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巨人三传)(精校)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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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于一四九二年。她的父亲叫做法勃里查·高龙纳,是巴里阿诺地方底诸侯,太里阿哥查亲王。她的母亲,阿严斯·特·蒙德番尔脱洛,便是于皮诺亲王底女儿。她的门第是意大利最高贵的门第中之一,亦是受着文艺复兴精神底熏沐最深切的一族。十七岁时,她嫁给贝斯加拉侯爵,大将军法朗昔斯各·特·阿伐罗。她爱他;他却不爱她。她是不美的。人们在小型浮雕像上所看到的她的面貌是男性的,意志坚强的,严峻的:额角很高,鼻子很长很直,上唇较短,下唇微向前突,嘴巴紧闭。认识她而为她作传的Filo-nico
Alicarnasseo虽然措辞婉约,但口气中也露出她是丑陋的:“当她嫁给贝斯加拉侯爵的时候,她正努力在发展她的思想;因为她没有美貌,她修养文学,以获得这不朽的美不象会消逝的其他的美一样。”——她是对于灵智的事物抱有热情的女子。在一首十四行中,她说“粗俗的感官,不能形成一种和谐以产生高贵心灵底纯洁的爱,他们决不能引起她的快乐与痛苦……鲜明的火焰,把我的心升化到那么崇高,以至卑下的思想会使它难堪。”——实在她在任何方面也不配受那豪放而纵欲的贝斯加拉底爱的;然而,爱底盲目竟要她爱他,为他痛苦。
她的丈夫在他自己的家里就欺骗她,闹得全个拿波利都知道,她为此感到残酷的痛苦。可是,当他在一五二五年死去时,她亦并不觉得安慰。她遁入宗教,赋诗自遣。她度着修道院生活,先在罗马,继在拿波利,但她早先并没完全脱离社会的意思:她的寻求孤独只是要完全沉浸入她的爱底回忆中,为她在诗中歌咏的。她和意大利底一切大作家Sadolet,
Bembo,Castiglione等都有来往,Castiglione把他的著作Cortegiano付托给她,Arioste在他的Orlando中称颂她。一五三○年,她的十四行诗流传于整个意大利,在当时女作家中获得一个唯一的光荣的地位。隐在Ischia荒岛上,她在和谐的海中不绝地歌唱她的蜕变的爱情。
但自一五三四年起,宗教把她完全征服了。基督旧教底改革问题,在避免教派分裂的范围内加以澄清的运动把她鼓动了。我们不知她曾否在拿波利认识Juan
de
Valdes;但她确被西阿纳Bernardino
Ochino底宣道所激动;她是Pietro
Carnesecchi,
Giberti,
Sadolet,
Reginald
Pole和改革派中最伟大的Gaspare
Contarini主教们底朋友;这Contarini主教曾想和新教徒们建立一种适当的妥协,曾经写出这些强有力的句子:
“基督底法律是自由底法律……凡以一个人底意志为准绳的政府不能称之为政府;因为它在原质上便倾向于恶而且受着无数情欲底播弄。不!一切主宰是理智底主宰。他的目的在以正当的途径引领一切服从他的人到达他们正当的目的:幸福。教皇底权威也是一种理智底权威。一个教皇应该知道他的权威是施用于自由人的。他不应该依了他的意念而指挥,或禁止,或豁免,但应该只依了理智底规律,神明的命令,爱底原则而行事。”
维多利亚,是联合着全意大利最精纯的意识的这一组理想主义中的一员。她和Renée
de
Ferrare与Margueritede
Navarre们通信;以后变成新教徒的Pier
Paolo
Verge-rio称她为“一道真理底光”。——但当残忍的Caraffa所主持的反改革运动开始时,她堕入可怕的怀疑中去了。她是,如弥盖朗琪罗一样,一颗热烈而又怯弱的灵魂;她需要信仰,她不能抗拒教会底权威。“她持斋,绝食,苦修,以至她筋骨之外只包裹着一层皮。”她的朋友,波尔(Pole)主教教她抑制她的智慧底骄傲,因了神而忘掉她自己底存在;这样她才稍稍重新觅得平和。她用了牺牲的精神做这一切……然而她还不止牺牲她自己!她还牺牲和她一起的朋友,她牺牲Ochino,
