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巨人三传)(精校)第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9/21

他的弟兄和朋友都嘲笑他的不安,把他当作疯子看待。
“你不要嘲笑我,弥盖朗琪罗悲哀地答道,一个人不应该嘲笑任何人。”
实在,他永远的心惊胆战并无可笑之处。我们应该可怜他的病态的神经,它们老是使他成为恐怖底玩具;他虽然一直在和恐怖战斗,但他从不能征服它。危险临到时,他的第一个动作是逃避,但经过一番磨难之后,他反而更要强制他的肉体与精神去忍受危险。况他比别人更有理由可以恐惧,因为他更聪明,而他的悲观成分亦只使他对于意大利底厄运预料得更明白。——但要他那种天性怯弱的人去参与翡冷翠底革命运动,真需要一种绝望底激动,揭穿他的灵魂底底蕴的狂乱才会可能呢。
这颗灵魂,虽然那么富于反省,深自藏纳,却是充满着热烈的共和思想。这种境地,他在热情激动或信托友人的时候,会在激烈的言辞中流露出来——特别是他以后和朋友Luigi
del
Riccio,
Antonio
Petreo和Donato
Giannotti诸人的谈话,为Giannotti在他的《关于但丁神曲的对语》中所引述的。朋友们觉得奇怪,为何但丁把Brutus与Cassius放在地狱中最后的一层,而把Cesar倒放在他们之上(意即受罪更重)。当友人问起弥盖朗琪罗时,他替刺杀暴君的武士辩护道:
“如果你们仔细去读首段的诗篇,你们将看到但丁十分明白暴君底性质,他也知道暴君所犯的罪恶是神人共殛的罪恶。他把暴君们归入‘凌虐同胞’的一类,罚入第七层地狱,沉入鼎沸的腥血之中。……既然但丁承认这点,那么说他不承认Cesar是他母国底暴君而Brutus与Cassius是正当地诛戮自是不可能了;因为杀掉一个暴君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杀了一头人面的野兽。一切暴君丧失了人所共有的同类之爱,他们已丧失了人性:故他们已非人类而是兽类了。他们的没有同类之爱是昭然若揭的:否则,他们决不至掠人所有以为已有,决不至蹂躏人民而为暴君。……因此,诛戮一暴君的人不是乱臣贼子亦是明显的事,既然他并不杀人,乃是杀了一头野兽。由是,杀掉Cesar的Brutus与Cassius并不犯罪。第一,因为他们杀掉一个为一切罗马人所欲依照法律而杀掉的人。第二,因为他们并不杀了一个人,而是杀了一头野兽。”
因此,罗马被西班牙王Charles-Quint攻陷与梅迭西斯宗室被逐的消息传到翡冷翠,激醒了当地人民底国家意识,与共和观念以至揭竿起义的时候,弥盖朗琪罗便是翡冷翠革命党底前锋之一。即是那个平时教他的家族避免政治为避免疫疠一般的人,兴奋狂热到什么也不怕的程度。他便留在那革命与疫疠底中心区翡冷翠。他的兄弟Buonarro-to染疫而亡,死在他的臂抱中。一五二八年十月,他参加守城会议。一五二九年正月十日,他被任为防守工程的督造者。四月六日他被任(任期一年)为翡冷翠卫戍总督。六月,他到比士、亚莱查、列何纳等处视察城堡。七八两月中,他被派到法拉尔地方去考察那著名的防御,并和防御工程专家,当地的大公讨论一切。
弥盖朗琪罗认为翡冷翠防御工程中最重要的是SanMiniato山岗;他决定在上面建筑炮垒。但——不知何故——他和翡冷翠长官Capponi发生冲突,以至后者要使弥盖朗琪罗离开翡冷翠。弥盖朗琪罗疑惑Capponi与梅迭西斯党人有意要把他撵走使他不能守城,他便住在SanMiniato不动弹了。可是他的病态的猜疑更煽动了这被围之城中底流言,而这一次的流言却并非是没有根据的。站在嫌疑地位的Capponi被撤职了,由Francesco
Carducci继任长官:同时又任命不稳的Malatesta
