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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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阿尔芒丝敢于向他写道:
我认为无论您犯下什么大罪,我们一生的责任,就是弥补过来,如果能够弥补的话。可是,说来也怪,我现在对您忠诚的情意,也许比您向我吐露这个秘密之前还要深切。
我体会到,您向我承认这件事,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这是您向我做出的头一个巨大的牺牲。我也要告诉您,从那一刻起,我才消除了一种庸俗的想法;我也一样,几乎不敢向您承认这种想法。我把事情想得更糟,因此我认为,在某种仪式举行之前,您不必对我谈得更详细了。我明确向您表示,您绝不会欺骗我。天主宽恕痛悔之人。我肯定您夸大了自己的过错;不管您的过错有多大,我看到您痛心疾首,当然原谅您。从现在起,一年之内,您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到那时,我使您产生的顾虑也许会少些……然而,我不能向您保证我会更深地爱您。
她以这种天使般的仁爱的口吻,写了好几封信,几乎打动了奥克塔夫,使他想以笔代口,向女友说出这个不该瞒着她的秘密。但是,要写这样一封信,他感到羞愧,困窘,迟迟下不了笔。
于是,他到巴黎去向多利埃先生求教,多利埃就是在他决斗时,给他当证人的那位亲戚。他了解多利埃先生为人非常正派,性格特别爽直,不工心计,从不逃避责任或者沉湎于幻想。奥克塔夫问多利埃先生,这个他结婚前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阿尔芒丝的父亲,或者她的教父的致命的秘密,是否绝对有必要告诉她本人呢?我们在上面引用的阿尔芒丝信上的那段话,他甚至也给多利埃先生看了。
“要告诉她,这事您免不掉,”诚实的军官回答说,“这是责无旁贷的。德·佐伊洛夫小姐非常宽厚,但是,您不能滥用她的宽厚。像您这样的人,欺骗谁都有失身份;高尚的奥克塔夫,更不会欺骗一个可怜的孤女;在您这一家的所有男子中,她也许只有您这一个朋友。”
这些话,在奥克塔夫的心中翻腾了总有上千遍,但是,从一个正直刚毅的男子汉口中讲出来,就具有一种新的力量。
奥克塔夫认为这是命运的声音。
他起身告辞,心中暗暗发誓,从亲戚家一出来,就立刻到右边最近一家咖啡馆去,写出那封决定命运的信。他想到做到,写了一封十行字的信,添上收信人的地址姓名:昂迪依,×××古堡,德·佐伊洛夫小姐收。
从咖啡馆出来,他东张西望,想找一个邮筒投信,偏偏不巧,附近一个没有。他还有一点儿难堪的感觉,总是能拖就拖,不想说出那件事,心里反倒认为,一封如此重要的信,不应该通过邮局寄,最好亲手放在昂迪依古堡花园的那个橘树培植箱里。奥克塔夫自然没有意识到这种拖延,正表明他勉强克制,还残存着最后一点幻想。
多利埃先生义正词严,帮助他克服了难言之隐。他此刻的处境,主要的是不能退缩一步。他跨上坐骑,要把信件送到昂迪依。
那天中午,德·苏比拉纳骑士就觉察出这对情人的关系有些抵牾。骑士禀性轻狂,心里总想暗算别人。
他把德·博尼维骑士引为知己。前一阶段,他把全部时间都用来幻想到交易所去搞投机,并在笔记本上罗列许多数字。现在,他则千方百计,硬要解除他外甥的婚约。
开头,他的计谋并不怎么高明,德·博尼维骑士校正了他的攻击手法,并出主意让他派人跟踪阿尔芒丝。德·苏比拉纳先生用了几个金路易,便把府内所有的仆人收买过来,充当暗探。不久,有人向他报告说,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互相写信,写好就藏在×号橘树培植箱内。
这对情人如此疏忽大意,连德·博尼维骑士都难以相信,他让德·苏比拉纳先生自己去想法。琢磨了一个星期,德·苏比拉纳先生还是没想出什么主意,仅仅想到偷看两个人的情书,这是谁都能想得到的。德·博尼维骑士见此情景,便婉转地提醒他,他有许多不同的爱好,在半年的时间里,他曾经热衷于书信真迹,当时还使用了一名模仿手迹的高手。这件事想是想起来了,可是,在德·苏比拉纳先生的头脑中,还是没有下文。不过,这件事和他强烈的仇恨已经沾上边了。
同这样一个人合伙干冒险的勾当,德·博尼维骑士还很犹豫。他同伙的头脑如此贫乏,实在令他失望。况且,只要一受挫折,德·苏比拉纳先生就会全部讲出来。德·博尼维骑士幸好想起一本通俗小说,书中有一个非常恶毒的人物,专门模仿情人的手迹,制造假信。德·苏比拉纳先生难得看书,不过,他喜欢书的古老的装帧。骑士决定最后试一次,如果再不成功,他便听凭他的同伙的贫乏的头脑去想法子。他用高价雇了图夫南印书馆的一名工人,叫那人日以继夜地赶着给他那本有制造假信内容的小说装上精美的封皮。然后,骑士把那本精装书带到昂迪依,故意在解释如何伪造假信的那页上洒了咖啡。
“可把我急死了,”一天上午,他走进德·苏比拉纳的房间,对他说道,“您知道,×××夫人爱书如命,就是这本毫无价值的小说,她还让人装订得这样漂亮。我一时糊涂,从她那儿把书借来,弄脏了一页。您这个人神通广大,不管什么惊人的秘方,您收集不到,也能发明出来,您能不能指点我一下,用什么方法再制造一页新的呢?”
