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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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始终没有打断奥克塔夫的话,等他讲完之后,她又沉默了许久。“您认为我是有罪过的呀!”奥克塔夫见她不开口,激动万分地说。阿尔芒丝还是不回答,奥克塔夫眼里闪着泪花,高声说道:“我失去了您的尊敬。现在,我在世上干一件什么事情,才能恢复我过去在您心中的地位呢?请您给我指出来,我立刻就去办到。”这句话讲得既不过分,又深沉有力,阿尔芒丝勇气再大也挺不住了。她再也无法不动声色,眼泪簌簌直往下落,毫无忌讳地哭了起来。她害怕奥克塔夫再多说上几句,会使她更加意乱心慌,剥夺她仅存的一点自制力。她特别不愿开口讲话,怕露了真情,只好赶紧把手递给奥克塔夫,又振作了一下,才完全以朋友的口气说:“我对您十分敬重。”她真幸运,望见一名使女从远处走过来。她一脸泪痕,必须避开那个使女,正好以此为借口,离开了花园。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八世》的第三幕。​
◎苏联时期改为加里宁格勒。​
◎耶和华:《圣经》中上帝的名字。​
◎新教:改革基督教的新教派,主要有德国的路德教派,法国与瑞士的加尔文教派,以及英国的圣公会等。​
◎圣保罗:基督教的创始人之一,于公元六十七年在罗马殉难。每年六月二十九日为圣保罗节。​
第七章
热情力图伪装,但因深文周纳,
反而暴露了自己;有如乌云蔽天,
遮蔽越暗,越显示必有暴风雨,
眼睛想掩饰内心也总归枉然。
因为热情无论躲在什么假象里,
那终究是装模作样,易于看穿:
冷漠,嗔怒,甚至轻蔑或憎恨,
都是它的假面具,但骗不了人。
《唐璜》
奥克塔夫眼泪汪汪,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期待了这么久,他终于进行了这场渴望的战斗,自己究竟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他心中暗道:“如果失败的话,那我可就没有一点希望了。阿尔芒丝肯定认为我的罪过太大,根本配不上她的友谊,所以我向她道歉,刚说了几句,她就佯装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屑于同我进一步解释。‘我对您十分敬重’,这短短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还有比这更冷淡的话吗?这是恢复当初的亲密无间的关系?还是一种礼貌方式,用以打断令人不快的解释呢?”阿尔芒丝突然走开,尤其令他感到情况不妙。
奥克塔夫满腹疑虑,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极力回想清楚,试图从中引出结论。他一边要竭力进行正确的推理,一边心里又惴惴不安,生怕突然有个决定性的发现,打消他的一片狐疑,并证明他表妹认为他不配受到尊敬。这边,奥克塔夫正这样胡思乱想,那边,阿尔芒丝也陷入痛苦之中。她哽哽咽咽,唏嘘不已,然而流的是羞愧的眼泪,而不再是刚才那样的幸福的眼泪。
阿尔芒丝急急忙忙,躲进卧室,她羞愧到了极点,自言自语道:“天啊,奥克塔夫看见我刚才那种样子,会有什么想法呢?他能理解我为什么流泪吗?唉!我又何必怀疑呢?像我这样年龄的一个姑娘,听了朋友的几句知心话,几时竟会哭起来呢?噢,天哪!做出这样一件丢人的事情,怎么还有脸同他见面呢?我的处境已经够难堪的,就差引起他的鄙夷了。不过,他说的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句知心话;三个月来,我一直回避他,不同他讲话;因此,他的话应该是失和的朋友间的一种和解。按说,在朋友和解的时候,流点眼泪也情有可原——对,这样解释得通。然而,我不该跑掉啊,不该慌乱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啊!
