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日月(校对)第2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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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宋璟则继续低声沉吟,许久,神色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如果李隆基所说没错,那么自己先前对张潜的判断,肯定就歪得有些离谱了。不光自己,恐怕全天下关注过张潜最近举动的人,都把他本人和他所做得事情,给想得太复杂了。
  如果只是年少热血,那么,张潜驻守太极宫玄武门的举动,就只是简单的报答先帝知遇之恩。没有任何附加政治目的,也不会针对长安城中任何一方势力。当然,前提是任何一方势力,都不去主动招惹他!
  站在这个角度想,所有谜团都瞬间有了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却简单得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不考虑丝毫名利,只图俯仰无疚的豪杰!
  这世上,竟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者!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受了国士之礼,便以国士之行相报,哪怕施恩的君主本人已经无法看见!
  这世上……
  “这世上只有一个张用昭!”仿佛能猜到宋璟在想什么,李隆基轻轻吸了口气,郑重补充,“他没经历过宦海沉浮,所以,不能用官场上那些常理推断他的作为。先帝对他有恩,他得知先帝驾崩,悲伤之余,想要然让先帝走得安心,乃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这也是我当初宁可与跟姑姑翻脸,也要帮他一把的缘由。他这种人,在没有把握将其收服的情况下,与他坦诚相待,远比算来算去为好。”
  “东主英明!”宋璟和刘幽求两人闻听,都心悦诚服地拱手。
  “没啥英明的,我恰恰跟他同龄。如果不是生于帝王之家,很多事情,都会跟他做的差不多。”李隆基笑着又摇了摇头,年轻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羡慕。“人啊,有时候活得简单点儿,会快乐许多。不过,他也不是一味地简单,事后自省的能力还是有的。我估计,这会儿他早就该发现,自己一屁股坐在火堆上了,正急得在玄武门的藏兵所里转圈呢!”
  “急得转圈儿?”眼前忽然出现了张潜困在旧玄武门内,进退两难的模样,宋璟哭笑不得地开口重复。
  “如今新皇顺利登基,朝堂局势日渐稳定。他一开始又没打算从中捞取好处。眼下发现自己位置尴尬,有可能成为各方势力的共同眼中钉,能不急得转圈儿么?”李隆基苦笑连连,仿佛对张潜的尴尬感同身受。
  不待宋璟再问,顿了顿,他又快速补充,“广平,你替我回信给银青光禄大夫,今后如果发现有针对张潜的阴谋,在给我这边传递消息的同时,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给张潜那边示警。用昭这种人,很难得。即便暂时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让别人随便就毁了他。更何况,我还是他那家六神商行的大股东之一。”
  “是!”宋璟立刻拱手,对李隆基的决定毫不质疑。
  “可遇,你给我父王那边,也发一封信。”李隆基想了想,又信口对刘幽求吩咐。“告诉我父亲,今年过年,我就不回去了。等今年麦子熟了,我再回他膝前尽孝。”
  “是!”刘幽求也低声答应,随即,却迟疑这皱起眉头,非常谨慎地提醒,“别驾,长安城里风起云涌,如果你这次不回去……”
  “回去干什么?”李隆基看了他一眼,低声反问,“先帝在位最后这两年,外患渐平,国内也无大灾。念他余恩的,可不止是张用昭一个。如果有谁想趁着先帝尸骨未寒之际生事,跟他舍命相拼的,肯定也不止是张用昭一人!”
