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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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平坦、晶莹得聪明的前额,
她的眉毛又长又弯,好似天弓,
她的脸蛋儿泛着青春的红色——
有时又光洁透明,仿佛有电闪
流过她的脉管……
《唐璜》
“看到我父亲的财产猛增四倍,我虽然高兴,但是并没有完全乐昏了头,这一真情,如何通过事实,而不是仅凭空话,来向德·佐伊洛夫小姐表明呢?”在二十四小时之中,奥克塔夫集中了全部心思,想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心灵不知不觉被吸引进去,这在他身上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多年来,他对自己的感情始终了如指掌,并引导自己的感情关切他认为合理的事物。这次却一反常态,他怀着二十岁青年的那种急不可待的心情,盼望着同德·佐伊洛夫小姐见面的机会。他毫不怀疑,向一个几乎每天见两次面的人,他肯定有说话的机会,所难的是讲什么话最适宜,最能令人家信服。他思忖道:“归根到底,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里,我还不能以行动彻底地向她证明,我并不像她在内心里所指责的那样卑劣。因此,我理所当然首先应该申辩。”这条思路一开,便有许多话依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是那些话,他时而觉得夸大其词,时而又害怕轻描淡写,不足以驳斥如此严重的非难。到了十一点钟,他来到博尼维府的时候,到底要对德·佐伊洛夫小姐讲些什么,自己心里还一点数也没有。他是第一批进入沙龙的客人。然而他注意到,整个晚上,表妹同他讲了好几次话,表面上跟平时没有差别,可就是不给他单独说话的机会,令他不胜诧异。奥克塔夫特别生气,这天晚上像闪电一样转瞬过去了。
第二天,他的运气依然不佳。第三天,以及后来几天,他都未能同阿尔芒丝爽快地谈谈。他天天盼望能抓住时机,说出那句对他的人格至关重要的话,可是天天眼睁睁看着希望化为泡影,而在德·佐伊洛夫小姐的举止中,他又挑剔不出丝毫故意回避的神态。奥克塔夫认为,世上唯有德·佐伊洛夫小姐配得上他,而他却丧失了这个人的友谊与尊敬,仅仅因为人家误解了他,把与事实相反的情感强加在他的头上。平心而论,这种误解当然比什么都讨人喜欢,但是也最令人焦虑了。奥克塔夫心事重重,冥思苦索他所遇到的情况,经过了好几天,他才逐渐习惯了这种新的处境。从前,他多么喜欢缄默不语,现在却无意中改变了旧习。只要德·佐伊洛夫小姐能听得到他的声音,他的话就特别多。而实际上,他讲出来的话显得古怪也好,缺乏条理也罢,他根本不在意。其实,不管他讲话的对象是一位众所仰慕的夫人,还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夫人,他总是在向德·佐伊洛夫小姐说话,仅仅是为了讲给她听。
奥克塔夫有了这种实实在在的痛苦,倒摆脱了无名的忧伤。过去,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判断,他在当时享受了几分幸福,现在,他却弃置了这种习惯。他丧失了唯一的友人,也丧失了他自信应该受到的尊敬。不过,这些痛苦无论多么难以忍受,却没有使他故态复萌,引起那种极端厌世的情绪。他心里思量:“哪个人没有受到过诽谤呢?今天对我严厉,一旦真相大白,严厉就必然会化为热情,从而弥补对我的失礼。”
