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巨人三传)(精校)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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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是猜疑的,又加和兄弟们的纠葛使他更为多心,故他对于他的侄儿底阿谀与卑恭的情感并无什么幻想:他觉得这种情感完全是小孩子底乖巧,因为他知道将来是他的遗产承继人。弥盖朗琪罗老实和他说了出来。有一次,弥盖朗琪罗病危,将要死去的时候,他知道李沃那陶到了罗马,做了几件不当做的事情;他怒极了,写信给他:
“李沃那陶!我病时,你跑到法朗昔斯各先生那里去探听我留下些什么。你在翡冷翠所化的我的钱还不够么?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说谎,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亲——他把我从翡冷翠家里赶走!须知我已做好了一个遗嘱,那遗嘱上已没有你的名分。去罢,和神一起去罢,不要再到我前面来,永远不要再写信给我!”
这些愤怒并不使李沃那陶有何感触,因为在发怒的信后往常是继以温言善语的信和礼物。一年之后,他重新赶到罗马,被赠与三千金币的诺言吸引着。弥盖朗琪罗为他这种急促的情态激怒了,写信给他道:
“你那么急匆匆地到罗马来。我不知道,如果当我在忧患中,没有面包的时候,你会不会同样迅速地赶到。……你说你来是为了爱我,是你的责任。——是啊,这是蛀虫之爱!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将写信给我说:‘弥盖朗琪罗,留着三千金币,你自己用罢:因为你已给了那么多钱,很够了;你的生命对于我们比财产更宝贵……’——但四十年来,你们靠着我活命;而我从没有获得你们一句好话……”
李沃那陶底婚姻又是一件严重的问题。它占据了叔侄俩六年底时间。李沃那陶,温良地,只觑着遗产;他接受一切劝告,让他的叔父挑选,讨论,拒绝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弥盖朗琪罗却十分关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结婚一样。他把婚姻看作一件严重的事情,爱情倒是不关重要的条件;财产也不在计算之中:所认为重要的,是健康与清白。他发表他的严格的意见,毫无诗意的,极端的,肯定的:
“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记在男人与女人中间必须有十岁底差别;注意你将选择的女子不独要温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谈起好几个:有的我觉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虑之后,在这几个中合意哪个,你当来信通知我,我再表示我的意见……你尽有选择这一个或那一个的自由,只要她是出身高贵,家教很好;而且与其有奁产,宁可没有为妙,——这是为使你们可以安静地生活……一位翡冷翠人告诉我,说有人和你提起奚诺利家底女郎,你亦合意。我却不愿你娶一个女子,因为假如有钱能备奁资,他的父亲不会把她嫁给你的。我愿选那种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资产)而把女儿嫁给你的人……你所得唯一地考虑的只是肉体与精神底健康,血统与习气底品质,此外,还须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种人物:因为这极关重要。……去找一个在必要时不怕洗涤碗盏,管理家务的妻子。……至于美貌,既然你并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么你可不必着急,只要她不是残废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
搜寻了好久之后,似乎终于觅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后一刻,又发现了足以藉为解约理由的缺点:
“我得悉她是近视眼: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小毛病。因此我还什么也没有应允。既然你也毫未应允,那么我劝你还是作为罢论,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确切的话。”
李沃那陶灰心了。他反而觉得他的叔叔坚持要他结婚为可怪了:
“这是真的,弥盖朗琪罗答道,我愿你结婚:我们的一家不应当就此中断。我很知道即使我们的一族断绝了,世界也不会受何影响;但每种动物都要绵延种族。因此我愿你成家。”
终于弥盖朗琪罗自己也厌倦了;他开始觉得老是由他去关切李沃那陶底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称他不复顾问了:
“六十年来,我关切着你们的事情;现在,我老了,我应得想着我自己的了。”
这时候,他得悉他的侄儿和嘉桑特拉·丽杜菲订婚了。他很高兴,他祝贺他,答应送给他一千五百金币。李沃那陶结婚了。弥盖朗琪罗写信去道贺新夫妇,许赠一条珠项链给嘉桑特拉。可是欢乐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儿,说“虽然他不大明白这些事情,但他觉得李沃那陶似乎应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里去之前,把金钱问题准确地弄好了;因为在这些问题中时常潜伏着决裂底种子。”信末,他又附上这段不利的劝告:
“啊!……现在,努力生活罢:仔细想一想,因为寡妇底数目永远超过鳏夫底数目。”
两个月之后,他寄给嘉桑特拉的,不复是许诺的珠项链,而是两只戒指,——一只是镶有金刚钻的,一只是镶有红宝玉的。嘉桑特拉深深地谢了他,同时寄给他八件内衣。弥盖朗琪罗写信去说:
“它们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惬意。但你们为此耗费金钱,使我很不快;因为我什么也不缺少。为我深深致谢嘉桑特拉,告诉她说我可以寄给她我在这里可以找到的一切东西,不论是罗马底出品或其他。这一次,我只寄了一件小东西;下一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她高兴的物件罢。”
不久,孩子诞生了。第一个名字题做Buonarroto,这是依着弥氏底意思;——第二个名字题做弥盖朗琪罗,但这个生下不久便天亡了。而那个老叔,于一五五六年邀请年青夫妇到罗马去,他一直参与着家庭中底欢乐与忧苦,但从不答应他的家族去顾问他的事情,也不许他们关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关系之外,弥盖朗琪罗亦不少著名的,高贵的朋友。虽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认作一个如贝多芬般的粗犷的乡人却是完全错误的。他是意大利底一个贵族,学问渊博,阀阅世家。从他青年时在圣玛各花园中和洛朗·梅迭西斯等厮混在一起的时节起,他和意大利可以算作最高贵的诸侯,亲王,主教,文人,艺术家都有交往。他和诗人法朗昔斯各·裴尔尼(Francesco
Berni)在思想上齐名;他和伐尔几(Benedetto
Varchi)通信;和Luigi
del
Riccio与Donato
Giannotti们唱和。人们搜罗他关于艺术的谈话和深刻的见解,还有没有人能和他相比的关于但丁的认识。一个罗马贵妇于文字中说,在他愿意的时候,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婉转动人的君子,在欧洲罕见的人品。”在Giannotti与Frangois
de
Hollande底笔记中,可以看出他的周到的礼貌与交际的习惯。在他若干致亲王们的信中,更可证明他很易做成一个纯粹的官臣。社会从未逃避他:却是他常常躲避社会;要度一种胜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于意大利,无异是整个民族天才底化身。在他生涯底终局,已是文艺复兴期遗下的最后的巨星,他是文艺复兴底代表,整个世纪底光荣都是属于他的。不独是艺术家们认他是一个超自然的人。即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法朗梭阿一世与加德丽纳·特·梅迭西斯向他致敬。高斯莫·特·梅迭西斯要任命他为贵族院议员;而当他到罗马的时候,又以贵族的礼款待他,请他坐在他旁边,和他亲密地谈话。高斯莫底儿子,法朗昔斯各·特·梅迭西斯,帽子握在手中,“向这一个旷世的伟人表示无限的敬意。”人家对于“他的崇高的道德”和对他的天才一般尊敬。他的老年所受的光荣和歌德与嚣俄相仿。但他是另一种人物。他既没有歌德般成为妇孺皆知的渴望,亦没有嚣俄般对于已成法统底尊重。他蔑视光荣,蔑视社会,他的侍奉教皇,只是“被迫的”。而且他还公然说即是教皇,在谈话时,有时也使他厌恶,“虽然他们命令他,他不高兴时也不大会去。”
