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1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3/19

“我们在昂迪依树林的那次谈话后一会儿工夫,德·欧马尔夫人开了一句玩笑,向我证实了我爱您。那天夜里,我痛苦绝望到了极点,觉得应该躲避您,因此决定出外旅行,好把您忘掉。清晨,我从树林回去,在古堡花园里遇到您,对您讲话的语气十分粗暴,无非是想用这种恶劣的态度,激起您正当的气愤,从而使我有力量割断我留恋法国的感情。那天,您哪管对我讲一句您常对我讲的非常温柔的话,您哪管看我一眼,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说走就走啊。您宽恕我吗?”
“您确实给我造成了极大的痛苦,不过,在您刚才向我吐露真情之前,我就原谅您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奥克塔夫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种幸福,能向自己所爱的人倾吐爱情。
仅仅一个词,就彻底改变了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的处境。由于长期以来,相互思念占据了他们生活的每一时刻,这一阵惊喜交集的心情,使他们忘记了死神守在身边;他们每说一句话,都发现新的相爱的理由。
德·马利维尔夫人好几次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然而两个人忘记了一切,甚至把要残酷拆开他们的死亡也置于脑后,根本没有发现德·马利维尔夫人。最后,她怕奥克塔夫过于激动,增加病情的危险,便走上前去,几乎笑着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知道吗?你们已经谈了一个半小时了,这可能会使你烧得更厉害。”
“亲爱的妈妈,我可以向你保证,”奥克塔夫答道,“这四天来,我还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么好。”他又对阿尔芒丝说:“我发起高烧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却念念不忘。那位可怜的德·克雷夫罗什侯爵有一条非常漂亮的狗,好像十分忠于主人。我担心那只可怜的狗在它的主人死后,就无人照管了。能不能让沃雷普扮成猎人,将那只漂亮的短毛猎犬买下来呢?至少我想确切地知道人家待它不错。我希望见见它。亲爱的表妹,不管怎么说,我要把它送给您。”
这一天,奥克塔夫心情非常激动,后来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第二天又出现了破伤风。杜克雷尔先生认为有责任告诉侯爵。府中上下都极为伤心。尽管奥克塔夫为人死板,仆人却都喜欢他,喜欢他的坚定与公正。
奥克塔夫虽然有时疼痛难忍,可是对他来说,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他到了临终的时候,他终于能够理智地看待人生,更加爱阿尔芒丝了。在这不幸的苦海中,多亏了阿尔芒丝,他才看到瞬间的幸福。正是听从了阿尔芒丝的劝告,他才不再对尘世表示不满,而是行动起来,改正了许多会加深他不幸的错误看法。奥克塔夫被伤痛折磨得好苦,但是,他还活着,甚至还有气力,善良的杜克雷尔对此惊讶不已。
他一生的大事,就是发誓永远不要爱情,经过整整一周的思想斗争,他总算放弃了这个誓言。反正快要离开人世了,违背誓言就违背吧,他这样一想,也就诚恳地原谅了自己。“临死如何,听其自然,”他思忖道,“我呢,死的时候达到了幸福的顶点。人生祸福难卜,我受尽了痛苦,也许应当得到这种补偿吧。”
“然而,我可能活下来呀。”他这样一想,不免更觉为难。最后他总算想道,可能性尽管很小,他万一大难不死,就要克服自己的软弱性格,信守自己在少年时立下的这个轻率的誓言,而不应该违反。“因为,这个誓言的初衷,毕竟完全是为了我的幸福与荣誉。阿尔芒丝向我保证了那样深厚的友情,我要是能活下去,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继续享受这种友谊的乐趣呢?我能感觉不出自己对她的热恋吗?”
