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220部分在线阅读
钟延规见状,不由得满腹疑念,他久在江西,对这些南蛮部落的风俗情况颇为了解,心知这些大山中的蛮夷部钟繁多,之间互不统属,率以以强者为豪,弱者依附。烧当便是其中几个最大的部族之一,所辖有的丁口不下十万。而迷姓便是这烧当部族中的豪姓,最近数代酋长都来此此姓,这两人这般打扮,又自称姓迷,定然是族中的贵胄子弟,地位不低。他们方才割伤面孔,乃是一种谢罪起誓之举,其意大抵为誓血为证,决计不敢违背的意思。钟延规心知这些南蛮生性诚朴,信奉天神,若是这般割面为誓,便决计不敢再违背誓言,但现在从两军的形势来说,楚军已经据有地利,自己进战不胜,固守乏粮,已经陷入了进退不得窘境,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利的一边,总不会是自己文德卓著,引得远人自来吧!
钟延规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忙决定,先旁敲侧击一番,探探虚实再说,于是他便堆起满脸的笑容道:“二位壮士请起。来人!给二位壮士看座,这般趴在地上如何说话,再请大夫来为二位处置伤势。”钟延规话音刚落,帐后的亲兵便搬了两张胡床来,放在那两个使者身旁。
“奴辈死罪,若相公不开恩,奴等被跪死在这里!”那两人也不起身,只是继续跪伏在地,他们脸上伤口颇深,流出血淌在地上,已是红殷殷的一滩,钟延规见状,觉得这两人情势不似作伪,毕竟再这般下去,就算流血不流死人,疼也要疼死人。于是他便沉声道:“二位壮士说要请降,可两军交战已经两月有余,顺逆如何汝辈也早就清楚了,为何却今日来投?情势如此,让本将军如何敢信?”
那两个使者对视了一眼,先前自称迷允的那人抬起头来,道:“奴辈非不知顺逆,只是马贼镇抚湖南已经二十余载,威孚卓著,奴辈受其威势所辖,不敢违逆;且恐天兵到时,不分玉石,一律焚灭,才屈身附逆。但数日前有种人来到军中,言天兵于岳州一战,大破马贼,且所获种人,皆放归乡里,晓以祸福。奴辈蒙恩若此,方才解甲来投,望相公明察!”
原来吕方于岳州大胜之后,信使要沿长江而下,到江州,然后沿洪州再到吉州,等于是绕了个大弯子,反而不及那些被吕方释放了的蛮兵战俘跑得快,结果钟延规反倒是从见到大势已去,转投吴军的蛮兵头目口中得到吕方大破楚军的消息。此时钟延规不由得又喜又悲,喜的是既然吕方已经大破吴军,对面的吕师周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兵,自己便可不战而摆脱眼前的窘态;但悲的是自己在杭州当了好几年的富贵闲人,好不容易才有机会领兵出镇,独当一面,可却落得个无功而返的局面,只怕灭楚之后,自己又得被踢到杭州去,挂个虚衔,每日里醇酒妇人的混日子,一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是如此这般,钟延规便觉得郁闷异常。
钟延规在那里独自思忖,跪伏在地迷允半晌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还以为钟延规得知吕方大破楚军,形势逆转之后,改变态度,不愿意再接受自己部族的归降,心中更是恐惧异常,他们两人此番偷偷投至吴军,倒也不是一点凭借也没有的,此时一咬牙,便将手中最后的底牌打了出来:“奴等知晓抗拒天兵,罪不容恕,此番来前也准备了些事物,还望相公收纳,与奴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说道这里,迷允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双手呈了上来。一旁的亲兵伸手接过转呈了上去,钟延规接过纸,打开一看,脸上立即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原来这纸上密密麻麻的画满了楚军的部署设防情况,尤其是南翼更是详细,连夜间巡逻岗哨更换的时间次数,甚至还有近期夜间的口令,在这个节骨眼上,这轻轻一张纸对于钟延规来说简直是万金不易。他小心的将纸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温声道:“二位壮士之慕义之心,某家也是感动的很呀!”说到这里,钟延规双手对西北方向虚虚一拱,继续道:“此番事后,本官自当禀明吴王,为二位请赏,二位请放心,贵部族之事便包在本官身上,除了那些顽冥不化之人,绝不会有半点牵连。”
听到钟延规这般大包大揽,迷允、迷宗二人大喜,又狠狠磕了几个头,方才起身坐下。钟延规一面命营中大夫替他们二人处置伤口,一面询问楚军的设防情况,与自己的已知情况相印证,果然大半契合,此时他心中越发欢喜,本以为已是山穷水尽,却想不到柳暗花明,上天赐下这样两个人来,当真是福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此时迷允、迷宗二人伤口已经处置的差不多了,钟延规做了个手势,示意帐中闲杂人等悉数退下,对二人笑道:“二位壮士可愿为向导,为我大军前驱?”