把他的文字送到罗马底裁判异教徒机关中去;如弥盖朗琪罗一般,这伟大的心灵为恐惧所震破了。她把她良心底责备掩藏在一种绝望的神秘主义中:
“你看到我处在愚昧底混沌中,迷失在错误底陷阵里,肉体永远劳动着要寻觅休息,灵魂永远骚乱着找求平和。神要我知道我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要我知道一切只在基督身上。”
她要求死,如要求一种解放。——一五四七年二月二十五日她死了。
在她受着Valdes与Ochino底神秘主义熏染最深的时代,她认识弥盖朗琪罗。这女子,悲哀的,烦闷的,永远需要有人作她的依傍,同时也永远需要一个比她更弱更不幸的人,使她可以在他身上发泄她心中洋溢着的母爱。她在弥盖朗琪罗前面掩藏着她的惶乱。外表很宁静,拘谨,她把自己所要求之于他人的平和,传递给弥盖朗琪罗。他们的友谊,始于一五三五年,到了一五三八年,渐趋亲密,可完全建筑在神底领域内。维多利亚四十六岁:他六十三岁。她住在罗马圣·西凡斯德罗修院中,在冰几屋山岗之下。弥盖朗琪罗住在加伐罗岗附近。每逢星期日,他们在加伐罗岗底圣·西凡斯德罗教堂中聚会。修士巴里蒂(AmbrogioCaterino
Politi)诵读《圣保尔福音》,他们共同讨论着。葡萄牙画家Frangois
de
Hollande,
在他的四部绘画随录中,曾把这些情景留下真切的回忆。在他的记载中,严肃而又温柔的友谊描写得非常动人。
Frangois
de
Hollande第一次到圣·西凡斯德罗教堂中去时,他看见贝斯加拉侯爵夫人和几个朋友在那里谛听诵读圣书。弥盖朗琪罗并不在场。当圣书读毕之后,可爱的夫人微笑着向外国画家说道:
——Frangois
de
Hollande一定更爱听弥盖朗琪罗底谈话。
Frangois被这句话中伤了,答道:
——怎么,夫人,你以为我只有绘画方面底感觉吗?
——不要这样多心,法朗昔斯各先生,——多洛曼(Lattanzio
Tolomei)说,——侯爵夫人底意思正是深信画家对于一切都感觉灵敏。我们意大利人多么敬重绘画!但她说这句话也许是要使你听弥盖朗琪罗谈话时格外觉得快乐。
Francois道歉了。侯爵夫人和一个仆人说:
——到弥盖朗琪罗那边去,告诉他说我和多洛曼先生在宗教仪式完毕后留在这教堂里,非常凉快;如果他愿耗费若干时间,将使我们十分快慰……但,——她又说,因为她熟知弥盖朗琪罗底野性,——不要和他说西班牙人Fran-Gois
de
Hollande也在这里。
在等待仆人回来的时候,他们谈着用何种方法把弥盖朗琪罗于他不知不觉中引上绘画底谈话;因为如果他发觉了他们的用意,他会立刻拒绝继续谈话。
“那时静默了一会。有人叩门了。我们大家都恐怕大师不来,既然仆人回来得那么快。但弥盖朗琪罗那天正在往圣·西凡斯德罗的路上来,一面和他的学生于皮诺在谈哲学。我们的仆人在路上遇到了他把他引来了,这时候便是他站在门口。侯爵夫人站起来和他立谈了长久,以后才请他坐在她和多洛曼之间。”
FranCois
de
Hollande坐在他旁边;但弥盖朗琪罗一些也不注意他,——这使他大为不快;Frangois愤愤地说:
“真是,要不使人看见的最可靠的方法,便是直站在这个人底面前。”
弥盖朗琪罗惊讶起来,望着他,立刻向他道歉,用着谦恭的态度:
“——宽恕我,法朗昔斯各先生,我没有注意到你,因为我一直望着侯爵夫人口”
“侯爵夫人,稍稍停了一下,用一种美妙的艺术,开始和他谈着种种事情;谈话非常婉转幽密,一些也不涉及绘画。竟可说一个人围攻一座防守严固的城,围攻的时候颇为艰难,同时又是用了巧妙的艺术手腕;弥盖朗琪罗仿似一个被围的人,孔武有力,提防得很周密,到处设了守垒,吊桥,陷坑。但是侯爵夫人终于把他战败了。实在,没有人能够抵抗她。”
“——那么,——她说,——应得承认当我们用同样的武器,即策略去攻袭弥盖朗琪罗时,我们永远是失败的。多洛曼先生,假若要他开不得口,而让我们来说最后一句话,那么,我们应当和他谈讼案,教皇底敕令,或者……绘画。”
这巧妙的转纽把谈锋转到艺术底领土中去了。维多利亚用很虔诚的态度去激动弥盖朗琪罗,他居然自告奋勇地开始讨论虔敬问题了。