奥克塔夫看到,有一重障碍将他与幸福隔开,但是他毕竟望见了幸福,至少说望见了苦恼的终极,望见了那种他终日萦怀的苦恼。他给生活确立了一个新的目标,热望重新赢得阿尔芒丝的尊敬,然而,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位少女的性格很独特。她出生在俄罗斯帝国边陲的塞巴斯托堡城,紧靠高加索的边境,她父亲曾在那里任城防司令。德·佐伊洛夫小姐的童年,就是在那种严酷的气候下度过的,她外表虽然十分柔和,内里意志却很坚强,这种性格就是在那种气候里磨炼出来的。她母亲是德·博尼维、德·马利维尔两位夫人的近亲,在路易十八逃亡到米托城的时期,经常出入宫闱,后来嫁给一位俄罗斯上校军官。德·佐伊洛夫是莫斯科的阀阅世家。这位军官的父亲与祖父宦途多舛,他们依附的朝廷重臣不久失宠,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们的家境也就很快衰败下来。
阿尔芒丝的母亲于一八一一年去世,不久德·佐伊洛夫将军在米哈依山战役中殉难,她又失去了父亲。德·博尼维夫人听说自己有一个亲戚,流落到俄罗斯内地的一座小城镇,仅仅靠一百路易的年金过活,便毫不犹豫地把她接到法国来。德·博尼维夫人称她为外甥女,并且打算争取一份朝廷的恩典,给她寻一门好婚事。当初,阿尔芒丝的外曾祖父也曾得过勋位。由此可见,德·佐伊洛夫小姐刚刚十八岁,就已经历了许多苦难。也许正因为如此,生活当中发生的小风波,就仿佛在她的心灵上一掠而过,并不能掀起一点涟漪。有时候她可能受到强烈的刺激,这从她的眼睛里也未尝看不出来,但是显然,任何庸俗的情感休想在她身上发生作用。说来这种安详沉静,如果能打破片刻,该是多么欣慰啊!她这种神态,与她的聪明睿智相得益彰,使她赢得的敬佩,远远超过了她那种年龄所应该得到的份额。
在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圈子里,凡是有名望的贵妇,都对阿尔芒丝友好相待。她能闯出这样的局面,就多亏她那独特的性格,尤其多亏她那双摄人魂魄的湛蓝的大眼睛。不过,也有不少女人同阿尔芒丝作对。她不喜欢的人,就不理不睬;这一点她姨妈劝过她多少次,她就是改不掉。她同人家讲话的时候,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人家眼睛雪亮,自然看得出来。此外,在所有贵妇的举止言谈中,有些细微的表情动作,阿尔芒丝还不敢造次非难,甚至她也许并没想要严禁自己去效法。然而,即使她真的那样做,那在很长的时间内,她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面红耳赤。她在孩提时代,对儿童的小玩意儿入了迷,后来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她养成一种习惯,很少依据别人的反应来对自己做出评价,而是主要看她当天的情绪如何。不过,到了第二天再一思量,又可能给她的生活罩上阴影。
在这个少女的容貌上,就像在她温柔娴静、无忧无虑的性格中一样,看得出几分亚洲女性的特点。尽管她已经长大成人,她那种性格似乎还没有脱离稚气,一举一动都不会使人直接联想到,那是一个女人所特有的夸张的感情,相反却表现出一种妩媚动人的可爱的风采。她丝毫不求表现自己,随时放过出风头的机会,这反而引起大家的兴趣。有好些事情是合乎习俗的,在那些最最高贵的夫人的举止中也每日可见,但是,阿尔芒丝却绝不苟同。总之,德·佐伊洛夫小姐要不是极其温柔,正当青春妙龄,她的对头准会指责她假正经。
在她遇事镇定的神态中,乃至在她的举止中,别人仇视的目光可能会发现有些古怪之处,这也情有可原,她接受的是外国教育,而且到法国来的时间也不长。
德·佐伊洛夫小姐这种古怪性格,不免给自己招致了冤家对头。德·博尼维夫人是社交界的大红人,对小姐的宠爱特别明显,这就使夫人的朋友心生妒恨,饶不过她。奥克塔夫就是在这样的女人堆里打发日子。德·佐伊洛夫小姐为人正直不苟,也令这些人畏惧。由于攻击一个年轻姑娘的行为比较难,她们便攻击她的容貌。有人说,他这位年轻的表妹稍微下点工夫,就会漂亮得多,对此奥克塔夫头一个就表示同意。阿尔芒丝的相貌出众之处,恕我冒昧直言,就是所谓的俄罗斯型美:她的整个脸庞,一方面高度集中了淳朴忠诚的神态,这点在文明过于发达的民族已见不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综合美,既有纯血统的切尔克斯人的特征,又有几分线条稍嫌分明的日耳曼人相貌。她那张脸异常严肃,没有一处流于一般,但是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也有点太富于表情,这就不完全符合法国人对少女美的看法。