Baglioni为翡冷翠守军统领(以后把翡冷翠城向教皇乞降的便是他)。弥盖朗琪罗预感到灾祸将临;把他的惶虑告诉了执政官,“而长官Carducci非但不感谢他,反而辱骂了他一顿;责备他永远猜疑,胆怯。”Malatesta呈请把弥盖朗琪罗解职:具有这种性格的他,为要摆脱一个危险的敌人起见,是什么都不顾虑的;而且他那时是翡冷翠的大元帅,在当地自是声势赫赫的了。弥盖朗琪罗以为自己处在危险中了;他写道:
“可是我早已准备毫不畏惧地等待战争底结局。但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二清晨,一个人到我炮垒里来附着耳朵告诉我,说我如果要逃生,那么我不能再留在翡冷翠。他和我一同到了我的家里和我一起用餐,他替我张罗马匹直到目送我出了翡冷翠城他才离开我。”
Varchi更补充这一段故事说“弥盖朗琪罗在三件衬衣中缝了一二,○○○金币在内,而他逃出翡冷翠时并非没有困难,他和Rinaldo
Corsirii和他的学生Antonio
Mini从防卫最松的正义门中逃出。”
数日后,弥盖朗琪罗说:
“究竟是神在指使我抑是魔鬼在作弄我,我不明白。”
他惯有的恐怖毕竟是虚妄的。可是他在路过Castel-nuovo时,对前长官Capponi说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把他的遭遇和预测叙述得那么骇人,以至这老人竟于数日之后惊悸致死。见他那时正处在如何可怕的境界。
九月二十三日,弥盖朗琪罗到法拉尔地方。在狂乱中,他拒绝了当地大公底邀请,不愿住到他的宫堡中去,他继续逃。九月二十五日,他到佛尼市。当地底诸侯得悉之下,立刻派了两个使者去见他,招待他;但又是惭愧又是犷野,他拒绝了,远避在Giudeccao他还自以为躲避得不够远。他要逃亡到法国去。他到佛尼市底当天,就写了一封急切的信,给代法王法朗梭阿一世在意大利代办艺术品的朋友Battista
della
Palla:
“Battista,至亲爱的朋友,我离开了翡冷翠要到法国去;到了佛尼市,我询问路径:人家说必得要经过德国底境界,这于我是危险而艰难的路。你还有意到法国去么?……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你要我在何处等你,我们可以同走……我请求你,收到此信后给我一个答复,愈快愈好,因为我去法之念甚急,万一你已无意去,那末也请告知,以便我以任何代价单独前往……”
驻佛尼市法国大使急急写信给法朗梭阿一世和蒙莫朗西元帅,促他们乘机把弥盖朗琪罗邀到法国宫廷中去留住他。法王立刻向弥盖朗琪罗致意,愿致送他一笔年俸一座房屋。但信札往还自然要费去若干时日,当法朗梭阿一世底复信到时,弥盖朗琪罗已经回到翡冷翠去了。
疯狂底热度退尽了,在Guidecca静寂的居留中,他仅有闲暇为他的恐怖暗自惭愧。他的逃亡,在翡冷翠喧传一时,九月三十日,翡冷翠执政官下令一切逃亡的人如于十月七日前不回来,将处以叛逆罪。在固定的那天,一切逃亡者果被宣布为叛逆,财产亦概行籍没。然而弥盖朗琪罗底名字还没有列入那张表;执政官给他一个最后的期限,驻法拉尔底翡冷翠大使Galeotto
Giugni通知翡冷翠共和邦,说弥盖朗琪罗得悉命令的时候太晚了,如果人家能够宽赦他,他准备回来。执政官答应原宥弥盖朗琪罗;他又托斫石匠Bastiano
di
Francesco把一张居留许可证带到佛尼市交给弥盖朗琪罗,同时转交给他十封朋友的信,都是要求他回去的。在这些信中,宽宏的Battista
della
Palla尤其表示出爱国的热忱:
“你一切的朋友,不分派别地,毫无犹豫地,异口同声地渴望你回来,为保留你的生命,你的母国,你的朋友,你的财产与你的荣誉,为享受这一个你曾热烈地希望的新时代。”
他相信翡冷翠重新临到了黄金时代,他满以为光明的前途得胜了。——实际上,这可怜人在梅迭西斯宗族重新上台之后却是反动势力底第一批牺牲者中的一个。
他的一番说话把弥盖朗琪罗底意念决定了。幸他回来了,——很慢地,因为到Lucques地方去迎接他的Battistadella