“——我不大敢向你作这么大的要求,——侯爵夫人答道,——虽然我知道你在一切方面都听从抑强扶弱的救主底教导……因此,认识你的人尊重弥盖朗琪罗底为人更甚于他的作品,不比那般不认识你的人称颂你的最弱的部分,即你双手作出的作品。但我亦称誉你屡次置身场外,避免我们的无聊的谈话,你并不专画那些向你请求的王公卿相达官贵人,而几乎把你的一生全献给一件伟大的作品。”
弥盖朗琪罗对于这些恭维的话,谦虚地逊谢,乘机表示他厌恶那些多言的人与有闲的人,——诸侯或教皇——自以为可把他们的地位压倒一个艺术家,不知尽他的一生还不及完成他的功业。
接着,谈话又转到艺术底最崇高的题材方面去了,侯爵夫人以含有宗教严肃性底态度讨论着。为她,和为弥盖朗琪罗一样,一件艺术品无异是信心底表现。
“——好的画,——弥盖朗琪罗说,——迫近神而和神结合……它只是神底完美底抄本,神底画笔底阴影,神底音乐,神底旋律……因此,一个画家成为伟大与巧妙的大师还是不够。我想他的生活应当是纯洁的,神圣的,使神明底精神得以统治他的思想……”
这样,他们在圣·西凡斯德罗教堂里,在庄严宁静的会话中消磨日子,有时候,朋友们更爱到花园里去,如Fran-gois
de
Hollande所描写的:“坐在石凳上,旁边是喷泉,上面是桂树底荫蔽,墙上都是碧绿的蔓藤,”在那里他们凭眺罗马,全城展开在他们的脚下。
可惜这些美妙的谈话并不能继续长久。贝斯加拉侯爵夫人所经受的宗教苦闷把这些谈话突然止了。一五四一年,她离开罗马,去幽闭在奥尔维多,继而是维丹勃地方底修院中去。
“但她时常离开维丹勃回到罗马来,只是为要访问弥盖朗琪罗。他为她的神明的心地所感动了,她使他的精神获得安慰。他收到她的许多信,都充满着一种圣洁的温柔的爱情,完全象这样一个高贵的心魂所能写的。”
“依了她的意念,他做了一个裸体的基督像,离开了十字架,如果没有两个天使扶掖会倒下地去的样子。圣母坐在十字架下面哭泣着;张开着手臂,举向着天。——为了对于维多利亚的爱情,弥盖朗琪罗也画了一个十字架上底基督像,不是死的,但是活着,面向他的在天之父喊着‘ElilEli’肉体并不显得瘫痪的样子;它痉挛着在最后的痛苦中挣扎。”
现藏法国卢佛官与英国不列颠博物馆的两张《复活像》,也许亦是受着维多利亚影响的作品。——在卢佛的那张,力士式的基督奋激地推开墓穴底石板,他的双腿还在泥土中,仰着首,举着臂,他在热情底激动中追向着天,这情景令人回想起《奴隶像》。回到神座旁边去!离开这世界,这为他不屑一顾的惶乱的人群!终于,终于,摆脱了这无味的人生!“——不列颠博物馆中的那张素描比较更宁静,基督已经出了坟墓:他的坚实的躯干在天空翱翔;手臂交叉着,头往后仰着,眼睛紧闭如在出神,他如日光般的上升到光明中去。”
这样地,维多利亚为弥盖朗琪罗在艺术上重新打开信仰底门户。更进一步,她鼓励起弥盖朗琪罗底天才,为对于加伐丽丽的爱情所激醒的。她不独使弥盖朗琪罗在他对于宗教的暗晦的感觉中获得不少指示;她尤其给他一个榜样,在诗歌中唱出宗教的热情。维多利亚底《灵智的十四行诗》便是他们初期友谊中的作品。她一面写,一面寄给她的朋友。
他在这些诗中感到一种安慰,一种温柔,一种新生命。他给她唱和的一首十四行表示他对她的感激:
“幸福的精灵,以热烈的爱情,把我垂死的衰老的心保留着生命,而在你的财富与欢乐之中,在那么多的高贵的灵魂中,只抬举我一个,——以前你是那样地显现在我眼前,此刻你又这样地显现在我心底,为的要安慰我。……因此,受到了你慈悲的思念,你想起在忧患中挣扎的我,我为你写这几行来感谢你。如果说我给你的可怜的绘画已足为你赐与我的美丽与生动的创造底答报,那将是僭越与羞耻了。”
一五四四年夏,维多利亚重新回到罗马,居住在圣安娜修院中,一直到死。弥盖朗琪罗去看她。她热情地想念他,她想使他的生活变得舒服些有趣味些,她暗地里送他若干小礼物。但这猜疑的老人,“不愿收受任何人底礼物”,甚至他最爱的人们亦不能使他破例,他拒绝了她的馈赠。
她死了,他看着她死了。他说下面的几句,足以表明他们贞洁的爱情保守拘谨到如何程度:
“我看着她死,而我没有吻她的额与脸如我吻她的手一样,言念及此,真是哀痛欲绝!”