心地宽厚的人认为,谁在他们的面前受人攻击,而缺陷又首先由冤家对头指出来,这对谁反倒是一件大好事。德·博尼维夫人的好友们恨极了阿尔芒丝,索性不顾身份,公然嫉妒起她这条可怜的小生命,动不动就拿她取笑,说她的长相不好,前额太高,从正面看,脸上的线条有些过于突出。
在阿尔芒丝的相貌特征上,可能给她的对头抓得住的唯一把柄,就是在她心不在焉的时候,眼神往往显得古怪。她那种凝思、深邃的眼神,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连最喜欢挑剔的人见了,也肯定会认为是无可厚非的,在那种眼神里既看不出卖弄风情,也看不出自鸣得意。然而不可否认,她那眼神与众不同,仅仅这一点,在一个少女身上就不适宜。德·博尼维夫人的女客们聚在一起,在确信有人注意她们的时候,就一边对德·佐伊洛夫小姐评头品足,一边还常常模拟她的眼神。当然,这些庸俗的女人模仿时故作不见,并去掉那种眼神里美的东西。德·马利维尔夫人见她们如此刻毒,实在看不下去,有一天对她们说:“你们这种情形,就像被贬谪到人间的一对天使,不得不把自己隐蔽在凡人的形体中,等到再度相遇时,就这样相互打量,好辨认出对方来。”
应当承认,在一个如此有主见、如此坦率的人面前,仅仅说几句巧妙含蓄的话,就想辩白清楚一个严重的过失,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奥克塔夫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有随机应变的才能,尤其要显得泰然自若,这就是他这样年龄的人所难于达到的了。
阿尔芒丝无心说的一句话,让奥克塔夫理解为她已经不再把他视为契友了。奥克塔夫当时心头一沉,有一刻钟的工夫没讲出话来。在阿尔芒丝的那句话里,他又根本找不到借口回答,以便重新赢得人家的友谊。他几次试图申辩,可是为时已晚,气氛变了,他的话显得无的放矢;不过,阿尔芒丝听了却若有所思。对阿尔芒丝含沙射影的指责,奥克塔夫绞尽脑汁进行辩解,但仍无济于事。他在无意之中,显露出来自己受到深深的挫伤,这也许是他取得谅解的最巧妙的方式。
自从赔偿法案已成定局,甚至对社会上大多数人都不再是一个秘密以后,奥克塔夫身价百倍,俨然成了一个人物,着实令人有些吃惊。他一跃成为严肃人物的关切对象。大家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特别是那些身份极高的贵妇,她们纷纷想招他为乘龙快婿。我们这个世纪做母亲的人,总是不懈地给女儿寻找丈夫,这种怪癖叫奥克塔夫憎恶到了难以名状的程度。就拿某公爵夫人来说,奥克塔夫有幸同她沾一点亲,可是在赔偿法案之前,她难得同奥克塔夫说句话,现在却认为有必要向他道歉,因为她在习武厅剧院订的第二天包厢,没有给他留个座位。
“我知道,亲爱的奥克塔夫,”她对她表侄儿说,“您对那所漂亮的剧院成见太大,然而,那是唯一令我开心的剧院。”
“我承认我的看法错了,”奥克塔夫说,“细想想作者也有道理,他们写的辛辣的台词其实一点也不粗俗。不过,我推翻我从前讲过的话,绝不是有意向您讨一个座位。实话实说吧,我这个人生来古怪,既不合于上流社会,也不欣赏这类喜剧。看来,这类喜剧正是上流社会有趣的缩影。”
这样一位英俊的年轻人,说起话来竟是一副厌世的腔调,公爵夫人的两个姑娘一旁听了,觉得非常好笑,整个晚上,她们都以此为笑谈,可是第二天见了面,对奥克塔夫照样还是无拘无束。奥克塔夫注意到这种变化,只是耸耸肩膀。
奥克塔夫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惊奇,特别是因为他并没有花费气力。不过,他素谙人情世故,料到自己要引起嫉妒,遭受攻击;他想,这项赔偿法案,也少不得要向我提供这种乐趣。他并没有等上多久;几天之后,果然有人告诉他,在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场上,有几个年轻军官有意嘲笑他新近得到的财产:
“这个可怜的马利维尔有多倒霉呀!”其中一个军官说,“那二百万赔偿,就像一块瓦落到他的头上!看来教士他也当不成啦!这多让人伤心啊!”