奥克塔夫奇怪自己还活着。内心斗争了一个星期,他终于解决了全部令他心绪不宁的问题,打算听天由命,接受上天赐予他的意外的幸福。二十四小时里,他的状况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连最悲观的医生都敢向德·马利维尔夫人保证,她儿子的生命没有危险。又过了不久,高烧退了,他进入极度虚弱的状态,几乎话都说不动。
奥克塔夫活过来之后,感到惊异不止,他觉得一切都变了。
“这次事件之前,我好像是个疯子,”他对阿尔芒丝说,“我时刻都在想您,这本来是件美事儿,可是,我却有从中自寻烦恼的本领。我那时的行为,不是去适应我在生活中所遇到的情况,而是还没有体验,就先给自己定下一个规则。”
“这就是坏的人生哲学。”阿尔芒丝笑着说,“所以我姨妈非要改变您的观点不可。你们这些明智的先生,傲慢得过了分,的确全是疯子。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喜欢你们,因为,你们丝毫没有快乐的情绪。我还直怨自己,没有同一个轻率的年轻男子交朋友,听他开口闭口讲他的双人轻便马车。”
在头脑完全清醒的时候,奥克塔夫还责怪自己违背了誓言,对自己的估价也就降低了一点。他这个人,一生没有向任何人倾吐胸臆,现在有话都可以对阿尔芒丝讲,甚至他热恋她而产生的内疚也没有保留,这使他进入了一种幸福美满的状态,远远超过了他的全部期望,因此,他再也没有认真考虑恢复过去的偏见和忧伤。
“我那时下决心永远不要爱情,是把一项人力不及的任务强加在自己头上,所以我一直非常痛苦。这种可怕的状态持续了五年之久!我发现了一颗心,从前我万万想不到,世上还会存在这样一颗心。偶然的机缘,扼制了我的疯狂,使我遇到幸福;对此我还有点恼火,几乎要发怒哩!我这样做,有损什么人格呢?谁了解我的誓愿,责备我违背了呢?不过,忘记自己的誓言,是非常可鄙的习惯。自己一想起来就脸红,这难道是小事吗?其实,这就是恶性循环;我不是给自己找出极好的理由,来推翻十六岁少年时立下的这个轻率誓言吗?存在一颗像阿尔芒丝这样的心,一切都好办了。”
不管怎么说,长期的习惯就有支配人的力量:奥克塔夫只有在他表妹的身边,才感到非常幸福。他需要表妹陪伴他。
阿尔芒丝的幸福心情有时被一种疑虑所扰乱。昂迪依树林之夜过后,促使奥克塔夫逃避她、准备离开法国的动机,她认为表兄并没有完全向她说清楚。她觉得自己要是提出问题会有损自己的尊严。不过有一天,她还是态度相当严厉地对奥克塔夫说:“我感到内心有一种倾向,就是对您怀着深厚的友谊。您若是想让我听任这种倾向发展,就必须消除我的担心,保证头脑里不再产生什么怪念头,突然把我抛弃。您要答应我,不把您的全部情由告诉我,您绝不离开我同您在一起的地方,无论我们是在巴黎,还是在昂迪依。”奥克塔夫答应了。伤后两个月,奥克塔夫能够起床了。德·博尼维夫人身边没有阿尔芒丝,深感不便,就向德·马利维尔夫人讨回她。阿尔芒丝这一走,倒叫德·马利维尔夫人很高兴。
人们在亲密无间的朝夕相处中,在忍受巨大痛苦折磨的时候,往往不能相互细心观察。这样,过分客套的引人注目的外表就不易于为人觉察,而心灵的真正品质便占了上风。这位年轻的女亲戚没有财产,又是个外国姓氏,因此,德·苏比拉纳骑士甚至有时德·马利维尔先生,同她讲话时,就有点像对待一名伴娘,而且,骑士称呼她的姓氏,发音总是故意不准。
