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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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还有一只好胳膊,”奥克塔夫霍地站起身,扑向骑士,高声喝道,“您要是再讲一句,我就把您从那扇窗户扔出去。”
奥克塔夫尽管按捺住自己的怒火,还是把骑士吓得面无人色,骑士猛地想起来,外甥从前犯过疯病,看他这次怒不可遏的样子,恐怕又要闯祸了。
这时,阿尔芒丝进来了,但是,奥克塔夫并没有想到要同她说些什么,甚至没有拿情人的目光看她,因为他情绪平静下来,进入了心醉神迷的状态。骑士竭力装出泰然自若的神态,开了几句玩笑,而奥克塔夫却怕他伤害了德·佐伊洛夫小姐。
“先生,”奥克塔夫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对他说,“我要求您立刻回到你的房间去。”
奥克塔夫见骑士还迟疑不定,就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拖回房间,扔进去,锁上房门,把钥匙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奥克塔夫回到两位妇人身边,仍然怒气冲冲。
“这个贪婪下贱的家伙,我要是不杀了他,”奥克塔夫仿佛自言自语地高声说,“他就敢说我妻子的坏话。他绝不会有好下场!”
“可我呢,我却喜欢德·苏比拉纳先生,”阿尔芒丝说,她怕奥克塔夫胡来,使他母亲难堪,“我喜欢德·苏比拉纳先生。如果您还继续发火,我就会想,您这么大脾气,恐怕是为了某个婚约,我们刚才宣布得可能有点过于仓促了。”
“我肯定您不是这样想的,”奥克塔夫打断她的话,说道,“不过,您总是有道理的。看来我最好是饶恕这个卑鄙的小人。”他这样说着,气渐渐消了。德·马利维尔夫人的中风这出戏演得很精彩,她让人把自己抬回房间,还派人去巴黎请她的医生。
下半夜过得很美。这位幸福的母亲的快乐的情绪,也感染了奥克塔夫和他的女友。阿尔芒丝的心绪依然很乱,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她在德·马利维尔夫人欢言笑语的鼓励下,也敢于向奥克塔夫表明,他对于她有多么宝贵。看到他妒忌德·博尼维骑士,阿尔芒丝快活极了。奥克塔夫前几天表面上的冷淡态度,原来是由于这种吉祥的情感,这种解释真叫阿尔芒丝幸福;德·欧马尔夫人与德·博尼维夫人很晚才来,人家不顾德·马利维尔夫人的吩咐,还是把她们唤醒了。大家在拂晓时才去睡觉。
第二十八章
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
今天萌发希望的幼芽,明天开花,
红艳艳的荣誉的花朵满身披挂,
第三天却来了严霜,致命的严霜,
于是他倒下了,那情景同我一样。
《亨利八世》
次日,德·马利维尔夫人一早就去巴黎,向丈夫提议让奥克塔夫结婚。侯爵争辩了足足有一天。
“其实,”侯爵说,“这个令人恼火的建议,我早就料到了。我若是表示诧异,就不够诚实了。我也承认,德·佐伊洛夫小姐的财产不算少,她的俄国叔父们全部丧生,这对她来讲正是时候。不过,她的财产,并不超过我们可能从别处得到的。而且,对我儿子影响最大的是,在这桩婚姻中,女方没有家庭;我看他俩只不过是性格相投,这可不好。在上流社会里,奥克塔夫的亲戚不多,他又城府很深,交不上朋友。在他表姨夫和我之后,他要当上贵族院议员,事情就是这样。我的好朋友,您是了解的,在法国,人有多大势力,职位就有多高。正如那些放肆无礼的家伙所说的,我是老一辈的人了;我已经时日无多,我儿子在上流社会可能有的关系,会因为我离世而全部断绝,因为,在我们亲爱的德·博尼维侯爵夫人的掌中,他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而不是受宠的对象。