迷允、迷宗二人对视了一眼,从同伴的眸子里都看出了兴奋的神色,他们既然已经冒险投至吴军营中,自然希望立下战功以体现自己的价值。他们转过头来,一齐点头道:“相公有命,某等自当遵从!”
战场是在一个宽阔的谷地中,楚军的阵地是在谷地中的两个高地上,高地之下则是大片坑洼不平的坡地,从山坡上冲击下来的雨水蓄积在谷地底部,形成了一种半沼泽的形态,这些高地和谷底后方则由。而官道则是从谷地的中央的两个高地之间蜿蜒而过。楚军用一道壕沟切断了官道,在壕沟后面则是矮墙和土垒,在矮墙的两端还修筑了炮垒,在每个炮垒上各自安置了两门小炮。当然这四门炮相对于吴军新军所使用的火炮来说还很原始,楚军炮手的训练水平更有很大的差距,但官道两侧大片的沼泽地限制了吴军前进的速度和进攻的宽度。楚军的炮手不需要打得有多准——反正敌军前进的道路只有那条狭窄的官道和两边狭窄的干燥地面,不愁打不中,再交叉侧射火力的威胁下,无论多么勇猛的军队也坚持不了多久,就算他们能冲到矮墙下,面对的却是养精蓄锐已久的楚军精兵,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了。至于其他地方,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大片险恶的沼泽会吞没每个不熟悉当地情况的家伙,即使有少数部队在夜里越过了沼泽地,没有后继部队和粮食,他们也会被白天的大队楚军赶到沼泽地去,钟延规已经尝过好几次这种苦果了。
钟延规的手指划过二人带来的地图,停留在右侧的标志着沼泽地的白色区域里的一条虚线上,回头问道:“你们俩确定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越过楚军的防线,抵达他们后方吗?”
迷允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确定,这条路隐秘在芦苇丛中,十分隐蔽,便是寻常当地人也未必知道,我也是有次打猎追击逃跑的狐狸才发现这条路的,我们俩今夜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
“很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钟延规兴奋了起来:“那这路可以走让军队通过吗,可以走骑兵和炮车吗?”
“不可能!”迷允和迷宗一齐摇头道:“这绝对不可能,那条路说是路,其实就是一连串水比较浅的地方连在一起罢了,很多地方都只能容得一人宽,不要说炮车,就连大点牲畜都不能走,若不是我们兄弟俩在狭窄地方做了标记,只怕我们自己一不小心也会陷进沼泽里去!”
“哦!”钟延规闻言沉吟了起来,在帐中来回踱步了起来,过了半晌,他唤来帐外的当值军官,让其招来几名随军工匠,吩咐了几句,那几人便退下了,过了半晌功夫,那几名工匠又回到账中,在钟延规耳边低声禀告了几句。钟延规闻言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回到迷允二人身旁,笑道:“既然如此,二位便留下一人在我营中,其余一人回到楚贼营中去,不知这般可否会引起楚贼怀疑?”
迷允、迷宗二人对视了一眼,迷允答道:“无妨,只需说那人回山报事即可,我部随归属楚军,但自成部曲,营中只有数名楚军军官担当联络之责,只需瞒过了他们即可!”
“那就最好!”钟延规大喜,将两人招至地图旁将方略细细述说了一番之后,笑道:“那便请迷允壮士留下,迷宗壮士返营,两天之后共破楚军!”
