封神演义(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一点忠心达上苍,祝君寿算永无疆。
风和雨顺当今福,一统山河国祚长。
纣王静听琴内之音,俱是忠君爱国之意,并无半点欺谤之言,将何罪于邑考?
妲己见纣王无有加罪之心,以言挑之曰:“伯邑考前进白面猿猴,善能歌唱。陛下可曾听其歌唱否?”纣王曰:“夜来听琴有误,未曾演习,今日命邑考进上楼来,以试一曲,何如?”邑考领旨到馆驿,将猿猴进上摘星楼,开了红笼,放出猿猴。邑考将檀板递与白猿,白猿轻敲檀板,宛转歌喉,音若笙簧,满楼嘹亮。高一声如凤鸣之音,低一声似鸾啼之美,愁人听而舒眉,欢人听而抚掌,泣人听而止泪,明人听而如痴。纣王听之,颠倒情怀。妲己闻之,芳心如醉。宫人听之,为世上之罕有。
那猿猴只唱得神仙着意,嫦娥侧耳,就把妲己唱得神荡意迷,情飞心逸,如醉如痴,不能检束自己形色,将原形都唱出来了。这白猿乃千年得道之猿,修的十二重楼,横骨俱无,故此善能歌唱。又修成火眼金睛,善看人间妖魅。妲己原形现出,白猿看见上面有个狐狸,不知狐狸乃妲己本相。白猿虽是得道之物,终是个畜类,将檀板掷于地下,隔九龙侍席上一撺,劈面来抓。妲己往后一闪,早被纣王一拳,将白猿打跌在地,死于地下。
纣王命宫人扶起妲己。妲己曰:“邑考明请猿猴,暗为行刺,若非陛下之恩相救,妾命休矣。”纣王大怒,喝左右:“将伯邑考拿下,送入虿盆!”两边侍御官将邑考拿下。邑考厉声大叫“冤枉”不绝。纣王听邑考口称冤枉,命且放回。纣王问曰:“你这匹夫!白猿行刺,众目所视,为何强辩,口称冤枉在何也?”邑考泣奏曰:“猿猴乃山中之畜,虽修人语,野性未退。况猴子性喜果品,不用烟火之物。今见陛下九龙侍席之上,百般果品,心中急欲取果物,便弃檀板而撺酒席。且猿猴手无寸刃,焉能行刺?臣伯邑考世受陛下洪恩,焉敢造次?愿陛下究察其情,臣虽寸磔,死亦瞑目矣。”纣王听邑考之言,暗思多时,转怒为喜曰:“御妻,邑考之言是也。猿猴乃山中之物,终是野性。况无刃岂能行刺?”随赦邑考,邑考谢恩。
妲己曰:“既赦邑考无罪,你再将瑶琴抚弄一奇词异调,琴内果有忠良之心,便罢;若有倾危之语,决不赦饶。”纣王曰:“御妻之言甚善。”邑考听妲己之奏,暗想:“这一番谅不能脱其圈套。就将此残躯以为直谏,就死万刃之下,留之史册,也见我姬姓累世不失忠良。”邑考领旨坐地,就于膝上抚琴一曲,词曰:
明君作兮布德行仁,未闻忍心兮重敛烦刑。炮烙炽兮筋骨粉,虿盆惨兮肺腑惊。万姓精血,竟入酒海;四方脂膏,尽悬肉林。机杼空兮鹿台才满;犁锄折兮巨桥粟盈。我愿明君兮去谗逐佞,振刷纲纪兮天下太平!
邑考抚罢,纣王不明其音。妲己妖魅,听得琴中之音有谤毁君王之言。妲己以手指邑考骂曰:“大胆匹夫!敢于琴中暗寓谤毁之言,辱君骂主,情殊可恨。真是刁恶之徒,罪不容诛!”纣王问妲己曰:“琴中谤毁,朕尚不明。”妲己将琴中之意,细说一番。纣王大怒,喝左右来拿。邑考奏曰:“臣还有结句一段,试抚与陛下听完。”词曰:
愿王远色兮再正纲常,天下太平兮速废娘娘。妖氛灭兮诸侯悦服,却淫邪兮社稷康宁。陷邑考兮不怕万死,绝妲己兮史氏传扬!
