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名字的故事(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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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你呢?”
“也很好。”
我没有说我的事情,她也没有说任何她的事情,但我们没有说话的原因很不同。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事情,我根本就不想说出来。那是一件赤裸裸的事情,关于我的身体,我身体的机械反应,别人身体的一小部分第一次进入到我的身体里,我并不在乎那个人是谁。在夜色中,萨拉托雷的身体对我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除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好像一场没有到来的暴风雨。莉拉没有说话,我觉得很明显,她找不到话来表现自己。我感觉到她处于一种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的状态,就好像发生在尼诺房间里的事情让她忘乎所以,甚至让她失去了讲述的能力。我们之间的这种差别让我很难过。我试着回想发生在沙滩上的事情,想找出一些和她的迷失、幸福和痛苦近似的感情。我意识到我并没有在玛隆蒂沙滩,在巴拉诺留下什么,包括那个新的自我。我把一切都带走了,因此我没有那种迫切感,那种我在莉拉的眼睛里,在她半开着的嘴巴里,还有紧紧握着的拳头里看到的那种迫切。我和她不一样,我并不想马上回去,和我离开的一切重聚。从表面上看来,我的情况要更坚固、更稳定一些,但实际上,我在莉拉旁边,觉得自己像泥潭,像吸了太多水的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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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我后来才看到了她的日记。在那本日记里,她很详细地地记载了和尼诺度过的那一天一夜,日记里非常详细地记载了一些我没法知道的事情。莉拉对于性的愉悦只字未提,她记下的东西和我的体验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她说的是爱,她用一种令人惊异的方式描述爱。她说从她结婚的那天开始,一直到伊斯基亚岛的那几天,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死亡边缘。她非常详细地描述了那种死亡逼近的感觉:没有精神,昏昏欲睡,在大脑中央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压力,就好像在脑子和头骨之间有一个气泡,一直在膨胀,她感觉到所有一切都在移动,都迫不及待地离开,每个人、每样东西移动的速度都太快,都会撞到她,让她受伤,让她的眼睛疼,就像让她肚子疼一样。她说所有这些都伴随着感官的迟钝,就好像她被裹在了棉絮里,她的伤口不是来自于真实的世界,而是来自于她的身体和棉絮之间的空隙,她感觉自己是被那团棉絮包裹着。她承认,她觉得那种逼近的死亡非常坚硬,让她不再关注其他事情,首先是她自己,就好像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都应该被毁掉。有时候,她被一种不加思考直接表达自己的疯狂冲动控制住了:去最后一次表达自己,在她变成梅丽娜那样的女人之前;在她根本不看有没有卡车开过来就穿越大路之前,在她被撞倒被拖走之前。在加利亚尼老师的家里,在尼诺邀请她跳舞的时候,他解围(解救,她用的是这个词)的举动吓到了她,在她拒绝的时候就是这样表述的。后来在伊斯基亚岛,一天又一天,他一直在充当解救者的身份,他让她恢复了感觉,尤其是让她感觉到了自己。是的,他激起了她的感觉,一行行句子,核心的东西就是复活,是一种欣喜若狂的复活,突破一切束缚,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乐趣,好像是一种新的束缚,一波又一波。他和她,她和他,他们一起重新学会生活,会排除那些生活的毒,重新营造一种新生活——一种纯粹思考和生活的欢乐。
她的话非常美,我只是简述了一下。假如当时在我们回家的三轮车上,她告诉我她的感受,我可能会更加痛苦,因为她那种充沛的体验会更加凸显我的虚空。我会明白她遭遇了一种我可以了解的东西,那是我对于尼诺的感受,但实际上我并不了解那种感受,也许我永远也不会了解,我只能浮光掠影,有一点粗浅的感觉。我会明白她不是在玩一场夏天的轻浮游戏,而是内心感受到一种极端强烈的冲击,这种感觉从头到脚席卷了她。但当我们结束了密谋,回到了农齐亚身边,我还是没有办法摆脱那种不平等的感觉——这在我们的故事中反复出现,我正在失去一些东西,而她得到了。我感觉到我有追上来的必要,我想向她讲述我怎么在天海之间,在黑夜的玛隆蒂沙滩上失去了处女之身,我可以不提尼诺父亲的名字,我可以虚构一个水手,一个倒卖美国香烟的走私犯,我想告诉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告诉她那有多美妙。但是我明白我根本不在乎这些,讲述我自己的体验还有那些快感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是想诱使她说出自己体验,她和尼诺感受到的乐趣,并和我的感受进行对比,我希望我能胜过她。好在我感觉到了她是不会说的,我只会傻乎乎地暴露自己,所以我像她那样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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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回到家里,莉拉马上就找到话说了,她变得兴高采烈。农齐亚看到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她对我们还是很不客气。她说她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老是听见屋子里有奇怪的声音,她害怕是鬼魂或是凶手。莉拉拥抱了农齐亚,但被农齐亚推开了。
“你玩得开心吗?”农齐亚问。
“太开心了,我想把所有一切都换了。”
“你想换什么?”
