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节度(校对)第219部分在线阅读
第011章
大捷(二)
“哈哈,知我肺腑者非陈公莫属呀!”吕方闻言笑道,神色间满是欢愉之态,这些年来,由于吴国经略南方,吕方常年征战在外,一年倒有大半年时间不在都城建邺,于是吕方便将中枢机构一分为二:以高奉天为侍中,中书门下平章事,总领诸曹,在都城建邺留守,完成政府的运行,而身为枢密使的陈允一直随同吕方,起草诏书,协同军国大事,是以都在中枢之中,诸般军政机密几乎无所不与,在吕方麾下诸人之中,如论亲近信密,只怕他便当属第一了。他方才对威远军王审知的情况的描述,贴切的表现出了吴国与威远军之间的微妙关系,一方面作为吕方的第一个盟友和姻亲,王审知保持了半独立的地位,并且几乎直接或者间接的参与了吴国的历次南方征服战,但在另一方面,吴国与威远军两者之间的联盟关系并不是平等的,从一开始镇海军的实力就要远远超过威远军,吕方结盟的目的是为了解除背后的威胁,好全力向外扩张;而王审知的目的只是为了求存。而随着形势的发展,联盟双方的实力对比的天平越来越向吕方有利的一方倾斜,王审知派往杭州和建邺的使者的态度也越来越谦卑。尤其是吕方完成了对淮南的吞并之后,开始编练新军之后,双方的军事实力对比已经到了完全不可比拟的地步,此时的威远军完全成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胁从军的角色。这种情况下的王审知则表现出了惊人的政治智慧,他解散了绝大部分军队,只留下少量对付海盗的水军,每次吕方出兵他就出粮出钱,再派点象征性的军队,这样既表现了对联盟的支持,也省得那天吕方突然觉得危险,派人收拾了他,这次若非其子王延翰看到吕方大有一统南方之势,想要立功,硬是征集了三千名富家子弟编练成军,从吕方出征马楚,恐怕此次王审知还是多出些钱粮,象征性的派上个三五百人从征罢了。
“来人!”陈允高声唤来一旁随侍的军官下令道:“你且领三百骑兵,沿途搜罗威远军的溃卒,尤其是王都尉的下落,千万不能有失,知道了吗?”
“是!末将遵令!”
待到那军官退下后,陈允笑道:“威远军虽败,但楚贼却未曾追击,驸马都尉定然平安无事!”
吕方点了点头,此时天上飘来了一片云彩,遮住了头顶的烈日,阳光也不那么刺眼了。他站起身来,跳上战马,向山下的战场行去,随着离战场的距离越来越近,吕方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相距山下吴军阵前鹿角约莫四十到五十步远距离的地方,有一堆堆向前扑倒的楚军士卒尸体,这些尸体躺下位置还保持着作战队形,显然他们是在冲击的过程中遭到突然射击的,这些是吴军轻炮散弹和火绳枪扫射的结果。然后在吴军的阵前,双方的尸体则被一条无形的界限分开了,这是急促而又残酷的肉搏战的结果,双方都排成了密集的队形,用九尺或者更长的长矛互相对刺,企图突破对方的阵线。偶尔会出现数十人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这是隐藏在吴军空心方阵中的火绳枪手或者轻炮和步兵们的巧妙配合:在军官突然发出事先约定的信号后,长矛手们突然散开或者伏地,轻炮或者火绳枪就可以对还来不及散开队形的敌军发起致命的一击。当然楚军中也有少量的火炮与火绳枪,但无论从数量和质量上都无法与吴军相比,一般来说都是留在阵地上,进行压制射击之中,阵地上死于火器的绝大部分都是楚军士卒。吕方跳下马来,用手中的短杖翻过一具吴军士卒的尸体,映入眼帘的是一具面孔已经浮肿发黑的尸体,但是他并没有在覆盖死者头胸等要害部分的盔甲上找到破损的痕迹,吕方疑惑的咦了一声,用短杖挑开压着尸体下半身的一条大腿,答案揭晓了:一支弩矢射穿了死者的大腿,那里没有盔甲防护。
“这是怎么回事?”吕方头也不回地问道,仿佛知道陈允一定跟在他的后面。
陈允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块粗布,弯下身子,小心的将那支弩矢拔了出来,仔细地看了看,又放到鼻前闻了闻,稍一思忖,肯定的答道:“这是蛮子用的药矢,里面有乌头、毒箭木等,中者若无药物治疗,两刻钟必死。看来马楚征集了不少蛮军!”
