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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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十分钟前的那股怒气,现在跑到哪儿去啦?”
“这个人没有一点侮辱我们的意图,”多利埃先生又说,“他不过是个蠢人而已。”
两个见证人商量了一下,明确反对再次交火。奥克塔夫看出来,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见证人是个地位很低的,可能因为有点勇力,他才跻身上流社会,而内心却一味崇拜他的侯爵。于是,奥克塔夫对侯爵说了几句尖刻的话,逼使侯爵口气坚决地表了态。这样一来,德·麦兰先生不敢作声了,奥克塔夫的见证人也不便再开口。奥克塔夫说话的时候,也许有生以来还从没有感到这样幸福过。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伤抱着什么模糊而罪恶的希望,因为他要留在母亲身边养几天伤,这样离阿尔芒丝也就不很远了。奥克塔夫显得无比快活,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却气得满脸通红,争论了一刻钟之后,他们终于得到见证人的同意,把手枪重新压上子弹。
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小腿被子弹擦伤,他担心几个星期跳不成舞,因此暴跳如雷,非要近距离对射不可;但是,见证人不答应,并威胁说如果他俩靠近一步,他们就把手枪带走,把他俩同仆人丢在那里。还是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运气好,他瞄了好久,击中奥克塔夫的右臂,造成重伤。
“先生,”奥克塔夫向他喊道,“您应当等一下,我还有一枪,请允许我把胳膊包扎起来。”
奥克塔夫的仆人是个老兵,非常麻利地给他包扎好,还把手绢用烧酒浸湿,好包扎得紧一些。
“我觉得还有力气。”奥克塔夫对多利埃先生说。只听一声枪响,德·克雷夫罗什先生跌倒在地,两分钟之后咽了气。
奥克塔夫靠着仆人,向马车走去,没讲一句话就上了车。几步之外,就是那个刚刚咽气的漂亮的年轻人,只见他四肢渐渐僵直;多利埃先生一旁看着,不免生了怜悯之心。“世上不过少了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奥克塔夫冷冷地说。
马车尽管缓缓而行,但是二十分钟以后,奥克塔夫还是对多利埃先生说:“我的胳臂疼得厉害,手绢包扎得太紧。”说罢昏了过去。一个小时之后,他才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园丁的茅屋里。园丁人挺厚道,再说,多利埃先生一进门,就赏了他不少钱。
“要知道,亲爱的表兄,我母亲该有多么伤心啊,”奥克塔夫对多利埃先生说,“请您离开我,到圣多米尼克街去,如果在巴黎城内的府第找不到她,就麻烦您往昂迪依跑一趟,尽量婉转地告诉她,我从马上摔下来,右臂摔断了一根骨头。既不要提决斗的事,也不要说我中了子弹。我有理由希望,我母亲考虑到某些情况,对我这次轻伤不会太伤心;这些情况我以后会告诉您。如果有必要,就只把这次决斗报告给警察署好了,还有,给我请个外科医生来。昂迪依古堡离村庄只有五分钟的路,您要是到那里去,就先去见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小姐,等小姐让我母亲思想上有个准备,您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母亲。”
讲出阿尔芒丝的名字,是奥克塔夫心境的一个大转变。他竟敢直呼她的名字,而这原先是他最大的禁忌!他也许有一个月不会离开她!他此刻充满了喜悦。
在决斗的时候,奥克塔夫常常模模糊糊地想起阿尔芒丝,但他严禁自己去想。呼出她的名字之后,他敢于用片刻工夫想想她;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身体虚弱得厉害。“啊!我若是死掉该多好啊!”他高兴地思忖道。于是,他尽情地想着阿尔芒丝,如同他命里注定发现他对她的爱情之前那样。奥克塔夫注意到,围观的农夫们表情都很惊慌;他们惴惴不安的神色,减轻了他内疚的心情,使他觉得想想表妹是可以的。“如果我的伤势恶化了,”他思忖道,“我就可以给她写信,承认我那次对待她太粗暴。”
写信的念头一出现,就完全占据了奥克塔夫的头脑。“如果我好起来,我随时都可以把信烧掉。”他终于这样想,以便平息他对自己的责备。奥克塔夫疼痛难忍,脑袋像要炸开了一样。“我可能会突然死去,”他高兴地想,并极力回忆有关解剖的一些知识,“噢!我可以写信啦!”