莉拉笑了。
“我想想再告诉你。”
“你还是先告诉你丈夫吧。”农齐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出人意料的刻薄。
莉拉惊异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一种欢喜夹杂着感动的惊异,好像母亲的建议很正确,而且很及时。
“是的,我会告诉他的。”她说着就回到了房间,然后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过了很长时间,她从洗手间里出来,还是穿着内衣,她招手让我去她的房间,我很不情愿地过去了。她用一种火热的目光看着我,很急迫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我想学他学的所有东西。”
“他上大学呢,学的东西都很难。”
“我想看他看的那些书,我想明白他想的那些事情,我想学会那些东西,不是为了大学,而是为了他。”
“莉拉,你不要发疯了。我们已经说过,一次就够了,你和他见这一次就结束了。你怎么了,冷静一下吧,斯特凡诺快要来了。”
“你觉得假如我努力一下,我能不能了解他知道的东西。”
我受不了了。我已经明白并且一直对自己掩盖的事在那时候变得昭然若揭:她也觉得尼诺是唯一能拯救她的人。她现在感受到了之前我感受到的,她是通过自己的方式感受到的。我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毫无疑问,她会打破任何屏障,会坚持到底。我很坚决地对她说:
“不可能的,那些东西都很难,你已经跟不上了,你从来都不看报纸,你不知道现在谁在执政,你甚至不知道那不勒斯的市长是谁。”
“你知道这些事情吗?”
“我不知道。”
“他认为你知道,我告诉过你,你很欣赏你。”
我脸红了,嘀咕了一句:
“我正在学习,我常常不懂装懂。”
“就是不懂装懂,慢慢也能学会,你愿意帮助我吗?”
“不,莉拉,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你放过他吧,因为你的缘故,他已经说他要退学了。”
“他会学习的,他生来就是学习的料。无论如何,他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假如我学习那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他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告诉他,这样我就对他有用了。我要改变一下,莱农,马上要改变。”
我又忍不住给她泼冷水:
“你结婚了,你应该放弃这种想法,你不符合他的需求。”
“那谁符合他的需求。”
我想刺激她,就说:
“娜迪雅。”
“他为了我,已经把她甩了。”
“那样就好了吗?我不想再听你说下去,你们俩都疯了,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一肚子火,回到了我的小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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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凡诺还是在通常的时间来了,我们仨都装出一副愉快的样子,欢迎了他的到来。他很客气,但也有点不安,就好像在他温和的面孔下面掩藏着什么不安的事情。从那天起,他的假期开始了,但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没有带行李。莉拉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农齐亚问:“斯特!我看你有些不在状态,你有什么心事吗?你妈妈还好吧?皮诺奇娅呢?鞋子的事情怎么样了?索拉拉是怎么说的,他们满意吗?”他回答说一切都正常,我们吃了晚饭,但整个晚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刚开始,莉拉努力做出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但她看到斯特凡诺都是用一些单音节词答话,态度也冷冰冰的时候,她也生气不说话了。只有我和农齐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冷场,但冷场已经成了定局。直到吃水果的时候,斯特凡诺才面带一丝微笑,对他的妻子说:
“你和萨拉托雷的儿子一起游泳吗?”
我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了。莉拉很不耐烦地回答说:
“有几次。怎么了?”
“有几次?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到底多少次?莱农,你知道吗?”