“哼!”吕方冷哼了一声:“马殷他割据湖南二十年,想来笼络的蛮夷倒是不少,现在倒是全用在我们手上了。”
“大王请放心,这药弩虽利,又如何当的过我方火铳巨炮?”陈允指着远处的一片尸体,那些尸体赤着脚,打扮颇为怪异,应该就是马楚军征集来的蛮军,这些蛮军的尸体很多都是背朝着吴军阵地的方向,伤口也在背上,显然他们是在溃逃中被追兵从背后杀死的。“再说经此一战,楚军精锐已去六七,岳州地处荆、湘、郢三州之冲,乃形胜之地,今落我手,荆南高季昌与马楚的联系已经被我切断,钟延规也己由吉州入湖南,马殷已为瓮中之鳖。彼蛮夷不过犬羊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先前为马殷所用不过为啖利畏威罢了,大王若招其降众,晓以威福,尔辈又岂有为马殷死战的道理?”
“说得好,说得好!”吕方闻言笑道:“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当世可谈论孙吴之术的,除了陈公也就寥寥数人而已了。”
两人正谈的开心,远处一队骑兵赶来,为首那人离得还有十余丈外边下马,正是殿前亲军骑兵指挥使刘满福,走到吕方身前叉手行礼道:“禀告大王,末将前锋已经夺下岳州府城,城中楚军守将已降,具体人数军吏正在清点,所获甲仗无算。”
“好!”虽然岳州的夺取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了,吕方在得到了确定的消息后还是感到一阵兴奋,云中那至尊的座位离自己又近了一步,想到这里,他眼前不禁有一点眩晕,禁不住伸出手去,一旁的陈允赶紧扶住了,低声问道:“大王,可有什么不适?”
吕方闭了闭眼睛,才感觉好了不少,苦笑道:“还好,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这几日操劳了些!”他强打起精神,对刘满福道:“满福,你且领兵继续追击楚军余部,尤其是如有蛮兵,切不可放过,将其酋脑悉数送到我营中来,好生看待!”
“喏!”刘满福虽然不是很明白吕方的用意,但还是恭敬的弯下了腰,行礼之后离去。看着远处马背上挺得笔直的刘满福背影,吕方苦笑道:“哎,年岁不饶人呀,不过两三年前,某家也能这般在马上颠簸个一天一夜,可现在便是在马车上颠簸个两三天就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难道当真是时间到了吗?”
陈允赶忙在一旁安慰道:“主公多虑了,微臣方才诊断过主公的脉象,不过是这几日操劳了些,此番兵事完后,回到建邺调养个把月便是了,再说此役完后,南方已经都平定了,今后主公便可留在宫中总统大略,遣诸将征讨便是,不用如此自苦了!”
“自苦?”吕方苦笑了一声,他何尝不知道为人君者不用这般辛苦,但身在这残唐五代这种叛将如草的乱世里,若想让脖子上脑袋稳当点,做主君的就不能离军队太远。若是遣大将出征,很容易出现功高不赏,尾大不掉的局面,若是如此,自己在的时候也就罢了,若是哪天自己走了,主少国疑,君弱臣强的局面就会出现,那时可就麻烦了。
吕方低沉不语,一旁的陈允也猜出了几分,但这等帝王的阴微心思,他又如何好插口,只得让一旁侍从赶来马车,让吕方上得车来,好生休憩,一路赶往岳州城。吕方这些日子本就疲惫之极,此番大胜之后,整个人精神一松,马车上稍一颠簸,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吕方躺在车上,正睡得昏昏沉沉,突然感觉到身旁有人摇晃,叫着自己的名字,立即一个精灵醒了过来,伸手就去摸一旁的佩刀,这才睁开双眼,只见陈允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封文书,恭声道:“大王,是寿州来的急报!”