第015章
降兵(二)
楚军炮垒上,吕师周小心的探出上半身,向远处望去,在约莫相距楚军土垒五百步(一步大约为一点五米)的地方,数百名吴军辅兵正在忙碌的挖掘壕沟,修筑胸墙,搬运物质。从他们的行动猜测这应该是在修筑一个炮兵阵地,但从过往的经验来判断,这个距离相对于吴军原先拥有的轻炮来说稍微远了些。“莫非是吴军有了更新更大的火炮?”吕师周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
“都督,要不要开炮,把那帮吴贼给打散了!”一旁的军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这个距离对于楚军的火炮和炮手来说距离就更远了,虽然从地势上来说楚军占有优势,但在这个距离,火炮的威胁与其说是杀伤人员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威胁。
“不必了,没必要让敌军知道我方火炮的最大射程!”吕师周否决了部下的建议,他清楚也许几次射击可以干扰吴军修筑炮兵阵地的速度,但也会让敌军准确适应自己的最大射程,这样可得不偿失的很。吕师周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对面吴军的行动,转身走下炮垒,低声下令道:“把火药全部搬到炮垒底部的弹药库去,认真监视敌军的动向,一有情况就立刻禀告我。”
吴军士卒的行动很快,仅仅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就完成了胸墙和壕沟的建筑,然后拖了两门火炮进入阵地,开始用实心弹炮击起对面楚军的炮垒和胸墙来。楚军的士兵们已经对于躲避炮击很有经验了,纷纷蜷缩起身体,紧贴着壁垒的后壁,开始闭目祈祷炮弹不要落到自己的头上。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其实自己的位置处于对面吴军的火炮最大射程之外,绝大部分炮弹的落点都相距楚军壁垒还有二十余步,本来这个距离如果有精良的炮兵的话,也可以用跳弹对楚军的胸墙及其后的守兵造成不小的杀伤,偏偏楚军的壁垒前方绝大部分都是半沼泽湿地,沉重的铅弹落地后便陷入泥土里,无法弹起,只有极少数炮弹恰好落在比较干硬的地面上,才弹起砸在壁垒上,砸出或深或浅的深洞来。但已经和吴军打了很多年交道的吕师周已经学会了如何修筑对抗火炮的堡垒了,那两个炮垒并不高,顶部被削平,面朝吴军的方向有四个突出的平台,形成了交叉火力,可以对进攻的吴军形成侧射,在平台的前方修有厚厚的土墙,土墙前面才是壕沟。就算炮弹能够击中炮垒,也只会深深的陷入土墙,而无法对炮垒本身及其守兵造成伤害。当楚军守兵们发现炮击对他们无法造成损害的时候,纷纷从隐蔽的地方走出来,爬到壁垒边沿了,大声的对远处的敌军发出呐喊和嘲笑,数千人的笑骂声是如此的巨大,几乎将隆隆的炮声都压住了。
与战场的中央的热闹景象相反,楚军的右翼显得尤为僻静,当值的蛮兵们懒散的或坐或躺,晒着太阳,担当监军任务的楚军军官也懒得管他们,将注意力投入到中央战局的发展上。在这里,楚军将壕沟和后面的壁垒一直修到了沼泽地的边沿,为了扫清射界,楚军焚烧了沼泽地边沿的芦苇丛,但比较靠近沼泽腹地的芦苇和灌木丛,他们并没有办法焚烧,毕竟灌木丛间的小水洼和湿地起到了隔离带的作用,组织了火势的蔓延,不过这并不让守军担心,毕竟芦苇和灌木丛并不是森林,是无法隐蔽大队人马的,至于晚上就更不可能了,沼泽地里的无数个陷阱会吞没那些每一个踏入其中的冒失鬼的。因此吕师周将比较精锐和值得信任的军队集中部署在了两个高地之间的中央阵地上,而比较靠近沼泽地伸出的两翼则是不那么值得信任的蛮族仆从军,毕竟只要他能够扼守住中央阵地,就算吴军能够突破两翼的阵地,楚军也能在两个突出炮垒的侧射火力掩护下,发动逆袭,将形成突破的吴军赶到沼泽地去,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日子来钟延规已经在正面阵地上吃了不少次亏,还是一门心思的往上冲得原因。