Palla等了他好久,以至开始绝望了。十一月二十日,弥盖朗琪罗终于回到了翡冷翠。二十三日,他的判罪状由执政官撤消了但予以三年不得出席大会议的处分。
从此,弥盖朗琪罗勇敢地尽他的职守,直至终局。他重新去就San
Miniato底原职,在那里敌人们已轰炸了一个月了;他把山岗重新筑固,发明新的武器,把棉花与被褥覆蔽着钟楼,这样,那著名的建筑物才得免于难。人们所得到的他在围城中的最后的活动,是一五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底消息,说他爬在大寺底圆顶上,窥测敌人底行动和视察穹窿底情状。
可是预料的灾祸毕竟临到了。一五三○年八月二日,Malatesta
Baglioni反叛了。十二日,翡冷翠投降了,城市交给了教皇底使者Baccio
Valori。于是杀戮开始了。最初几天,什么也阻不了战胜者底报复行为;弥盖朗琪罗底最好的友人们——Battista
della
Palla
-最先被杀。据说,弥盖朗琪罗藏在San
Nicc016-oltr'
Arno钟楼里。他确有恐惧底理由:谣言说他曾欲毁掉梅迭西斯官邸。但克莱芒七世一些没有丧失对于他的感情。据Sabastien
del
Piombo说,教皇知道了弥盖朗琪罗在围城时的情形后,表示非常不快;但他只耸耸肩说:“弥盖朗琪罗不该如此;我从没伤害过他。”当最初的怒气消降的时候,克莱芒立刻写信到翡冷翠,他命人寻访弥盖朗琪罗,并言如他仍愿继续为梅迭西斯墓工作,他将受到他应受的待遇。
弥盖朗琪罗从隐避中出来,重新为他所抗拒的人们底光荣而工作。可怜的人所做的事情还不止此呢:他为BaccioValori那个为教皇做坏事的工具,和杀掉弥氏底好友Bat-tista
della
Palla那凶手,雕塑《抽箭的阿波罗像》。不久,他更进一步,竟至否认那些流戍者,曾经是他的朋友。一个伟大的人物底可哀的弱点,逼得他卑怯地在物质的暴力前面低首,为的要使他的艺术梦得以保全。他的所以把他的暮年整个地献在为使徒比哀尔建造一座超人的纪念物上面实非无故:因他和比哀尔一样,曾多少次听到鸡鸣而痛哭。
被逼着说谎,不得不去谄媚一个Valori,颂赞洛朗查和于尔朋大公,他的痛苦与羞愧同时迸发。他全身投入工作中,他把一切虚无底狂乱发泄在工作中。他全非在雕塑梅迭西斯宗室像,而是在雕塑他的绝望底像。当人家和他提及他的洛朗与于里安底肖像并不肖似时,他美妙地答道:“千年后谁还能看出肖似不肖似?”一个,他雕作“行动;”另一个,雕作“思想”;台座上的许多像仿佛是两座主像底注释,——《日》与《夜》,《晨》与《暮》,——说出一切生之苦恼与憎厌。这些人类痛苦底不朽的象征在一五三一年完成了。无上的讥讽啊!可没有一个人懂得。
Giovanni
Strozzi看到这可惊的《夜》时,写了下列一首诗:
“夜,为你所看到妩媚地睡着的夜,却是由一个天使在这块岩石中雕成的;她睡着,故她生存着。如你不信,使她醒来罢,她将与你说话。”
弥盖朗琪罗答道:
“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是幸福,只要世上还有罪恶与耻辱的时候。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于我是最大的欢乐:因此,不要惊醒我,啊!讲得轻些罢!”——在另一首诗中他又说:“人们只能在天上睡眠,既然多少人底幸福只有一个人能体会到!”而屈服的翡冷翠来呼应他的呻吟了:
“在你圣洁的思想中不要惶惑。相信把我从你那里剥夺了的人不会长久享受他的罪恶的,因为他中心惴惴,不能无惧。些须的欢乐,对于爱人们是一种丰满的享乐,会把他们的欲念熄灭,不若苦难会因了希望而使欲愿增长。”
在此,我们应得想一想当罗马被掠与翡冷翠陷落时的心灵状态:理智底破产与崩溃。许多人底精神从此便堕入哀苦的深渊中,一蹶不振。