“有一次,”我回答说,“两三天前他过来看我,我们一起游了泳。”
斯特凡诺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然后对他妻子说:
“你和萨拉托雷的儿子关系那么亲密,你们游完泳回来,还手拉着手?”
莉拉盯着他脸,看着他的眼睛问:
“是谁告诉你的?”
“艾达。”
“又是谁告诉艾达的。”
“吉耀拉。”
“谁告诉吉耀拉的?”
“吉耀拉是亲眼看见的!她和米凯莱一起来的,他们来找你们。你不是和那个混蛋还有莱农一起下水游泳,而是你们俩单独游泳。”
莉拉站了起来,心平气和地说:
“我出去一下,我去走走。”
“你哪儿都别去!坐着回答我的问题。”
莉拉站着,而且脸上带着一种很明显的厌烦,但我能察觉到那是一种鄙视,她忽然用意大利语说:
“我嫁给你简直是太蠢了,你一文不值。你知道米凯莱·索拉拉想让我去他店里,你知道因为这个缘故,假如吉耀拉能把我杀了的话,她绝对不会手软,你怎么办,你相信她?我不想在这里听你说什么了,你就像一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莱农,你陪我出去吗?”
她走向门口,我也要起身,但是斯特凡诺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对她说:
“你哪儿都别去,你要告诉我,你是不是单独和萨拉托雷的儿子一起游泳了,你是不是和他手拉手?”
莉拉想甩开他,但她做不到。她恶狠狠地说:
“放开我,你真让我恶心。”
农齐亚这时候也过来了。她说了女儿几句,说莉拉不应该那么说斯特凡诺。但是很快,她又用一种让人吃惊的语气,几乎是叫喊着让她女婿别再那样,莉拉已经回答了他了,吉耀拉是因为嫉妒才会那么说的,那个点心师傅的女儿不怀好意,她很担心失去自己在马尔蒂里广场的那家店里的位子,她想把皮诺奇娅也赶走,一个人在那里当主子,她对鞋子一窍不通,她也不懂怎么做点心,所有都是莉拉的功劳,包括新肉食店的好生意,所以,她的女儿莉拉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她真的是发火了,从她的脸上、圆睁着的眼睛,还有后来她喘不过气来的表现上都能看得出来。总之,她是一口气说了上面的话。但斯特凡诺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丈母娘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把莉拉拖到厨房里去了,对着她叫喊说:“现在你回答我,马上回答我。”然后,我听到莉拉用一种很难听的话在咒骂他,她拽着橱柜门在反抗他,他那么用力,结果那扇门都被拽了下来,橱柜歪斜着,摇摇欲坠,里面的盘子和杯子剧烈地晃动着,莉拉像在飞一样被从厨房里拖了出去,身体撞到了走廊的墙上,最后被拉到了卧室里。转眼间,她丈夫抓住了她,按住了她的胳膊,就好像她是一个带柄的杯子,把她摔倒了床上,然后重重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听见了钥匙在钥匙孔里转动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害怕。在那些漫长的瞬间,我亲眼看到斯特凡诺的身体里住着他父亲的灵魂,真的是堂·阿奇勒的阴魂,让他脖子上的血管暴起,额头上也全是一条条蓝色的血管。虽然我很害怕,但我觉得我不能坐着不动,就像农齐亚那样。我抓住门把手,摇了起来,我用拳头敲击着木门,恳求着:“斯特凡诺,拜托了!这都不是真的,放过她吧。斯特凡诺,不要伤害她。”但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我听见他在叫喊,说他想知道真相,因为莉拉不说话,更糟糕的是,听起来她好像不在房间里一样,有一阵子我觉得他在自言自语,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在摔东西。
“我去叫一下房东。”我对农齐亚说。我跑下了楼梯,我想问问房东有没有另一副钥匙,或者找房东的侄子,他是一个很强壮的男人,也许能把门撞开。但是我白费力气,我敲了一阵子门,房东不在,假如她在的话,她也不会开门的。这时候,斯特凡诺的叫喊声简直要冲破墙壁,传到街上、芦苇丛里,传到大海那边去,然而,好像除了我,没人听到他的叫喊,因为附近没有人探出头来,也没有人觉察到。我只能听到农齐亚恳求的声音,要比斯特凡诺的声音小,她威胁说,假如斯特凡诺打她女儿的话,她会把这事情告诉费尔南多和里诺,他们真会把他杀了的。
我跑了回来,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用整个身子的重量砸向房门,我说我已经叫了警察,他们马上就到。我看到莉拉一直没出声,我接着喊:“莉拉,你还好吗?拜托了,莉拉,告诉我你怎么样了?”这时候我们才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不是对我们说的,而是对着丈夫冷冰冰地说:
“你想知道真相吗?是的,我和萨拉托雷的儿子手拉着手去游泳。我们游到深海那里,我们接吻,互相抚摸。是的,我让他上了一百次,所以我发现你简直是坨狗屎,你一文不值,你只想要那些恶心的事情,真让我想吐。这样好了吗?你高兴了吧?”