但是和表面上的平静相反,在沼泽地的中央的最茂盛的那片芦苇丛中,数十名吴军工匠们正挥汗如雨的忙碌着,他们依照迷允的指点,小心翼翼的在地上做出各种各样的标记,在他们的后面,一名名军汉用镰刀割倒两侧的芦苇,然后将铺到地面上,再在两侧用石块砌边,是湿软的土地不再下陷,形成了一条简单的通道,再更后面的地方,辅兵们再铺上竹排或者木板,使其更加坚固耐用。当遇到比较深的部分时,则在那里打下木桩,架设便桥,所有的一切都在极端的沉默下进行的,每个人的口中都衔着木枚,打桩的大锤上都包裹着皮革,以尽可能减少发出的声响。紧张的劳动飞快地消耗着人的体力,每个半个时辰,就换一班人,从凌晨时分就开始工作,到了正午时分,栈道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看到相距楚军阵地最近的地方已经只有五百步,迷允建议暂时停止工作,到了傍晚在加紧干活,领军的吴军校尉接受了建议,让军士们退回去休息。
也许是看到因为炮击的效果不佳,在楚军中央阵地前的吴军炮兵到了中午时分就降低了炮击的频率,已经对于敌军行动渐渐失去兴趣的楚军士卒们纷纷退回自己的岗位,开始休息起来。右翼的楚军监军也不例外,他习惯性的爬上壁垒,向沼泽地的方向望去,一个奇怪的景象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沼泽地芦苇荡的上空飞翔着许多水鸟,这些水鸟在低空来回盘旋,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但却并没有落下。
“这是怎么回事!芦苇荡里有人,难道是吴贼要从那边潜越?”那个楚军军官立刻就警惕了起来,他跳下围墙,立即对一旁的一个矮个子蛮军军官下令道:“你看看那边,水鸟四飞,定然是有人惊扰,快遣人通报都督,准备把他们赶进泥潭里去?”
那蛮兵头目闻言脸色突变,但他并没有立刻去执行监军的命令,他爬上壁垒,仔细的观察了一会沼泽地深处的芦苇荡,才重新跳下围墙对那监军军官道:“小人方才仔细看了看那芦苇丛的情况,觉得不太像是吴军行动的样子。校尉您清楚,那边可是沼泽地的中央,遍地都是深可没人的泥潭,吴贼又不会飞,如何能跑到那里,再说您看那边的水鸟虽然四飞,但芦苇丛却没有大的动静,不太像是军队行动的样子。”
听了那蛮兵头目的意见,那监军军官也犹豫了起来,正如那头目所说的,那里处于沼泽地的中央,吴军得有多疯狂才会跑到那里去呢?只是那些飞鸟的确是一副受惊的模样,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蛮兵头目见军官这副不自信但又不肯死心的样子,便笑着劝解道:“小人久居山林,最是了解这些鸟兽习性,水鸟高飞固然是被人惊扰,但走兽靠近它们的巢穴也会惊起它们,这沼泽地中可有不少山猫、狐狸、水獭。再说就算是人,也有可能是住在附近的渔猎百姓,他们都有可能会惊起水鸟。”
“这般说来也有道理!”听了蛮兵头目的解释,那监军军官越发不自信起来,他远眺着那片芦苇荡,越看越觉得不像是有军队移动的样子,但警惕心和责任感还是让他有些犹豫。
“校尉,既然您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让小人领几个手脚轻捷的孩儿们去打探一下,若是当真有吴军,再去通报也不迟,不然这般冒失的报上去,若是搞错了,只怕上峰还会责罚。”
蛮军头目善解人意的建议立刻打动了那监军头目,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便麻烦迷酋跑一趟了,此番战事了后,某家定然要禀告都督,让你当上烧当部的大酋长!”