德·博尼维骑士还说了许多话,使用了和他企图煽动起来的念头的最接近的字眼。临走,他把书留在德·苏比拉纳先生的房间里。
此后,这件事他又提过不下十次,德·苏比拉纳先生才想到利用假信来挑拨两个情人反目。
德·苏比拉纳先生十分得意,认为这个计策高明得不得了,不免向德·博尼维骑士炫耀一番。骑士故意表示非常憎恶这种不道德的手段,当天晚上便回巴黎去了。两天以后,德·苏比拉纳先生和他谈话时又提到这个主意。
“伪造书信实在残忍,”德·博尼维骑士高声说,“您喜爱您外甥的感情强烈得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吗?”
读者大概同我们一样,对这些可悲的详情细节已经厌腻了。从这些详情细节中可以看到,新一代的堕落思想,正同老一代的轻浮行为搏斗。
德·苏比拉纳先生却总觉得,德·博尼维骑士天真得令人可怜,于是,他向骑士表明,这好比打一场几乎毫无希望胜诉的官司,最保险的使自己败诉的办法,那就是什么也别尝试。
德·苏比拉纳到他妹妹的房间,若无其事地从壁炉上拿了不少阿尔芒丝写的字样,交给他雇的模仿真迹的人,很容易得到了复制品;复制品同原件的确很难辨别出来。为了拆散奥克塔夫的婚姻,德·苏比拉纳先生已经把最有决定意义的设想,建筑在冬季沙龙的阴谋上,舞场的行乐上,以及他可能提出的条件很有利的亲事上。德·博尼维骑士非常赞赏他这种性格。“这个人要是当上大臣,”骑士心中暗想,“我也就能平步青云。可是,有那部可恶的宪章,还有公开辩论、新闻自由,他这样一个人,不管他炫耀自己的出身有多高贵,也永远当不上大臣。”经过半个月的耐心琢磨,德·苏比拉纳先生终于有了一个主意,决定编造一封信,假托是阿尔芒丝写给她的知心朋友梅丽·德·泰尔桑的。当时,德·博尼维骑士正第二次想要全部放弃了。德·苏比拉纳用了两天时间,杜撰出一封信稿,通篇充满风趣,妙语连珠,从中可以隐约看出他在一七八九年写的信的影子。
“本世纪要比从前严肃,”德·博尼维骑士对他说,“写法应当更做作,更古板,更乏味一些……您这封信太花哨,即使说是德·拉克罗骑士写的,他也不会反对。然而,它今天骗不了任何人。”
“嘴上总离不开今天,今天!”德·苏比拉纳先生说,“您的拉克罗,不过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我真不明白,你们这帮年轻人为什么把他当成楷模。他那些人物写的信,跟假发师的一样,问题多着呢。”
看见德·苏比拉纳先生这样痛恨德·拉克罗,德·博尼维骑士十分高兴,他极力维护《危险的关系》的作者,故意让同伴把自己驳得体无完肤,最后总算得到一份基本合乎常情的信稿,日耳曼风格既不十分明显,口气也不过分夸张。经过一场如此激烈的争论,信的底稿才算定下来,由德·苏比拉纳先生交给手迹复制人。那人以为不过是情书之类的东西,少不了推托一番,以便得到较高的报酬。他模仿的阿尔芒丝的手迹,足以乱真。那封信很长,是假托阿尔芒丝的口气写给她的女友梅丽·德·泰尔桑的,谈她与奥克塔夫的婚姻。
再说奥克塔夫听从了多利埃先生的劝告,带着写好的书信回到昂迪依,他一路上总盘算着如何让阿尔芒丝答应,等他俩晚上分手之后,她再看这封信。他打算次日一早动身,相信阿尔芒丝一定会写信答复他。他希望这样可以减少一点他吐露了秘密之后他俩首次见面时的尴尬。他之所以下此决心,仅仅是因为他在阿尔芒丝的思想方法中,发现有英雄主义的成分。很久以来,他发现阿尔芒丝的生活不论是幸福,还是悲伤,无时无刻不受联结他二人的感情的制约。奥克塔夫毫不怀疑,阿尔芒丝对他有炽热的爱情。他一到昂迪依,就跳下坐骑,跑到花园,把信藏在橘树培植箱的一角,上面盖了一些树叶,他还发现一封阿尔芒丝写的信。
◎指让·路易·盖兹·德·巴尔扎克(Jean
Louis
Guez
de
Balzac,1595—1654),法国作家。司汤达创作《阿尔芒丝》的时候,创作《人间喜剧》的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尚未出名。​