“当一个人这样地由天性与教育变得憎恨礼仪,蔑视矫伪时,更无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团,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为何要把这些无聊的事情去和他的远离世界底性格纠缠不清呢?不想满足自己的天才而只求取悦于俗物的人,决不是一个高卓之士。”
因此他和社会只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灵智的关系。他不使人家参透他的亲切生活;那些教皇,权贵,文人,艺术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据极小的地位。但和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却具有真实的好感,只是他的友谊难得持久。他爱他的朋友,对他们很宽宏;但他的强项,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时常把他最忠诚的朋友变做最凶狠的仇敌。他有一天写了这一封美丽而悲痛的信:
“可怜的负心人在天性上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他患难中救助他,他说你给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给予你了。假若你给他工作表示你对他的关心,他说你不得不委托他做这件工作,因为你自己不会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说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么明显为他无法否认时,他将一直等到那个施恩者做了一件显然的错事;那时,负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说他坏话,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义务卸掉了。——人家对他老是如此,可是没有一个艺术家来要求我而我不给他若干好处的;并且出于我的真心。以后,他们把我古怪的脾气或是癫狂作为借口,说我是疯了,是错了;于是他们诬蔑我,毁谤我;——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报。”
在他自己家里,他有相当忠诚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选择庸碌的,为只要他们成为柔顺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艺术家,——这并也是合理的。但据Coridivi说:“许多人说他不愿教练他的助手们,这是不确的:相反,他正极愿教导他们。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无恒的,后者在经过了几个月底训练之后,往往夜郎自大,以为是大师了。”
无疑的,他所要求于助手们底第一种品性是绝对的服从。对于一般桀骜不驯的人,他是毫不顾惜的,对于那些谦恭忠实的信徒,他却表示十二分的宽容与大量。懒惰的于朋诺,“不愿工作的”,——而且他的不愿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当他工作的时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坏,以至无可挽救的地步,如米纳佛寺底《基督像》,——在一场疾病中,曾受弥盖朗琪罗底仁慈的照拂看护;他称弥盖朗琪罗为:“亲爱的如最好的父亲”。
——Piero
di
Giannoto被“他如爱儿子一般的爱”。——Silvio
di
Giovanni
Cepparello从他那里出去转到Andra
Doria那里去服务时,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Antonio
Mini底动人底历史,可算是弥盖朗琪罗对待助手们宽容大度底一个例子。据伐萨利说,Mini在他的学徒中是有坚强的意志但不大聪明的一个。他爱着翡冷翠一个穷寡妇底女儿。弥盖朗琪罗依了他的家长之意要他离开翡冷翠。