“小人拜谢校尉大恩!”迷宗躬身拜谢,他的双肩轻微的颤抖着,仿佛是突然而来的惊喜的影响。
第二天深夜,吕师周端坐在营帐中,紧锁的眉头显示出他此时的心情并不好,两日前传来的岳州一战的消息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在此之前,虽然他对于此战的结果并不乐观,但也没有想到会输的如此之惨,毕竟面对咄咄逼人的吴军,位于江陵的荆南节度使高季兴派出了援兵,而且后梁还表示会在淮上采取行动,牵制吴军的行动。在吕师周的推测中,楚军就算小败,只要能坚持两到三个月时间,吕方所统领的吴军主力就必须撤退,那时自己就能回师击破其余两路,粉碎吴军的这次围攻,但现在一切都必须重新估量了,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将手中这支楚军尽可能完整的带回潭州,然后争取一个比较体面的投降条件了。
第016章
火光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刁斗声,提醒吕师周此时已经是深夜了。他站起身来,伸手在腰上轻捶了两下,深吸了口气,可还是觉得胸中烦闷异常,咳嗽了两声便出账想要透口气。
吕师周出得帐来,举目望去,只见高地之下,错落有致的都是楚军营帐,营地的边缘,星星点点的火光都是岗楼,与天上的星斗相映,一时间竟然分不出哪一个是星光,哪一个是火光。这时一股清新的夜风拂面而来,吕师周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方才胸中的烦闷尽去,豪气顿生,暗自下定觉醒,无论形势有多么糟糕,自己也要尽可能的将这支军队带回潭州。吕师周本就身经百战,性格果决,既然主意已定,正准备遣人招来当值校尉,准备连夜分批撤兵,离开此地。
吕师周刚刚打定主意,便听到不远处有岗哨与人对答的声音。他闻声不禁一愣,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还会有人过来,莫非对面的吴军有什么动向?想到这里,吕师周冷哼了一声,回身去了佩刀,便出账迎了上去,冷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与帅帐外岗哨对答的正是当天的当值校尉,看到主帅满脸寒霜地走了出来,赶紧敛衽行礼道:“深夜惊扰,望都督恕罪!”
吕师周冷哼了一声,问道:“罢了,吴贼有异动?”
“正是!”当值校尉答道:“具体情况,请都督拔冗随末将前一看便知道了!”
吕师周点了点头,那当值校尉赶忙在前带路,一行人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到了右面高地上的一处望楼上,那当值校尉伸手向右面一指,沉声道:“都督请看!”
吕师周向右望去,只见远处黑压压的夜色中闪动着一线火光,仿佛无数只巨大的萤火虫在结队而行,他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指着火光对身后的当值校尉问道:“火光处可是沼泽地?”
“正是,火光活动处乃是在我军最右翼营寨的外侧,那边是沼泽最深处,不少地方深可没人。”那校尉低声答道,脸色阴沉之极,他处事干练之极,在赶去通报吕师周之前,就已经确定了那火光的大概位置。
“沼泽地?该死,吴贼定然是先用正面炮击掩盖我军耳目,同时偷偷从沼泽地中修建了便道,然后连夜遣越此地。”吕师周的脸色灰白,宛如死人一般,他的临阵经验何等丰富,将这几日来吴军的行动联系起来稍一思索,便理清了来龙去脉,吴军的企图也有呼之欲出了。这宽阔的沼泽地固然限制了进攻方的吴军的行动,同时也限制了楚军的撤退和补给的路线,一旦吴军能够派出少量军队越过沼泽地,只需修建一个炮垒,就能监视楚军的行动,甚至用轻炮就能切断补给的车队和打乱楚军撤退的行军行列,这对现在的楚军来说简直是个毁灭性的消息。
那值班校尉见吕师周脸色阴沉,半晌无语,便小心的建议道:“都督,是否立刻简选精锐,待到天明之后便前往攻打越过沼泽的吴贼,他们折腾了这一夜,到了天明一定人困马乏,我们以逸待劳,一定能够一战破敌。”
“不可!”吕师周摇头道:“对面的钟延规也是宿将了,他也知道这般折腾我们不会看不到,天明之后必然会全力去拔掉他那个钉子,他还这般大张旗鼓,必然有所依仗。我看他现在定然在大兴土木,修筑壁垒。吴贼火器犀利,那玩意便是士卒疲敝,也能摧坚甲如无物,若到了天明,他壁垒已成,便大事去矣!”说到这里,吕师周快步走下望楼,对紧随在身后的当值校尉下令道:“你立刻去将今夜当值的那个营集中起来,立即出发,到了就攻,我现在立刻召集其他军队,作为你的后继。”