在奥克塔夫婚姻的问题上,主要追求的是在上流社会的扶掖,而不是财产。我看他是块材料,有杰出的才具;他一个人闯也能成功,您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我看到那些极其出色的人物,也总是需要人捧;然而我的儿子非但不笼络那些惯于为人制造声望的人,反而处处同他们作对,公然攻击他们,好像能从中得到什么乐趣似的。这不是成功之道。女方的家庭要是人丁兴旺,根基牢固,奥克塔夫在上流社会就会被认为有资格当个大臣;可是,没有一个人吹捧他,到什么时候他也只是个怪人罢了。”
听到“怪人”这个词,德·马利维尔夫人叫起来,她看出来,有人向她丈夫“灌输”了东西。
侯爵越讲越起劲儿。
“是的,我善良的朋友,奥克塔夫动不动就发火,自从雅各宾党把我们的一切,甚至我们的语言都改变以来,他对所谓的‘原则’就着了迷。我并不想断言说,他的这些表现有朝一日必然会把他抛进最愚蠢的行为中,即抛到所谓的‘反对派’的营垒里。在反对派里,只有一个出色的人物,那就是德·米拉博伯爵,最后他也卖身求荣了;这种结局实在不光彩,我也不愿意让我儿子这样。”
“就是这方面,也用不着您担忧。”德·马利维尔夫人激烈地反驳说。
“是用不着我担忧,其实,我儿子要走相反的道路,正处在会把前程断送掉的危险境地之中。这桩婚事,只会使他成为一个小市民,蛰居在外省的古堡里度日。他的性格沉郁,非常适合过这种生活。我们亲爱的阿尔芒丝,看问题的方法很古怪,不但不能促使他改掉我责备他的这些毛病,反而会加强他的市民习气。您极力主张的这桩婚姻,非把我们的家族毁掉不可。”
“奥克塔夫注定要进入贵族院,他在那里将成为法国青年的杰出代表,并以他的口才博得人们的敬佩。”
“代表多着哪。贵族院所有那些年轻议员,都以辩才自诩。天哪!他们在贵族院里,就像在上流社会一样,彬彬有礼,消息灵通,仅此而已。所有那些代表法国青年的年轻议员,会成为奥克塔夫的最大仇敌,因为他对事物的感受,至少与众不同。”
德·马利维尔夫人很晚才回到昂迪依,随身给阿尔芒丝带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在信里德·马利维尔先生替奥克塔夫向她求婚。
德·马利维尔夫人奔波一天,虽然很累,却还是急急忙忙去见德·博尼维夫人;她必须亲口把这桩婚事告诉侯爵夫人。她给侯爵夫人看了德·马利维尔先生给阿尔芒丝的信。她采取了这一步骤,以便防范那些可能会改变她丈夫态度的人,心里非常高兴。再说,这一步棋还非走不可,在一定程度上,德·博尼维夫人是阿尔芒丝的教母,她有了这种名分,就不好开口反对这桩婚事。她对奥克塔夫表明的友谊,德·马利维尔夫人深表感激,可是听她那口气,她内心分明不赞同这桩婚姻,嘴上只是大大地夸了一通阿尔芒丝的性格。德·马利维尔夫人还特意提到,几个月前,她曾向阿尔芒丝提过婚,当时,这个孤女没有财产,因而很得体地回绝了。
“哦!我对奥克塔夫的友谊,并不需要根据阿尔芒丝的高贵品质才得到加强,它仅仅取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亲上加亲的婚姻,只适合于极为富有的银行家的家庭,因为他们主要的目的是金钱,他们这样准能捞到金钱,而且名正言顺。”
“我们要进入的时代不同了,”德·马利维尔夫人反驳说,“到那时,对于一个世家子弟来说,朝廷的恩典只是次要的目标,除非他锲而不舍,兢兢业业地做事来换取恩典,那又当别论。就拿我们的朋友N爵士来说,他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又是大富翁,他之所以在国内享有巨大威望,是因为他任命了十一名众议院议员,而且,他从不觐见国王。”
德·苏比拉纳骑士反对这门亲事,态度要激烈得多;对于她哥哥的责难,德·马利维尔夫人也是用这种话回答。昨天夜里的场面,叫骑士非常恼火;他打算抓住良机,装作盛怒的样子,那样一来,他如果听人劝解消了火,奥克塔夫就会一辈子对他感恩戴德。