邑考作歌已毕,回手将琴隔侍席打来,只打得盘碟纷飞。妲己将身一闪,跌倒在地。纣王大怒曰:“好匹夫!猿猴行刺,被你巧言说过,你将琴击皇后,分明弑逆,罪不容诛。”喝左右侍驾官:“将邑考拿下摘星楼,送入虿盆!”众宫人扶起,妲己奏曰:“陛下且将邑考拿下楼去,妾身自有处治。”纣王随听妲己之言,把邑考拿下楼。妲己命左右取钉四根,将邑考手足钉了,用刀碎剁。
一声拿下,钉了手足。邑考大叫,骂不绝口:“贱人!你将成汤锦绣江山,化为乌有。我死不足惜,忠名常在,孝节永存。贱人!我生不能啖汝之肉,死后定为厉鬼食汝之魂!”不一时,将邑考剁成肉酱。纣王命付于虿盆,喂了蛇蝎。妲己曰:“不可。妾闻姬昌号为圣人,说他能明祸福,善识阴阳。妾闻圣人不食子肉,今将邑考之肉,着厨役用做料做成肉饼,赐与姬昌。若昌竟食此肉,乃是妄诞虚名,祸福阴阳,俱是谬说,竟可赦宥,以表皇上不杀之仁。如果不食,当速斩姬昌,恐遗后患。”纣王曰:“御妻之言正合朕意。速命厨役,将邑考肉做饼,差官送往羑里,赐与姬昌。”
第二十回
散宜生私通费尤
西伯侯囚于羑里城,即今河北相州汤阴县是也,每日闭门待罪,将伏羲八卦变为八八六十四卦,重为三百八十四爻,内按阴阳消息之机,周天划度之妙,后为《周易》。姬昌闲暇无事,闷抚瑶琴一曲,猛然琴中大弦忽有杀声。姬昌惊曰:“此杀声主何怪事?”忙止琴声,慌取金钱占取一课,便知分晓。姬昌不觉流泪曰:“我儿不听父言,遭此碎身之祸!今日如不食子肉,难逃杀身之殃;如食子肉,其心何忍?使我心如刀绞,不敢悲啼。如泄此机,我身亦自难保。”姬昌只得含悲泣泪,不敢出声。作诗叹曰:
孤身抱忠义,万里探亲灾。
未入羑里城,先登殷纣台。
抛琴除妖妇,顷刻怒心推。
可惜青年客,魂游劫运灰!
姬昌作毕,左右不知姬伯心事,俱默默不语。
话未了时,使命官到,有旨意下。姬昌缟素接旨,口称:“犯臣待罪。”姬昌接旨,开读毕,使命官将龙凤膳盒摆在右面。使命曰:“主上见贤侯在羑里久羁,圣心不忍。昨日圣驾幸猎,打得鹿獐之物,做成肉饼,特赐贤侯,故有是命。”姬昌跪在案前,揭开膳盖,言曰:“圣上受鞍马之劳,反赐犯臣鹿饼之享,愿陛下万岁!”谢恩毕,连食三饼,将盒盖了。使命见姬昌食了子肉,暗暗叹曰:“人言姬昌能演先天神数,善晓吉凶,今日见子肉而不知,速食而甘美。所谓阴阳吉凶,皆是虚语!”姬昌明知子肉,含忍苦痛,不敢悲伤,勉强精神,对使命言曰:“钦差大人,犯臣不能躬天谢恩,敢烦大人与昌转达,昌就此谢恩便了。”姬昌倒身下拜:“感圣上之恩光,又普照于羑里。”使命官回朝歌。
姬昌思子之苦,不敢啼哭,暗暗作诗叹曰:
一别西岐到此间,曾言不必渡江关。
只知进贡朝昏主,莫解迎君有犯颜。
年少忠良空惨切,泪多如雨只潸潸。
游魂一点归何处,青史名标岂等闲。
姬昌作诗毕,不觉忧忧闷闷,寝食俱废。