“真是不可思议,”第二个军官接着说,“在本世纪,贵族遭到如此激烈的攻击,有人竟敢安享贵族的称号,却逃避为本阶级流血牺牲。”
“然而,唯有这种美德,雅各宾党人还没敢攻击说是虚伪的。”第三个军官补充了一句。
奥克塔夫听说这场谈话之后,越发到处露面,有舞会就参加,神气活现,遇到年轻人,他还竭力显得放肆无礼。但是,这样的态度,却没有引起一点非议。他深感诧异(他刚刚二十岁),发现别人越发尊敬他了。果然,赔偿财产这个事件,使他完全忘乎所以了。可是,大多数女人说:原先他身上缺乏的,恰恰是这种倜傥不羁的神气!奥克塔夫自己认为是傲慢无礼的举止,她们却称之为倜傥不羁。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无人告诉他别人在背后讲他坏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采取这种态度。奥克塔夫在上流社会处处受到欢迎,这种欢迎令人吃惊,可是正合乎他生来就矫矫不群的禀性。他对自己在社交场上的成功感到高兴,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到母亲的眼里流露出幸福的神情。正是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百般催促下,他才恋恋不舍,放弃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他成为别人献殷勤的对象,这对他起的最一般的作用,就是勾起他的心事:他丧失了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欢心。这种不快与日俱增,有时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起码可以说,她是决意疏远他了。由于赔偿法案,奥克塔夫的生活焕然一新,这在博尼维府表现得最为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德·佐伊洛夫小姐疏远他,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奥克塔夫曾经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主持一座有影响的沙龙。自从有了这种可能性,德·博尼维夫人便下了狠心,一定要让他摆脱那种枯燥的实用哲学。最近几个月,她就是这样称呼通常所说的十八世纪哲学。
她常对奥克塔夫说:“那些人实在太丧气,您什么时候把他们的书丢进火里烧掉呢?在您这样年龄、您这样地位的年轻人里,恐怕只有您一个人还看这种书。”
德·博尼维夫人希望奥克塔夫改弦易辙,是要让他信奉一种日耳曼的神秘主义。她耐心地同奥克塔夫一起检查他是否具有“宗教的感情”。自从脱离了孤独的生活,奥克塔夫遇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便通过这些事情验证,看他能不能改宗。他心中暗想,这才叫荒唐呢,别人绝料不到我会这样。
德·博尼维侯爵夫人在社交界里,可以说是公认的最出色的一位夫人。她的相貌十分端庄,一双杏眼神采奕奕,令人肃然起敬;她的体态雍容华贵,举止十分高雅,也许有些过分高雅。这样一副模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也都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德·博尼维夫人的几间客厅相当宽敞,对她十分有利。举例来说,议会最近一次会议开幕的那天,在表彰最杰出的夫人的名单上,她名列第一。奥克塔夫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宗教感情”的研究会产生什么结果。他这个人,一贯自诩毫不虚伪,现在却干起一件虚伪的事情,想想别人肯定要猜测纷纭,便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德·博尼维夫人的品德高尚,谤毁之言损害不了她的名誉。在她想象的空间,只有上帝与天使的容身之处,或者,顶多再加上介于上帝与人的某些中间体。按照德国最现代的哲学家的学说,这些中间体在我们头顶几尺高的地方飞舞。他们虽然距离我们很近,可也算是居高临下,“吸引我们的灵魂”,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德·博尼维夫人自从迈进了社交界,就赢得了贤淑的名声,她不但受之无愧,而且经受住了短袍耶稣会会士的巧妙含蓄的攻击,奥克塔夫心中暗想:她现在要拿这种声名为我冒险。