本来,他应当主动地宽恕奥克塔夫,因为归根到底,他要么谅解,要么放弃发财的梦想;这一年来,他满脑子净想发财。至于昨天夜里的场面,他在亲友面前,还有借口可以安慰自己的虚荣心:奥克塔夫的疯病是大家熟知的,他曾经把母亲的仆人从窗户扔出去。
然而,一想到阿尔芒丝能左右丈夫的心,并使丈夫发狂似的爱她,骑士就吞不下这口气,他终于打定主意,声明他一辈子不再来昂迪依了。可是,在昂迪依,大家都喜气洋洋,并且多少抓住了骑士的话,极力向他道歉,又向他大献殷勤,随后便把他置于脑后了。
自从有了德·博尼维骑士这个奥援,德·苏比拉纳先生便从疏远阿尔芒丝,进而仇视她了;德·博尼维骑士不但向他提供充分理由,必要时还向他提供现成的话。德·苏比拉纳不能原谅阿尔芒丝那段含沙射影的话,说什么在伊斯马伊洛夫城下,俄国官兵表现得如何勇猛,而土耳其人的“死敌”,马耳他骑士却安坐在岩石上歇息。这句挖苦话是他自己挑起来的,他本来可以不计较;他之所以对阿尔芒丝这么恼火,内中有个金钱的问题。德·苏比拉纳骑士的脑袋本来就愚鲁,又产生了到交易所大发横财的念头,就完全利令智昏,忘乎所以了。
他像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样,年近五旬,对世事的兴趣就已消失,厌倦的情绪便露了头;像通常的情况那样,他曾先后想当文人、权谋家、政客、歌剧院的票友,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他没有去当短袍耶稣教士。
德·苏比拉纳骑士终于想到交易所的投机,为他的百无聊赖找到了一剂良药。然而,要到交易所去搞投机,尚欠资金与信誉。赔偿法案恰好在此时通过,骑士肯定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指挥他外甥,因为他外甥不过是个哲人。他打好了如意算盘,单等奥克塔夫从母亲的赔偿中得到钱,他就要把大部分拿到交易所去。
骑士正热衷于几百万的当口,阿尔芒丝却成了他的不可逾越的障碍。现在,阿尔芒丝又成了家庭的一员,这就永远摧毁了他对外甥的影响,永远摧毁了他梦想的空中楼阁。骑士在巴黎没有耽误时间,他到处奔走,煽动人们反对他外甥的婚事,拜见了马利维尔府的庇护者C公爵夫人,还见了当克尔公爵夫人、德·拉龙兹夫人、德·克莱夫人;奥克塔夫就是在这些人身边长大的。
不出一个星期,年轻子爵的婚姻已经尽人皆知,受到普遍的责难。那些有女待嫁的贵妇人更是气急败坏。
“德·马利维尔夫人好狠的心哪,”德·克莱伯爵夫人说,“她竟逼着可怜的奥克塔夫娶她的伴娘,看来她是为了要省下那笔本该付给那个姑娘的工钱了,说起来真叫人怜悯。”
在这片喧闹声中,骑士觉得他被人遗忘在巴黎了,心里烦闷得要命。反对奥克塔夫婚姻的声势,不见得能比别的事情持续更长时间。他在巴黎逗留期间,一定要好好利用这次总攻势。他们险些破坏了已订的婚约。
所有这些理由,尤其是烦闷,终于使骑士下了决心;一天上午,人们见他回到昂迪依,又住进他原来的房间,恢复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
对这位新来者,大家都非常客气;他对未过门的外甥媳妇,也少不得尽其殷勤。“友谊产生的幻想,不见得比爱情产生的少,”他对阿尔芒丝说,“如果说我起初谴责了某件婚事,那是因为我也一样,特别喜爱奥克塔夫。”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八世》的第三幕。​
◎德·米拉博伯爵(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最出色的演说家之一。他被排斥出贵族的行列,成为第三等级的议员,但是,他主张君主立宪制。一七九一年,他被控告串通朝廷,被革命政府处死。​
第二十九章
最残忍的伤害,就是他自己给自己造成的伤害。
巴尔扎克
德·苏比拉纳骑士这样主动献殷勤,阿尔芒丝很可能会给蒙蔽住,但是,她考虑的不仅仅是骑士,她还有别的担心的问题。