◎德·拉克罗骑士(1741—1803):法国作家,著有书信体小说《危险的关系》。​
第三十章
奥克塔夫怕有人打断他看信,便飞快地钻进一条椴树林荫小径。看了头几行他就明白了,信是写给梅丽·德·泰尔桑小姐的(这就是德·苏比拉纳编造的那封信)。可是,头几行就令他极为不安,他不由得接着看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的责备。我的好心的朋友,你说得对,我再有怨言,实在是发疯了。我是一个昨天才有了财产的可怜姑娘,没有家庭保护我,给我订终身大事。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桩婚姻都远远超出我的期望。他是个有才智的人,品格极其高尚;对我来说也许过分高尚了。我要向你坦率地承认吗?时过境迁,几个月前,能使我非常幸福的结合,现在仅仅成了一项义务。天主难道不肯使我怀有始终不渝的爱情吗?我为自己所做的安排,既合理又有利,我也常常这样想;然而,我的心再也感受不到从前那种温柔的激情了。在我的眼里,他曾经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是唯一值得爱的人,见到他我就激情满怀。可是现在呢,我觉得他的性情变化无常,真的,我何必要指责他呢?其实他没有变。我的整个不幸,就在于我的心变化无常。我即将结婚,这桩婚姻条件优越,不管怎样看都很体面。不过,亲爱的梅丽,我向你吐露这件心事,不由得脸红耳热:我嫁的不再是我爱他胜过一切的人了。我觉得他太严肃,有时毫无风趣,我就要同这样一个人过上一辈子啊!我们很可能到外省偏僻的地方,住在孤零零的古堡里,一起宣传互教互学和种牛痘。亲爱的朋友,离开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我大概要非常惋惜。半年前,谁能料到我们会这样呢?我的性格轻浮得令人费解,这是我最苦恼的事。其实,奥克塔夫不是我们今年冬天见到的最出色的年轻人吗?但是,我的青年时代太悲伤啦!我希望找一个有风趣的丈夫。再见。后天,人家准许我去巴黎,十一点我去登你家的门。
奥克塔夫惊呆了。猛然,他好像从梦境中醒来似的,飞跑到橘树培植箱那儿,将他放在那里的信取出来,怒不可遏地撕得粉碎,把碎纸片塞进口袋。
“她必须具有我需要的最狂热、最深沉的爱情,才能宽恕我这致命的秘密,”他冷静地自言自语道:“我不顾整个理智,不顾我一生中设下的誓言,满心以为遇见了一个超凡绝俗的人。然而,要想有资格拥有这样例外的爱情,就必须有可爱快乐的性情,这正是我身上缺乏的。我错打了算盘,现在唯有一死了。
“我若是永远拖累着阿尔芒丝的命运,又不把我的秘密告诉她,那无疑是损害我的人格。不过,一个月之后,我就可以使她自由了。她将成为一位年轻的寡妇,既富有,又非常漂亮,肯定会受到许多人追求。佐伊洛夫这个姓氏还不大出名,要想找一个有风趣的丈夫,马利维尔这个姓氏对她更有利。”
奥克塔夫带着这种情绪,走进他母亲的房间,正撞见阿尔芒丝在那里谈论他,盼望他回来。阿尔芒丝的脸色很快变得惨白,几乎同奥克塔夫一样痛苦。然而,奥克塔夫却对母亲说,他不能同意再推迟他的婚期了。“很多人都企图扰乱我的幸福,”他补充说,“我是有真凭实据的。何必进行那么多准备工作呢?阿尔芒丝比我有钱,衣裙或者首饰,她将来恐怕是不会缺少的。我大胆地希望,我们结婚不出两年,她就会变得快乐、幸福,能享受到巴黎的所有欢乐,而且,她永远也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抉择。我想她永远用不着到乡间,幽居在一座古堡里。”
奥克塔夫讲这番话的口气,听起来非常古怪,同他表达的愿望极不协调。这边,阿尔芒丝和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眼里,几乎同时充满了泪水。阿尔芒丝很勉强地回答说:“噢!亲爱的朋友,您太残酷无情啦!”