  “东主所言极是!”刘幽求钦佩地拱手,随即,将目光又落回了信上,指着另外一排文字,低声解释,“但是,在下看到银青光禄大夫信上所写,最近长安城中有传言,先帝临去之前,曾经留有遗言,说圣后错了。而京师中一直谣传,散骑常侍马秦客,经常出入内宫,甚受圣后宠信。此人偏偏又擅长医术……”
  “那种话,听过就算了,权当是风过耳!”不待他把话说完,李隆基已经铁青着脸打断,随即,目光落向刘幽求的手指处,低声补充,“圣上是高兴过度,含笑而逝。文武百官都看在了眼里,其他说法,暂时只能当做是谣言。”
  “东主所言极是,在下鲁莽了!”刘幽求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上不了台面,果断低头谢罪。
  “你也是一心为了我着想!”李隆基手下心腹不多,所以虽然不喜欢刘幽求的恶毒,却也不便对此人过于苛责。笑了笑,低声安慰,“但是,没有必要这么急。经历了我祖母那一次,大唐上下只要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容忍第二个女主出现了。”
  “太后如果按照先皇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参知政事,短时间内,凭着先皇的遗泽,没有任何人能拿他怎么样?等到新皇长大,能够亲自处理朝政了,她自然能安享晚年。而如果她自己犯蠢的话,想要做女皇帝的话,先皇的遗泽,恐怕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
  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刘幽求和宋璟两人,眼神再度亮了起了,然后,快速将目光落在了信的最后一段,“东主所言极是,但银青光禄大夫信中却说,韦家正在试图逐渐掌控兵权。”
  “驸马都尉韦捷、韦灌、卫尉卿韦璿、左千牛中郎将韦錡等人,都被派往军中担任要职。此外,还有刚刚在平定突厥之战立下大功的冠军大将军韦播,正奉旨带领嫡系星夜返回长安。”
  “一头羊领着虎豹,自己不会变成老虎,只会把虎豹也变成绵羊!”李隆基撇了撇嘴,一边收起书信,一边笑着回应,“韦捷、韦灌、韦璿那几个,全都是败事有余的主!太后不启用他们还好,启用了他们,才会把一局稳操胜券的好棋,下个稀烂。”
  “那倒是!”想起韦后家族那几个“后起之秀”,宋璟立刻失去了反驳能力,苦笑着摇头。
  刘幽求却想得更深了一些,再度犹豫着出言提醒。“东主,太尉那边的信,需要不需要写信提醒一下。我看太尉对长公主,兄妹情深。而长公主似乎又……”
  “我父王不会受别人怂恿的。我父王做过一次皇帝了,知道受人挟持是什么滋味。”李隆基再度摇头,“更何况,以我父王的性子,别人越怂恿他,他肯定往后缩得厉害。”
  “那在下就动笔了!”刘幽求没理由反驳,只能躬身领命。
  “再加一句,春种秋收,各有其时。”李隆基的回答,很是简略,仿佛就是在谈论农时,“我身为潞州别驾,总得治下仓库里有了粮食,心里头才踏实。所以,春播耽误不得,夏收却抢先不得。否则,难免落个颗粒无收的结果。”
  “遵命!”刘幽求再度躬身,丑陋的面孔上,写满了佩服。
  “好大的雪!”李隆基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忽然高声感慨。
  窗外,糤雪不知道何时,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人间所有污秽和肮脏,全都盖得严严实实。天地之间,转眼间就只剩下了一片纯白。
第七章
推动
  雪,纷纷扬扬,下得长安城内外一片洁白。
  坐在白铜打造的暖气旁,太平长公主李令月手抓一块纯白色的毛布,对着半人多高的玻璃镜子,轻轻擦拭手里的宝剑。
  毛布是碎叶城的六神作坊出产,据说是羊毛里边加了一种天竺草棉,所以既保持了羊毛的暖和,又具备棉布的柔软特性。隐约间,还带着丝绸的光泽。夏天时刚运到长安,就受到了公子王孙们追捧,入秋之后,更一跃成为富贵人家做衣服的首选。(注:棉布在公元551年,在西域就已经大规模使用,有大量出土文物证据。)
  宝剑是姑墨城六神作坊所造。据说采用了天上落下来的陨铁,全天下只有十把。其中一把被张潜送给了碎叶镇女将杨成梁。而后者曾拿着宝剑追杀葛逻禄可汗承宗,连斩承宗麾下一百零八名亲卫,剑刃丝毫不卷,最后吓得承宗跪地求饶。
  身边白铜暖气片和管道,则是渭河边上的六神作坊所产。每天十二个时辰不断有热水淌过,只配一台锅炉,就能让内院三十多间屋子在大雪纷飞的冬夜全都终温暖如春。
  对面的玻璃镜子,身下的躺椅,身后琉璃灯,还有,还有灯里的煤油和灯芯,身下的长绒毛毯、腿上的纯黑色貂皮,摆在屋子里的梳妆台、飘在空气中的玫瑰香水……,也全是六神作坊所产,几乎将李令月团团包围!