奥克塔夫在自己的婚事变得毫无阻碍之后,有时候心情非常忧郁,这连他自己都难以掩饰。他常常借口头疼得厉害,一个人跑到埃古安和桑利树林中去散步。还有几次,他骑上马,一口气跑上七八法里。阿尔芒丝觉得这些都是不祥之兆;她还注意到,有时候奥克塔夫盯着她看,眼神中怀疑的成分多于爱情。
当然,他忧郁烦恼过后,往往爆发出炽热的爱与狂放的激情,即使在“他们幸福的日子”阿尔芒丝也从未见过他这样。所谓“他们幸福的日子”,是阿尔芒丝给梅丽·德·泰尔桑的信上开始用的,指的是从奥克塔夫受伤,到她躲进骑士房间的过道,不幸干了一件冒失事的那段时间。
自从宣布订婚之后,阿尔芒丝可以把自己的心里话向她亲密的女友倾诉了,她感到很欣慰。梅丽生长在一个很不和睦的家庭里,那儿总是钩心斗角,没有安宁的时候,她非常有见识,能给阿尔芒丝出些好主意。
阿尔芒丝经常和奥克塔夫一起到古堡的花园里,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窗前长时间地散步。有一天散步时,阿尔芒丝对他说:“您是我在世上唯一爱的人,看您这样伤心,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情况,因此,我在大胆地和您这样谈话之前,需要向一个女朋友讨主意。我觉得在我干了冒失事的那个可怕夜晚之前,您显得更幸福,我用不着对您讲,我的整个幸福比您的消失得还要快。我只有一个建议,要向您提出,那就是回到那种完美幸福、亲密无间的关系中去吧。自从我知道了您爱我,直到不幸产生了结婚的念头的这段时间里,这种亲密的关系使我的生活充满了情趣。改变我们的关系,别人觉得奇怪,那全由我来承担。我对外人就说自己许了愿,一辈子也不结婚。这种想法会受到别人的谴责,还要损害几个朋友对我的看法,可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对于一个富家姑娘来说,只有当她想结婚时,舆论才是重要的;然而,毫无疑问,我永远不会结婚。”奥克塔夫的全部回答,就是拉住她的手,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啊,可爱的天使,”他对阿尔芒丝说,“您比我强多少啊!”看到一个不轻易流泪的男子汉,流下这么多眼泪,而回答的话又如此简单,阿尔芒丝的决心整个动摇了。
她终于狠了狠心,对奥克塔夫说:“回答我吧,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建议,使我重新得到幸福。我们以后还是照样在一起。”——她看见一个仆人走过来。——“午餐钟要响了,”她慌乱地又说道,“您父亲要从巴黎到这儿来,我就不能同您讲话了。我现在要是不对您讲清楚,这一整天就会痛苦烦恼,心神不宁,因为,我对您有些怀疑。”
“您!怀疑我!”奥克塔夫说,他那副眼神,登时消除了阿尔芒丝的全部担心。
两个人又默默地走了几分钟。
“不是的,奥克塔夫,”阿尔芒丝又说,“我没有怀疑您。我要是怀疑您的感情,就让天主赐我一死好啦。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订婚之后,您反不如当初幸福了。”
“我对您讲话,就像我对自己讲话一样,”奥克塔夫急躁地说,“有时候我幸福极了,因为我终于确信,世上没有什么能把我同您拆开了,我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到您,同您说话,然而……”他刚要补充一句,却又陷入忧郁的沉默中,使阿尔芒丝十分痛苦。
午餐钟声一响,他俩一整天也许就得分开,阿尔芒丝由于这种担心,才再次鼓起勇气,打断了奥克塔夫的冥想。
“然而什么呀,亲爱的朋友?”她对奥克塔夫说,“全都告诉我吧,这个可怕的‘然而’给我造成的痛苦,比您可能对我说的全部话所造成的痛苦,恐怕要超过一百倍。”