一位如此尊贵的夫人,对他这样关切,又做得非常明显,令他心中十分快慰。因此,不管德·博尼维夫人认为为了他的转变有必要讲解多长时间,他都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在德·博尼维夫人新结识的人当中,奥克塔夫很快成为幸运儿,几乎与她形影不离。在一些社交场上,这位侯爵夫人的名声实在太高,就连她自己都在想,她要是肯到宫廷里露露面,无疑会压倒那里的群芳。侯爵夫人的身份高贵,打扮又非常入时,而且风韵不减当年;然而,她尽管有这些优越的地方,对奥克塔夫却没有产生丝毫影响。说来也是不巧,奥克塔夫觉得她有些忸怩作态。他一旦在什么人身上发现这个缺陷,脑子里便只想嘲笑一番。这位二十岁的哲人,任凭别人给他换脑子,却远远没有悟透这种乐趣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这个人,过去曾多少回暗暗发誓,与爱情势不两立,换言之,仇视这种感情是他一生的大事,殊不知,他往博尼维府上跑得那样起劲,恰恰是因为阿尔芒丝在她姨妈的身边,尽管这个姑娘瞧不起他,或许还憎恨他。不过,奥克塔夫并没有抱任何奢望,他性格上的主要毛病,就是过分夸大自己的短处。如果说他稍许有一点自尊心的话,那也只是表现在人格与勇气方面。在他的本阶级中,大部分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把许多可笑的,但又容易卖弄的见解,当成他们的准则。奥克塔夫却不随声附和,他这样做既非常果断,又没有炫耀之心。
这些得意之点,他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例如,他喜欢军旅生活,又不抱加衔晋级的任何野心。应当承认,这些得意之点,使他对自己的坚定性格产生了巨大的信心。奥克塔夫常说,我们没有体察自己的内心,是由于怯懦,而不是由于蒙昧。他凭着这条出色的原则,有点过分地相信自己的明智。谁要是贸然对他说,有朝一日,他准会爱上德·佐伊洛夫小姐,他就会当即离开巴黎。但是,他处于眼下的境地,还远远谈不上这种念头。他十分敬佩阿尔芒丝,可以说唯独敬佩她一个人,而反过来,阿尔芒丝却鄙视他,也正因为如此,奥克塔夫才敬佩人家。想要重新赢得他表妹的尊敬,这不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吗?这其中没有丝毫企图讨好这个姑娘的嫌疑。奥克塔夫远远排除了爱情的意念,甚至连一丝猜想也没有萌生,这是因为他同阿尔芒丝的对头在一起的时候,他头一个就附和说她有缺陷。再说,表妹始终不同他讲话,使他的希望不断落空,内心焦躁不安,他也就无法觉察出来,别人在他面前指责阿尔芒丝的那些缺陷,其实在他的思想里,无不与某种突出的优点相关联。
例如有一天,有人攻击阿尔芒丝,说她偏爱环形鬈发垂在脑袋周围的短发,有如莫斯科那里女人的发型。
“德·佐伊洛夫小姐觉得梳这样的头方便,”德·博尼维夫人的一位女客说,“她不愿意在梳洗打扮上花费时间。”看到贵妇们大肆赞赏这种推理,奥克塔夫在一旁不免幸灾乐祸。她们言下之意似乎要表明,阿尔芒丝忠心耿耿,做出一切牺牲好专门侍候她姨妈,是完全应该的。然而,她们的眼神却在说,她是尽伴娘的义务,才把一切全牺牲掉的。奥克塔夫心高气傲,绝想不到驳斥这种含沙射影的攻击。他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心里又美滋滋地暗暗赞叹。他嘴上不讲,心里却觉得:这个受到其他所有女人攻击的女人,却是这里唯一值得我敬佩的人!她身无分文,而其他那些女人却非常富有。要讲夸大金钱的重要性,只有她还可能有资格。然而她领取的年金不满一千埃居,却不把金钱放在眼里。独独那些十分阔气的女人,才向金钱卑躬屈膝地膜拜。
◎原文为英文,引自英国著名诗人拜伦的长诗《唐璜》。译文见查良铮所译《唐璜》第一章第六十一节。​
◎路易十八(1755—1824):法国国王,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二四年在位。法国一七八九年爆发资产阶级大革命,他先后逃亡到科布朗斯、维罗纳、米托等地。拿破仑建立的第一帝国覆灭后,他从英国返回巴黎,继承了王位。​
◎路易:法国旧金币名称,也叫金路易。​
◎切尔克斯人,高加索北部的民族。​
◎十八世纪哲学:指法国资产阶级启蒙哲学,提倡“理性”“真善美”,反对宗教,反对封建专制主义,代表人物主要有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卢梭等。​
◎埃居:法国旧币,各时期价值不一。当时一埃居等于五法郎。​
第六章
克伦威尔,听我劝告,千万把野心抛掉,
天使有了野心,都会获罪而堕落,何况人
不过是造物主的影像,怎能企望靠野心成功?