使命官回朝复命。纣王在显德殿与费仲、尤浑弈棋。左右侍驾官启奏:“使命候旨。”纣王传旨:“宣至殿廷回旨。”奏曰:“臣奉旨将肉饼送至羑里,姬昌谢恩言曰:‘姬昌罪当万死,蒙圣恩赦以再生,已出望外。今皇上受鞍马之劳,犯臣安逸而受鹿饼之赐,圣恩浩荡,感刻无地。’跪在地上,揭开膳盒,连食三饼,叩头谢恩。又对臣曰:‘犯臣姬昌不得面觌天颜。’又拜八拜,乞使命转达天廷。今臣回旨。”纣王听使臣之言,对费仲曰:“姬昌素有重名,善演先天之数,吉凶有准,祸福无差。今观自己子肉,食而不知,人言可尽信哉?朕念姬昌七载羁囚,欲赦还国,二卿意下如何?”费仲奏曰:“昌数无差,定知子肉。恐欲不食,又遭屠戮,只得勉强忍食,以为脱身之计,不得已而为之也。陛下不可不察,误中奸计耳。”王曰:“昌知子肉,决不肯食。”又言:“昌乃大贤,岂有大贤忍啖子肉哉?”费仲奏曰:“姬昌外有忠诚,内怀奸诈,人皆为彼所瞒过;不如且禁羑里,似虎投陷阱,鸟困雕笼,虽不杀戮,也磨其锐气。况今东南二路已叛,尚未慑服。今纵姬昌于西岐,是又添一患矣。乞陛下念之。”王曰:“卿言是也。”此还是西伯侯灾难未满,故有谗佞之阻。
邑考从人已知纣王将公子醢为肉酱,星夜逃回,进西岐来见二公子姬发。姬发一日升殿,端门官来报:“有跟随公子往朝歌家将候旨。”姬发听报,传令:“速宣来人到殿前。”来人哭拜在地,姬发慌问其故。来人启曰:“公子往朝歌进贡,不曾到羑里见老爷,先见纣王。不知何事,将公子醢为肉酱。”姬发听言,大哭于殿廷,几乎气绝。只见两边文武之中,有大将军南宫适大叫曰:“公子乃西岐之幼主,今进贡与纣王,反遭醢尸之惨。我等主公遭囚羑里,虽是昏乱,吾等还有君臣之礼,不肯有负先王。今公子无辜而受屠戮,痛心切骨,君臣之义已绝,纲常之分俱乖。今东南两路苦战多年,吾等奉国法以守臣节。今已如此,何不统两班文武,将倾国之兵,先取五关,杀上朝歌,剿戮昏主,再立明主?正所谓‘定祸乱而反太平’,亦不失为臣之节。”只见两边武将听南宫适之言,时有四贤八俊,辛甲、辛免、太颠、闳夭、祁公、尹积,西伯侯有三十六教习、子姓姬叔度等,齐大叫:“南将军之言有理!”众文武切齿咬牙,竖眉睁目。七间殿上,一片喧嚷之声,连姬发亦无定主。
只见散宜生厉声言曰:“公子休乱!臣有事奉启。”发曰:“上大夫今有何言?”宜生曰:“公子命刀斧手先将南宫适拿出端门斩了,然后再议大事。”姬发与众将问曰:“先生为何先斩南将军?此是何说?使诸将不服。”宜生对诸将言曰:“此等乱臣贼子,陷主君于不义,理当先斩,再议国事。诸公只知披坚执锐,一勇无谋。不知老大王克守臣节,硁硁不贰,虽在羑里,定无怨言。公等造次胡为,兵未到五关,先陷主公于不义而死,此诚何心?故必斩南宫适,而后再议国事也。”公子姬发与诸将听罢,个个无言,默默不语。南宫适亦无语低头。
宜生曰:“当日公子不听宜生之言,今日果有杀身之祸。昔日大王往朝歌之日,先演天数,‘七年之殃,灾满难足,自有荣归之日,不必着人来接’,言犹在耳。公子不听,致有此祸。况又失于打点。今纣王宠信费、尤二贼,临行不带礼物贿赂二人,故殿下有丧身之祸。为今之计,不若先差官二员,用重贿私通费、尤,使内外相应。待臣修书,恳切哀求,若奸臣受贿,必在纣王面前以好言解释,老大王自然还国。那时修德行仁,俟纣恶贯盈,再会天下诸侯,共伐无道,兴吊民伐罪之师,天下自然响应。废去昏庸,再立有道,人心悦服。不然,徒取败亡,遗臭后世,为天下笑耳!”