  “该死!”她忽然脸色大变,将毛布直接丢向了半空,随即,挥剑横扫。
  “沙——”半空中传来一记轻柔的声响,比撕纸大不了多少,毛布应声而裂,宝剑在灯光下,照出一轮秋水。
  微微楞了楞,她心中愈发烦躁,快速站起身,再度挥剑斩向梳妆台。“叮!”又是一击微弱的声响,梳妆台被砍掉一个角,剑刃依旧亮得像一束光,不见丝毫的破损。
  又楞了楞,太平公主李令月第三次将宝剑举起,用目光快速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然而,没等想好该砍什么,她的手臂却停在了半空中。随即,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缓缓收起宝剑,颓然坐回了躺椅当中。
  不是舍不得,而是没有意义。
  以她的财力,即便把整个院子都付之一炬,重新盖一座,再配上相同的器具,也不会伤筋动骨。然而,六神作坊和六神商行的产品,却砍不胜砍,烧不胜烧。
  她想做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女人,就逃不开六神两个字。虽然别家作坊,也能造出类似的产品,然而,那些产品却远远配不上她的镇国长公主身份。
  同样,如今的六神,也不再是她可以轻易连根拔起的小商号。虽然她倾尽全力,依旧有可能让一部分六神作坊,或者渭水河畔全部六神作坊,关门大吉。但是,洛阳,太原、金城,姑墨、碎叶这些地方的六神作坊和分号,会轻易补上腾出来的空缺,丝毫机会都不给别的商家留。
  毁不掉的东西,最好握在自己手里。
  直觉和经验,都清晰地告诉李令月,六神商行,已经,或者早晚,都会变成白马宗同样的存在。甚至,实力会远远超过白马宗,可以轻易左右朝堂决策,官员的升迁与任命。
  如果能够将六神商行控制在自己之手,她得到的,将不仅仅是源源不断的财富,万人瞩目的风光。她还能得到,一支所向披靡的强军和无数本领高强的猛将。虽然这支强军人数少得有些可怜,却已经足以帮助她实现人生的目标,将她一举推向大唐权力的巅峰!
  然而,令她每次想起来,都无比烦躁的是,她连掌握六神商行的机会,也早就错过去了。
  如果当初,她稍微花些心思去了解六神商行,了解商行的主人,就不会采用“先打压再收服”手段,以至于非但没有成功将六神商行纳入自己掌控之下,反而平白与商行的大股东们结了怨。
  当初,如果她能料到,六神商行及其主人,隐藏着如此实力,肯定会在张潜跟白马宗发生冲突的第一时间,就果断站在此人身后。
  那样的话,她控制的可不只是区区几个点股份,而是六神商行的一大半儿,甚至还能得到张潜的感激。在她兄长亡故之后,她想要取代韦后听政,易如反掌。
  而现在,她即便幡然悔悟,想换个办法去掌控商行,也已经支付不起代价。商行规模,过于庞大,白马宗再对她俯首帖耳,也不可能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供她挥霍。单凭着她自己的财力,倾上所有,都不可能将商行买下来。更何况,商行的股东们,肯定也不会轻易再转让任何股权给她。
  至于用强,则想都不用再想。
  大股东张潜已经官拜特进,爵列郡公。二股东是她的亲侄儿,临淄王,背后还站着他亲哥哥,太尉李旦。
  三股东段怀简看起来最好对付,但“苟段”两个字,却不是白叫的。浑身上下她都很难找到把柄。
  如果她连“苟段”都不放过,非但“疯程”和“糊涂秦”会对她心生芥蒂,还有大唐其余那些开国将门,也会家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长公主,崔侍郎回来了,在门房候命!”一名婢女小跑着入内,躬着身子,低声汇报。
  “带他进来!”太平公主李令月的心思,还沉浸在懊悔当中,皱了皱眉头,随口吩咐。