《亨利八世》
一天晚上,牌桌已经摆好,几位贵妇也来了,德·博尼维夫人离座同她们寒暄了一阵,然后怀着特殊的兴趣对奥克塔夫说:
“您这个人呀,真叫人猜不透。”这话她重复了有一百遍了。
“您要是能向我发誓,永远不泄露我的秘密,”奥克塔夫答道,“我就告诉您。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怎么!连德·马利维尔夫人都不晓得吗?”
“我非常尊敬她,绝不忍心惹她不安。”
德·博尼维夫人纵然有多么理想的信仰,听到这话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了。面前的这个男子,在她的眼里已近乎完美无缺,了解这样一个人的重大秘密,确实有吸引力;况且,这个秘密又从来没向人吐露过。
奥克塔夫要求永远保守秘密;德·博尼维夫人听了这话,便走出客厅,过了片刻又返回来,只见她的金表链上挂了一件奇特的饰物:柯尼斯堡制造的一种铁十字架。德·博尼维夫人用左手拿起它,压低了声音,庄严地对奥克塔夫说:“您要求我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对谁都永远保守秘密。我以耶和华的名义向您发誓,是的,我将保守秘密。”
“好吧,夫人,”奥克塔夫说,他觉得这个小小的仪式,以及他那高贵的表姨郑重的态度特别新鲜,“告诉您,经常使我心灰意冷、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隐衷,就是这种巨大的不幸:我根本没有‘意识’。您所说的‘内心感觉’,在我身上一点也找不到,我没有丝毫规避罪恶的‘本能’。如果说我憎恨邪恶,那一点也不足为奇,完全是我想通道理的结果,因为我觉得邪恶是有害的。向我证明邪恶是可怖的道理,每个关节我都能随时回想起来;由此可见,我身上没有丝毫神圣的,或者说是‘本能’的东西。”
“噢!亲爱的外甥,您真让我可怜!可又令我伤心,”德·博尼维夫人说,语气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您正是我们所说的‘叛逆’。”
他们两人在一处,自然有人留心观察。此刻,她对奥克塔夫表现出来的兴趣十分明显,逃不过几位观察者的机灵的眼睛。德·博尼维夫人矫揉造作的姿态统统不见了,换上一副庄重真诚的神情。她听着这位英俊的青年讲话,特别在动了怜悯之心的时候,眼睛里便射出了温柔的光芒。她的好友们远远地望着,做出各种各样大胆的判断,殊不知,她之所以那样兴奋,仅仅是因为她终于发现了一个“叛逆”。奥克塔夫向她提供了一个战机,她如果能唤醒奥克塔夫的“意识”与“内心感觉”,那就是一次永载史册的胜利。上个世纪有一位名医,他被请到一个府上,为他的朋友一位大老爷看病,检查完了病的症状,好长时间没有开口,突然兴奋得高喊起来:
“啊!侯爵先生,这种病,从我们祖辈就绝迹啦!‘玻璃体液’!一种怪病,死亡率最高。啊!我重新发现它了,我重新发现啦!”