姬发曰:“先生之教为善,使发顿开茅塞,真金玉之论也。不知先用何等礼物?所用何官?先生当明以告我。”宜生曰:“不过用明珠白璧、彩缎表里、黄金玉带,共礼二份:一份差太颠送费仲,一份差闳夭送尤浑。使二将星夜进五关,扮作商贾,暗进朝歌。费、尤二人若受此礼,大王不日归国,自然无事。”
公子大喜,即忙收拾礼物。宜生修书,差二将往朝歌来。
太颠、闳夭扮作经商,暗带礼物,星夜往汜水关来。关上查明,二将进关,一路上无词。过了界牌关八十里,进了穿云关,又进潼关,一百二十里又至临潼关,过渑池县,渡黄河,到孟津,至朝歌。二将不敢在馆驿安住,投客店歇下,暗暗收拾礼物。太颠往费仲府下书,闳夭往尤浑府下书。
费仲府抵暮出朝,归至府第无事。守门官启:“老爷,西岐有散宜生差官下书。”费仲笑曰:“迟了!着他进来。”太颠来到厅前,只得行礼参见。费仲问曰:“汝是甚人,夤夜见我?”太颠起身答曰:“末将乃西岐神武将军太颠是也。今奉上大夫散宜生命,具有表礼。蒙大夫保全我主公性命,再造洪恩,高深莫极,每思毫无尺寸相补,以效涓涯,今特差末将有书投见。”费仲命太颠将书取出,拆开观看。书曰:
西岐卑职散宜生顿首百拜,致书于上大夫费公恩主台下:
久仰大德,未叩台端,自愧驽骀,无缘执鞭,梦想殊渴。
兹启:敝地恩主姬昌,冒言忤君,罪在不赦。深感大夫垂救之恩,得获生全。虽囚羑里,实大夫再赐之余生耳,不胜庆幸!其外又何敢望焉?职等因僻处一隅,未伸衔结,日夜只有望帝京遥祝万寿无疆而已。今特遣大夫太颠,具不腆之仪,白璧二双,黄金百镒,表里四端,少曝西土众士民之微忱,幸无以不恭见罪。但念我主公以衰末残年,久羁羑里,情实可矜。况有倚闾老母,幼子孤臣,无不日夜悬思,希图再睹,此亦仁人君子所共怜念者也。
恳祈恩台,大开慈隐,法外施仁,一语回天,得赦归国,则恩台德海仁山,西土众姓,无不衔恩于世世矣!
临书不胜悚栗待命之至!谨启。
费仲看了书共礼单,自思:“此礼价值万金,如今怎能行事?”沉思半晌,乃吩咐太颠曰:“你且回去,多拜上散大夫。我也不便修回书,等我早晚取便,自然命你主公归国,决不有负你大夫相托之情。”太颠拜谢告辞,自回下处。不一时,闳夭也往尤浑处送礼回至,二人相谈,俱是一样之言。二将大喜,忙收拾回西岐。
自费仲受了散宜生礼物,也不问尤浑,尤浑也不问费仲,二人各推不知。一日,纣王在摘星楼与二臣下棋,纣王连胜了二盘。纣王大喜,传旨排宴。费、尤侍于左右,换盏传杯。正欢饮之间,忽纣王言起伯邑考鼓琴之事,猿猴讴歌之妙,又论:“姬昌自食子肉,所论先天之数,皆系妄谈,何尝先有定数?”费仲乘机奏曰:“臣闻姬昌素有叛逆不臣之心,一向防备。臣于前数日着心腹往羑里探听虚实。羑里军民俱言姬昌实有忠义,每月朔望之辰,焚香祈求陛下国祚安康,四夷拱服,国泰民安,雨顺风调,四民乐业,社稷永昌,宫闱安静。陛下囚昌七载,并无一怨言。据臣意,看姬昌乃是忠臣。”纣王言曰:“卿前日言姬昌‘外有忠诚,内怀奸诈,包藏祸心,非是好人’,何今日言之反也?”费仲又奏曰:“据人言,昌或忠或佞,入耳难分,一时不辨。因此臣暗使心腹探听虚实,方知昌是忠耿之人。正所谓:‘路远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纣王曰:“尤大夫以为何如?”尤浑启曰:“依费仲所奏,其实不差。据臣所言,姬昌数年困苦,终日羁囚,训羑里万民,万民感德,化行俗美。民知有忠孝节义,不知妄作邪为。所以民皆称姬昌为圣人,日从善类。陛下问臣,臣不敢不以实对。方才费仲不奏,臣亦上言矣。”