Séastien
del
Piombo变成一个享乐的怀疑主义者:
“我到了这个地步:宇宙可以崩裂,我可以不注意,我笑一切……我觉得已非罗马被掠前的我,我不复能回复我的本来了。”
弥盖朗琪罗想自杀。
“如果可以自杀,那么,对于一个满怀信仰而过着奴隶般的悲惨生活的人,最应该给他这种权利了。”
他的精神正在动乱。一五三一年六月他病了。克莱芒七世竭力抚慰他,可是徒然。他令他的秘书和Sabastien
delPiombo转劝他不要劳作过度,勉力节制,不时出去散步,不要把自己压制得如罪人一般。一五三一年秋,人们担忧他的生命危险。他的一个友人写信给Valori道:“弥盖朗琪罗衰弱瘦瘠了。我最近和Bugiardini与Antonio
Mini谈过:我们一致认为如果人家不认真看护他,他将活不了多久。他工作太过,吃得太少太坏,睡的更少。一年以来,他老是为头痛与心病侵蚀着。”一一克莱芒七世认真地不安起来;一五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他下令禁止弥盖朗琪罗在于勒二世陵墓与梅迭西斯墓之外更做其他的工作,否则将驱逐出教,他以为如此方能调养他的身体,“使他活得更长久,以发扬罗马,他的宗族与他自己的光荣。”
他保护他,不使他受Valori和一般乞求艺术品的富丐们底纠缠,因为他们老是要求弥盖朗琪罗替他们做新的工作。他和他说:“人家向你要求一张画时,你应当把你的笔系在脚下,在地上划四条痕迹,说:‘画完成了。’”当于勒二世底承继人对于弥盖朗琪罗实施恫吓时,他又出面调解。一五三二年,弥盖朗琪罗和他们签了第四张关于于勒陵墓的契约:弥盖朗琪罗承应重新作一个极小的陵墓,于三年中完成,费用全归他个人负担,还须付出二○○○金币以偿还他以前收受于勒二世及其后人底钱。Sebastien
del
Piom-bo写信给弥盖朗珙罗说:“只要在作品中令人闻到你的一些气息就够。”——悲哀的条件,既然他所签的约是证实他的大计划底破产,而他还须出这一笔钱!可是年复一年,弥盖朗琪罗在他每件绝望的作品中所证实的,确是他的生命底破产,整个“人生”底破产。
在于勒二世底陵墓计划破产之后,梅迭西斯墓底计划亦接着解体了,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克莱芒七世驾崩。那时,弥盖朗琪罗由于极大的幸运,竟不在翡冷翠城内。长久以来,他在翡冷翠度着惶虑不安的生活,因为亚厉山大·特·梅迭西斯大公恨他。不是因为他对于教皇的尊敬,他早已遣人杀害他了。自从弥盖朗琪罗拒绝为翡冷翠建造一座威临全城的要塞之后,大公对他的怨恨更深了:——可是对于弥盖朗琪罗这么胆怯的人,这举动确是一桩勇敢的举动,表示他对于母国底伟大的热爱;因为建造一座威临全城的要塞这件事,是证实翡冷翠对于梅迭西斯底屈服啊!——自那时起,弥盖朗琪罗已准备听受大公方面底任何处置,而在克莱芒七世死后,他的生命,亦只是靠偶然的福,那时他竟住在翡冷翠城外。从此他不复再回到翡冷翠去了。他永远和它诀别了。——梅迭西斯底家庙算是完了,它永没完成。我们今日所谓的梅迭西斯墓,和弥盖朗琪罗所幻想的,只有若干细微的关系而已。它仅仅遗下壁上装饰底轮廓。不独弥盖朗琪罗没有完成预算中的雕像和绘画底半数;且当他的学生们以后要重新觅得他的思想底痕迹而加以补充的时候,他连自己也不能说出它们当初的情况了;是这样地放弃了他一切的计划,他一切都遗忘了。
一五三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弥盖朗琪罗重到罗马,在那里一直逗留到死。他离开罗马已二十一年了。在这二十一年中,他做了于勒二世墓上底三座未完成的雕像,梅迭西斯墓上底七座未完成的雕像,洛朗查堂底未完成的穿堂,圣·玛丽·特拉·米纳佛寺底未完成的《基督像》,为BaccioValori作的未完成的《阿波罗像》。他在他的艺术与故国中丧失了他的健康,他的精力和他的信心。他失掉了他最爱的一个兄弟。他失掉了他极孝的父亲。他写了两首纪念两人的诗,和他其余的一样亦是未完之作,可是充满了痛苦与死的憧憬底热情;