德·博尼维夫人的兴奋,就是属于这种类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艺术家的兴奋。
她现在正极力宣传新教,认为新教应该取代过时的基督教。众所周知,基督教正经历第四次变革。她自从宣传新教以来,就听说存在着“叛逆”,只有他们反对德国神秘论学说,而这种学说的基础,就是确认人具有识别善恶的内心意识。她的运气真好,发现了一个“叛逆”,世间唯有她了解这个人的秘密。这个“叛逆者”是个完人,因为他的道德行为是绝对正派的,他“中魔”的本身极其单纯,没有丝毫个人动机的嫌疑。
那天,德·博尼维夫人摆了许许多多有力的理由,要说服奥克塔夫相信,他有“内心感觉”,我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读者大概没有奥克塔夫那样幸运,坐在离他可爱的表妹三步远的地方。尽管那位表妹从内心里鄙视他,他还是渴望重新赢得她的友谊。这种内心感觉,顾名思义,不可能在外表上流露出丝毫的迹象来。“但是,没有比这更简单、更容易理解的了,譬如您就是一个‘叛逆者’,等等。除了空间与时间,尘世再没有任何实存的东西,这一点难道您没有看到,没有感觉到吗?……”
听着所有这些美妙的论证,德·马利维尔子爵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还真有点中魔的样子。德·博尼维夫人的眼光非常敏锐,马上高声说:“喏!亲爱的奥克塔夫,看您的眼睛,‘叛逆’的精神有多明显。”应当承认,奥克塔夫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此刻非常动人,而在平时,却总是无精打采的,即或透过他那世上最美的金发卷,射出火热的光芒,也是一闪即逝。对那双眼睛的魅力,在法国可能比在任何别的地方体会得更深:它们显示出的一颗心灵,多年来被人看成冷漠无情,却突然间对您热情奔放。这工夫,奥克塔夫显得英俊无比,说话充满了情感,语调极其自然;德·博尼维夫人见了,犹如触了电一般,顿时变了模样,那神态着实令人销魂。此刻,她的眼睛闪烁着勇敢忠诚的光芒,为了确保新宗教的胜利,她可以赴汤蹈火,以身殉道。然而,恶意窥探她的人见此情景,又是多么扬扬得意啊!
客厅里这两个杰出的人,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们。他俩丝毫没有相互取悦的想法,这在他们的头脑里一点位置也没有。在场的当克尔公爵夫人和她身边的人,是法国最精明不过的女性,她们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世上竟有这样清清白白的事情。在上流社会,人们就是这样判断感情问题的。
阿尔芒丝对待她表兄的态度,还真表现得特别执着,几个月来,她始终不同他谈有关他俩私人的事情,还常常整个晚上都不同他讲话。奥克塔夫开始注意到,阿尔芒丝肯发现有他这个人,那就该谢天谢地了。
奥克塔夫见德·佐伊洛夫小姐宿怨不消,便小心翼翼,不露出心慌意乱的神色。过去在社交场上,他总是默默无言,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无限的烦恼,神态既非常古怪,又十分高雅。现在他一反常态,话多起来了,根本不管荒唐不荒唐。不料这样一来,在那些一般都效法德·博尼维夫人沙龙的沙龙里,奥克塔夫一下成为最时髦的男子了。他能取得如此成功,主要是因为他对一切都抱着超然物外的态度,比他的对手们确实高出一筹。他来到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中间,毫无自负的神态。他的“名望”,从杰出的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一直传到羡慕这位夫人的其他社交场合,因而,奥克塔夫没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十分满意的地位。他还没有任何作为,可是一踏进上流社会,就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别人看来,他的一言一行无不具有奇趣,就是他轻蔑地沉默不语,也显得非同寻常。有些人一到场,他就突然住口了,认为对那种人谈论高尚的情感,无异于对牛弹琴。德·佐伊洛夫小姐见他这样走红,感到非常奇怪。三个月以来,奥克塔夫完全变了个人。他的谈吐,大家都觉得无比精彩,就是对阿尔芒丝也隐隐有一种魅力。说来不足为奇,奥克塔夫讲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讨好阿尔芒丝。