Antonio愿到法国去。弥盖朗琪罗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图,《丽达》画,”他带了这些财富,动身了。但打击弥盖朗琪罗底恶运对于他的卑微的朋友打击得更厉害。他到巴黎去,想把《丽达》画送呈法王。法朗梭阿一世不在京中;Antonio把《丽达》寄存在他的一个朋友,意大利人Giuliano
Buonaccorsi那星,他回到里昂住下了。数月之后,他回到巴黎,《丽达》不见了,Buonaccorsi把它卖给法朗梭阿一世,钱给他拿去了。Antonio又是气愤又是惶急,经济底来源断绝了,流落在这巨大的首都中,于一五三三年终忧愤死了。
但在一切助手中,弥盖朗珙罗最爱而且由了他的爱成为不朽的却是Francesco
d,Amadore,诨名于皮诺。他是从一五三○年起入弥盖朗琪罗底工作室服务的,在他指导之下,他作于勒二世底陵墓。弥盖朗琪罗关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说:‘如我死了,你怎么办?’于皮诺答道:‘我将服侍另外一个。’‘——喔可怜虫!’弥盖朗琪罗说,‘我要挽救你的灾难。’”
“于是他一下子给了他二千金币:这种馈赠即是教皇与帝皇也没有如此慷慨。”
然而倒是于皮诺比他先死。他死后翌日,弥盖朗琪罗写信给他的侄儿:
“于皮诺死了,昨日下午四时。他使我那么悲伤,那么惶乱,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适;这是因为我深切地爱他之故;而他确也值得我爱,这是一个尊严的,光明的,忠实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得仿佛我已不复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觅得我的宁静。”
他的痛苦真是那么深切,以至三个月之后在写给伐萨利信中还是非常难堪:
“乔琪沃先生,我亲爱的朋友,我心绪恶劣不能作书,但为答复你的来信,我胡乱写几句罢。你知道于皮诺是死了,——这为我是残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赐给我的极大的恩宠。这是说,他活着的时候,他鼓励我亦生存着,死了,他教我懂得死,并非不快地而是乐意地愿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远觉得他是可靠的,忠实的。我为他挣了些财产;而现在我想把他作为老年底依傍,他却去了;除了在天国中重见他之外我更无别的希望,在那里,神既赐了他甘美的死底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他身旁。对于他,比着死更苦恼的却是留我生存在这骗人的世界上,在这无穷的烦恼中。我的最精纯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只留着无尽的灾难。”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请他的侄儿到罗马来看他。李沃那陶与嘉桑特拉,担忧着,来了,看见他非常衰弱。于皮诺托孤给他的责任使他鼓励起新的精力,于皮诺儿子中底一个是他的义子,题着他的名字。
他还有别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强硬的天性对于社会底约束底反抗,他爱和一般头脑简单不拘形式的人厮混。——一个加拉菜地方底斫石匠,Topolino,“自以为是出众的雕塑家,每次开往罗马去的运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几个小小的人像,使弥盖朗琪罗为之捧腹大笑的”;——一个伐达尔诺地方底画家,Menighella,不时到弥盖朗琪罗那里去要求他画一个圣洛克像或圣安东纳像,随后他着了颜色卖给乡人。而弥盖朗琪罗,为帝王们所难于获得他的作品的,却尽肯依着Menighella底指示,作那些素描;——一个理发匠,亦有绘画底嗜好,弥盖朗琪罗为他作了一幅圣法朗梭阿底图稿,——一个罗马工人,为于勒二世底陵墓工作的,自以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大雕塑家,因为柔顺地依从了弥盖朗琪罗底指导,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丽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个滑稽的镂金匠,Piloto,外号Lasca;——一个懒惰的奇怪的画家Indaco,“他爱谈天的程度正和他厌恶作画的程度相等”,他常说:“永远工作,不寻娱乐,是不配做基督徒的”;——尤其是那个可笑而无邪的Giuliano
