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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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我还是很受伤。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什么她之前在娜迪雅和帕斯卡莱的面前说我错了,现在又在老师面前说这样讨厌的话?
“胡说。”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小说,我把书递给了加利亚尼老师,说:“我想把这个带给您。”她没拿正眼看那本书,可能想着自己的事儿,她对我表示感谢。她说她已经有一本了,然后把书还给我,问我: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他在佛罗伦萨教拉丁语文学。”
“他比你大很多吧?”
“他二十七岁。”
“这么年轻,已经在大学担任教职了?”
“他很厉害。”
“他叫什么名字?”
“彼得罗·艾罗塔。”
加利亚尼老师很仔细地端详着我,就好像在学校里,她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给出的答案不够全面。
“他是圭多·艾罗塔的亲戚?”
“是他的儿子。”
她笑了一下,明显带着恶意。
“很好的婚姻。”
“我们很相爱。”
“你已经开始写另一本书了吗?”
“我正在写。”
“我看到你在《团结报》上写的文章。”
“写得不多。”
“我已经不在上面写文章了,现在它成了官僚的报纸。”
她又对着莉拉说话,好像要想尽一切办法表达对她的友好。她对莉拉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事情,很了不起。”
莉拉做了一个厌烦的表情。
“我什么都没有做。”
“这不是真的。”
加利亚尼老师站了起来,在写字台上的文件里翻了翻,给她展示了几页纸,就好像那是不容置辩的证据。
“娜迪雅把这些稿子随便丢在家里,我看了一下。这是一篇充满勇气、很新颖的东西,写得很好。我想在见到你时跟你说一说。”
她手上拿的就是莉拉写的那几页纸,就是根据这些材料,我给《团结报》写了第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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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的,我真是应该抽身而出了。从加利亚尼老师家里出来,我感觉非常苦涩,嘴里也很干。我没有勇气对老师说,她不应该那么对待我:尽管她可能很早就有我写的那本书了,她一定已经看过了,至少大概看过了,她对我写的书只字不提也就算了,她没要我专门给她带去的、上面有题赠的那本。在离开之前,因为懦弱,也因为想要以一种柔和的方式中断这段关系,我还是坚持把那本书留给她了。她没有说接受,也没说不接受,她微笑了一下,继续和莉拉说话。特别是,关于我的文章,她只字未提,她提了一句也只是为了引出对《团结报》的负面评价。她拿出了莉拉写的那几页纸,和莉拉谈了起来,就好像关于那个话题,我的观点一文不值,就好像我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我本想对着她喊:“是的,莉拉非常聪明,这是真的,我一直都知道她很聪明,我爱她的聪明,她影响了我做的所有事情,但我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取得现在的成就,所有人都很欣赏我,我不像你女儿那样,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我一直沉默不语,我在那里,听她们讨论工厂里的工作,还有工人的诉求。一直走到楼梯间时,她们还在那里交谈,到最后,加利亚尼老师漫不经心地跟我打了招呼,但她还在对莉拉说话。她们已经开始用“你”相互称呼了:“你要常和我联系啊!”然后拥抱了她。这让我觉得很屈辱。娜迪雅和帕斯卡莱一直没再出现,我没机会向他们发泄我内心郁积的怒火:帮助一个朋友有错吗,为了帮助她,我不是一样出头露面了吗?他们怎么能那样批评我的所作所为。最后在楼梯上,在门厅那儿,在维托利奥·埃马努埃莱街上的人行道上,只有我和莉拉两个人了。我感觉自己迫不及待地想对着她叫喊:“你真的觉得,我怕你给我丢脸,你脑子到底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要说那两个人是对的,你真的太没有良心了。我想尽一切办法想帮你,想和你在一起,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你的脑子真是有病。”但我们刚一到外面,我还没有开口(假如我说了,事情有什么不一样吗?),她就挽住了我的胳膊,开始捍卫我,说起了加利亚尼的坏话。
无论是关于她支持帕斯卡莱和娜迪雅,还是说我不让她参加我婚礼的事儿,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机会指责她。谈到这些事情,她现在表现得像是另一个莉拉,一个根本就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儿的莉拉,让她解释也没用。真是一帮烂人——我们一路走到阿梅戴奥广场的地铁站时她都是这么说的——你看看,那老女人是怎么对你的,她想报复。她根本无法容忍你写书、写文章,她无法容忍你嫁得好。尤其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娜迪雅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成为人上人,娜迪雅本应该成为她的骄傲,但现在却一事无成,不仅如此,她还和一个泥瓦匠搞在一起,在她母亲眼皮底下,做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是的,加利亚尼根本就无法容忍这一点,你不应该为此感到难受,管她怎么说呢。你不应该把那本书留给她,你不应该问她要不要,你不应该给她写赠言。这些人,应该用脚踹他们的屁股,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你太好心了,人家说什么你都听。那些上过学的人,觉得只有自己有头脑,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要放松,去吧,去结婚,蜜月旅行。你已经照顾我太长时间了。你要赶紧再写一本小说,你知道我期望你活得精彩,做出很棒的事儿,我爱你。