莉拉说完,斯特凡诺再也不吭气了。沉默,只有沉默。我停止了撞门,农齐亚也不哭了。外面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汽车经过的声音,远处的人声,甚至还有母鸡扇动翅膀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斯特凡诺开始说话了,但他的声音很低,我们基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明白他在想办法安静下来,他说了很多断断续续、很短的话:“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乖乖的,别这样。”莉拉的坦白,对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以至于他认为这是莉拉在故意说谎。他觉得莉拉为了伤害他才这么说的,是一种夸大其词,就像一记重拳能让他一下躺倒。这样的话,言外之意就是:假如你还没有意识到你是在捕风捉影,在信口开河诬蔑我,我现在就给你醒醒脑,你听好了!
但对于我来说,莉拉的话听起来实在太可怕了,就像斯特凡诺的拳打脚踢一样可怕。我察觉到在他温和客气的面孔之下,隐藏着一种让我恐惧的暴力,同时我也受不了莉拉的勇气,她就那样肆无忌惮地说出了真相,就好像那是一句谎言。她对斯特凡诺说的每个字,让他恢复了理智,却让我觉得痛苦,他觉得那是一句谎言,但我知道:那是真相!当肉食店老板的声音清楚一点儿了,我和农齐亚都觉得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堂·阿奇勒已经从他儿子身上撤离了,斯特凡诺恢复正常了,又成了那个温和、好说话的斯特凡诺。斯特凡诺的和颜悦色让他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这暴力的一面让他觉得很迷失,他不明白自己的声音、手和胳膊怎么了。尽管莉拉和尼诺手拉手的情景有可能还在他的脑子里,但莉拉说出来的那一连串的话,还是让他觉得不可能是真的。
门没有打开,钥匙转不动,一直到天亮的时候门锁才动了,斯特凡诺的声音变得非常忧伤,就好像是低沉的恳求。我和农齐亚一直在外面等了好几个小时,我们陪伴着相互鼓励,我们说话声音很小,里面的人说话声音也很小。“假如我把这事儿告诉里诺的话,”农齐亚小声说,“他会把斯特凡诺杀了的,一定会把他杀了的。”我就好像完全相信她的话,也小声说:“拜托了,您别告诉他。”但同时我想:在莉拉结婚以后,里诺和费尔南多就再也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但自从她出生以后,他们是什么时候想打她就打她。然后我又想,所有男人都一样,只有尼诺是一个例外。我叹了一口气,但我的怨恨却越来越重,现在事情很明确了,莉拉会把尼诺据为己有,尽管她已经结婚了,他们会一起摆脱这让人作呕的现实,但我却永远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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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斯特凡诺就从卧室里出来了,莉拉没有出来。他说:
“你们收拾一下行李,我们走吧。”
农齐亚满脸不悦,忍不住指着被他摔坏的东西,说这些东西要给房东赔偿。他回答说——就像之前农齐亚叫喊的那些话刻在了他脑子里,他迫切地需要反驳——他说他一直在出钱,他还会继续出钱。“这房子是我付的房租。”他用虚弱的声音说,“您的假期是我掏的钱,您所有的一切,您的丈夫、您儿子都是我给他们的钱,因此您少啰嗦,收拾行李走吧。”
农齐亚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莉拉从房间里出来,她穿着一件黄色的长袖连衣裙,戴了一副很大的眼镜,像电影明星戴的那种。她没和我们说话,在港口也没有说话,在汽艇上也没有,一直到了我们的城区她也没有开口。她径直和丈夫回家去了,招呼也没有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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