“我何必躲到房间里,痛哭流涕呢?还不如回到花园去,接着同他说说话,表示自己的幸福心情仅仅是出于友谊。对,”阿尔芒丝思忖道,“我应当回花园去,德·博尼维夫人可能还没有回来呢。”她站起身,照了照镜子,见自己满面泪痕,神态异常,无法去见奥克塔夫,便“啊”地叫了一声,绝望地瘫在一把椅子上。“我真不幸,算是丢尽了脸面,而且,是在谁的眼里呢?是在奥克塔夫的眼里啊!”她呜呜咽咽,十分痛心,再也想不下去了。
“怎么!”她过了半晌,又自言自语道,“就在半个小时以前,我心里尽管隐藏着命里注定的感情,可我毕竟还是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幸福的,现在却完啦!永远完了,无可挽回啦!一个像他那样聪明的男子,肯定看得出来,我的意志薄弱到了什么程度。他的理性非常严格,对我这样的薄弱意志是最为反感的。”阿尔芒丝又哽咽起来。这样极度痛苦的心情持续了好几小时,结果她发了低烧。晚上,侯爵夫人让她在屋里休息。
随着体温增高,她很快又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只是丢了一半的脸面,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没有用明确的语言,承认我这前世注定的爱情。不过,从刚才发生的情况来看,难保我今后不会吐露出来。在我与奥克塔夫之间,必须筑起一道永久的屏障。我务必得去当修女,选择修道生活最孤寂的教派,到一个群山环抱、风景秀丽的修道院去。在那里,我永远不会听到人提起他。按照这个念头去做,就是我的‘职责’。”苦命的阿尔芒丝思忖道。从这个时刻起,她的自我牺牲已成定局。她嘴上不讲,心里却体会到(详细讲出来,就仿佛还有怀疑),体会到这样的事实:“我既然明确了‘职责’,如果不立刻盲目地,毫不犹豫地履行,那就无异于庸人的行径,就根本不配得到奥克塔夫的友谊。他对我说过多少回,这是识别高尚心灵的秘密标志!啊!我的高尚朋友,我亲爱的奥克塔夫,这是您的决定,我一定遵从!”她由于发烧,才有胆量小声说出这个名字,并且一再重复它,心里感到很幸福。
阿尔芒丝想进修道院,便马上以修女自居,看到自己的小卧室点缀一些世俗的装饰品,有时也感到很惊奇。“圣西斯托这个美丽的圣母雕刻,是德·马利维尔夫人送给我的,我也应该转送给别人了,”她自言自语道,“这还是奥克塔夫亲手选的,他认为它胜过拉斐尔的处女作《圣母的婚礼》。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还同他争论选得好不好,其实,我只是为了开开心,看他怎样为自己的选择辩护。难道说,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他了吗?我始终爱他吗?噢!这种感情真可怕,必须把它从我的心中驱除。”阿尔芒丝万分苦恼,竭力不想她的表兄,然而她觉得,表兄的形象同她生活中的每件事都相关联,甚至同她生活中最不相干的事情也纠结在一起。她已把女仆打发走,剩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过了一会儿,她又按铃叫人,吩咐把卧室里的雕刻全搬到隔壁房间去。小卧室顿时显得光秃秃的,仅仅剩下漂亮的天青石色的墙纸。她暗自思量:“一个修女,可以给寝室糊上墙纸吗?”这是一个难题,她考虑了许久。她心中设想的修道环境,必须同她将来在修道院居住的寝室完全吻合。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所产生的苦恼,超过了她所有的痛苦,因为,那些痛苦是她臆想出来的,而犹豫不决的心情则是实实在在的。最后她想道:“不行,那里恐怕不准糊墙纸。在创立教派的那些修女生活的年代,纸还没有发明出来呢。那些教派是从意大利传进来的。图博斯金王爷就曾说过,每年用石灰粉刷一遍墙壁,这是许多美观的寺院唯一的装饰。”她在极度兴奋中又说道:“啊!也许应当乘船到意大利去,就借口身体不好。嗳!不成。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奥克塔夫的祖国啊,至少要能经常听到他使用的语言啊!”这时,梅丽·德·泰尔桑小姐走进来,发现卧室四壁光光,不禁大吃一惊,她走近她的朋友,脸上立时失去了血色。阿尔芒丝非常兴奋,一方面由于发烧,另一方面也因为怀有一种崇高的激情;这种激情,仍然是爱奥克塔夫的一种方式;她想向梅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以便加深她俩的友谊。
“我要去当修女。”她对梅丽说。
“怎么!那个人的心肠竟如此硬,把你这个娇弱的人儿伤害了吗?”