“维多利亚之死,——据Condivi说,——使他痴呆了很久;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
“她为我实在是一件极大的财宝,以后他悲哀地说。死夺去了我的一个好友。”
他为她底死写了两首十四行诗。一首是完全感染柏拉图式思想的,表示他的狂乱的理想主义,仿如一个给闪电照耀着的黑夜。弥盖朗琪罗把维多利亚比做二个神明的雕塑家底锤子,从物质上斫炼出崇高的思想:
“我的粗笨的锤子,把坚硬的岩石有时斫成一个形象,有时斫成另一个形象,这是由手执握着,指挥着的,锤子从手那里受到动作,它被一种不相干的力驱使着。但神明的锤子,却是以它唯一的力量,在天国中创造它自己的美和别的一切底美。没有一柄别的锤子能够不用锤子而自行创造的;只有这一柄使其他的一切赋有生气。因为锤子举得高,故锤击的力量愈强。所以,如果神明的锤手能够助我,他定能引我的作品到达美满的结果。迄今为止,在地上,只有他一个。”
别一首十四行是更温柔,宣示爱情对于死的胜利:
“当那个曾使我屡屡愁叹的她离弃了世界,离弃了她自己,在我眼中消灭了的时候,‘自然’觉得羞耻,而一切见过她的人哭泣。——但死啊,你今日且慢得意,以为你把太阳熄灭了!因为爱情是战胜了,爱情使她在地下,在天上,在圣者旁边再生了。可恶的死以为把她德性底回声掩蔽了,以为把她灵魂底美抑灭了。她的诗文的表示正是相反:它们把她照耀得更光明;死后,她竟征服了天国。”
在这严肃而宁静的友谊中,弥盖朗琪罗完成了他最后的绘画与雕塑底大作:《最后之审判》,巴里纳教堂壁画,与——《于勒二世陵墓》
当弥盖朗琪罗于一五三四年离开翡冷翠住在罗马的时候,他想,因了克莱芒七世之死摆脱了一切工作,他终于能安安静静完成于勒二世底陵墓了,以后,他良心上的重负卸掉之后,可以安静地终了他的残生。但他才到罗马,又给他的新主人把他牵系住了。
“保尔三世召唤他,要他供奉他。……弥盖朗琪罗拒绝了,说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以契约的关系,受着于尔朋大公底拘束,除非他把于勒二世底陵墓完成之后。于是教皂怒道:‘三十年以来我怀有这个愿望;而我现在成了教皇,反不能满足我的愿望么?我将撕掉那契约,无论如何,我要你侍奉我。’”
弥盖朗琪罗又想逃亡了。
“他想隐遁到日那附近的一所修院中去,那里的阿莱里亚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于勒二世底朋友。他或能在那边方便地做完他的作品。他亦想起避到于尔朋地方,那是一个安静的居处,亦是于勒二世底故乡;他想当地的人或能因怀念于勒之故而善视他。他已派了一个人去,到那里买一所房子。”
但,正当决定的时候,意志又没有了;他顾虑他的行动底后果,他以永远的幻梦,永远破灭的幻梦来欺骗自己:他妥协了。他重新被人牵系着,继续担负着繁重的工作,直到终局。
一五三五年九月一日,保尔三世底一道敕令,任命他为圣比哀尔底建筑绘画雕塑总监。自四月起,弥盖朗珙罗已接受《最后之审判》底工作。自一五三六年四月至一五四一年十一月止,即在维多利亚逗留罗马的时期内,他完全经营着这件事业。即在这件工作底过程中,在一五三九年,老人从台架上堕下,腿部受了重伤,“又是痛楚又是愤怒,他不愿给任何医生诊治。”他瞧不起医生,当他知道他的家族冒昧为他延医的时候,他在信札中表示一种可笑的惶虑。
“幸而他堕下之后,他的朋友,翡冷翠底Baccio
Rontini是一个极有头脑的医生,又是对于弥盖朗琪罗十分忠诚的,他哀怜他,有一天去叩他的屋门。没有人接应,他上楼,挨着房间去寻,一直寻到了弥盖朗琪罗睡着的那间。弥氏看见他来,大为失望。但Baccio再也不愿走了,直到把他医愈之后才离开他。”