纣王曰:“二卿所奏既同,毕竟姬昌是个好人。朕欲赦姬昌,二卿意下如何?”费仲曰:“姬昌之可赦不可赦,臣不敢主张。但姬昌忠孝之心,久羁羑里,毫无怨言。若陛下怜悯,赦归本国,是姬昌已死而之生,无国而有国,其感戴陛下再生之恩,岂有已时?臣量姬昌此去,必守忠贞之节,效犬马之劳,报德酬恩,以不死之年,忠心于陛下也。”尤浑在侧,见费仲力保,想必也是得了西岐礼物,所以如此:“我岂可单让他做情。我益发使姬昌感激。”尤浑出班奏曰:“陛下天恩,既赦姬昌,再加一恩典,彼自然倾心为国。况今东伯侯姜文焕造反,攻打游魂关,大将窦融苦战七年,未分胜败。南伯侯鄂顺谋逆,攻打三山关,大将邓九公亦苦战七载,杀戮相半。刀兵竟无宁息,烽烟四起。依臣愚见,将姬昌反加一王封,假以白旄、黄钺,得专征伐,代劳天子,威镇西岐。况姬昌素有贤名,天下诸侯畏服,使东南两路知之,不战自退。正所谓‘举一人而不肖者远矣’。”纣王闻奏大喜,曰:“尤浑才智双全,尤属可爱。费仲善挽贤良,实是可钦。”二臣谢恩。
纣王即降赦条,单赦姬昌速离羑里。使臣持赦出朝歌,众官闻知大喜。使臣径往羑里而来。
西伯侯在羑里之中,闲思长子之苦,被纣王醢尸,叹曰:“我儿生在西岐,绝于朝歌,不听父言,遭此横祸。圣人不食子肉,我为父不得已而啖者,乃从权之计。”正思想邑考,忽一阵狂风,将檐瓦吹落两块在地,跌为粉碎。西伯惊曰:“此又是异征?”随焚香,将金钱搜求八卦,早解具情。姬昌点首叹曰:“今日天子赦至。”唤左右:“天子赦至,收拾起行。”众随侍臣等,未肯尽信。
不一时,使臣传旨,赦书已到。西伯接赦礼毕,使臣曰:“奉圣旨,单赦姬伯老大人。”姬昌便望北谢恩,随出羑里。羑里父老牵羊担酒,簇拥道傍,跪接曰:“千岁今日龙逢云海,凤落梧桐,虎上高山,鹤栖松柏。七载蒙千岁教训抚字,长幼皆知忠孝,妇女皆知贞节,化行俗美,大小居民,不拘男妇,无不感激千岁洪恩。今一别尊颜,再不能得沾雨露。”左右泣下。西伯亦泣而言曰:“吾羁囚七载,毫无尺寸美意与尔众民,又劳酒礼,吾心不安。只愿尔等不负我常教之方,自然百事无亏,得享朝廷太平之福矣。”黎民越觉悲伤,远送十里,洒泪而别。
西伯侯一日到了朝歌,百官在午门候接。只见微子、箕子、比干、微子启、微子衍、麦云、麦智、黄飞虎八谏议大夫都来见西伯侯。姬昌见众官至,慌忙行礼,慰曰:“犯官七年未见众位大人,今一旦荷蒙天恩特赦,此皆叨列位大人之福荫,方能再见天日也。”众官见姬昌年迈,精神加倍,彼此慰喜。
只见使命回旨。天子正在龙德殿,闻知候旨,命宣众官随姬昌朝见。只见姬昌缟素,俯伏奏曰:“犯臣姬昌,罪不胜诛。蒙恩特赦,虽粉骨碎身,皆陛下所赐之年。愿陛下万岁!”王曰:“卿在羑里,七载羁囚,毫无一怨言,而反祈朕国祚绵长,求天下太平,黎民乐业。可见卿有忠诚,朕实有负于卿矣。今朕特诏,赦卿无罪。七载无辜,仍加封贤良忠孝百公之长,特专征伐。赐卿白旄、黄钺,坐镇西岐。每月加禄米一千石。文官二名,武将二名,送卿荣归。仍赐龙德殿筵宴,游街三日,拜阙谢恩。”西伯侯谢恩。彼时姬伯换服,百官称庆,就在龙德殿饮宴:
擦抹条台桌椅,铺设奇异华筵。左设妆花白玉瓶,右摆玛瑙珊瑚树。进酒宫娥双洛浦,添香美女两嫦娥。黄金炉内麝檀香,琥珀杯中珍珠滴。两边围绕绣屏开,满座重铺销金簟。金盘犀箸,掩映龙凤珍馐,整整齐齐,另是一般气象;绣屏锦帐,围绕花卉翎毛,叠叠重重,自然彩色稀奇。休夸交梨火枣,自有雀舌牙茶。火炮白杏,酱芽红姜。鹅梨苹果青脆梅,龙眼枇杷金赤橘。石榴盏大,秋柿球圆。又摆列兔丝熊掌、猩唇驼蹄;谁羡它凤髓龙肝、狮睛麟脯。慢斟那瑶池玉液,紫府琼浆;且吹它鸾箫凤笛,象板笙簧。正是:西伯夸官先饮宴,蛟龙得水离泥沙。要的般般有,珍馐百味全。一声鼓乐动,正是帝王欢。