奥克塔夫终于忍耐不住,向人要笔墨纸张。人家给他找来一张小学生用的粗糙的纸、一支不好使的羽毛笔,但是,这家没有墨水。我们要冒昧地如实讲出来吗?奥克塔夫见右臂的绷带还在往外渗血,一时耍起孩子脾气,蘸着血写起信来。他用左手写,没想到还相当顺手。信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表妹:
我刚刚受了两处伤,每处伤可能都要在家养半个月。由于除了母亲,您是我在世上最尊敬的人,我便写信告诉您这个情况。万一有什么危险,我会告诉您的。您对我一贯体贴友好,在多利埃先生向我母亲谈这件事的时候,您能否麻烦一下,装作偶然在她的房间里呢?多利埃先生只会对她说,我从马上摔下来,右臂骨折。亲爱的阿尔芒丝,您知道吗?人的上臂连接手的部位,有两根骨头,我就是折断了其中的一根。需要治疗一个月的外伤有许多种,这是我所能想象的最普通的一种。我不清楚在我养伤期间,您来探视是否合乎礼节,我恐怕那不合适。我很想做一件冒失的事情:由于我那个小楼梯上下不便,也许有人会提出来,把我的床搬到去我母亲的房间必须经过的那间客厅里,那样我就接受。我求您看完信后立即烧毁……我刚刚昏过去了一阵儿,这是出血后的自然现象,没有任何危险。您瞧,我使用起学术用语了。我失去知觉的时候,最后想着的是您;恢复知觉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您。您如果觉得合适,就赶在我母亲之前来巴黎吧。运送一个受伤的人,即使仅仅是扭伤,也总是一件不应当让她看到的可怕的事。亲爱的阿尔芒丝,您的一个不幸,就是父母双亡。万一我离开人世,不管表面上如何,从此与您幽明永隔的人,爱您实际上胜过父亲爱他的女儿。我祈求天主赐福给您,这是您受之无愧的。
这话讲到头了,讲到头了。
奥克塔夫
又及:请原谅我讲的粗暴的话,那也是事出无奈。
奥克塔夫想到了死,他又叫人找来一张纸,在上面写道:
我把我现存的全部财产,遗留给我的表妹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小姐,略表我对她的谢忱,因为她在我去世之后,肯定会照顾我的母亲。
此据立于一八二×年×月×日,于克拉马尔。
奥克塔夫·德·马利维尔
奥克塔夫让两位证人在上面签了字,然而,墨水的质量,使他对这样一个字据的有效性颇为怀疑。
◎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罗马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著有《牧歌》、《农事诗》和《伊尼德》。原文为拉丁文。​
◎指法国王朝复辟时期被政府解职的第一帝国军官。​
第二十二章
一个俗不可耐的蠢人,庸俗的心灵只盯着日常生活的粗俗而无价值的利益,在他看来,一位因为无法抗拒的痴情而陷入不幸的高尚的人,仅仅是受奚落嘲笑的对象。
德凯尔
证人刚签好字,奥克塔夫就又昏迷过去。农夫们非常担心,便去找他们的神父。两位外科医生终于从巴黎市区赶来,他们认为奥克塔夫的伤势严重。两位先生觉得每天跑到克拉马尔来,实在太麻烦,决定将受伤者运送到巴黎市内。
奥克塔夫给阿尔芒丝的信,是交给一个好心肠的年轻农夫送去的。那人租了一匹驿马,保证两小时之内赶到昂迪依古堡。多利埃先生因为找医生,在巴黎耽搁了很长时间,信在他之前就送到了。那个年轻农夫很会办事,让人不声不响带他去见德·佐伊洛夫小姐。她看了信,完全丧失了勇气,只是强打精神问了几句话。
阿尔芒丝收到这条可悲的消息时,正处在心灰意冷的状态中,这是她做出巨大牺牲的结果;这种牺牲,虽说是出于责任,可也只能造成一种平静的、毫无生气的状况。永远见不到奥克塔夫了,她极力想适应这种想法,然而,她绝没有想到他会死。严酷命运的最后一击,是出乎她意料的。
听着那个年轻农夫讲述的令人十分担忧的情况,阿尔芒丝止不住哭了,哽哽咽咽地透不过气来,而德·博尼维与德·马利维尔两位夫人,正在隔壁房间里啊!阿尔芒丝想到她们可能会听见自己的哭声,看见自己处在这种状态,就不禁浑身颤抖。自己这种样子,若叫德·马利维尔夫人瞧见了,非要她的命不可;而且,事情过后,德·博尼维夫人还会编出一段感人的悲剧故事,把我们的女主人公糟蹋一番。