奥克塔夫不会装出幸福的样子,心里很恼火,马上走出房去。他决心一死,以了却这场姻缘,因此,他的言谈举止显得冷漠无情。
德·马利维尔夫人说这是她儿子犯了疯病,同阿尔芒丝痛哭了一场,最后得出结论,认为奥克塔夫生来性格忧郁,独身生活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他有这种缺点,头一个感到痛苦的就是他自己,你能不管这一点,始终爱他吗?”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我的孩子,你再问一问自己的心,我不愿意造成你的不幸,整个婚约还可以废除。”
“嗳!妈妈,自从了解到他不那么完美以来,我觉得更爱他了。”
“那好,我的宝贝,”德·马利维尔夫人又说,“再过一周,我就给你办喜事。结婚前这段时间,你对他要宽容一些;他是爱你的,这一点你不可能怀疑。你知道他在尊敬长辈的问题上有什么看法,然而,你也看到了,当他认为我哥哥对你出言不逊时,他就暴跳如雷。他对结婚怀有古怪的成见,这使他痛苦不堪。我亲爱的孩子,对待这样一个人,要温柔和气。”
这些话尽管是随口说出来的,阿尔芒丝却感到情意真挚,因此,她对奥克塔夫倍加关心、倍加钟情了。
次日一早,奥克塔夫来到巴黎,花了一大笔钱,几乎把他掌握的全部钱财的三分之二,买了一些名贵的首饰,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新娘。
接着,他又去见他父亲的公证人,在婚约上添加了对未婚妻十分有利的条款,保证她一旦失偶孀居,就能有最令人艳羡的独立生活。
从发现阿尔芒丝的所谓信件,到结婚的那十天中间,奥克塔夫把心思全用在这类事情上。对他来说,这些日子过得倒相当平静,这是他原先不敢期望的。然而,对于那些多情的心灵来说,一线残存的希望,往往使不幸变得更加不堪忍受。
奥克塔夫没有抱丝毫希望,他主意已定。性格坚毅的人,不管做出的决定多么严酷,总是不再考虑自己的命运,只求有勇气一丝不苟地按照决定去做;这对他们来说,就不算难事了。
奥克塔夫进行必要的准备和料理各种事情,但是,他一空闲下来,就感到特别诧异:怎么!在他眼里,德·佐伊洛夫小姐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啦!他原先多么坚信他的爱情和他们的亲密结合会天长地久。他常常忘记发生了根本变化。他要设想自己的生活就不能不想到阿尔芒丝。每天早晨醒来,他都需要重温他的不幸,接着便有一阵揪心的痛苦时刻,但是,他决心一死的念头很快使他得到安慰,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不过,这十天临近结束时,阿尔芒丝表现出的无限深情,有时不禁使他的心软下来。由于婚礼在即,阿尔芒丝同他单独散步时,认为可以亲近一些,她有一两次就拉起他的非常好看的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阿尔芒丝这种加倍的温存体贴,奥克塔夫全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感动万分,使他自认为已经克服了的痛苦,往往变得更加剧烈,更令他肝肠寸断。
他想象到这些亲热的表示,如果来自真正爱他的人,来自没有变心的阿尔芒丝,那又该是什么样子。在写给梅丽·德·泰尔桑的那封性命攸关的信中,阿尔芒丝就明确承认,两个月前她还爱着奥克塔夫。“而我缺乏可爱快乐的性情,可能已经使她的爱情中断了,”奥克塔夫凄楚地思忖道,“唉!我本来应该学习立身处世的本领,何必钻研那么多无用的学问!那些学问对我有过什么用处吗?我在德·欧马尔夫人身边取得的成功,对我有过什么用处吗?假使我愿意,那位夫人会爱我的。我生来不善于取悦我所尊敬的人。看来,我纵然强烈地渴望讨人喜欢,却因为有一种可悲的胆怯心理,总是愁眉苦脸,显得很不可爱。
“阿尔芒丝始终令我畏惧。我每次走近她,总感到是去见我的命运的主宰。应当向经验求教,向我看到的上流社会的做法求教,才能更加正确地认识,一个可爱的男子要想引起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的兴趣应当怎样做……