“嗯!”吕方应了一声,放开刀柄伸手接过文书,心中暗想:“莫非是润性孩儿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吕方忐忑不安的拆开封泥,展开书信细看,刚看了两行,微皱的眉头便不禁舒展开来,唇角微微上翘,脸上现出一丝喜色。
一旁的陈允看到吕方的颜色,心知定然是好消息,便低声问道:“微臣敢问大王,可是殿下那边的消息吗?”
“陈公猜的不错!”吕方将看完了的书信递给陈允笑道:“淮上小竖跳梁,粱军趁机来犯,小儿辈破贼矣!”
第012章
大捷(三)
“啊?淮上有警?”陈允只听见吕方前面一句话,脸色大变,此番吕方对马楚用兵规模极大,光是吕方亲领的一路战兵便不下八万,战船数百,首先以偏师切断了荆南高季昌从江陵方向而来的援兵,然后用主力紧逼岳州,迫使楚军与其决战。与此同时,吴国洪州观察使钟延规也领江西兵入吉州;静海军节度使、安南都护王茂章统诸蛮及广州兵入郴州。三路进击马楚,其兵力总数不下三十万,可谓是起了倾国之师,无论是民力还是兵力都是处于一种绷紧了弦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梁军大举入淮,即使在已经赢得了决定性胜利的现在,形势也会急转直下,毕竟若是吕方回师,马楚就很有可能利用内线的有利地位,各个击破其余两支吴军,到了那时,一旦战事旷日持久,那就胜负难算了。所以待到陈允看完了书信,不由得又惊又喜,向吕方躬身道贺道:“微臣为大王贺,殿下有勇有谋,仿佛太宗当年,有此虎子,大王只需拱手便可坐待大业有成了?”
陈允话刚说出口,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须知唐太宗李世民用兵如神,唐朝定鼎的数场大战皆为其所指挥,但后来兄弟生隙,玄武之变,弑兄杀敌,囚禁老父,可也是此人。这个时候用这个比方可谓是不恰当到了极点。
“陈公谬赞了,本朝太宗何等神武,我那孩儿如何能及,不过是侥幸罢了,可一不可二。”此时吕方就如同每个看到孩儿成器的父母一般,脸上满是笑容,口中的话也颇为言不由衷。
陈允见吕方脸上满是喜容,分明没有发现自己的误语,心知此时再提此事反而更不恰当,不如索性抹过去便是了,便赶忙打了个哈哈,将话题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君臣二人说笑了几句,吕方的困意渐渐又上来了,陈允便赶忙告退,留下吕方在车中继续打他的盹。
陈允退出车外,才觉得背后满是凉意,伸手在衣内一摸,才发现里面满是汗水,竟然全是方才那会吓出来的。
“太宗不过是次子,而殿下乃是嫡长子,大王其余诸子要么还小,要么母族卑弱。更不要说夫人乃是女中豪杰,与大王又是微贱时起,感情无比深厚,其余夫人如何能与之比拟?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生出事端来的。陈允呀陈允!你现在也算是位极人臣了,怎的说话还这般不经脑子,幸好今日大王未曾发觉,否则那可就惭愧无地了。”陈允想到这里,不禁狠狠的给自己一个耳刮子,惩罚自己的冒失。
岳州州城,刺史府。吕方端坐在明堂之上,紫袍金冠,经过在马车上的休憩,他又恢复了平日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诸将吏正分列两厢,奏报事宜。这时在躬身站在下首大声禀告的正是武昌团练使、楼船将军周安国,由于他并没有参与刚刚发生的那场与楚军的决战,而是督领舟师和部分吴军逆长江而上,屯兵于监利,阻截荆南高季昌从江陵而来的援兵,其斩首两千余人,焚烧虏获船只百余条,所获甲仗无算。所以他是最后一个禀告的。待到周安国禀告完毕后,吕方点了点头,示意其退下后,笑容满面地说道:“今日一战大破楚军,荆楚二贼皆丧胆,皆为诸将力战而得,待会本王定当厚赏!”