德·马利维尔夫人十分担心,就怕奥克塔夫发觉这种情况。他尊敬父亲,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他对待德·苏比拉纳先生的态度,只会更加傲慢;骑士的自尊心受到损害,一定会散布流言飞语,诋毁阿尔芒丝,进行报复。
那些闲话可能会传到奥克塔夫的耳中,以他那样暴躁的性格,德·马利维尔夫人预料会发生最难堪的场面,甚而会发生最难遮掩的场面。她想的未免过多,幸亏没有出任何事情,奥克塔夫也没有发觉什么。阿尔芒丝巧妙地挖苦几句马耳他骑士,在德·苏比拉纳先生面前便恢复了均势;她说在最近的战事中,马耳他骑士同土耳其人鏖战,而俄国军官却一举拿下了伊斯马伊洛夫城,尽管他们的姓氏在历史上没有多大名气。
德·马利维尔夫人事先就为她的儿媳妇的利益着想,担心她没有财产,出身不是名门,进入上流社会处境十分不利,所以先向几个亲密的朋友吐露些真情;这样,德·苏比拉纳先生的虚荣心万一受到伤害,说出什么闲话来,也会不攻自破。这些预防措施虽说过分,也许不无道理。不过,自从骑士在他妹妹领到赔偿的财产后,便到交易所搞投机,他自称“万无一失”,结果却损失巨大,也就顾不上怨恨了。
阿尔芒丝走了,奥克塔夫此后见到她,总是有德·博尼维夫人在场,因此,他又产生了一些忧郁的念头,重新想起他过去的誓言。他手臂上的伤处始终疼痛,有时甚至引起高烧,几位医生建议他到巴雷日温泉去疗养。但是,杜克雷尔先生的医道高明,根据每个病人的情况做不同的处理,认为奥克塔夫只要到空气新鲜的环境里,就可以康复,因此吩咐他到昂迪依山丘上去度过秋天。
奥克塔夫非常珍视这个地方,第二天就在这里住下来,他倒不是抱着重新见到阿尔芒丝的希望,因为德·博尼维夫人早就说过,她们要到普瓦图省去旅行。德·博尼维夫人用了很多钱去修复那里的古堡。从前,就在那座古堡里,博尼维海军司令荣幸地接待了弗朗索瓦一世。德·博尼维夫人此行,自然要有德·佐伊洛夫小姐的陪同。
侯爵夫人得到秘密通知,她丈夫不久就要晋升为圣殿骑士;前国王曾许诺给德·博尼维先生授勋。然而,普瓦图的建筑师不久写信来说雇不到工人,侯爵夫人目前去那里毫无意义。奥克塔夫到达昂迪依刚刚几天,德·博尼维夫人也去那里住下来。
◎原文为意大利文。加斯科是意大利的主教,生卒年代不详。这段引言很可能出自作者的手笔。​
◎圣殿骑士:圣殿骑士团由亨利三世于一五七八年组成,一七八九年被取缔,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三〇年又恢复。它起初是天主教的军事宗教修会,后来成为荣誉称号。​
第二十四章
德·博尼维夫人考虑到,仆人住在阁楼里,闹闹哄哄的,可能会妨碍奥克塔夫的休息,就让他们住到附近一个农夫家里。可以说,正是在对这类具体问题的处理上,侯爵夫人显示了她的才能,表现出十分和蔼可亲的态度,而且善于非常巧妙地运用她的财富来扩大她的为人精明的威望。
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圈子的基础,是由这样一些人物组成的:他们在四十年当中,只做绝对适宜的事情,他们发起一种风尚,随后又大惊小怪。他们声称德·博尼维夫人为了陪伴她的密友德·马利维尔夫人,自己做出了牺牲,没有到她的庄园去,而是留在昂迪依过秋天,因此,对于所有富于同情心的人来说,去分担她的孤独,是责无旁贷的。