象从前于勒二世一样,保尔三世来看他作画,参加意见。他的司礼长赛斯那伴随着他,教皇征询他对于作品的意见。据伐萨利说,这是一个非常迂执的人,宣称在这样庄严的一个场所,表现那么多的猥亵的裸体是大不敬;这是,他说,配装饰浴室或旅店的绘画。弥盖朗琪罗愤慨之余,待赛斯那走后,凭了记忆把他的肖像画在图中;他把他放在地狱中,画成判官Minos底形象,在恶魔群中给毒蛇缠住了腿。赛斯那到教皇前面去诉说。保尔三世和他开玩笑地说:“如果弥盖朗琪罗把你放在监狱中,我还可设法救你出来,但他把你放在地狱里,那是我无能为力了;在地狱里是毫无挽救的了。”
可是对于弥盖朗琪罗底绘画认为猥亵的不止赛斯那一人。意大利正在提倡贞洁运动;且那时距梵罗纳士因为作了Cene
chez
Simon一画而被人向异教法庭控告的时节也不远了。不少人士大声疾呼说是有妨风化。叫嚣最厉害的要算是拉莱汀了。这个淫书作家想给贞洁的弥盖朗琪罗以一顿整饬端方的教训。他写给他一封无耻的信。他责备他“表现使一个娼家也要害羞的东西”,他又向异教法庭控告他大不敬的罪名;“因为,他说,破坏别人底信心较之自己底不信仰犯罪尤重。”他请求教皇毁灭这幅壁画。他在控诉状中说他是路德派的异教徒;末了更说他偷盗于勒二世的钱。这封信把弥盖朗琪罗灵魂中最深刻的部分——他的虔敬,他的友谊,他的爱惜荣誉的情操——都污辱了,对于这一封信,弥盖朗珙罗读的时候不禁报以轻蔑的微笑,可也不禁愤懑地痛哭,他置之不答。无疑地他仿佛如想起某些敌人般的想:“他不值得去打击他们,因为对于他们的胜利是无足重轻的。”——而当拉莱汀与赛斯那两人对于《最后之审判》底见解渐渐占得地位时,他也毫不设法答复,也不设法阻止他们。他什么也不说,当他的作品被视为“路德派的秽物”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当保尔四世要把他的壁画除下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当达尼哀·特·伏尔丹受了教皇之命来把他的英雄们穿上裤子的时候。——人家询问他的意见。他怒气全无地回答,讥讽与怜悯的情绪交混着:“告诉教皇,说这是一件小事情,容易整顿的。只要圣下也愿意把世界整顿一下:整顿一幅画是不必费多大心力的。”——他知道他是在怎样一种热烈的信仰中完成这件作品的,在和维多利亚·高龙纳底宗教谈话底感应,在这颗洁白无瑕的灵魂底掩护下。他会感到耻辱要去向那些污浊的猜度与下流的心灵辩白他在裸体人物上所寄托的英雄思想。
当西施庭底壁画完成时,弥盖朗琪罗以为他终于能够完成于勒二世底纪念物了。但不知足的教皇还逼着七十岁的老人作巴里纳教堂底壁画。他还能动手做预定的于勒二世墓上的几个雕像已是侥幸的事了。他和于勒二世底承继人,签订第五张亦是最后一张的契约。根据了这张契约,他交付出已经完工的雕像,出资雇用两个雕塑家了结陵墓:这样,他永远卸掉了他的一切责任了。
他的苦难还没有完呢,于勒二世底后人不断地向他要求偿还他们以前他收受的钱。教皇令人告诉他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专心干那巴里纳教堂底壁画。他答道:
“但是我们是用脑子不是用手作画的啊!不想到自身的人是不知荣辱的;所以只要我心上有何事故,我便作不出好东西……我一生被这陵墓连系着;我为了要在雷翁十世与克莱芒七世之前争得了结此事以至把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太认真的良心把我毁灭无余。我的命运要我如此!我看到不少的人每年进款达二三千金币之巨;而我,受尽了艰苦,终于是穷困。人家还要当我是窃贼!……在人前,——(我不说在神前,)——我自以为是一个诚实之士,我从未欺骗过他人……我不是一个窃贼,我是一个翡冷翠底绅士,出身高贵……当我必得要在那些混蛋前面自卫时,我变成疯了!……”
为应付他的敌人起见,他把《行动生活》与《冥想生活》二像亲手完工了。虽然契约上并不要他这么做。
一五四五年正月,于勒二世底陵墓终于在San
Pietroin
Vincoli寺落成了。原定的美妙的计划在此存留了什么?——《摩西像》原定只是一座陪衬的像,在此却成为中心的雕像。一个伟大计划底速写!