德·佐伊洛夫小姐认为,儿子写的这封血书,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不幸的母亲看到。她打定主意去巴黎,并让一名女仆陪同。女仆鼓动她把年轻农夫带上车一道走。一路上,农夫向她复述了令人伤心的细节,我在此就不赘述了。他们到达了圣多米尼克街。
远远望见宅第,阿尔芒丝不禁直哆嗦;在府内的一个房间里,奥克塔夫也许正在咽最后一口气。进去一看,他根本没到,阿尔芒丝不再怀疑了,认为他已经死在克拉马尔的农舍里。她悲痛欲绝,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吩咐不了,过了一阵,才终于叫人在客厅里放一张床。仆人们很吃惊,只好莫名其妙地照着她的话去做。
阿尔芒丝派人去叫一辆车来,一心想找个借口去克拉马尔。如果奥克塔夫还活着,阿尔芒丝认为在他最后的时刻,救护他最最要紧,一切都应该让路。“外界及其浮言,又能把我怎么样?”阿尔芒丝心想,“我只是为了他才有所顾忌。再说,舆论要是合乎情理,就应当称赞我的行为。”
她正要动身,忽听通车的大门訇然一声,她明白奥克塔夫到了。由于一路颠簸,奥克塔夫又完全失去了知觉。阿尔芒丝把一扇朝院子的窗户打开一半,从抬担架的农夫肩膀中间,看到昏迷不醒的奥克塔夫惨白的脸庞。他的脑袋毫无生意,随着担架的晃动,在枕头上左右摇摆。阿尔芒丝觉得这种景象太凄惨了,以至瘫倒在窗台上,动弹不得。
外科医生进行了初步包扎,便来向阿尔芒丝报告病人的伤势,因为府中只有她这一个主人。他们发现她沉默不语,眼睛直直地瞧着他们,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那样子真快要疯了。
阿尔芒丝只相信亲眼看到的,对他们所讲的情况一概不信。一个多么有理智的人,竟然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她呜呜咽咽,反复地看着奥克塔夫的信。她确实悲痛得昏了头,竟敢当着一名使女的面吻这封信。她把信看了又看,终于看到让她销毁信件的命令。
再没有比这更揪心的牺牲了;万一奥克塔夫有个好歹,她就只有这点遗物,而她还必须舍弃,然而,这是奥克塔夫的意愿啊。她一面不住地啜泣,一面着手把信抄下来;每抄一行,她都停下,把信紧紧地贴在嘴唇上。最后,她鼓起勇气,在小桌子的大理石面上把信烧毁,还把纸灰珍藏起来。
奥克塔夫的仆人,忠实的沃雷普,守在主人的床前哭泣,他忽然想起主人写的第二封信还在自己身上,就是那份遗嘱。这封信提醒了阿尔芒丝,对此事悲痛的不只是她一人。她必须回昂迪依,把奥克塔夫的消息带给他的母亲。她从病榻前经过,伤者躺着一动不动,脸像一张白纸,似乎不久于人世了,不过还有气息。在他处于这种状态的时候丢下他,把他交给仆人,交给派人从附近叫来的一个小医生去照料,这是最难做出的牺牲了。
到了昂迪依,阿尔芒丝找到了多利埃先生。他还没有见到奥克塔夫的母亲。阿尔芒丝忘记了,今天上午全体到埃古昂古堡去了,她等着几位夫人回来等了好久。趁着等候的工夫,多利埃先生把早晨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他不清楚同德·克雷夫罗什先生争吵的起因。
他们终于听到车马进院子的响声。多利埃先生先要回避一下,等德·马利维尔先生想见他时再露面。阿尔芒丝尽量掩饰起恐慌的神色,对德·马利维尔夫人说,她儿子早晨骑马游玩时摔了下来,造成右臂骨折。然而,阿尔芒丝讲到第二句话,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把她自己讲的每个字都揭穿了。
德·马利维尔夫人的悲痛程度不言自明;可怜的侯爵也吓呆了;就连德·博尼维夫人也很伤心,非要同他们一道去巴黎不可,而她也不能给德·马利维尔夫人一点儿勇气。德·欧马尔夫人一听说奥克塔夫出了事,立刻跑出去,策马上路,朝克利什城关飞驰;她到达圣多米尼克大街,比马利维尔一家要早好长时间。她从奥克塔夫的仆人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真相,她听见德·马利维尔夫人的马车到门口的声音,就又悄然走了。
外科医生们说,伤者的身体极度虚弱,必须十分注意,避免让他过分激动。德·马利维尔夫人来到儿子的床后边,以便看看儿子,又不被他发现。