“可是,这一切今后都毫无意义了,”奥克塔夫停了片刻,苦笑着说,“我这一生已经结束。命运给我划定的人生道路,我已经走完了。”
奥克塔夫有时心情恶劣起来,甚至认为,阿尔芒丝现在如此温柔的态度,同她平时极其自然的老成持重的态度,显得很不合拍,她无疑把这当成一项讨厌的义务,强加给自己来完成。于是他的举止变得无比粗暴,看上去跟真疯了差不多。
他在痛苦的心情稍微减轻的时候,面对即将做他妻子的年轻姑娘的迷人情态,情不自禁地动了心。这位年轻姑娘平素多么持重,可是,为了使她所爱的人平静一点,她一反生来的习惯,拿出妩媚的态度来,有什么比她的这种态度更令人感动、更高尚的呢?确实难以想象。她认为奥克塔夫是在受良心的责备,然而,她对表兄却有极强烈的爱情。从前,她生活中的最大问题,就是隐瞒自己的爱情并责备自己;自从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奥克塔夫对她更加宝贵了。
有一天,他俩朝埃库安树林去散步,阿尔芒丝讲了一些充满深情的话,说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受了感动,她那个时候非常真诚,甚至对奥克塔夫说:“我有时也想犯一桩罪,同你犯的罪一样大,好使你不再怕我。”奥克塔夫被这种真诚激动的声调所打动,理解她的整个思想,马上停住脚步,定睛看着她,差一点把他那封诉说隐情的信拿出来,信的碎片他一直装在兜里。然而,他把手插进兜里的时候,却摸到那张更薄的纸,即所谓写给梅丽·德·泰尔桑的那封信,于是他的诚意又涣然冰释了。
◎原文为拉丁文。“狄多被伊尼德抛弃,临死高喊:我这一生已经结束,命运给我划定的人生道路,我已经走完了。”按:这句话引自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德》。诗中叙述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特洛伊王子伊尼德,在城池陷落后逃走,流浪到迦太基国,得到女王狄多的宠爱。但由于神的指令,他必须离弃狄多,到意大利去重建邦国。狄多绝望之下,爬上一座柴堆自刎。上面引语就是她临死时高喊的一句话。​
第三十一章
如果他要入土埋葬,那就让我热烈地吻他一吻,您再把我们俩装进同一个棺木。
韦伯斯特
奥克塔夫知道他的外祖父母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因此,他坚持做了许多必要的说服工作。平时,这类拜访最令他难受,告辞出来情绪一定会非常沮丧,对他那些显赫的亲戚府中的安乐景象很厌恶。这次令他大为惊奇的是,他发现在尽这些礼节时,丝毫没有难受的感觉,这是因为再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了。他的心已经死了。
自从他发现阿尔芒丝的爱情不专一,世人在他的眼里,就变成一种陌生的生物。不管是贤德所受的苦难,还是罪孽所逞的凶顽,什么也不能使他动心了。一个隐秘的声音对他讲:“那些不幸的人,还比不上你痛苦。”
奥克塔夫以令人赞叹的冷漠态度,完成这些拜访;这种现代文明的积习,不过是让人干些无聊的应酬,糟蹋一天的大好时光。婚礼举行了。
旅行结婚的风气当时刚刚开始形成。奥克塔夫立刻就同阿尔芒丝动身,说是到多菲内省的马利维尔庄园去,其实,他带着阿尔芒丝直奔马赛。到了那儿他告诉阿尔芒丝,他曾经立下誓言去希腊,表明他有勇气挥剑上战场,尽管他讨厌军人作风。阿尔芒丝结婚之后非常幸福,同意了这种暂时的分离,一点也没有感到难过。对阿尔芒丝的幸福神情,奥克塔夫不可能视若无睹,因此他推迟了一周动身;不过在他看来,这是非常软弱的表现。在这最后一周里,他同阿尔芒丝参观了圣博姆山脉、博雷利古堡,以及马赛郊区的风光。他看到年轻的妻子十分幸福,很是感动,然而他心想:“她是在演戏,写给梅丽的信就是明证,不过,她演得实在高明!”他好几次产生幻想,觉得阿尔芒丝的美满幸福,也许最终能使他幸福。他心想:“世上还有哪个女人,向我表示更真挚的感情时,能给我同样多的幸福呢?”