至少,这是完了。弥盖朗琪罗在他一生的恶梦中解放了出来。

信心
维多利亚死后,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边”。当他一生侍奉了几代的教皇之后,他要把他的残年奉献给神。也许他是受着女友底鼓励,要完成他最后的意愿。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维多利亚·高龙纳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尔三世底敕令,被任为圣比哀尔大寺底建筑师兼总监。他接受这委任并非毫无困难,且亦不是教皇底坚持才使他决心承允在七十余岁的高年去负担他一生从未负担过的重任。他认为这是神底使命,是他应尽的义务:
“许多人以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这职位上的,他写道,不论我是如何衰老,我不愿放弃它;因为我是为了爱戴神而服务,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对于这件神圣的事业,任何薪给他不愿收受。
在这桩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敌人:第一是圣·迦罗一派,如伐萨利所说的,此外还有一切办事员,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发出许多营私舞弊的劣迹,而圣·迦罗对于这些却假作痴聋不加闻问。“弥盖朗琪罗,伐萨利说,把圣比哀尔从贼与强盗底手中解放了出来。”
反对他的人都联络起来。首领是无耻的建筑师拿尼·第·摆几沃·皮琪沃(Nanrti
di
Baccio
Bigio),为伐萨利认为盗窃弥盖朗琪罗而此刻又想排挤他的。人们散布流言,说弥盖朗琪罗对于建筑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费金钱,弄坏前人底作品。圣比哀尔大寺底行政委员会也加入攻击建筑师,于一五五一年发起组织一个庄严的查办委员会,即由教皇主席;监察人员与工人都来控告弥盖朗琪罗,萨尔维阿蒂与赛维尼两个主教又袒护着那些控诉者。弥盖朗琪罗简直不愿申辩:他拒绝和他们辩论。——他和赛维尼主教说:“我并没有把我所要做的计划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义务。你的事情是监察经费底支出。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干。”——他的不改性的骄傲从来不答应把他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们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们的事,执行我的命令。至于要知道我思想些什么,你们永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有损我的尊严的。”
他这种办法自然引起许多仇恨,而他如果没有教皇们底维护,他将一刻也抵挡不住那些怨毒的攻击。因此,当于勒三世崩后,赛维尼主教登极承继皇位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离开罗马了。但新任教皇马赛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尔四世承继了他。最高的保护重新确定之后,弥盖朗琪罗继续奋斗下去。他以为如果放弃了作品,他的名誉会破产,他的灵魂会堕落。他说: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作这件事情的。八年以来,在烦恼与疲劳中间,我徒然挣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可以开始造穹窿的时候,若我离开罗马,定将使作品功亏一篑:这将是我的大耻辱,亦将是我灵魂底大罪孽。”
他的敌人们丝毫不退让;而这种斗争,有时竟是悲剧的。一五六三年,在圣比哀尔工程中,对于弥盖朗琪罗最忠诚的一个助手,迦太(Pier
Luigi
Gaeta)被抓去下狱,诬告他窃盗;他的工程总管赛沙尔(Cesare
da
Casteldurante)又被人刺死了。弥盖朗琪罗为报复起见,便任命迦太代替了赛沙尔底职位。行政委员会把迦太赶走,任命了弥盖朗琪罗底敌人拿尼·第·摆几沃·皮琪沃。弥盖朗琪罗大怒,不到圣比哀尔视事了。于是人家散放流言,说他辞职了;而委员会迅又委任拿尼去代替他,拿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来。他想以种种方法使这八十八岁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识得他的敌人。弥盖朗琪罗立刻去见教皇,他威吓说如果不替他主张公道他将离开罗马。他坚持要作一个新的侦查,证明拿尼底无能与谎言,把他驱逐。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个月底事情。——这样,直到他一生底最后阶段,他还须和嫉妒与怨恨争斗。