“那好,”奥克塔夫说,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样子不像个情人,而像要审视她会有什么想法,“您会知道一切的,不过,要我原原本本告诉您,比要我的命还难,然而,我爱您胜过我的生命。我需要以诚实人的身份,而不是以情人的身份向您发誓吗(此刻,他的眼神确实不像一个情人的样子)?就如同我在向您的父亲发誓一样,假如苍天保佑,他还活在世上的话。我需要向您发誓说,我在世间唯独爱您一人,而且我过去没有,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爱吗?同您分离,就等于叫我死,而且比死还要糟糕一百倍。可是,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您听了这个秘密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注定这样古怪。”
这段话,奥克塔夫讲得结结巴巴,他脸上的肌肉挛缩起来,嘴唇不断地抽搐,眼睛也恍恍惚惚,仿佛看不见阿尔芒丝。阿尔芒丝比他还要痛苦,身子靠到一个橘树培植箱上。她认出了这棵橘树,浑身发抖,想起了那次昏倒的情景;当时,奥克塔夫在树林里过了一夜,回来对她讲的话非常无情,她就是昏倒在这棵橘树旁边的。现在,奥克塔夫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好像惊呆了似的,不敢再讲下去。他惊恐的眼睛直视前方,仿佛看到了一个魔鬼。
“亲爱的朋友,”阿尔芒丝对他说,“几个月前,就在这棵橘树旁边,您恶狠狠地对我讲话,我那时觉得万分不幸,怀疑起您的爱情。我现在能说什么呢?”她激动地又说:“那是决定命运的一天,我确信了您不爱我。啊!我的朋友,我今天有多么幸福啊!”
最后这几句话,阿尔芒丝说得那么情真意切,似乎减轻了折磨着奥克塔夫的摧肝裂胆的痛苦。阿尔芒丝一时忘情,热烈地握住他的手,催促他快讲。这时候,阿尔芒丝的脸离奥克塔夫的脸非常近,奥克塔夫感到对面呼出的热气。这种感觉使他软下心来,觉得比较容易开口了。
“是的,亲爱的朋友,”他看着阿尔芒丝,终于说道,“我非常爱你,你现在也不怀疑我的爱情了。然而,如此爱你的是什么人呢?是个魔鬼。”
说完这句话,奥克塔夫怜悯的心情似乎消失了,突然,他像发狂似的,挣开阿尔芒丝的手臂,飞快地逃开了,阿尔芒丝怎么也拉不住。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正好这时候,午餐的钟声响了。她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不便入席用餐,只好去见德·马利维尔夫人,请求准许。不大工夫,奥克塔夫的跟班也来说,有一件事刻不容缓,少爷骑马飞驰到巴黎去了。
午餐吃得冷冷清清,大家默默无语,只有一个人高兴,那就是德·苏比拉纳骑士。两个年轻人双双缺席,他很惊奇,无意中却发现他妹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看来婚事不大顺当,他心里感到一阵高兴。“就是快要结婚的人,还有废除婚约的。”他思忖道。席间,他把心思全用在这上面,就顾不上讨好德·欧马尔与德·博尼维两位夫人了。德·马利维尔侯爵不顾自己的风湿痛,从巴黎赶到这儿,事先是通知了奥克塔夫的。他看见儿子不在,就露出极为不快的神色,这使骑士更加欢欣鼓舞。“时机很有利,可以使他们听得进道理了。”他心中暗想。一吃完饭,德·欧马尔夫人和德·博尼维夫人就各自回房,德·马利维尔夫人去看阿尔芒丝,骑士则力图动摇他妹夫的决心,以便解除奥克塔夫的婚约,在一个小时零一刻钟的劝说中,他显得异常活跃,也就是说兴致勃勃。
老侯爵的回答,倒是句句诚恳实在。
“赔偿的财产,是属于令妹的,”侯爵说,“我呢,一无所有。有了这次赔偿,我们才能考虑让奥克塔夫成家立业。我认为,对他与阿尔芒丝的这门婚事,令妹比奥克塔夫还要急切。再说,阿尔芒丝也不缺少财产。在办这桩婚事的前前后后,我作为一个正直人,只能出些主意,绝不能发号施令,否则,我就好像有意同我的妻子过不去,剥夺她同知心朋友一起生活的乐趣。”