  “是!”婢女答应一声,倒退着走向门口。太平公主李令月,却又忽然恢复了清醒,果断低声补充,“站住,先叫几个人进来,收拾一下屋子。把梳妆台换一个新的,然后,帮我补一下妆。再带崔侍郎在外厅喝茶歇息。”
  “是!”婢女不敢表现出任何诧异,又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不多时,就有四名身强力壮的家丁,快步入内,用全新的梳妆台,换走了刚刚被太平公主砍到了角的那只。随即,又有一打年青手巧的婢女,分别入内,几个整理房间,几个扶着太平来到梳妆台前,对镜补妆。
  已经四十六岁,平素又不肯控制脾气,即便保养的再好,玻璃镜子里照出来的,也是一张苍老凶悍的面孔。太平公主恼恨地冲镜子竖了下眼睛,随即,缓缓将头后仰,任由婢女们慢慢用铅华填补脸上的沟壑,然后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变得心平气和。
  如果换做两年前,她绝对不需要花费这么多心思。然而,吏部侍郎,兼同中书平章事崔湜,如今却已经翅膀渐硬。若是她继续像两年前那样对待此人,很难保证,后者在接受她的驱策之时,会不会偷偷起了别的心思。
  不过,多花费些心思,终究还是有效果的。半个时辰之后,当太平公主在婢女的小心提醒下睁开眼睛,镜子里看到的,已经是一张妖娆的中年美妇。虽然很难再像她自己年青时那般,令男人一见之下就神不守舍。但是,跟身上的饰物和衣服搭配起来,却依旧能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风韵。
  “请崔侍郎进来奉茶!”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柔声吩咐,刹那间,身上就又有了她母亲当年三分威风。
  “是!”婢女们训练有素,齐声答应着打开屋门。随即,将早已在外厅等候多时的崔湜,迎进了太平公主的书房。
  “臣下崔湜,拜见长公主。”经历了一轮宦海沉浮,崔湜比起当年,也显老了许多。小心翼翼向李令月长揖为礼,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愧疚。
  “平身吧,自己人,不用如此郑重!”太平长公主笑呵呵地站起身,探出一只手,托住崔湜的手肘。随即,又笑着摇头,镶嵌了红宝石的耳坠,如火焰般在面颊两侧跳动,“怎么如此沮丧?可是张特进忘了你这个故交,没有接受你的邀请?”
  “属下无能!”崔湜再度躬身,小声谢罪,“启禀长公主,属下没见到张特进。他的师弟说,张特进曾经发过誓,在先皇梓宫入陵之前,不见任何人!”
  “嗯?”太平长公主的剑眉,刹那间倒竖而起,左手本能地摸向梳妆台。待手掌与梳妆台光滑的表面接触,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没有准备皮鞭,刹那间,火气又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属下无能,辜负了张公主信任,请长公主责罚!”崔湜却已经习惯了被羞辱,缓缓后退了半步,将身体弓得更弯。
  “不关你的事情,平身吧,是某些人不识抬举!”太平长公主笑着抬了下手,柔声吩咐,“来人,请崔侍郎入座。”
  “是!”婢女们齐声答应着,搀扶起崔湜,将此人按进了另外一张高背椅子里。顿时,让崔湜惊诧地双目圆睁,手脚僵硬,不知道究竟该往何处安放。
  “叫你坐你就坐!”太平长公主李令月一改当年的火爆脾气,满脸温柔地叮嘱。随即,又亲手倒了一盏茶,放到崔湜面前,“大雪天,辛苦你了!你现在职位虽然不高,却已经是朝堂上几个能做决策者之一,不必像先前那样在本宫面前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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