堂上众将闻言齐声答道:“此乃大王庙算,士卒力战而得,吾辈何攻之有?”
吕方点了点头,颜色转肃,沉声道:“王道成、陈璋何在?”
“末将在!”两人随声走出行来,躬身行礼道。
“今日楚军以骑犯我右翼,兵锋甚锐,陈将军以所领步卒列阵扼敌锋锐,摧锋十余次,待其兵疲后又逆袭破之,当居首功!进勋为银青光禄大夫,上柱国、赏绢三千段,钱三千贯,许一子荫昭武校尉!”
“谢大王隆恩!”
“王将军,你抢占高地后,以轻炮扫射楚贼步队,使其前后不相继,当居次攻,进勋为正议大夫、赏绢三千段,钱两千贯,许一子荫昭武副尉!”
“谢大王隆恩!”
随着一名名将吏被吕方叫到名字出行论功行赏,右厢的王延翰脸色却是一阵红一阵青,越发地难看。本来他也算是体形魁梧,面容俊伟,一表人才,可此时两颊上横竖划着几道红痕,配上那精彩的脸色,实在是难看之极。他此番领兵前来,就是憋着一口气,想要立下战功,也能够让世人看看,自己今日的地位并非是有个好老子,娶了个好老婆,而是凭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可现实就好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站在吴军将吏的行列中,王延翰几乎都可以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讥讽嘲笑声,他几乎开始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死在战场上了。
“周都督击破荆南高贼援兵,所获甚多,进勋为银青光禄大夫,赏绢一千段!”随着对最后一个人的评定结束,论功会就要结束了,依照惯例,接下来的就是欢宴了。在场的多半是性情豪迈的武将,在大胜之后更是很难压抑住快乐的情绪,虽然军议还没有完全结束,但不少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的私语起来,面对这种显然属于失礼的行为,此时的吕方也当作没看见,反而也笑嘻嘻地转过头去和一旁的陈允说些什么。
“末将敢请大王治罪!”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堂上欢乐的气氛,吕方惊讶地转过头来,只见堂下跪着一人,头盔已经被解下来了,放到一旁,虽然那人的面孔紧贴着地面,但从身上的甲胄和身形辨认,可以认出正是吕方的女婿,威远军衙内都指挥使王延翰。
“贤婿请站起说话!”吕方温颜道,虽然从亲属关系来说王延翰是他的女婿,但出于对王审知这个他最早的盟友的尊重,他对王延翰的态度是很有礼貌的。
“今日末将所领军为楚贼骑兵所败,罪在难恕,请大王治罪!”王延翰却继续伏地不起,大声说道,此时堂上已经完全静下来了,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注视着地上的王延翰。最近的陈璋心思颇为机灵,已经看出吕方不欲治罪王延翰,赶忙笑着一边出行去扶王延翰,一边笑道:“驸马都尉说的什么话,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今日若非驸马都尉引出楚军骑兵,末将又如何立得这般大功,说来末将还欠都尉一个大人情呢!待会宴席上某家可要与都尉好好喝上几杯,都尉可千万要买某家这个面子呀!”说话间陈璋便已经将王延翰扶了起来,旁边几人此时也反应过来,赶忙围了上来,笑嘻嘻的围作一团,说些凑趣的话,王延翰此时那股子的劲头也已经过去了,挣扎了两下,也只有讪着脸被诸将一同拖走了。此时倒是堂上的吕方松了一口气,却听到一旁的陈允笑道:“看来若是历练一番,驸马都尉也能成个将才!”