比干、微子、箕子,在朝大小官员,无有不喜赦姬昌。百官陪宴尽乐,文王谢恩出朝,三日夸官:
前遮后拥,五色幡摇。桶子枪朱缕荡荡,朝天凳艳色辉辉。左边钺斧,右边金瓜;前摆黄旄,后随豹尾。带刀力士增光采,随驾官员喜气添。银交椅衬玉芙蓉,逍遥马饰黄金辔。走龙飞凤,大红袍暗隐团龙;妆花绣彩,玉束带镶成八宝。百姓争看西伯驾,万民称贺圣人来。正是霭霭香馨声满道,重重瑞气罩台阶。
朝歌城中百姓,扶老携幼,拖男抱女,齐来看文王夸官。人人都道:“忠良今日出雕笼,有德贤侯灾厄满。”
文王在城中夸官两日。那日到未牌时分,只见前面幡幢队伍,剑戟森罗,一支人马到来。文王问曰:“前面是哪处人马?”两边启上:“大王千岁,是武成王黄爷看操回来。”文王急忙下马,站立道旁,欠背打躬,口称:“姬昌参见。”武成王见文王下马,即忙滚鞍下骑,执手言曰:“大人前来,末将有失回避,望乞恕罪。”又低声曰:“今日贤侯荣归,真是万千之喜。末将有一要言奉启,不识贤王可容纳否?”西伯曰:“不才领教。”武成王曰:“此间离末将府第不远,薄具杯酒,以表芹意,何如?”文王乃诚实君子,不会推辞谦让,随答曰:“贤王在上,姬昌敢不领教。”
黄飞虎随携文王至王府,命左右快排筵宴。二王传杯欢饮,各谈些忠义之言。不觉黄昏掌烛,武成王命左右且退。黄飞虎曰:“今日大人之乐,实为无疆之福。但当今宠信奸邪,不听忠言,陷坏大臣,荒于酒色,不整朝纲,不容谏本。炮烙以退忠良之心,虿盆以阻谏臣之语。万姓慌慌,刀兵四起。东南两处,已反四百诸侯。以贤王之德,尚有羑里困苦之羁。今已特赦,是龙归大海,虎入深山,金鳌脱钓,如何尚不省悟?况且朝中无三日正条,贤王夸什么官,显什么王?何不早早飞出雕笼,返其故土,父子重逢,夫妻复会,何为不美?又何必在此网罗之中,做此吉凶未定之事也?”
武成王只此数语,把个文王说得骨软筋酥,起而谢曰:“大王真乃金石之言,提拔姬昌,此恩何以得报?奈昌欲去,五关有阻,奈何?”黄飞虎曰:“不难。铜符俱在吾府中。”须臾,取出铜符令箭,交与文王,随令改换衣裳,打扮夜不收号色,径出五关,绝无阻隔。文王谢曰:“大王之恩,实是重生父母,何时能报?”此时二鼓时刻,武成王命副将龙环、吴谦,开朝歌西门,送文王出城去了。
第二十一回
文王夸官逃五关
文王离了朝歌,连夜过了孟津,渡了黄河,过了渑池,前往临潼关而来。
朝歌城馆驿官见文王一夜未归,心下慌忙,急报费大夫府得知。左右通报费仲曰:“外有驿官禀说,西伯文王一夜未归,不知何往。此事重大,不得不预先禀明。”费仲闻知,命:“驿官自退,我自知道。”费仲沉思:“事在自己身上,如何处治?”乃着堂候官:“请尤爷来商议。”少时,尤浑到费仲府。相见礼毕,仲曰:“不道姬昌,贤弟保奏,皇上封彼为王,这也罢了。孰知皇上准行,夸官三日。方才二日,姬昌逃归,不俟王命,必非好意。事干重大,且东南二路,叛乱多年,今又走了姬昌,使皇上又生一患。这个担儿谁担?为今之计,将如之何?”尤浑曰:“年兄且宽心,不必忧闷。我二人之事,料不能失手。且进内庭面君,着两员将官,赶去拿来,以正欺君负上之罪,速斩于市曹,何虑之有?”二人计议停当,忙整朝衣,随即入朝。