Bugiardini,弥盖朗琪罗对他有特别的好感。
“于里阿诺有一种天然的温良之德,一种质朴的生活方式,无恶念亦无欲念,这使弥盖朗琪罗非常惬意。他唯一的缺点即太爱他自己的作品。但弥盖朗琪罗往往认为这足以使他幸福;因为弥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满足是极苦恼的……有一次,沃太维诺·特·梅迭西斯要求于里阿诺为他绘一幅弥盖朗琪罗底肖像。于氏着手工作了,他教弥盖朗琪罗一句不响地坐了两小时之后,他喊道;‘弥盖朗琪罗,来瞧,起来罢:面上底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弥盖朗琪罗站起;一见肖像便笑问于里阿诺道:‘你在捣什么鬼?你把我的一只眼睛陷入太阳穴里去了;瞧瞧仔细罢。’于里阿诺听了这几句话,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与人轮流看了好几遍;大胆地答道:‘我不觉得这样;但你仍旧去坐着罢,如果是这样,我将修改。’弥盖朗琪罗知道他堕入何种情景,微笑着坐在于里阿诺底对面,于里阿诺对他,对着肖像再三的看,于是站起来说:‘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画的那样,是自然显得如此。’——‘那么,’弥盖朗琪罗笑道,‘这是自然底过失。继续下去罢。’”
这种宽容,为弥盖朗琪罗对待别人所没有的习惯,却能施之于那些渺小的,微贱的人。这亦是他对于这些自信为大艺术家底可怜虫底怜悯,也许那些疯子们底情景引起他对于自己的疯狂底回想。在此,的确有一种悲哀的滑稽的幽默。

孤独
这样地,他只和那些卑微的朋友们生活着:——他的助手和他的疯痴的朋友,——还有是更微贱的伴侣:他的家畜:他的母鸡与他的猫。
实在,他是孤独的,而且他愈来愈孤独了。“我永远是孤独的,他于一五四八年写信给他的侄儿说,我不和任何人谈话。”他不独渐渐地和社会分离,且对于人类底利害,需求,快乐,思想也都淡漠了。
把他和当代的人群连系着的最后的热情,——共和思想——亦冷熄了。当他在一五四四与一五四六年两次大病中受着他的朋友Riccio在Strozzi家中看护的时候,他算是发泄了最后一道阵雨底闪光,弥盖朗琪罗病愈时,请求亡命在里昂的Robert
Strozzi向法王要求履行他的诺言:他说假若法朗梭阿一世愿恢复翡冷翠底自由,他将以自己的钱为他在翡冷翠诸侯府场上建造一座古铜的骑马像。——一五四六年,为表示他感激Strozzi底东道之谊,他把两座奴隶像赠与了他,他叉把它们转献给法朗梭阿一世。
但这只是一种政治热底爆发——最后的爆发。在他一五四五年和Giannotti的谈话中,好几处他表白类乎托尔斯泰底斗争无用论与不抵抗主义底思想:
“敢杀掉某一个人是一种极大的僭妄,因为我们不能确知死是否能产生若干善,而生是否能阻止若干善。因此我不能容忍那些人,说如果不是从恶——即杀戮——开始决不能有善底效果。时代变了,新的事故在产生,欲念亦转换了,人类疲倦了……而末了,永远会有出乎预料的事情。”
同一个弥盖朗琪罗,当初是激烈地攻击专制君主的,此刻也反对那些理想着以一种行为去改变世界的革命家了,他很明白他曾经是革命家之一;他悲苦地责备的即是他自己。如哈姆雷德一样,他此刻怀疑一切,怀疑他的思想,他的怨恨,他所信的一切。他向行动告别了。他写道:
“一个人答复人家说:‘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是一个诚实之士,一个以好意观照一切的人。’他是说的真话。只要我在罗马底工作能给我和政治同样轻微的顾虑便好!”
实际上,他不复怨恨了。他不能恨。因为已经太晚:
“不幸的我,为了等待太久而疲倦了,不幸的我,达到我的愿望已是太晚了!而现在,你不知道么?一颗宽宏的,高傲的,善良的心,懂得宽恕,而向一切侮辱他的人以德报怨!”
他住在Macel
de'
Corvi,在德拉扬古市场底高处。他在此有一座房子,一所小花园。他和一个男仆,一个女佣,许多家畜占据着这住宅。他和他的仆役们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据伐萨利说:“他们老是大意的,不洁的。”他时常更调仆役,悲苦地怨叹。他和仆人们底纠葛,与贝多芬底差不多。一五六年他赶走了一个女佣之后喊道:“宁愿她永没来过此地!”