“哦?”吕方与陈允君臣数十年,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问道:“陈公的意思是要对这小子委以重任?”
“不错!”此时堂上已经只有吕方与陈允二人,他也不再掩饰,沉声道:“主公亲族不旺,根底浅薄,驸马都尉乃主公半子,若能历练出来,也是殿下的一个号臂助。”
“也好!”吕方闻言考虑了片刻,点头道:“那某家便将其派到建邺,先在吕雄手下历练一番,若是可用便将吕雄替出来,你看可好?”
“甚好!中领军之位非亲信之人不可任用!”陈允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口中所说的中领军乃是魏晋时的军职,统领禁内诸军,最是紧要无比,吕雄正是身居此位。
“微臣还有一事,想要请大王钧定!”陈允议定了此事后,却不离去,反而继续说道。
“陈公请直言!”吕方看到陈允脸色郑重,心知定然紧要的很,便肃容答道。
“先前微臣看到信中说殿下亲领兵渡河破贼,固然神勇天纵,然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身系社稷,岂可轻致于危地,若有万一不忍言之事,如天下何?微臣请大王三思!”陈允的声音不大,但言语之间恳切之极,显然这番话在他脑中已经翻滚了不知多少遍才说出来的。
“那陈公以为当如何?”吕方闻言恭声问道,他此时的脸色已经可以用严峻来形容了。陈允方才的话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对于吕方建立的吴国政权来说,第二代是个最脆弱的时候,因为吕方本人作为创立者,拥有巨大的威望和惊人的军事政治才能,可以压服政权内部的离心趋势和有异心的部属,但这个威望和才能却无法像权利一样通过继承留给第二代继承人,所以五代时期有那么多二代而亡的割据政权,这也是吕方为什么对吕润性采用近乎苛刻的培养方式的原因。让其小小年纪便独领一军,来积累自己的威望和培养班底,就是为了让其在吕方死后继承大位做好准备。但这种培养人本身不可能太多的,一旦吕润性在战场的危险中丧命了,那这个损失对于吕方乃至整个吴国政权来说就是不可弥补的。
第013章
上游
陈允起身看了看两旁,确定相距最近的护卫也无法听到自己的话语,方才上前低声道:“当年大王制定方略时,曾经有言:‘先南后北’,如今南方群雄已经所剩无几,进一步经略中原之事,大王可曾还记得?”
“喔?陈公这是要考校某家了?”吕方闻言笑道,接着他稍一思索,便沉声道:“若已经平定南方,则西则先取江陵、再取襄阳,淮上则经营寿州、楚州,深固根本,积粮练兵,待天下有变,则于襄阳任一大将,出南阳,叶县,向东攻汴京;楚州、寿州为一路,先下徐州,合师攻汴京,如是则大河以南可传檄可定!”
“大王当年不过与微臣烹茶时提过几句,数年之后依然毫厘不差,果然文武兼资,天纵之才,便是本朝开国太宗皇帝只怕也不过如此。”陈允小小地拍了一下吕方马屁,才继续道:“此方略中要紧的便是东西两路并举,交相呼应,使得粱贼兵虽众,但却无所应付,寿、楚二州离建邺不远,又有水路相通,大可水水陆并进,便是战事不利,亦可依舟为城,以水道运粮,不致大败,而襄阳至汴州则道路崎岖,多有关隘,却不知当以何人身居此位,才能负荷此任?”
“这个?”吕方闻言不由得一愣,如今虽然形势虽然对吴军极为有利,马楚败亡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可不要说襄阳,就连江陵现在还在后梁荆南节度使高季昌手中,此人虽然地盘兵力都不雄厚,但他对内善抚百姓,对外机敏狡黠,江陵又位处要冲,商旅往来频繁,背后有后梁这个庞然大物做靠山,吕方若要攻取也不是件容易事情,更不要说襄阳了。陈允突然说起这个也实在是太早了点。若非吕方知晓陈允平日里心思细密,出言谨慎,只怕还以为他昏头了。
“大王可是以为江陵、襄阳皆在后梁手中,微臣此言还早了些?”