且看这种孤独达到了什么程度:侯爵夫人的朋友们蜂拥而至,她为了安排他们的住处,不得不借用半山腰上小村庄的一些农舍,吩咐人把房间糊上墙纸,放好床铺。按照她的吩咐,村庄里有一半房子很快修整一新,住上了人。人们都争抢着要来住,纷纷从巴黎四郊的所有古堡给她写信,想讨一个房间。前来陪伴这位令人仰慕的侯爵夫人,一时成了情理之中的事,因为她在照顾可怜的德·马利维尔夫人。九月份,昂迪依盛况空前,真像一处温泉疗养地。这种风尚,也应当传到宫廷里去。“我们若是有二十位像德·博尼维夫人这样才华出众的女人,恐怕就可以住到凡尔赛去了。”有人这样说。这样一来,德·博尼维先生的勋位也就有了保证。
奥克塔夫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当克尔公爵夫人认为这十分自然,她对人说:“在一定程度上,奥克塔夫可以认为,他是昂迪依整个这次变动的中心:上午,每一个人都派人来探询他的身体状况,对他这种年龄的人来说,有什么比这更得意的呢!这个小青年真是踌躇满志,”公爵夫人又说,“他的名声要传遍巴黎,他的放肆态度又要增加一半。”奥克塔夫之所以感到幸福,恰恰不是这个原因。
不久前,他引起可爱的母亲极大的担心,现在却看到她非常幸福。儿子刚刚迈进上流社会,就这样引人注目,这确实令她欣慰。自从奥克塔夫取得这些成功以来,德·马利维尔夫人开始正视儿子的问题,看出他的才能别具一格,没有模仿知名人物的地方,因此需要时尚的巨大影响的支持。不借助这种力量,他就会默默无闻。
这个时期,德·马利维尔夫人最大的一件快事,就是她同大名鼎鼎的R王爷谈了一次话。R王爷到昂迪依古堡来住了一天一夜。
这位朝臣极为聪敏,他的看法,都被上流社会奉为至理名言。他刚到昂迪依,就似乎注意到奥克塔夫。
“夫人,您也像我一样观察到了吗?”他对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您的儿子从来不讲一句拾人牙慧的话,而这正是我们这样年龄的人的可笑之处。他绝不带着记在脑中的套话到一个沙龙去,他的才智取决于别人使他产生的看法。因此,愚蠢的人有时对他非常不满,都不赞成他。只要人们引起德·马利维尔子爵的兴趣,他的才智就好像从他的心里,或者从他的性格中迸发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最杰出的性格。夫人,在我们这个世纪的人身上,性格是一个衰退了的器官,您没有感觉出这一点吗?我认为令郎将来肯定能担负起特殊的职务。他在他的同辈人中,恰好具有最难得的才智:他是我认识的头脑最充实的人。我希望他早日进入贵族院,不然,您就把他培养成行政法院审查官。”
“可是,”德·马利维尔夫人听到她儿子得到这样一位高明人的称许,高兴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说道,“奥克塔夫的成功极其平常啊。”
“这又是一个好条件,”R先生微笑着又说,“也许要过上三四年,这个国家的傻瓜才会了解奥克塔夫,因此,在引起嫉妒之前,您就可以把他推到他的职位旁边了。我只向您提出一点:千万不要让令郎发表文章,他出身太高贵,不适于做这种事情。”
按照这种预卜,德·马利维尔子爵的前途是很辉煌的。不过,他要做出很大努力,才无愧于这种预卜;他还必须克服许多成见。就拿他憎恶人这点来说,在他的心灵里就根深蒂固:高兴的时候,他躲避别人;痛苦的时候,他看见别人更烦。他很少想办法改掉这种毛病,换成宽厚待人的态度。他要是真能做到这一点,早就在无止境的野心的推动下,到人群中去,到能以最大的牺牲换取荣耀的地方去了。