“……上天把你从我们的苦难中拯救出去了。可怜我罢,我这如死一般生存着的人!……你是死在死中,你变为神明了;你不复惧怕生存与欲愿底变化:(我写到此怎能不艳羡呢?……)运命与时间原只能赐予我们不可靠的欢乐与切实的忧患,但它们不敢跨入你们的国土。没有一些云翳会使你们的光明阴暗,以后的时间不再对你们有何强暴的行为了,‘必需’与‘偶然’不再役使你们了。黑夜不会熄灭你们的光华;白日不论它如何强烈也绝不会使光华增强……我亲爱的父亲,由于你的死,我学习了死……死,并不如人家所信的那般坏,因为这是人生底末日,亦是到另一世界去皈依神明的第一日,永恒的第一日。在那里,我希望,我相信我能靠了神底恩宠而重新见到你,如果我的理智把我冰冷的心从尘土底纠葛中解放出来,如果象一切德性般,我的理智能在天上增长父子间的至高的爱话。”
人世间更无足以羁留他的东西了:艺术,雄心,温情,任何种的希冀都不能使他依恋了。他六十岁,他的生命似乎已经完了。他孤独着,他不复相信他的作品了;他对于“死”患着相思病,他热望终于能逃避“生存与欲念底变化”,“时间底暴行”和“必须与偶然的专制”
“可怜!可怜!我被已经消逝的我的日子欺罔了……我等待太久了……时间飞逝而我老了。我不复能在死者身旁忏悔与反省了……我哭泣也徒然……没有一件不幸可与失掉的时间相比的了……
“可怜!可怜!当我回顾我的已往时,我找不到一天是属于我的!虚妄的希冀与欲念,——我此刻是认识了,——把我羁绊着,使我哭,爱,激动,叹息,——(因为没有一件致命的情感为我所不识得,)——远离了真理……
“可怜!可怜!我去,而不知去何处;我害怕……如我没有错误的话,——(啊!请神使我错误了罢!)——我看到,主啊,我看到,认识善而竟作了恶的我,是犯了如何永恒的罪啊!而我只知希望……”
下编
舍弃
-

爱情
在这颗残破的心中,当一切生机全被剥夺之后,一种新生命开始了,春天重又开了鲜艳的花朵,爱情底火焰燃烧得更鲜明。但这爱情几乎全没有自私与肉感的成分。这是对于加伐丽丽底美貌底神秘的崇拜。这是对于维多利亚·高龙纳底虔敬的友谊,——两颗灵魂在神明的境域中的沟通。这是对于他的无父底侄儿们底慈爱,和对于孤苦茕独的人们底怜悯。
弥盖朗琪罗对于加伐丽丽(Tommaso
dei
Cavalieri)底爱情确是为一般普通的思想——不论是质直的或无耻的——所不能了解的。即在文艺复兴末期底意大利,它亦引起种种难堪的传说;讽刺家拉莱汀(L'Ar6tin
1492-1557)甚至把这件事作种种污辱的讽喻。但是拉莱汀般底诽谤——(这是永远有的)——决不能加诸弥盖朗琪罗。“那些人把他们自己污浊的心地来造成一个他们的弥盖朗琪罗。”
没有一颗灵魂比弥盖朗珙罗底更纯洁口没有一个人对于爱情底观念有那么虔敬。
Condivi曾说:
“我时常听见弥盖朗琪罗谈起爱情:在场的人都说他的言论全然是柏拉图式的。为我,我不知道柏拉图底主张;但在我和他那么长久那么亲密的交谊中,我在他口中只听到最可尊敬的言语,可以抑灭青年人底强烈的欲火的言语。”
可是这柏拉图式的理想并无文学意味也无冷酷的气象:弥盖朗琪罗对于一切美的事物,总是狂热地沉溺的,他之于柏拉图式的爱的理想亦是如此。他自己知道这点,故他有一天在谢绝他的友人Giannotti底邀请时说:
“当我看见一个具有若干才能或思想的人,或一个为人所不为言人所不言的人时,我不禁要热恋他,我可以全身付托给他,以至我不再是属于我的了。……你们大家都是那么富有天禀,如果我接受你们的邀请,我将失掉我的自由;你们中每个人都将分割我的一部分。即是跳舞与弹琴的人,如果他们擅长他们的艺术,我亦可听凭他们把我摆布!你们的作伴,不特不能使我休息,振作,镇静,反将使我的灵魂随风飘零;以至几天之后,我可以不知道死在哪个世界上。”
思想言语声音底美既然如此诱惑他,肉体底美丽将更如何使他依恋呢!