“不错,莫非陈公有言外之意?”
“大王熟读史书,当知南北朝时,南朝皆定都与建邺,与我国相仿。荆州与建邺路途遥远,信息往来迟缓,是以南朝常以方伯相任,持征伐之权,抵御北戎。然彼强藩巨镇,又处上游之势,脱有不虞,则兴晋阳之甲,顺流而下,为君上之忧,南朝五代,何朝无之。而今吾国亦定都金陵,若依主上方略,襄阳独当敌宛洛之众,定为强兵锐卒所集之处,若所任非人,只恐白下宫室虽美,主上亦不得安枕矣!”
吕方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微变,的确正如陈允所言,依照他的方略,襄阳方面的军队承担着牵制宛、洛、乃至关中地区敌军的沉重任务,必须给予大量的军队,而为了供养这么大的一支军队,就必须给当地留下大量的粮食和财富;但是由于吴国定都建邺,所以他的统治核心区域只能是三吴、淮南、江西之地,前往荆襄地区最便利的路途遥远,从空间上就无法给当地长官足够的节制,只能给予其相对独立的权力,但这么一来,位处襄阳的那名将领本身就是对位处下游的吴国中央政权巨大的威胁。
吕方闻言思忖良久,终于颓然问道:“那陈公以为当如何是好?”历史上南朝时,位处上游的荆州军东下进攻建康之事数不胜数,几乎每代都有,虽然位处建康的中央政权也想出了各种办法防备,可还是反复出现,可见这并不是偶然的。吕方虽然多智,但一时间也难以想出解决这个问题的什么办法来。
“以殿下镇上游!”陈允急声道:“我军消灭马楚之后,便将殿下调至岳州来,以其为岳鄂转运使,委以大将为其长史,将周边数州租税养兵,经略江陵、襄阳,待其得上游之地后,便让其深固根本,那时以主上领东兵,以殿下领西兵,共取天下,殿下与主上有骨肉之恩,父子之亲,自然无叛离之忧!不知大王以为如何?”
吕方低头沉吟良久,方才抬头答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仓促决定,待某家回师后仔细思量之后再做处置!陈公你且先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陈允也知道自己方才的劝谏干系重大,吕方也不可能立刻做出回答,至少要回到建邺后与妻子仔细商量一番才会做出最后决定,但他跟随吕方多年,了解此人并非委过于下之人,就算将来否决了此事,也不会给自己惹来祸患,是以他便安心退下了,只留下吕方一人留在堂上。
“陈允所言不过是刘宋时以荆州为强藩,非宗王不得居之的伎俩,结果刘裕亡后,诸王便自相残杀,打得一塌糊涂。”吕方暗想道:“但我子嗣虽然不少,但嫡子却只有润性一人,更不要说这些年来历练下来,其余兄弟更是无法与其比拟,我活着的时候还好,待我死后,他挟上游之兵,又有何人能与其相抗,自然也不会有兄弟相残之事了。”吕方坐在那里苦思,一会儿觉得陈允所言有理,一会儿又觉得陈允所言无理,左右为难。他本是聪明果决之人,但此事干系到自身利害,却变得稀里糊涂起来,想了许久,只觉得脑门生疼,也想不出来个究竟来,却有侍从上堂来,送上饭食来,却是晚饭时候到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吕方在岳州这边苦思无解,钟延规在吉州日子也不好过,当年他在周本、刘威收到徐温书信,领兵退回广陵之后,立即易帜归附镇海军吕方,此人倒的确颇有才略,就凭着剩下的那千余残兵,一手拉,一手打,硬生生的将江、洪二州的地盘打了下来,若非吕方将淮南这边刚刚安顿好了,立刻遣朱瑾、王佛儿领大兵入江西,说不定还当真让他将江西剩下那些大小割据势力尽数扫平,重建其父钟传的基业。