我们叙述的那个时期,奥克塔夫根本没有指望什么锦绣的前程。尽管R王爷做出预言,德·马利维尔夫人却很明智,没有向儿子谈起他那不同凡响的未来,只有同阿尔芒丝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敢尽情地谈论这种预言。
阿尔芒丝有一种高超的本领,能把世人给奥克塔夫造成的烦恼全部排解开。现在,奥克塔夫有什么烦恼都敢告诉她了,他的古怪性格越来越叫她惊奇。有些日子,奥克塔夫听到最不相干的话,也还是往坏处想。在昂迪依,人们经常谈论他。“人一旦出了名,随之而来的后果是什么滋味,您现在该尝到了,”阿尔芒丝对他说,“有人讲了您许多蠢话。一个本来愚蠢的人,能说他仅仅因为荣幸地议论您,就会讲出有头脑的话吗?”对于一个疑心重重的人来说,这种考验是很古怪的。
阿尔芒丝要求,奥克塔夫在社交场合无论听到什么刺耳的话,都必须马上不折不扣地告诉她。她毫不费事地向他证明,别人讲那些话并不是影射他,即便怀有恶意,也不超出人与人之间的通常关系。
奥克塔夫不再出于自尊心而对阿尔芒丝保密了,这两颗年轻的心达到了无限信任的境地,也许是这种信任使得爱情无比甜美迷人。他们不管谈论世上的什么事情,都要暗暗做番对比:谈的是同样的事,几个月前,他俩还十分拘谨,现在却相互信赖得多么喜人。甚至那种拘谨,也证明了他俩的友谊既久且深;当时尽管拘谨,他俩还是感到幸福,那种情景现在还记忆犹新。
到达昂迪依的第二天,奥克塔夫仍然抱有希望,认为阿尔芒丝可能会来。他借口有病,待在古堡里不出去。没过几天,阿尔芒丝果真同德·博尼维夫人来了。奥克塔夫经过安排,恰恰在早晨七点钟第一次出来散步,因而在花园里遇见阿尔芒丝,他把表妹领到他母亲房间窗下的一棵橘树旁边。正是在这里,几个月前,阿尔芒丝听他讲了一些奇怪的话,十分伤心,晕过去了一会儿。她认出了这棵树,微笑起来,靠在培植箱上,合上双眼。那天,她出于对奥克塔夫的爱,听了他的话昏了过去;现在除开脸色苍白这一点,她几乎同那时一样的美。奥克塔夫强烈地感到如今与当时的处境多么不同。他又认出了这个钻石小十字架,它是阿尔芒丝从俄国收到的,是她母亲留下的一份念心儿。平时,小十字架藏在衣裳里看不见,这会儿,阿尔芒丝的身子动了一下,它便露了出来。奥克塔夫一时昏了头,就像在阿尔芒丝晕过去的那天一样,他拉住她的手,冒昧地用嘴唇碰了碰她的脸蛋儿。阿尔芒丝霍地站起来,满脸通红,她严厉地责备他不该开这种玩笑。
“您想要惹我讨厌吗?”她对奥克塔夫说,“您想要逼得我出来非带个使女吗?”
因为奥克塔夫的这一冒失举动,两个人闹了好几天别扭。不过,他俩情深意笃,极少发生这类争执。奥克塔夫要有什么行动,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快活不快活,而是竭力揣测阿尔芒丝能否从中看出来,那是他忠诚的一次新的体现。
晚间,德·博尼维夫人在家里邀集了巴黎最著名最有影响的人物,奥克塔夫和阿尔芒丝待在无比宽敞的客厅的两端。奥克塔夫要回答一个问题,往往就用阿尔芒丝刚讲过的一句话,阿尔芒丝一听便听出来,他的兴趣全放在对这句话的重复上,忘记了他所讲的有什么意味。就这样,在这个最惬意、最活跃的社交圈子里,他俩不约而同地建立起自己的交流方式,它不是一种单独的对话,而是像一种回声,虽然没有表示任何明确的意思,却似乎在谈论着完美的友谊、无限的情感。
十八世纪是太平盛世,没有任何令人憎恨的地方;当今以为继承了十八世纪的繁文缛节,我们能贸然指责这种礼节有点呆板吗?