他的卧室幽暗如一座坟墓。“蜘蛛在内做它们种种工作,尽量纺织。”——在楼梯底中段,他画着背负着一口棺材的《死》像。
他和穷人一般生活,吃得极少,“夜间不能成寐,他起来执着巨剪工作。他自己做了一顶纸帽,中间可以插上蜡烛,使他在工作时双手可以完全自由,不必费心光亮的问题。”
他愈老,愈变得孤独。当罗马一切睡着的时候,他隐避在夜晚的工作中:这于他已是一种必需。静寂于他是一件好处,黑夜是一位朋友:
“噢夜,噢温和的时间,虽然是黝暗,一切努力在此都能达到平和,称颂你的人仍能见到而且懂得;赞美你的人确有完美的判别力。你斩断一切疲乏的思念,为潮润的阴影与甘美的休息所深切地透入的;从尘世,你时常把我拥到天上,为我希冀去的地方。噢死底影子,由了它,灵魂与心底敌害——灾难——都被挡住了,悲伤的人底至高无上的救药啊,你使我们病的肉体重新获得健康,你揩干我们的泪水,你卸掉我们的疲劳,你把好人洗掉他们的仇恨与厌恶。”
有一夜,伐萨利去访问这独个子在荒凉的屋里,面对着他的悲怆的《耶稣死难像》的老人:
“伐萨利叩门,弥盖朗琪罗站起身来,执着烛台去接应。伐萨利要观赏雕像;但弥盖朗琪罗故意把蜡烛堕在地下熄灭了,使他无法看见。而当于皮诺去找另一支蜡烛时,他转向伐萨利说道:‘我是如此衰老,死神常在拽我的裤脚,要我和它同去。一天,我的躯体会崩坠,如这支火炬一般,也象它一样,我的生命底光明会熄灭。’”
死底意念包围着他,一天一天地更阴沉起来。他和伐萨利说:
“没有一个思念不在我的心中引起死底感触。”
死,于他似乎是生命中唯一的幸福:
“当我的过去在我眼前重现的时候——这是我时时刻刻遇到的,——喔,虚伪的世界,我才辨认出入类底谬妄与过错。相信你的谄谀,相信你的虚幻的幸福的人,便是在替他的灵魂准备痛苦与悲哀。经验过的人,很明白你时常许诺你所没有,你永远没有的平和与福利。因此最不幸的人是在尘世羁留最久的人;生命愈短,愈容易回归天国……”
“由长久的岁月才引到我生命底终点,喔,世界,我认识你的欢乐很晚了。你许诺你所没有的平和,你许诺在诞生之前早已死灭的休息……我是由经验知道的,以经验来说话:死紧随着生的人才是唯一为天国所优宠的幸运者。”
他的侄儿李沃那陶庆祝他的孩子底诞生,弥盖朗琪罗严厉地责备他:
“这种铺张使我不悦。当全世界在哭泣的时候是不应当嬉笑的。为了一个人底诞生而举行庆祝是缺乏知觉的人底行为。应当保留你的欢乐,在一个充分地生活了的人死去的时候发泄。”
翌年,他的侄儿底第二个孩子生下不久便天殇了,他写信去向他道贺。
大自然,为他的热情与灵智的天才所一向轻忽的,在他晚年成为一个安慰者了。一五五六年九月,当罗马被西班牙阿勃大公底军队威胁时,他逃出京城,道经斯波莱德,在那里住了五星期。他在橡树与橄榄树林中,沉醉在秋日底高爽清朗的气色中。十月杪他被召回罗马,离开时表示非常抱憾。——他写信给伐萨利道:“大半的我已留在那里,因为唯有在林中方能觅得真正的平和。”
回到罗马,这八十二岁的老人作了一首歌咏田园,颂赞自然生活的美丽的诗,在其中他并指责城市底谎骗:这是他最后的诗,而它充满了青春底朝气。
但在自然中,如在艺术与爱情中一样,他寻求的是神,他一天一天更迫近他。他永远是有信仰的。虽然他丝毫不受教士,僧侣,男女信徒们底欺骗,且有时还挖苦他们,但他似乎在信仰中从未有过怀疑。在他的父亲与兄弟们患病或临终时,他第一件思虑老是要他们受圣餐。他对于祈祷的信心是无穷的;“他相信祈祷甚于一切药石;”他把他所遭受的一切幸运和他没有临到的一切灾祸尽归之于祈祷底功效。在孤独中,他曾有神秘的崇拜底狂热。“偶然”为我们保留着其中的一件事迹:同时代底记载描写他如西施庭中的英雄般底热狂的脸相,独个子,深夜,在罗马底他的花园中祈祷,痛苦的眼睛注视着布满星云的天空。