德·马利维尔夫人看见阿尔芒丝焦躁不安,又不愿意讲出是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友情难却,阿尔芒丝才含含糊糊地提到,他俩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口角,这也是相亲相爱的人之间常有的事。
“肯定是奥克塔夫不对,”德·马利维尔夫人站起身来说,“不然,你就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说完她就把阿尔芒丝一个人丢下。德·马利维尔夫人的话,给了阿尔芒丝很大的安慰。她很快就猜测出,奥克塔夫显然犯过什么大罪,直到现在,他可能还把产生的那些可悲的后果看得很重,而且,他为人非常正派,在没有把全部真相告诉她之前,不愿意让她的命运同一个也许是杀人犯的人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们可以直言不讳地讲吗?这种用以解释奥克塔夫的乖戾行为的方式,使阿尔芒丝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她下楼到花园去,希望遇见奥克塔夫。从前,德·欧马尔夫人曾引起她深深的嫉妒,现在,她的妒意完全化解了。她处在激情与幸福的状态里,却不肯承认这种状态的根源,这也是实际情况。她觉得心里激荡着无比温柔、无比宽厚的怜悯之情。“假如必须离开法国,”她思忖道,“非得流亡到远方不可,即使到美洲去,那也好,我们走就是了。”她高兴地思忖道:“而且,越早动身越好。”于是,她浮想联翩,想象自己到了最偏僻的地方、荒无人烟的岛上。她那些念头不着边际,全是小说里的老调子,不值得叙述。当天和第二天,奥克塔夫始终没有露面。直到第二天的傍晚,阿尔芒丝才收到一封从巴黎写来的信。看了信,她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快活。信中洋溢着最炽热最真挚的情感。“啊!他写这封信时,如果是在这里,”她思忖道,“就会全部向我承认了。”奥克塔夫在信中向她表明,自己之所以待在巴黎,是因为对她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就没脸见她了。“即使对您,我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有勇气说出这句致命的话来的,”他在信中还写道,“因为您听了,您对我的感情就会淡薄了,而这种感情却是我的一切。亲爱的朋友,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再催逼我了。”送信的仆人还在等候回音,阿尔芒丝匆匆忙忙给奥克塔夫写了一封回信。“您的最大的罪恶,”她写道,“就是远远地离开我们。”她写了信后半小时,看见奥克塔夫居然回来了,她真是又惊又喜。原来,奥克塔夫是在昂迪依附近的拉巴尔村等候回音。
接下来几天,他们过得十分美满。激荡阿尔芒丝胸怀的那种炽热的情感,具有特别奇异的幻想性,使她很快习惯于爱一个杀人凶手。她认为奥克塔夫迟迟不敢吐露的罪行,至少应当是杀了人。她表兄讲话很有分寸,绝不会夸大他的想法,而且他亲口讲过:“我是个魔鬼。”
阿尔芒丝平生给奥克塔夫写的第一封情书,就是向他保证不提这方面的问题;这个誓言对她是神圣的。奥克塔夫给她的回信,她视为至宝,看了二十来遍。就这样,她养成了每天晚上给即将做她丈夫的男子写信的习惯。在贴身使女面前,阿尔芒丝不好意思说出他的名字,便把她的第一封信藏在那个橘树培植箱里,相信奥克塔夫准能找到。
一天上午,大家正要入座用午餐,她向奥克塔夫暗示了一句。奥克塔夫借口要吩咐一件事,立刻跑开了。一刻钟后,他回来了,阿尔芒丝看见他眼里闪着极为幸福、深切感激的光芒,心里快乐得难以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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