“喏!”那校尉正要转身去执行命令,却被吕师周叫住了:“且慢,出发之前你可以颁布赏格,每人赏铜钱二十贯,绢五匹!死者加倍!”吕师周将那个“铜”字咬得非常清楚。
“这么高?末将那营兵可有千人啦!”那校尉闻言不由得一愣,也不怪他如此惊讶,唐代铜价腾贵,南北隔绝之后,湖南更是如此,马殷干脆是用铁铅铸钱,市面上几乎没有铜钱流通,一枚铜钱几乎可当七八倍的流通钱币使用,这般换算下来,光是这一笔赏格就是天文数字,也无怪那校尉如此惊讶。
“不错,你只管照某家的话说便是!若能击破吴贼,本都督就是把大王的宫中器物尽数买了,也不会短了将士们的恩赏!”吕师周脸色如铁,口中的话语也好似钢铁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口中蹦出来,那当值校尉听出其中的决绝味道,赶忙躬身拜了一拜,便转身去了,只留下吕师周站在原地,口中低语道:“反正这里若是输了,再多钱也都是吕方的了,没必要替他节省。”
“快些挖,快些挖,别磨蹭!”迷允站在火光下,厉声的催促道,一旁的火光映在他的脸色,明暗不定的光线加上他那扭曲的肌肉,仿佛部落中祭祀舞蹈时脸上所戴的恶鬼面具一般。在他的下方,两百余名蛮兵正努力的挖土,一条宽两步,深半步的壕沟已经初具规模,在壕沟的内侧积土上,百余名吴军士卒正在将一根根底部削尖的木桩敲入土中,形成一条栅墙,在他们,还有六七百军士卒坐在地上无声的进食休息,恢复越过沼泽所消耗的体力。依照计划,当他们完成这道栅墙之后,还会在原先这条栅墙后面再插入一排较矮的木桩,然后在两条平行的栅墙之间填满泥土,最后在矮的栅墙顶端铺上一层木板,形成一道可以攻守兵在上面防御射击的木墙工事,但是所有这一切不是在这短短一夜里能够完成的,依照钟延规的计划,这一夜的任务只是挖掘完壕沟,和建立第一道木墙,有了这个依托,他认为吴军可以凭借火器的威力击退楚军必然而来的天明反扑,然后再慢慢完善工事,最后建成一个强大的多面堡,控制住敌军的补给线,从而迫使放弃这个对他们极为有利的阵地。
“迷酋长,工事进展怎么样?轻炮已经上来了,要准备阵地了!”周虎彪走了过来,低声催促道,他这些年来在吕方麾下多有战功,已经积功至昭武副尉,一营指挥使的差遣。原来吕方破淮南之后,将麾下的原先的镇海军亲军和淮南降兵中的精锐重新整编,成为一共三十个营,营中有长枪兵、火绳枪兵、炮兵和少量担任侦查任务的轻骑兵,每营约有士兵三千人,并将所有的营属炮兵分为两种,一种是较轻便,发射四斤重量铅弹的轻炮,这种火炮可以在人力的牵引下跟上步兵方阵前进的速度,每个步队配有一门;另外一种则是发射9斤重的长炮,这种火炮则必须在两匹以上的骡马牵引下才能前进,一个营共有四门。经过这些年来的扩编,新军的数量已经增长到了45营,并且通过历次战役,证明了他们才是吴军中的精锐和中坚,此番钟延规出兵,吕方也派了一个营的新军到他的麾下,作为增援和监视之用。
“壕沟已经挖了一半深了,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小人连身边的勇士都派下去挖了,周校尉请放心,天明前一定会挖好的,不会误了事的!”迷允一边说话,一边指着脚下壕沟中奋力挖土的蛮兵,借着火光周虎彪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六七个蛮兵身上的服饰较之其余的要好上许多,应该就是迷允口中说的勇士。看到这投降过来的蛮酋的确卖力的很,周虎彪的口气立刻缓和多了,沉声道:“迷酋莫怪某家粗鲁,军令如山,不得不如此。再说你我此时深处险境,早一刻修好工事,便早一刻安全了,千万怠慢不得。”
迷允赶忙连声表示理解,表示自己也赞同周虎彪的观点,绝无半点见怪之意。周虎彪在这边看了一会儿,便告了声罪,自去看后面轻炮怎么样了。
迷允看到周虎彪走的远了,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这时他脚下的壕沟探出一个脑袋来:“娘的,大半夜的要咱们挖壕沟,连口气都不让喘喘,他们的兵却坐在里边休息,这有天理吗?”
“迷宗你给我闭嘴,要作死吗?”迷允闻言大惊,赶忙回头去探望,看到吴军兵士都离得甚远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对满脸灰土的迷宗低声道:“你懂个什么,这周校尉可是通天的人,说一个字就能让咱们死,让咱们生,快好好挖土,自有你的好处!”