有人说他的信仰对于圣母与使徒底礼拜是淡漠的,这是不确的。他在最后二十年中全心对付着建造使徒圣比哀尔大寺底事情,而他的最后之作(因为他的死而没有完成的),又是一座圣比哀尔像,要说他是一个新教徒不啻是开玩笑的说法了。我们也不能忘记他屡次要去朝山进香;——一五四五年他想去朝拜Saint-Jacques
de
Compostelle,一五五六年他要朝拜Loretteo
——但也得说和一切伟大的基督徒一样,他的生和死,永远和基督在一起。一五一二年他在致父亲书中说:“我和基督一同过着清贫的生活”;临终时,他请求人们使他念及基督底苦难。自从他和维多利亚结交之后,——尤其当她死后,——这信仰愈为坚固强烈。从此,他把艺术几乎完全奉献于颂赞基督底热情与光荣,同时,他的诗也沉浸入一种神秘主义底情调中。他否认了艺术,投入十字架上殉道者底臂抱中去:
“我的生命,在波涛险恶的海上,由一叶残破的小舟渡到了彼岸,在那里大家都将对于虔敬的与冒渎的作品下一个判断。由是,我把艺术当作偶像,当作君主般的热烈的幻想,今日我承认它含有多少错误,而我显然看到一切的人都在为着他的苦难而欲求。爱情的思想,虚妄的快乐的思想,当我此刻已迫近两者之死的时光,它们究竟是什么呢?爱,我是肯定了,其他只是一种威胁。既非绘画,亦非雕塑能抚慰我的灵魂。它已转向着神明的爱,爱却在十字架上张开着臂抱等待我们!”
但在这颗老耄的心中,由信仰与痛苦所激发的最精纯的花朵,尤其是神明般的恻隐之心。这个为仇敌称为贪婪的人,一生从没停止过施惠于不幸的穷人,不论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他不独对他的老仆与他父亲底仆人,——对一个名叫Mona
Margherita的老仆,为他在兄弟死后所收留,而她的死使他非常悲伤,“仿佛死掉了他自己的姊妹那样”,——对一个为西施庭教堂造台架的木匠,他帮助他的女儿嫁费……——表露他的动人的真挚之情,而且他时时在布施穷人,尤其是怕羞的穷人。他爱令他侄子与侄女参与他的施舍,使他们为之感动,他亦令他们代他去做,但不把他说出来;因为他要他的慈惠保守秘密。“他爱实地去行善,而非貌为行善。”——由于一种极细腻的情感,他尤其念及贫苦的女郎:他设法暗中赠与她们少数的奁资,使她们能够结婚或进入修院。他写信给他的侄儿说:
“设法去认识一个有何急需的人,有女儿要出嫁或送入修院的。(我说的是那些没有钱而无颜向人启齿的人。)把我寄给你的钱给他,但要秘密地,而且你不要被人欺骗……”
此外,他又写:
“告诉我,你还认识有别的高贵的人而经济拮据的么?尤其是家中有年长底女儿的人家。我很高兴为他们尽力,为着我的灵魂得救。”
尾声
-

“多么想望而来得多么迟缓的死——”
终于来了。
他的僧侣般的生活虽然支持了他坚实的身体,可没有蠲免病魔底侵蚀。自一五四四与一五四六年底两场恶性发热后,他的健康从未恢复;膀胱结石,痛风症,以及各种的疾苦把他磨蚀完了。在他暮年底一首悲惨的滑稽诗中,他描写他的残废的身体:
“我孤独着悲惨地生活着,好似包裹在树皮中的核心……我的声音仿佛是幽闭在臭皮囊中的胡蜂……我的牙齿动摇了,有如乐器上底键盘……我的脸不啻是吓退鸟类的丑面具……我的耳朵不息地嗡嗡作响:一只耳朵中,蜘蛛在结网;另一只中,蟋蟀终夜的叫个不停……我的感冒使我不能睡眠……予我光荣的艺术引我到这种结局。可怜的老朽,如果死不快快来救我,我将绝灭了……疲劳把我支离了,分解了,唯一的栖宿便是死……”
一五五五年六月,他写信给伐萨利说道:
“亲爱的乔琪沃先生,在我的字迹上你可以认出我已到了第二十四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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