“噢!天哪,不是,对于德·博尼维夫人,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把对待一个穷苦的、默默无闻的姑娘所能具有的感情,全用到了我的身上。她在忧伤的时候,甚至还挺喜欢我,可以说,她对待任何人,不可能比对待我更好了。如果我对她有一点点抱怨的意思,那也是不公道的,何况我也会意识到自己的地位。”
听了她回答的最后这句话,梅丽忍不住哭了。梅丽非常有钱,但是她也有高尚的情感,这是她出生的那个名门世家的家风。两个朋友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相互紧紧地握住手,直流眼泪,晚上大部分时间就这样度过了。阿尔芒丝最后告诉梅丽,她都因为什么要进修道院,只有一条原因避而不谈:一个穷苦的姑娘,在世上能有什么出路呢?无论如何,总不能嫁给街头的一个小商贩吧?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呢?在修道院里,就只需要遵守教规,虽说没有她在德·博尼维夫人身边那样的娱乐,诸如欣赏美术作品,倾听上流社会人物的高谈阔论,可是也绝对用不着讨好任何人,更不会因为讨不到好而蒙受羞辱。阿尔芒丝绝不肯提起奥克塔夫的名字,否则她会羞愧而死的。“这就是我的最大不幸。”阿尔芒丝投进梅丽的怀中,一边哭一边想:“真难哪,甚至向自己最忠诚、最有道德的朋友讨主意都不成。”
阿尔芒丝在卧室里哭泣的时候,奥克塔夫这头心里也明白,整个晚上他不会见到德·佐伊洛夫小姐了,于是不顾他的处世哲学,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举动,去接近那些被他怠慢了的女人;平时因为聆听德·博尼维夫人的宗教论述,他才怠慢她们的。好几个月以来,奥克塔夫成了别人追求的对象;那种追求虽说十分有礼貌,可是却越发叫人讨厌。他变得厌世而且忧伤,像阿尔塞斯特一样,听说人家有女儿要出嫁就头疼。只要有人向他谈起一位他不认识的贵妇,他劈头一句话就问:“她有女儿要出嫁吗?”近来,他说话愈加没有顾忌,听到回答人家没有女儿要嫁人,他仍然不满足,还要追问一句:“她没有女儿要出嫁,难道她连个侄女都没有吗?”
正当阿尔芒丝神志不清的时候,奥克塔夫却在那里寻开心,他不仅同所有那些有侄女的夫人闲聊,而且还同令人生畏的、膝下多至三个女儿的母亲搭话,以便排遣因午前的事件而产生的疑惑不定的心情。奥克塔夫之所以鼓起那么大勇气,同那些夫人周旋,也许是因为他看到阿尔芒丝平时坐的那把小椅子,依然在德·博尼维夫人的圆椅旁边。阿尔芒丝的椅子不高,德·克莱府的一位小姐坐到上面,她的日耳曼型的肩膀很美,正好借重矮椅炫耀她的玉肤冰肌。“真有霄壤之别啊!”奥克塔夫与其说是在想,还不如说是在感觉,“德·克莱小姐令人喝彩之处,我的表妹若是瞧见了,会感到多大的屈辱啊!这一位卖弄风情,仿佛就是可以的,甚至不算是缺点。此处倒用得着这句老话:贵族自有贵族样。”想到这里,奥克塔夫就开始向德·克莱小姐献殷勤。除非是有兴趣猜测的人,或者是听惯了他讲话爽快的人,才能从他的所谓欢快的情绪里,看出全部辛酸与鄙视的神情。大家都挺凑趣,觉得他说的话非常俏皮。然而,奥克塔夫自己却明白,他的那些博得满堂彩的话语,其实平淡无奇,有时甚至还相当粗俗。这天晚上,他一次也没有在德·博尼维夫人的身边停留,德·博尼维夫人有些不快,她走过奥克塔夫身边的时候,低声地责怪了他几句,奥克塔夫为自己的逃避辩解了几句,侯爵夫人觉得很中听。她的这个未来的新信徒很有智慧,在社交场上应付裕如,她看着非常满意。
德·博尼维夫人以天真无邪的态度,夸奖了奥克塔夫。如果言语有知,“天真”一词用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它不感到羞愧的话,我就使用这个词。这个女人坐在软椅上的姿态那么优美,眼睛凝视空中的神情又是那么动人。应当承认,她凝视着客厅天棚上的金线脚,有时达到了这种意境:“在这个空间,在这半空中,有一个神灵在听我讲话,在吸引我的灵魂,向我的灵魂灌输特殊的、我万万预料不到的情感,使我表达出来的思想说服力极强。”这天晚上,德·博尼维夫人对奥克塔夫格外满意,认为她的信徒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因此她对德·克莱夫人说:“的确,年轻子爵当初缺乏的,正是随着财产而来的自信心。这项英明的赔偿法案,对我们那些可怜的流亡者是多么公正啊!即使不为这一点,就凭它给我外甥带来新的灵魂这一条,我也非拥护它不可。”当克尔夫人瞧着德·克莱夫人与德·拉龙兹伯爵夫人;这时,一位年轻的公爵夫人走进来,德·博尼维夫人迎了上去。当克尔夫人等她一走开,便对德·克莱夫人说:“我认为这一切都非常清楚。”
“太清楚了,”德·克莱夫人答道,“简直要出丑了。那个才貌‘惊人’的奥克塔夫如果再殷勤一点儿,我们亲爱的侯爵夫人就会抑制不住,把她的知心话儿全倾吐给我们了。”
“历来如此,”当克尔夫人又说,“那些贞淑的女人我领教过,她们想宣传宗教,最后都落得身败名裂。哼!美丽的侯爵夫人,听本堂神父讲道时倒是一本正经,可是过后又把圣饼还回去!”