我们国家的文明这样先进,它的每一项活动,不管多么无足轻重,总能向你提供一个楷模,让你效法,或者,至少让你批评。在这样的文明中,无限忠诚与真挚的感情,差不多能带来完美的幸福。
古堡的底层都住上了人。阿尔芒丝只有早晨在古堡窗前的花园里散步时,或者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房间里,当着夫人的面,才能同表哥单独见面。不过,这个房间很大,窗户对着花园,德·马利维尔夫人身体又不好,常常需要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她就让她的孩子们到窗洞去说话,免得吵她;她总是把他们称为她的孩子们。白天,他们生活得安安静静,亲亲热热,到了晚上,就参加社交活动。
除了住在村里的客人之外,还有许多车辆从巴黎赶来,吃完夜宵再回去。这些欢乐的日子倏忽而过。奥克塔夫和阿尔芒丝毕竟年轻,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享受的幸福是尘世上最难得的,反而以为还有许多事情可以期望。由于缺乏阅历,他们没认识到这种幸福的时刻只能非常短暂。这种充满感情、没有丝毫虚荣与野心的幸福,充其量只能存在于穷苦的、不与任何人来往的家庭里。然而,他们生活在上流社会,年龄只有二十岁,平时形影不离,又极不谨慎,让别人瞧出来他们非常幸福。他们无忧无虑,很少考虑上流社会。上流社会必然要进行报复。
阿尔芒丝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危险,她有时候心绪不宁,也无非觉得必须重新立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决不接受表哥的求婚。德·马利维尔夫人心里倒很平静,她相信她儿子现在的生活方式正在孕育着一个她热切期望的事件。
多亏了阿尔芒丝,奥克塔夫的生活里才有这么多幸福的日子。但是,阿尔芒丝不在眼前,他有时候就特别忧郁,思考着他的命运,终于做出这样的推论:“对我最为有利的幻想,在阿尔芒丝的心中起着主导作用。我所干的最荒唐的事情,全可以告诉她;她非但不会鄙视我,憎恶我,反而会同情我。”
奥克塔夫告诉他的女友,他在少年的时候,特别喜欢偷东西。他还大肆发挥想象力,说这种怪癖的后果会如何不堪设想。阿尔芒丝听了他说的那些令人生厌的细节,吓得面无人色;这种供认扰乱了她的生活,她常常陷入沉思,引起了别人的攻击。可是,得知这个离奇的秘密后刚过一周,她就又可怜起奥克塔夫来,如果可能的话,对他更加亲热了。她心中暗道:“他需要我的安慰,才能饶恕他自己。”
经过这次考验,奥克塔夫确信他所爱的人对他无限忠诚,因此,他再也用不着掩饰他忧郁的念头,在交际场上显得更加和蔼可亲了。在他生命垂危、吐露爱情之前,他是一个才智横溢、非常出众的年轻人,但是谈不上可爱,主要是那些终日愁眉苦脸的人欢喜他,因为在他们看来,他是受命每天做大事的人。在他的举止中,责任观念表现得非常明显,有时简直给他换上一副英国人的面孔。在上流社会年长人的心目中,他的愤世嫉俗,不过是高傲、任性,要逃避他们的控制。那时候,他要是当上贵族院议员,人家就会把他捧出名。
有些年轻人根底很好,有朝一日能成为最令人爱慕的人,然而,他们的才具往往缺乏痛苦的磨炼。奥克塔夫受业于这位可怕的老师,刚刚经过了陶冶;到了我们叙述的这个时期,年轻子爵的俊美相貌,他在上流社会中令人瞩目的地位,可以说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德·欧马尔夫人、德·博尼维夫人,以及年长的人,都争着夸奖他。
德·欧马尔夫人说得对,奥克塔夫是她见到的最有吸引力的男子。“因为,他从来不叫人厌烦,”德·欧马尔夫人轻率地说,“我在认识他之前,想都没想到世上还有具备这种长处的人;人主要追求的,就是开心呗。”听了这段天真的话,阿尔芒丝心中暗道:“尽管他在别处那么受欢迎,可是我呢,我却不肯让他握我的手,这是一种职责。”她叹了口气,又思忖道:“我永远也不能违背。”有几天晚上,奥克塔夫默默无语,只瞧着阿尔芒丝在他眼前活动,尽情享受着这种最完美的幸福。但是,奥克塔夫的这种情状,德·欧马尔夫人的眼睛可没有放过,她面有愠色,恼的是奥克塔夫没有陪她说笑;阿尔芒丝的眼睛也没有放过,她心里乐不可支,喜的是她所爱慕的男人眼里只有她一人。
晋升为圣殿骑士的事,看来推迟了。德·博尼维夫人的行期又提到日程上来,她要到普瓦图省的古堡去,那是给博尼维家族带来荣名的地方。一位新人物要随同旅行,那就是德·博尼维骑士先生,他是侯爵先生同前妻所生的最小儿子。
第二十五章
世人皆愚。
匈牙利国王
大约在奥克塔夫受伤的那个时期,从圣阿舌尔来了一位新人物,加入侯爵夫人的社交圈子,他就是她丈夫的第三个儿子,德·博尼维骑士。
假如在前朝的制度下,父母就会让他进入主教派教会了。世情虽然发生了很大变化,可是,他家庭所保存的一种习惯,既使外人相信,也使他自己相信,他应该许身给教会。
这位年轻人刚刚二十岁,在别人的眼里就显得学识渊博,尤为突出的是,他表现出来的智慧,远远超过他那年龄所能表现的。他身材短小,生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胖脸,总而言之,他有点教士的派头。
一天傍晚,仆人送来《星报》。报纸只有一张纸条卷着,而纸条却松了,显然门房看过这份报了。“这种报纸也如此!”德·博尼维骑士不禁高声说,“本来可以再用一张纸条,同这张纸条交叉着卷起来;可是,为了节省区区一张纸条,就不怕老百姓看到这种报,好像老百姓生来能看懂似的!好像老百姓能辨别好坏似的!别人看到保皇派的报纸都这样干,雅各宾派的报纸又该如何呢?”