纣王正在摘星楼玩赏。侍臣启驾:“费仲、尤浑候旨。”王曰:“宣二人上楼。”二人见王礼毕,王曰:“二卿有何奏章来见?”费仲奏曰:“姬昌深负陛下洪恩,不遵朝廷之命,欺藐陛下。夸官二日,不谢圣恩,不报王爵,暗自逃归,必怀歹意。恐回故土,以起猖獗之端。臣荐在前,恐后得罪。臣等预奏,请旨定夺。”纣王怒曰:“二卿曾言姬昌忠义,逢朔望焚香叩拜,祝祈风和雨顺,国泰民安,朕故此赦之。今日坏事,皆出二卿轻举之罪!”尤浑奏曰:“自古人心难测,面从背违,知外而不知内,知内而不知心,正所谓:‘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姬昌此去不远,陛下传旨,命殷破败、雷开点三千飞骑,赶去拿来,以正逃官之法。”纣王准奏,遣殷、雷二将点兵追赶。使命传旨,神武大将军殷破败、雷开领旨,往武成王府来调三千飞骑,出朝歌西门,一路上飞云掣电而来。
文王自出朝歌,过了孟津,渡了黄河,望往渑池大道徐徐而行,扮作夜不收模样。文王行得慢,殷、雷二将赶得快,不觉看看赶上。文王回头,看见后面尘土荡起,远闻人马喊杀之声,知是追赶。文王惊得魂飞无地,仰天叹曰:“武成王虽是为我,我一时失于打点,夤夜逃归,想必当今知道,旁人奏闻,怪我私自逃回,必有追兵赶逐。此一拿回,再无生理。如今只得趱马前行,以脱此厄。”文王这一回似失林飞鸟,漏网惊鱼,哪分南北,孰辨东西?文王心忙似箭,意急如云,只得加鞭纵辔数番,恨不得马足腾云,身生两翅。远望临潼关不过二十余里之程,后有追师,看看至近,文王正在危急。
终南山云中子在玉柱洞中碧游床运元神,守离龙,纳坎虎,猛地心血来潮。道人觉而有警,屈指一算,早知吉凶:“呀,原来西伯灾厄已满,目下逢危。今日正当他父子重逢,贫道不失燕山之语。”叫:“金霞童子在哪里?你与我后桃园中请你师兄来。”金霞童子领命往桃园中来,见了师兄道:“师父有请。”雷震子答曰:“师弟先行,我随即就来。”雷震子见了云中子下拜:“不知师父有何吩咐?”云中子曰:“徒弟,汝父有难,你可前去救拔。”雷震子曰:“弟子父是何人?”云中子曰:“汝父乃西伯侯姬昌,有难在临潼关。你可往虎儿崖下寻一兵器来,待吾授你些兵法,好去救你父亲。今日正当父子重逢之日,后期好相见耳。”
雷震子领师父之命,离了洞府,至虎儿崖下,东瞧西看,各处寻不出什么东西,又不知何物为之兵器。雷震子寻思:“我失打点。常闻兵器乃枪、刀、剑、戟、鞭、斧、瓜、锤,师父口言兵器,不知何物,且回洞中,再问详细。”雷震子方欲转身,只闻一阵异香扑鼻,透肝钻胆,不知在于何所。只见前面一溪涧下,水声潺潺,雷鸣隐隐。雷震子观看,只见稀奇景致,雅韵幽栖,藤缠桧柏,竹插巅崖,狐兔往来如梭,鹿鹤唳鸣前后。见了些灵芝隐绿草,梅子在青枝,看不尽山中异景。猛然间见绿叶之下,红杏二枚。雷震子心欢,顾不得高低险峻,攀藤扪葛,手扯摇晃,将此二枚红杏摘于手中。闻一闻,扑鼻馨香,如甘露沁心,愈加甘美。雷震子暗思:“此二枚红杏,我吃一个,留一个带与师父。”雷震子方吃了一个:“怎么这等香美,津津异味!”只是要吃,不觉又将这个咬了一口:“呀,咬残了。不如都吃了吧。”
方吃了杏子,又寻兵器,不觉左胁下一声响,长出翅来,拖在地下。雷子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雷震子曰:“不好了!”忙将两手去拿住翅,只管拔,不防右边又长出一只来。雷震子慌得没主意,吓得坐在地下。原来两边长出翅来不打紧,连脸都变了:鼻子高了,面如青靛,发似朱砂,眼睛暴湛,牙齿横生,出于唇外,身躯长有二丈。雷震子痴呆不语。
只见金霞童子来到雷震子面前,叫曰:“师兄,师父叫你。”雷震子曰:“师弟,你看我如何都变了?”金霞童子曰:“你怎的来?”雷震子曰:“师父叫我往虎儿崖寻兵器,去救我父亲。寻了半日不见,只寻得二枚杏子,被我吃了。可煞作怪,弄得蓝脸红发,上下獠牙,又长出两边肉翅,叫我如何去见师父?”金霞童子曰:“快去,师父等你。”雷震子起来,一步步走来。自觉不好看,二翅并拖,如同斗败了的鸡一般。不觉到了玉柱洞前。