我非常震惊,一直在听她说话,跟她在一起,根本没办法平静。我们之间的关系每次停顿,迟早都会出现一些意外的情况,她脑子里会蹦出来一个什么东西,让她失衡,也会让我失衡。我不明白,这番话是不是为了向我道歉,还是她故意这么说的,来掩饰自己,不想向我坦白她的真实感受,还是要和我彻底告别。当然,她很虚伪,也没什么良心。我呢,尽管我的处境发生了变化,我还是依附于她。我觉得,对于她的这种依附,可能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了,这让我觉得难以忍受。我希望——我没办法抑制自己的冲动——那个心脏病医生的诊断是错的,阿尔曼多是对的,我希望她真的病得要死了。
从那时候起,有很多年,我们都没见面,我们只通电话。对彼此而言,我们都成了断断续续的声音,没有任何目光的交流。但渴望她死去的那种念头,留在了我脑子的某个角落里,一直驱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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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佛罗伦萨的前夜,我没法入睡,心里有很多让我痛苦的事情,最难让我消化的是帕斯卡莱对我的批评,他的话一句句刺痛着我的神经。刚开始,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但现在我不确信我做得对不对。我想到,莉拉说他们说得有道理,也许我真的错了。最后,我做了一件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凌晨四点,我从床上起来,在太阳升起之前一个人从家里出去。我感到非常不幸福,希望会发生一些意外,一些非常糟糕的事情,来惩罚我的这些错误举动和我糟糕的想法,从而也惩罚到她。但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我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外面比白天拥挤时还安全。我来到了海边,天空开始发紫,在黯淡的天色下,大海像一张发灰的纸,天空上没几朵云彩,天边是粉色的。天光把奥沃城堡切成了两段,靠维苏威火山那边,是一片辉煌的赭红色,靠火车站和波西利波那边,是一道长长的褐色,沿着礁石的那条路空荡荡。大海悄无声息,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息。假如每天早上,我不是在老城区醒来,而是在靠海的那些房子里醒来,不知道我会对那不勒斯、对我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看法。我在追求什么?我要改变自己的出身吗?改变我自己,还有别人?我要让眼前这个空荡荡的城市住满新居民?他们不为贫穷或贪婪所折磨,他们没有愤恨,也没有怒火,他们就像以前居住在这里的神灵一样,能欣赏到这辉煌的景色。我还是要顺从我内心的恶魔,自己过上好生活,自己幸福?我利用艾罗塔一家的权力,来帮助莉拉,艾罗塔几代人都为社会主义做斗争,他们站在帕斯卡莱或者莉拉这类人一边,但我那么做,并没有想着要改变全世界的不公正,而是要帮助一个我爱的人。假如我不那么做的话,我会觉得愧疚。我做错了吗?我应该任由莉拉陷入麻烦之中吗?我再也不做这种事儿了,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动一根手指了。我要离开了,我要去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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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我结婚的情景。当时留下来的几张照片,并没有激起我的回忆,反倒把我的婚礼冻结在几张图像上:彼得罗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看起来有些气愤,我母亲被拍得有些模糊,但永远带着她那副不悦的表情。关于这个仪式本身,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但我清楚记得在结婚之前我和彼得罗长时间的讨论。我对他说,我不想马上要孩子,我要吃避孕药,因为当务之急是要写一本新书。我很确信他一定会答应我,但让我惊异的是,他提出了反对。他先提出了合法不合法的问题,他说,那些药片还没正式销售。然后又说,他听说这些药对人身体有害,他关于性、爱和繁衍说了一大通非常复杂的话。最后他嘟囔着说,假如你真有东西要写,怀孕了也可以写。我很难受,也很气愤,我觉得他的反应,不是一个要在民政局结婚的年轻学者该有的反应。我跟他说了我的想法,我们吵架了。最后到了结婚那天,我们还没有和好,他一声不吭,我冷冰冰的。
还有另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那场宴席让我还有些记忆。我们已经决定,登记完结婚,我们和亲戚们打个招呼,然后就回家,不举办任何类型的婚宴。这个选择,是出于彼得罗的苦修主义倾向,我也想表示出,我已经彻底不属于我母亲的世界了,这是我和彼得罗一起决定的。但我们的准则被阿黛尔秘密的策划搅乱了。她把我们拉到了她的一个女性朋友家里,说是要喝一杯,庆祝一下。但到了那儿,我和彼得罗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场盛宴的中心,那是佛罗伦萨一间非常奢华的居所,来宾中有艾罗塔家的很多亲戚、他们认识的很多名人,以及身份非常显赫的人,他们一直待到晚上。我丈夫脸色阴沉下来了,我很迷惘地问,这是为什么?这是一场庆祝我的婚礼的宴席,我只邀请了我父母和弟弟妹妹。我对彼得罗说: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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