“通天,通天,他还能大过钟相公去?钟相公他对咱俩都和颜悦色,怎的他就能这样,怎的说咱俩都是有功之臣,没咱俩他们能过这沼泽地?咱们烧当人是勇士,可不是挖土的老鼠!”
迷允被迷宗这一番话气得半死,他虽然投靠吴军的时间不长,但也从各种口风中知道周虎彪这营兵和其余吴军之间的区别,他听说这营兵乃是吴王的亲兵,此番特意派到那位钟相公麾下来的,虽然这个营指挥使不过是个昭武副尉,但就连身为一军之主的钟相公对其说话也是和颜悦色的。在迷允这个小小酋长看来,钟延规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那传说中的吴王只怕就是如同当年住在长安城中的大唐天子一般的人物了,这位周校尉是天子身边的人,可千万违逆不得。可他此时也没办法向迷宗解释明白,只得厉声道:“迷宗你到底还听不听我的话,要是不愿意挖土就是上来,我下去替你挖,别再这里废话,乱了人心。”
迷宗与迷允两人本是堂兄弟,一同长大,从小就敬佩迷允智略胜过自己,早已习惯了唯对方马首是从,方才不过是发泄肚中的怨气罢了,见迷允当真发了火,反倒软了下来,低声嘟哝了几句,便又下去挖土了。迷允见迷宗又下去挖土,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第017章
剧战(一)
迷允刚刚坐下,便看到远处出现一处火光。他就好像屁股被火苗扫了下一般,立刻跳了起来,眯起双眼,向火光方向望去,只见一点点火光就好像一串珠子一般,迅速的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越来越多,并且向自己这边迅速移动过来,这一切此时只能有一个解释:楚军发现了吴军的冒险行动,并且不顾黑夜的阻碍,立即采取了行动。
此时的迷允顿时背脊划过一阵颤栗,不需要多丰富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一旦楚军挫败了吴军的冒险行动后,会有什么样残酷手段不会加在自己这个背叛者的身上。他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将还在沟里挖土的迷宗抓了起来,低声道:“楚军上来了,你快去通知周校尉,我留在这里稳住。”
“什么?”迷宗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就被迷允连推带攘的赶走了,待到同伴走远了,迷允立刻下令手下的蛮兵从土沟里出来,拿起一旁的武器,准备迎战,此时很多蛮兵也已经看到了远处正向这边移动而来的火光,恐慌就好像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不少人开始丢下武器,本能的向木栅墙后面逃去,在木栅墙后面的吴军士卒则竭力枪杆殴打蛮兵,不少人在忙乱中被挤下壕沟,被踩倒在地,哭号和怒骂声混杂成一片,淹没了迷允徒劳的命令声。
周虎彪闻声赶到阵前,只见眼前一锅乱粥的模样,怒声道:“还不快让那些蛮兵先退到后面去!”吴兵得到命令,立刻让开路来,慌乱的蛮兵如梦大赦一般,一拥而入,近三百人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全部涌入木栅墙之内,只剩下遗弃的满地的武器和挖土工具,挖了一半的壕沟里传了隐隐约约的呻吟声,那是被挤落在其中伤兵。
这时迷允怯生生地走到周虎彪身旁,低声道:“末将治军无方,致士卒溃散,请——”
“罢了!迷酋你快去后面收容部属,重新整顿成队吧,这里边交给本将吧!”
周虎彪也不多言,拱了拱手便转身去指挥所部准备迎战,迷允见状也连忙退后重新整顿手下去了。
周虎彪三步两步跳上一个小土堆,此时最近的楚军相距吴军阵地只有两三百步了,移动速度满了下来,显然楚军夜袭部队的将领正在重新整理队形,准备发起最后的冲击。周虎彪转过身来,只见那七百名一直都在休息的吴军士卒已经拍成了七个棋盘方阵,依照前四后三的次序排成两列,方阵的间隙则是火铳手们,两门轻炮则被布置在突出的右翼高地上,在那里可以扫射整个战场,这些受过良好训练的士卒们并没有因为夜袭而惊慌失措,排成了密集的队形,准备迎战。
“很好!就让楚贼看看什么才是天下强兵!”周虎彪满意地点了点头,低声自语道,他跳下土堆,转身走到第一行军阵之后,鼓手的旁边,高声下令道:“全军熄灭火把,等待鼓声命令行事!”