可是我们不必为他抱憾。他知道自卫;即在临死的时光,他还能够,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说的,独个子“把这些兽类裂成齑粉”。
在圣比哀尔那件大作之外,还有别的建筑工程占据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Capitole),Santa
Maria
degliAngeli教堂,翡冷翠底圣洛朗查教堂,毕阿门,尤其是San
Giovanni
dei
Fiorentini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样是流产的。
翡冷翠人曾请求他在罗马建造一座本邦底教堂;即是高斯莫大公自己亦为此事写了一封很恭维的信给他;而弥盖朗琪罗受着爱乡情操底激励,也以青年般的热情去从事这件工作。他和他的同乡们说:“如果他们把他的图样实现,那么即是罗马人、希腊人也将黯然无色了。”——据伐萨利说,这是他以前没有说过以后亦从未说过的言语;因为他是极谦虚的。翡冷翠入接受了图样,丝毫不加改动。弥盖朗琪罗底一个友人,Tiberio
Calcagni,在他的指导之下,作了一个教堂底木型:——“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艺术品,人们从未见过同样的教堂,无论在美,在富丽,在多变方面。人们开始建筑,化了五千金币。以后,钱没有了,便那么中止了,弥盖朗琪罗感着极度强烈的悲痛。”教堂永远没有造成,即是那木型也遗失了。
这是弥盖朗琪罗在艺术方面的最后的失望。他垂死之时怎么能有这种幻想。说刚刚开始的圣比哀尔寺会有一天实现,而他的作品中居然会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话,他就要把它们毁灭。他的最后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底十字架像,表示他对于艺术已到了那么无关心的地步。他的所以继续雕塑,已不是为了艺术底信心,而是为了基督底信心,而是因为“他的力与精神不能不创造”。但当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时,他把它毁坏了。“他将完全把它毁坏,假若他的仆人安多诺不请求赐给他的话。”
这是弥盖朗琪罗在垂死之年对于艺术的淡漠的表示。
自维多利亚死后,再没有任何壮阔的热情烛照他的生命了。爱情已经远去:
“爱底火焰没有遗留在我的心头。最重的病(衰老)永远压倒最轻微的:我把灵魂底翅翼折断了。”
他丧失了他的兄弟和他的最好的朋友。Luigi
del
Ric-Clo死于一五四六年,Sebastien
del
Piombo死于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Giovan
Simone死于一五四八年。他和他的最小的兄弟Gismondo-向没有什么来往,亦于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爱和暴烈的情绪一齐发泄在他的侄子——孤儿——们身上,他的最爱的兄弟Buonarroto底孩子们身上。他们是一男一女,男的即李沃那陶,女的叫赛加。弥盖朗琪罗把赛加送入修道院,供给她衣食及一切费用,他亦去看她;而当她出嫁时,他给了她一部分财产作为奁资。——他亲自关切李沃那陶底教育,他的父亲逝世时他只有九岁,冗长的通信,令人想起贝多芬与其侄儿底通信,表示他如何严肃地尽了他父辈底责任。这也並非没有时时发生的暴怒。李沃那陶常常试练他的伯父底耐性;而这耐性是极易消耗的。青年底恶劣的字迹已足使弥盖朗琪罗暴跳。他认为这是对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时,从没有在开读之前不使我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里学得的书法!毫无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写信给世界上最大的一头驴子,你必将写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来信丢在火里了,因为我无法阅读:所以我亦不能答复你。我已和你说过而且再和你说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没有能够诵读它的之前,我总是要发怒的。将来你永远不要写信给我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你去找一个会写字的人代你写罢;因为我的脑力需要去思虑别的事情,不能耗费精力来猜详你的涂鸦般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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