“这当然比让图夫南制作《圣经》合订本强多了。”德·克莱接上说。
然而,所谓奥克塔夫的殷勤,却转瞬间消失了。他看见梅丽从阿尔芒丝的房间出来,脸上失去了常态;她母亲已吩咐备车回府,她匆匆离去。奥克塔夫也没能上前问问,于是他也当即离开客厅,因为从这时候起,他无论对谁,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他看到梅丽伤心的样子,料想发生了什么意外;德·佐伊洛夫小姐为了逃避他,也许要离开巴黎吧。令人赞叹的是,我们这位哲人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出,他对阿尔芒丝有了爱情。他曾经立下最狠的誓言,反对爱情。他不善于洞察内心,而不是缺乏个性,因而他很可能会盲目地恪守誓言。
◎引文为英文,译文见查良铮所译《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节。​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著名画家、建筑师、考古学家。​
◎阿尔塞斯特:莫里哀戏剧《恨世者》的主人公。​
第八章
我怎么能这样干?今后住在哪里?
如何生活?我丈夫认为我已死去,
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乐趣?
《辛白林》
奥克塔夫会爱上她,阿尔芒丝绝不会产生这种幻想。很久以来,同奥克塔夫见见面,就成了她生活中的唯一乐趣。然而,一个出人意料的事件,改变了她的年轻表兄的社会地位,这在她的心中引起多少痛苦的斗争啊!她臆想出了多少理由,来为奥克塔夫行为的突然变化辩解啊!她反反复复地自问:“他有一颗庸俗的灵魂吗?”
等她终于确信,奥克塔夫生来对幸福另有憧憬,而不是以追求金钱与虚荣为乐,新的忧虑又出现了,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她暗自思忖:在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里,我是最穷苦的姑娘;别人要是觉察出我对他的感情,就会更瞧不起我了。这种四处威胁她的深重的不幸,本来应该医好她的痴情,却把她推进了极度的忧郁之中,使她更加盲目地追求她在人世间的唯一乐趣,终日思念奥克塔夫。
每天有好几个小时,阿尔芒丝都能见到奥克塔夫;逐日发生的琐事,改变了她对表兄的想法。她怎么可能医好心病呢?她处处留意,始终不同奥克塔夫谈心,这是因为害怕泄露了真情,而不是因为鄙视他。
他俩在花园里解释的第二天,奥克塔夫两次来到博尼维府,可是阿尔芒丝都没有露面。奥克塔夫下了狠心,采取了这一步骤,结果不知道吉凶如何,心里不胜焦虑,表妹偏偏又莫名其妙地躲起来,更令他大惑不解。晚间,表妹依然没露面,他看出来这是表妹决定对他采取的态度。因此,他再也没有勇气说些空话来消闲解闷了,同谁讲话的心绪都没有了。
每当客厅的门打开,他的心就跳得仿佛要蹦出来。最后,钟敲半夜一点,该起身告辞了。从博尼维府里走出来,前厅、门面、门楣的黑色大理石、花园古老的围墙,它们本来都是很普通的物体,却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好像处处都映现了阿尔芒丝的愤怒。这些平淡无奇的形体,勾起他的怅惘心情,使他倍感亲切。我可以冒昧地这样讲吗?在他的心目中,这些形体很快蒙上了一层温柔典雅的色彩。第二天他发现,府中花园里爬满盛开的黄桂竹香的老院墙,同博尼维府的围墙十分相似,心里不禁一阵颤抖。
就在奥克塔夫鼓起勇气,同他表妹谈话之后的第三天,他来到博尼维府,深信他在表妹的心目中,永远降到了一般相识的地位。他走进客厅,突然看见阿尔芒丝在弹钢琴,他的心情有多么慌乱啊!阿尔芒丝友好地同他打招呼。奥克塔夫发现,她脸色苍白,变化很大。然而,他在阿尔芒丝的眼中,似乎看出某种幸福的神情,这令他大为惊奇,也使他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个明媚的春天早晨,天朗气清,德·博尼维夫人打算到远处去散散步。
“您也同我们一道去吗,外甥?”她问奥克塔夫。
“好吧,夫人,只要不是去布洛涅森林,或者穆索森林就行。”奥克塔夫知道,阿尔芒丝不喜欢那些游览的地方。
“到王宫花园去,从林荫大路走,您说好吗?”