“美貌底力量于我是怎样的刺激啊!”
“世间更无同等的欢乐了!”
对于这个美妙的外形底大创造家,——同时又是有信仰的人——一个美的躯体是神明般的,是蒙着肉底外衣的神底显示。好似摩西之于“热烈的丛树”—般(译者按《旧约》记摩西于热烈的丛树中见到神底显灵),他只颤抖着走近它。他所崇拜的对象于他真是一个偶像,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在她的足前匍匐膜拜;而一个伟人自愿的屈服即是高贵的加伐丽丽也受不了,更何况美貌底偶像往往具有极庸俗的灵魂,如波琪沃(Febo
di
Poggio)呢!但弥盖朗琪罗什么也看不见……他真正什么也看不见么?——他是什么也不愿看见;他要在他的心中把已经勾就轮廓的偶像雕塑完成。
他最早的理想的爱人,他最早的生动的美梦,是一五二二年时代底贝里尼(Gherardo
Perini)。一五三三年他又恋着波琪沃;一五四四年,恋着勃拉琪(CecchinO
dei
Bra-cci)。因此,他对于加伐丽丽的友谊并非是专一的,但确是持久而达到狂热的境界的,不独这位朋友底美姿值得他那么颠倒,即是他的德性底高尚也值得他如此尊重。
伐萨利曾言:“他爱加伐丽丽甚于一切别的朋友。这是一个生在罗马的中产者,年纪很轻,热爱艺术;弥盖朗琪罗为他作过一个肖像,——是弥氏一生唯一的画像;因为他痛恨描画生人,除非这人是美丽无比的时候。”
伐尔琪(
Varchi)又说:“我在罗马遇到加伐丽丽先生时,他不独是具有无与伦比的美貌,而且举止谈吐亦是温文尔雅,思想出众,行动高尚,的确值得人家底爱慕,尤其是当人们认识他更透彻的时候。”
弥盖朗琪罗于一五三二年秋在罗马遇见他。他写给他的第一一封信,充满了热情的诉白,加伐丽丽底复信亦是十分尊严:
“我收到你的来信,使我十分快慰,尤其因为它是出我意外的缘故;我说:出我意外,因为我不相信值得象你这样的人写信给我。至于你称赞我的话,和你对于我的工作表示极为钦佩的话,我可回答你:我的为人与工作,决不能令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如你一般的人——我说举世无双,因为我不信你之外更有第二个——对一个启蒙时代的青年说出那样的话。可是我亦不相信你对我说谎。我相信,是的,我确信你对于我的感情,确是象你那样一个艺术的化身者,对于一切献身艺术爱艺术的人们所必然地感到的。我是这些人中底一个,而在爱艺术这一点上,我确是不让任何人。我回报你的盛情,我应允你:我从未如爱你一般的爱过别人,我从没有如希冀你的友谊一般希冀别人……我请你在我可以为你效劳的时候驱使我,我永远为你驰驱。
你的忠诚的Thomaso
Cavalieri”
加伐丽丽似乎永远保持着这感动的但是谨慎的语气。他直到弥盖朗琪罗临终的时候一直对他是忠诚的,他并且在场送终。弥盖朗琪罗也永远信任他;他是被认为唯一的影响弥盖朗琪罗的人,他亦利用了这信心与影响为弥氏底幸福与伟大服役。是他使弥盖朗琪罗决定完成圣比哀尔大寺穹窿底木雕模型。是他为我们保留下弥盖朗琪罗为穹窿构造所装的图样,是他努力把它实现。而且亦是他,在弥盖朗琪罗死后,依着他亡友底意志监督工程底实施。
但弥盖朗琪罗对他的友谊无异是爱情底疯狂。他写给他无数的激动的信。他是俯伏在泥尘里向偶像申诉。他称他“一个有力的天才,……一件灵迹,……时代底光明”;他哀求他“不要轻蔑他,因为他不能和他相比,没有人可和他对等。”他把他的现在与未来一齐赠给他;他更说:
“这于我是一件无穷的痛苦:我不能把我的已往也赠与你以使我能服侍你更长久,因为未来是短促的:我太老了……。我相信没有东西可以毁坏我们的友谊,虽然我出言僭越;因为我还在你之下。……我可以忘记你的名字如忘记我藉以生存的食粮一般;是的,我比较更能忘记毫无乐趣地支持我肉体的食粮,而不能忘记支持我灵魂与肉体的你的名字,……它使我感到那样甘美甜蜜,以至我在想起你的时间内,我不感到痛苦,也不畏惧死。——我的灵魂完全处在我把它给予的人底手中……如我必得要停止思念他,我信我立刻会死。”
他赠给加伐丽丽最精美的礼物:
“可惊的素描,以红黑铅笔画的头像,他在教他学习素描的用意中绘成的。其次,他送给他一座《被宙斯底翅翼举起的Ganymede》,一座《Tityos》和其他不少最完美的作品。”
他也寄赠他十四行诗,有时是极美的,往往是暗晦的,其中的一部分,不久便在文学专体中有人背诵了,全个意大利都吟咏着。人家说下面一首是“十六世纪意大利最美的抒情诗”:
“由你的慧眼,我看到为我的盲目不能看到的光明。你的足助我担荷重负,为我疲痿的足所不能支撑的。由你的精神,我感到往天上飞升。我的意志全包括在你的意志中。我的思想在你的心中形成,我的言语在你喘息中吐露。孤独的时候,我如月亮一般,只有在太阳照射它时才能见到。”
另外一首更著名的十四行诗,是颂赞完美的友谊的最美的歌辞:
“如果两个爱人中间存在着贞洁的爱情,高超的虔敬,同等的运命,如果残酷的运命打击一个时也同时打击别个,如果一种精神一种意志统治着两颗心,如果两个肉体上的一颗灵魂成为永恒,把两个以同一翅翼挟带上天,如果爱神在一枝箭上同时射中了两个人底心,如果大家相爱,如果大家不自爱,如果两人希冀他们的快乐与幸福得有同样的终局,如果千万的爱情不能及到他们的爱情底百分之一,那么一个怨恨的动作会不会永远割裂了他们的关连?”
这自己底遗忘,这把自己底全生命融入爱人底全生命的热情,并不永远清明宁静的。忧郁重又变成主宰;而被爱情控制着的灵魂,在呻吟着挣扎;
“我哭,我燃烧,我磨难自己,我的心痛苦死了……”
他又和加伐丽丽说:“你把我生底欢乐带走了。”
对于这些过于热烈的诗,“温和的被爱的主”,加伐丽丽却报以冷静的安定的感情。这种友谊底夸张使他暗中难堪。弥盖朗琪罗求他宽恕:
“我亲爱的主,你不要为我的爱情愤怒,这爱情完全是奉献给你最好的德性的;因为一个人底精神应当爱慕别个人底精神。我所愿欲的,我在你美丽的姿容上所获得的,绝非常人所能了解的。谁要懂得它应当先认识死。”
当然,这爱美的热情只有诚实的分儿。可是这热烈的惶乱而贞洁的爱情底对象,全不露出癫狂与不安的情态。
在这些心力交瘁的年月之后,——绝望地努力要否定他的生命底虚无而重创出他渴求的爱,——幸而有一个女人底淡泊的感情来抚慰他,她了解这孤独地迷失在世界上的老孩子,在这苦闷欲死的心魂中,她重新灌注入若干平和,信心,理智,和凄凉地接受生与死的准备。
一五三三与一五三四年间,弥盖朗琪罗对于加伐丽丽的友谊达到了顶点。一五三五年,他开始认识维多利亚·高龙纳。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9/21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