这段雄辩生动的话,虽是无意当中讲出来的,却给骑士增光不小。昂迪依社交场上的年长者,以及所有志大才疏的人,当即都同他投契了。那位沉默寡言的黎塞男爵,读者大概还记得吧,这次他严肃地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讲,走过去拥抱骑士。他的这一举动给客厅造成的庄严气氛,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德·欧马尔夫人觉得很开心,便把骑士叫到面前,尽量引他讲话,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使他处于自己的庇护之下。
所有的少妇纷纷效法德·欧马尔夫人的行为,把骑士当作奥克塔夫的对手。其时,奥克塔夫受了伤,正在巴黎他自己的府上休养。
人们很快发觉,德·博尼维骑士尽管年轻,身上却有一种排斥力,他很古怪,对我们大家有兴趣的事物一概没有好感。这个年轻人,将来一定会与众不同;看得出来,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看法,对世上的一切都非常鄙夷。
就在他贬低《星报》,出了风头的第二天早晨,德·博尼维骑士见到德·欧马尔夫人,劈头责备了她一通,那情景,同达尔杜弗要送给道丽娜一条手帕,让她遮住“人们不该看的东西”的场面,可以说差不多。德·欧马尔夫人谈到一次宗教列队仪式,不知道讲了什么轻率的话,招来了德·博尼维骑士的一顿严厉斥责。
年轻的伯爵夫人连忙进行反驳,非要他把话收回去不可,这一可笑的举动实在令她开心。“跟我的丈夫一模一样,”伯爵夫人心想,“多可惜呀,可怜的奥克塔夫不在这儿!要不然,我们真可以笑个痛快!”
德·马利维尔子爵受到称赞,他的名字挂在所有人的嘴边,德·博尼维骑士对此尤为反感。奥克塔夫来到昂迪依,重新在社交场上露面。骑士以为他爱上了德·欧马尔夫人,因而自己也打定主意,要热烈追求美丽的伯爵夫人,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可爱。
骑士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引用法国与拉丁文学的大作家、大诗人的杰作,好显得他才华横溢。德·欧马尔夫人所知不多,便让骑士给她解释,觉得这比什么都有趣。骑士的记忆力确实惊人,对他十分有用,他随口就可以引出拉辛的诗句,或者他要叫人回想的波舒哀的话,点明他的引语同话题有什么关系,讲得透彻而高雅。在德·欧马尔夫人看来,他讲的一切既新颖,又动人。
有一天,骑士说:“权力带来的全部乐趣,《潘多拉报》的一篇小文章就能把它破坏。”这句话听来非常深刻。
德·欧马尔夫人非常钦佩骑士,可是,仅仅过了几个星期,她就害怕他了。她对骑士说:“您给我的感觉,就像我在密林深处一个僻静的地方碰见了一条毒蛇。您越有智慧,对我的危害力就越大。”
还有一天,她对骑士说,她敢打赌,唯有他骑士才领会了这条伟大的原则:人的语言,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思想。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3/19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