“我有一年多没去那儿了。”
“我还没见过那里的小象呢。”阿尔芒丝说着,高兴得跳起来,赶紧去拿帽子。
大家兴冲冲地出发了。一路上,奥克塔夫喜气洋洋。德·博尼维夫人同英俊的奥克塔夫,同乘一辆轻便马车,从托尔托尼前面经过;看到他俩的上流社会的人都纷纷这样讲。至于那些身体不好的人,他们看到德·博尼维夫人一行,不免忧伤地想到,这些贵妇人举止轻浮,又恢复了路易十五当朝时的作风。那些可怜的人还说:“在我们贵族举步艰难之际,把淳朴风气和文雅举止的美名,拱手让给第三等级和工业家,真是大大的失策。耶稣会教徒从清心寡欲做起,真有道理。”
阿尔芒丝提到,书店老板刚送来三卷书,书名叫《×××历史》。侯爵夫人对奥克塔夫说:“依您看,这部书我要不要看?报纸不择手段,把它捧得神乎其神,反而令我不大相信。”
“然而,您只要翻翻,就会觉得很好。作者擅长叙事,还没有卖身投靠任何党派。”
“真有意思吗?”阿尔芒丝问道。
“像瘟疫一样令人讨厌。”奥克塔夫答道。
话题转到历史的可靠性,继而又转到墓碑。
“记得有一天,您对我讲过,”德·博尼维夫人又说,“只有碑文才谈得上确凿无疑,对不对呢?”
“对罗马人与希腊人的历史来说,确实如此,有钱的人都树碑立传。然而,记载中世纪史实的数千份的手稿,却还一直放在图书馆里;如果说我们没有利用,那也只怪我们那些所谓的学者懒惰。”
“可是,那些手稿的拉丁文很不规范哪。”德·博尼维夫人接着说。
“在我们的学者看来,也许不容易辨认,其实也不见得多么不规范。爱洛伊丝给阿贝拉尔的信件,您如果读一读,一定会很感兴趣。”
“听说他们的墓归法兰西博物院管理,”阿尔芒丝说,“安葬在什么地方呢?”
“安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了。”
“去看看吧。”德·博尼维夫人说。
几分钟之后,他们到了那座英国式的公园;从位置上讲,它是巴黎唯一真正漂亮的公园。他们参观了阿贝拉尔墓碑、马塞纳的尖形纪念碑,还去寻找拉贝杜埃尔的坟墓。奥克塔夫看到年轻姑娘B安息的地方,还为她洒了几滴眼泪。
谈话是认真严肃的,但也相当有趣动人;可以大胆表露自己的感情,用不着遮遮掩掩。说实在的,他们所谈的话题,不会引起什么嫌疑。不过,他们的那种天真语气,却有极大的魅力,这一点他们都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们向前走的时候,只见迎面过来一群游客,他们簇拥着绝顶聪明的G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告诉德·博尼维夫人,她到这地方来,是为了寻求灵感。
我们的朋友听了“灵感”这个词,都几乎要笑起来。他们觉得,平庸做作的神态,从来没有像这样令人作呕。G伯爵夫人同法国的所有庸人一样,专靠夸张她的感受来达到说话的效果。别人谈话,有她一插进来就给搅了,人家见她在场,便不再畅畅快快地表达感情,这倒不是由于虚伪,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廉耻心。这是那些无论有多高的才智的庸人所缺少的。
大家寒暄了几句之后,各自继续游赏。由于路径狭窄,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稍稍落在后边。
“前天,您的身体不舒服吧,”奥克塔夫说,“您的朋友梅丽从您的房间出来,看上去脸色苍白,我当时甚至担心您病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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