钟延规见形势比人强,只得弄假作真,老老实实大开洪州城门,当真做了吕方的顺臣。吕方也对这个便宜大舅子不放心,转手就将钟延规从那个镇南军节度使上的位子扯下来,弄回杭州那边当了个浙西观察使的位子,还美其名曰说“此乃吾根本之地,当以外戚任之!”只是这杭州刺史却是吕方的一个族人,将这个浙西观察使架空得半点权力都无,可怜钟延规连出趟城都要得到身边长史的同意,也就比囚犯好点。就这般在杭州被憋了四五年,吕方平定了南方大部之后,方才将其放出来派到吉州当了个团练使,借助钟延规对当地情况的熟悉,让其领兵对付马楚。此时的钟延规就算本来有万丈雄心,面对吕方大势已成的现状,也只有拼命多立点功,为将来吕方论功行赏的时候勋爵高上那么点的心气了。
可不知是什么原因,霉运自此就黏上了钟延规,此时他在吉州所领之兵虽然也有四万,但其中的新军却只有三千,对面的楚军将领却是楚国名将吕师周,此人深得蛮夷之心,麾下的蛮夷义从精悍非常,加之这些年来用兵越发老辣,几番交锋下来,着实让钟延规吃了好几次亏,眼见得时日流逝,而他却寸土未进,钟延规心情不由得越发败坏起来。
这天钟延规躺在帐中饮酒,看着亲兵相扑取乐,那两个亲兵脱得赤条条的,全身上下只穿了件犊角裤,各自使尽了浑身解数,在主帅面前卖弄本事,想要也能让钟延规笑上一笑,也好得些恩赏,可钟延规却只是一杯一杯的灌下去,偶尔看上相扑亲兵一眼,也是一扫而过。俗话说“酒入愁肠便易醉。”那钟延规虽然酒量甚豪,也禁不住这般一杯一杯的灌,下面不过对扑了三五场,那钟延规脑袋便歪倒一旁,口中流出涎来,呼呼大睡起来。当值校尉见状,赶紧让对扑的亲兵退下,又服侍主将趟下作罢。
钟延规躺在榻上睡得深沉,只觉整个人仿佛在迷雾之中,不辨方向,听的耳边有人喊话,想要听却又听不清到底说什么,正烦闷间突然感觉到脸上一阵清凉,顿时惊醒过来,却只见当值校尉正拿着一条湿巾,口中连喊道:“将军快醒,将军快醒,有紧急军情!”
“军情?”钟延规立刻醒了过来,一把抢过湿巾在脸上胡天胡地的擦了一番,随手丢给那当值校尉,急声道:“什么军情,快快报来!”
“楚军那边有两个蛮子酋长跑过来了,要归降我军!”那当值校尉脸上满是喜色:“他们两人说对楚军军情所知甚多,要面见将军。”
“什么?”钟延规闻言神色立即一震,跳下榻来,急道:“快帮某家着衣,宣!不,请那二位壮士进帐来!”
第014章
降兵(一)
钟延规在一旁亲兵的帮助下,飞快的换上了自己的绯色官袍,戴好纀头,刚刚坐回胡床上,外间便传来当值校尉的通报声,他赶忙坐直身躯,做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这时帐帘被掀开,当值校尉引领了两人进来。那两人生的皮肤黝黑,唇厚鼻蹋,头裹青布,耳戴金环,正是南蛮中贵酋打扮,他俩进得帐来,便扑倒在地,一边对钟延规跪拜一边谢罪道:“烧当迷允(迷宗)拜见钟相公,山野之民,不识顺逆,抗拒天兵,今日来降,望相公有好生之德,从宽治罪。”这两人说完后,便从腰间拔出随身短刀来,在脸上割了四五刀,只弄得鲜血淋漓,然后便面孔紧贴地面,浑身发抖,伏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