每一个方阵的军官听到命令后,一面执行命令,一面大声重复,很快吴军阵中的所有火把都一个个熄灭了,只剩下壕沟前那十几个为了干活方便而点起的篝火还在继续燃烧,吴军营地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从楚军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光点在晃动,这是火铳上的点燃的火绳,整个吴军营地就好像一个一头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都可能猝然而起,将敌人扑倒在地。
楚军将领看到这个情景,不由得深吸了口气,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于胜利不那么有把握了起来。他方才让军队放慢脚步一方面是为了整理所部的队形,而更大的一个原因则是为了让吴军心理上受到的冲击有足够的时间发酵,毕竟这种夜战双方的军官很难控制手中的军队,一堵矮墙,一个深坑,甚至一群夜兽,都会影响战局的胜负。在这种情况下,与其一股脑儿扑上去拼个你死我活,不如在心理上打垮敌人,吴军在夜里通过危机四伏的沼泽地,又接着修筑工事,士卒无论是在心理和身体上都已经紧绷到了一个极限,而自己只需要把“敌军大举到来”这个现实明示给对方,就能最大限度的削弱敌军,甚至不战而胜。局势一开始的发展仿佛印证了楚军校尉的判断,楚军的出现就导致外面挖掘壕沟的敌兵陷入了疯狂的境地,弃兵逃走,他正准备等到让这种恐惧充分的传染所有吴军身上,再一战而胜,却没想到敌兵营中的火把突然一一熄灭了,这一整齐的行动表明营中的敌军将领很快就控制住了本来已经陷入混乱中的军队,恢复了秩序,这对突袭的楚军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停步!”当楚军相距壕沟还有一百二十步左右距离的时候,楚军校尉发出了停止前进的命令。与吴军多次交战的经验告诉他这个距离大概就是火绳枪的最大射程了,当然吴军还有一种火炮射程还要更远些,但那校尉并不认为吴军能够这么快的把火炮运过沼泽地,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从黑暗中确认敌军的人数和阵型,但吴军隐藏在木栅墙后的深深的黑幕中,根本无法辨认,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对方的壕沟还没有挖完,深度大概只有半步左右,壕沟后面的木墙也没有完工,这种程度的障碍对于进攻的军队来说并不难逾越,也许这就是守兵并没有据壕而守的原因吧!楚军校尉看了看天边的星宿,已经接近四更时分了,吕师周临行前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立即出发,到了就攻!”他深吸了口气,高声道:“弓箭手上前,预备!”
楚军弓箭手们越过主力上前了约莫三十步,将箭矢搭上了弦,拉满了弓,随着都头们的命令声,松开了弓弦,一阵羽箭立即飞入夜空中,两三息后,对面的吴军营中传来一阵稀疏的惨叫声,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但是对面的吴军阵地便好像死了一般,除了传来几声隐约的惨叫声,便再无一点动静。
周虎彪轻松地站在大旗下,不断有箭矢落在他的四周,但他却用手中的手杖轻轻的敲击着左手的掌心,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这手杖是吴军新军营指挥使一级军官的指挥用具,约莫有两尺长,杨桃状扶手的内芯灌了铅,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代替骨朵来敲碎敌人的脑袋,周虎彪很喜欢在士兵面前舞弄着这玩意,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同于那些挥舞着刀矛在第一线厮杀的低级军官,而是很有一种“指挥若定”的风范。对于楚军的弓箭手的射击他并没有打算让火铳手还击,毕竟在夜幕的掩护下,这种漫射对于身披铁甲吴军战兵造成的威胁微乎其微,自己若是让火铳手还击,反而暴露了己方的虚实,反正楚军的时间和箭矢都很有限,不可能这般耗下去,相信很快就会见分晓。
楚军已经射出第四轮箭矢了,但是对面的吴军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楚军校尉失望地摇了摇头,做了个让弓箭手退下来的手势,看来敌军的将领是个很沉得住气的家伙,靠这些小伎俩是没有办法决定胜负的,只有硬碰硬的白刃战才能最后决定。他上前两步,转身面对楚军士卒,高声道:“都督的赏格大伙刚才都听见了,我这里加上一句,今日破敌之后,所有的战利品我一介不取,全部都是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