时节将近隆冬,阿尔芒丝认为,奥克塔夫要做高门的乘龙快婿了。这事不难判断,短短的几个月,德·马利维尔子爵的地位就给抬得很高很高。在博尼维府的沙龙里,人们有时会见到一位大贵族。此公一生都在寻求即将闻名一时的人或物,他的癖好就是赶时髦,也亏了这种卓越的思想,他在宦途上得意非凡,人虽然庸庸碌碌,却当上了贵族院的议员。这位大贵族像职员一样,对大臣们奴颜婢膝,极得他们的赏识。他有一个小女儿,是他的唯一继承人;谁要是能攀上这门亲事,他就会把王朝给予他的极大荣誉、极大的优惠传给谁。整个冬天,他似乎都在注意奥克塔夫,不过,谁也没有料到,年轻的子爵这么快就要飞上高枝。这位公爵先生要在他的诺曼底采邑的森林里,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围猎。应邀前去参加的人,面子上是很有光彩的。三十年来,他发出的每个邀请,机灵的人全能猜得出其中的意图。
公爵事先没有透露一点风声,突然给德·马利维尔子爵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子爵同去打猎。对老公爵的行事与性格,奥克塔夫一家了如指掌,他们全体一致认为,奥克塔夫此行到朗维尔古堡去做客,要是能得到主人的欢心,有朝一日他就会当上公爵与贵族院议员。德·苏比拉纳骑士和全家人给他出了许多好主意,奥克塔夫这才动身。到了那里,他有幸看到一个精彩场面:四只出色的猎犬追逐一只鹿,从百尺高的悬崖上一同坠入塞纳河。第三天,奥克塔夫便返回巴黎。
“看来您是发疯了,”德·博尼维夫人当着阿尔芒丝的面,对奥克塔夫说,“您不喜欢那位小姐吗?”
“我没有怎么留心看她,”奥克塔夫十分冷静地答道,“我甚至觉得她人很不错。但是,到了我该来这里的时候,我待在那里心情实在憋闷。”
奥克塔夫大略讲了这么几句具有哲理的话,宗教的讨论又重新展开,而且更为热烈了。在德·博尼维夫人看来,奥克塔夫实在是不同凡响。由于对礼仪的本能的顾忌,恕我冒昧地这样讲,或者由于瞥见了有人窃笑,美丽的侯爵夫人终于明白过来,在每天晚上有上百个人聚会的沙龙里“教诲叛逆者”,恐怕不是最理想的地方。有一天,她让奥克塔夫次日用过午餐到她府上去。奥克塔夫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时值四月,翌日阳光灿烂,微风送暖,春意宜人。德·博尼维夫人产生一个念头,要把宗教讨论会移至花园。她很想从“始终新鲜”的大自然景物中,汲取一些有力的论据,好证明她哲学上的一个根本观点:“美则必真”。侯爵夫人头头是道地讲了大半天,这时一个女仆来见她,提醒她该去拜会一位外国王妃。这还是一周前订的约会。但是,德·博尼维夫人把兴趣全放在新宗教上,认为将来终有一天,奥克塔夫会成为这个宗教的圣保罗,因此她把一切都置于脑后了。侯爵夫人谈兴正浓,便要奥克塔夫等她回来。“有阿尔芒丝陪您呢。”她又添了一句。
等德·博尼维夫人一走远,奥克塔夫马上接着讲起来,丝毫也不羞怯。须知一个人只有承认产生了爱情,有所追求,才可能羞怯。
“表妹,我的‘意识’向我讲些什么,您知道吗?”奥克塔夫说,“那就是这三个月来,您鄙视我,把我看成一个庸人,认为我有了增加财产的希望,便忘乎所以了。我很早就想向您剖白一番,不是凭着空话,而是拿出行动来。然而,我没有找到一个有决定意义的行动,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您的‘内心感觉’。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请您盯住我的眼睛,看我讲话的时候,是不是在说谎。”
于是,奥克塔夫开始叙述,把这一时期的各种感受,一系列的尝试,都详详细细地讲给他的表妹听,语气十分天真。这些情况,我们已经向读者交代过了。就连他去拿中国象棋的那次,听到阿尔芒丝对契友梅丽·德·泰尔桑说的那句话,他也没有忘记讲出来。“那句话支配了我的生活,从那以后,我一心想重新赢得您的尊敬。”他回忆的这段往事深深地打动了阿尔芒丝,几滴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悄悄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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