德·马利维尔夫人急忙派人去把她的朋友,著名的外科医生杜克雷尔请来。这个人很干练,他头一天就断言,奥克塔夫的伤势没有危险,使全家人有了希望。但是,阿尔芒丝早被初见的景象吓坏了,始终不抱任何幻想。眼前人这么多,奥克塔夫不能同她讲话,有一次想握握她的手。
第五天出现了破伤风。有一阵子,奥克塔夫发起高烧,有了一点力气,他就非常严肃地请杜克雷尔先生告诉他全部真情。
这位外科医生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他从前在战场上,多次被哥萨克的长矛刺伤。他回答奥克塔夫说:
“先生,不瞒您说,伤势有危险,但是,像您这样得了破伤风的伤员,我以前见过不少,他们都活过来了。”
“占多大比例?”奥克塔夫又问。
“既然您要自始至终保持男子汉气概,”杜克雷尔先生说,“我就实话告诉您,两分准有一分的把握,您过三天就不再痛苦了。您若想得到上天的宽宥,现在正是时候。”听了医生的这个断语,奥克塔夫沉吟了片刻,但接着很快又显露出快乐的神情,脸上浮现微笑。看见他这样快乐,杰出的杜克雷尔却慌了神儿,以为他进入了谵妄状态。
◎原文为英文。德凯尔,见第142页注①。​
第二十三章
啊,死神,你不过是虚无!然而,我一旦往我的墓穴迈下一级,能够看到人生的真实面目吗?
加斯科
直到这时,阿尔芒丝总是当着他母亲的面去看她的表哥。有一天,医生看完病出去,德·马利维尔夫人仿佛发现,在奥克塔夫的眼睛里有一股罕见的勇气,有一种要同阿尔芒丝说话的愿望,于是,她说要到隔壁房间去写封信,请年轻的亲戚替她照看一会儿她儿子。
奥克塔夫目送着他母亲,见她一出去,便对阿尔芒丝说:
“亲爱的阿尔芒丝,我要不行了,人到这种时候,是有一些特权的。有些话我要平生第一次跟您讲,您听了不要生气:我生死如一,始终热烈地爱您;死亡对我是甜美的,因为它准许我向您吐露我的深情。”
阿尔芒丝激动万分,一时答不出话来,眼睛充满了泪水,说也奇怪,这是幸福的眼泪。
“最忠诚、最温存的友谊,将我的命运同您的连在一起。”她终于回答说。
“唔,我明白,”奥克塔夫又说,“我死了却感到倍加幸福。您给了我友谊,但是,您的心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属于您许婚的那个幸福的人。”
奥克塔夫的语调非常悲伤,在这最后的时刻,阿尔芒丝没有勇气再叫他痛苦。
“不,不,亲爱的表哥,”阿尔芒丝对他说,“我对您只有友谊,然而对我来说,世上任何人也没有您亲近。”
“那您原先对我讲的那件婚事呢?”奥克塔夫问。
“我一生当中,只允许自己说过这一次假话,现在请您原谅我。德·马利维尔夫人特别偏爱我,因此有了一种打算,我只能以这种办法拒绝。我绝不能当她的儿媳妇,但是,我永远不会像爱您那样爱任何别人。表哥,现在由您决定,您肯不肯以这种代价得到我的友谊。”
“我要是能活下来,就会幸福了。”
“我还要提一个条件,”阿尔芒丝补充说,“要叫我毫无拘束,敢于享受同您完全坦然相处的幸福,您得答应我,如果上天保佑,您痊愈了,我们之间永远不能提起婚事。”
“多么离奇的条件啊!”奥克塔夫说,“您愿不愿意还向我发誓说您对任何人也没有爱情呢?”
“我向您发誓,”阿尔芒丝含着眼泪又说,“我一生只爱奥克塔夫,他是我在世上最心爱的人。不过,我只能对他表示友谊。”阿尔芒丝补了一句,由于脱口说出心爱的这个词,不禁羞红了脸。“如果他不向我做出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一辈子也不采取任何直接的或间接的行动,以便同我结婚,那么,我永远也不能信赖他。”
“我向您保证,”奥克塔夫深为诧异地说……“但是,阿尔芒丝允许我向她表白我的爱情吗?”
“这将是您给我们的友谊起的名字。”阿尔芒丝说,她那种目光十分迷人。
“几天前,我才知道我爱您,”奥克塔夫又说,“过不上五分钟,我总要回想起阿尔芒丝,决定我到底应该感到幸福,还是应该感到不幸,这种情况不能说由来已久,我确实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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