最后,无论如何该分手了。奥克塔夫一上船,便对他产生幻想的那些时刻付出高昂的代价。有几天,他再也没有勇气寻死了。“按照明智的多利埃对我的批评,”他思忖道,“我要是不很快把自由还给阿尔芒丝,就成了最卑劣的小人,在我自己的眼里也是个懦夫。我结束生命,损失是微不足道的。”他边叹息边说:“如果阿尔芒丝在爱情上表演得深切动人,那也不过是因为一种模糊的回忆,她回想起昔日对我的感情。我不久就会令她感到厌烦。她可能还会敬重我,但对我再也不会有炽热的感情了。听到我的死讯,她不会痛不欲生,只会感到悲哀而已。”有了这种残酷的信念,奥克塔夫终于又产生了勇气,他把阿尔芒丝天仙般的美貌,她沉醉在幸福里的样子,以及离别前夜昏厥在他怀中的情景,都置之脑后。他又恢复了勇气,到了航行的第三天,随着勇气的恢复,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船正靠近科西嘉岛行驶。奥克塔夫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幸逝去的伟人,这种回忆使他坚定起来。由于他不停地考虑自己,他几乎成为自己行为的见证人。他假装得了不治之症。幸而船上唯一的一个医生从前是个木匠,自称懂得伤寒,奥克塔夫装作进入谵妄状态,病势危险,首先就骗过了医生。有几次他装得极像,到了第八天,他看出来大家对他的康复都不抱希望了。他又在所谓头脑清醒的时刻,让人请来船长,口述遗嘱;船上的九名船员全作为证人在遗嘱上签了字。
奥克塔夫还有一份类似的遗嘱,上船之前特意交给了马赛的一位公证人。他在遗嘱中把凡是属于他的一切财产,全部留给他的妻子奥克塔夫·德·马利维尔夫人,但附有一个奇怪的条件:他妻子要在他死后一年半方可再次结婚。如果他妻子不愿意履行这个条件,他请求他母亲接受这份遗产。
奥克塔夫在全体船员面前签署了遗嘱,接着便进入极度虚弱的状态,请人为他做临终祈祷,于是,几名意大利海员在他身边祈祷起来。后来,奥克塔夫又给阿尔芒丝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他以前鼓起勇气在巴黎一家咖啡馆里给她写的信,以及他在橘树培植箱里发现的她给她朋友梅丽·德·泰尔桑的信。在这临终的时刻,奥克塔夫从来没有这样感受到最诚挚的爱情的魅力。除了他死的方式之外,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的阿尔芒丝,这是他给予自己的幸福的享受。奥克塔夫的病又拖了一个多星期,他每天给阿尔芒丝写信,而且每天都从中得到新的乐趣。他把信托给好几个水手,他们答应亲手交给马赛的那位公证人。
站在瞭望台上的一个小水手喊道:“陆地!”那是希腊的国土,人们在水天之间,望见了莫雷山脉。凉爽的风使船行驶得分外迅疾。希腊的名字唤起了奥克塔夫的勇气,他自言自语地说:“英雄的土地啊,我向你致敬!”三月三日午夜,月亮从卡劳斯山后徐徐升起,奥克塔夫把准备好的一剂鸦片与洋地黄服了下去,悄悄地结束了忧烦的一生。拂晓,有人发现他躺在甲板的缆绳上,一动不动,嘴角挂着笑容,他那世间少见的美貌甚至打动了给他进行海葬的水手。在法国,只有阿尔芒丝揣测出他是怎样结束生命的。不久,德·马利维尔侯爵去世,阿尔芒丝与德·马利维尔夫人进了同一个修道院。
◎约翰·韦伯斯特(1580—1624):英国戏剧家。引文为英文,引自他的悲剧《德·阿马尔菲公爵夫人》(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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