云中子见雷震子前来,抚掌道:“奇哉!奇哉!”手指雷震子作诗曰:
两枚仙杏安天下,一条金棍定乾坤。
风雷两翅开先辈,变化千端起后昆。
眼似金铃通九地,发如紫草短三髡。
秘传玄妙真仙诀,炼就金刚体不昏。
云中子作罢诗,命雷震子:“随我进洞来。”雷震子随师父来至桃园中。云中子取一条金棍传雷震子,上下飞腾,盘旋如风雨之声,进退有龙蛇之势。转身似猛虎摇头,起落像蛟龙出海。呼呼响亮,闪灼光明。空中展动一团锦,左右纷纭万簇花。云中子在洞中传得雷震子精熟,随将雷震子二翅,左边用一“风”字,右边用一“雷”字,又将咒语诵了一遍。雷震子飞腾,起于半天,脚蹬天,头望下,二翅招展,空中俱有风雷之声。雷震子落地,倒身下拜,叩谢曰:“师父今传弟子妙道玄机,使救父之厄,恩莫大焉。”云中子曰:“你速往临潼关救西伯侯姬昌,乃汝之父。速去速来,不可迟延!你救父送出五关,不许你同父往西岐,亦不许你伤纣王军将。功完速回终南,再传你道术。后来你弟兄自有完聚之日。”云中子吩咐:“你去吧。”
雷震子出了洞府,二翅飞起,刹时间飞至临潼关。见一山冈,雷震子落将下来,立在山冈之上,看了一会,不见形迹。雷震子自思:“呀,我失于打点,不曾问吾师父,西伯侯文王不知怎么个模样,叫我如何相见?”一言未了,只见那壁厢一人,粉青毡笠,穿一件皂服号衫,乘一骑白马飞奔而来。雷震子曰:“此人莫非是吾父也?”大叫一声曰:“山下的果是西伯侯姬老爷么?”文王听得有人叫他,勒马抬头观看时,又不见人,只听得声气。文王叹曰:“吾命合休!为何闻声不见人形?此必鬼神相戏。”原来雷震子面蓝,身上又是水合色,故此与山色交加,文王不曾看得明白,故有此疑。雷震子见文王住马停蹄,看一回,不言而又行,又叫曰:“此位可是西伯侯姬千岁否?”文王抬头,猛见一人,面如蓝靛,发似朱砂,巨口獠牙,眼如铜铃,光华闪灼,吓得魂不附体。
文王自忖:“若是鬼魅,必无人声,我既到此,也避不得了。他既叫我,我且上山,看他如何。”文王打马上山,叫曰:“那位杰士,为何认得我姬昌?”雷震子闻言,连忙倒身下拜,口称:“父王,孩儿来迟,致父王受惊,恕孩儿不孝之罪。”文王曰:“杰士错认了。我姬昌一向无识,为何以父子相称?”雷震子曰:“孩儿乃是燕山收的雷震子。”文王曰:“我儿,你为何生得这个模样?你是终南山云中子带你上山,算将来方今七岁,你为何到此?”雷震子曰:“孩儿奉师法旨,下山来救父亲出五关,退追兵,故来到此。”文王听罢,吃了一惊,自思:“吾乃逃官,已自得罪朝廷。此子看他面色,也不是个善人。他若去退追兵,兵将都被他打死了,与我更加恶罪。待我且说他一番,以止他凶暴。”文王叫:“雷震子,你不可伤了纣王军将。他奉王命而来,吾乃逃官,不遵王命,弃纣归西,我负当今之大恩,你若伤了朝廷命官,你非为救父,反为害父也。”雷震子答曰:“我师父也曾吩咐孩儿,叫我不可伤他军将之命,只救父王出五关便了。孩儿自劝他回去。”
雷震子见那里追兵卷地而来,旗幡招展,锣鼓齐鸣,喊声不息,一派征尘,遮蔽旭日。雷震子看罢,便把胁下双翅一声响,飞起空中,将一根黄金棍拿在手里,就把文王吓得一跤,跌在地下。
雷震子飞在追兵面前,一声响落在地下,用手把一根金棍拄在掌上,大叫曰:“不要来!”兵卒抬头,看见雷震子面如蓝靛,发似朱砂,巨口獠牙。军卒报与殷破败、雷开曰:“启老爷,前面有一恶神阻路,凶势狰狞。”殷、雷二将大声喝退。二人纵马向前,来会雷震子。
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