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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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芒丝回想起,奥克塔夫在听说打下米索龙基城的那天,曾对她说:“我的骑士舅舅也曾宣过誓,革命前还得到过很多好处,想不到他现在竟这样心安理得了。哼!我们还企望得到那些工业家尊敬!”
阿尔芒丝总想以这种令人快慰的方式解释她表兄的行为,最后她思忖道:“奥克塔夫心灵高尚,很可能认为自己受到这种普遍义务的约束,而这里面也许掺杂着某种个人动机吧?
“从前,一部分神职人员还没有出风头的时候,奥克塔夫有过当教士的念头,也许最近有人为此说他的闲话。他也许觉得到希腊去,表明他没有辱没自己的祖先,倒更配得上他的姓氏,不像他在巴黎想干点什么事,别人又不了解,动机总是很难解释清楚,还可能成为污点。
“他没有对我讲过,因为这种事情没法同一个女人讲。他一直信任我,生怕这次也不由自主地把他的隐衷告诉我,因此说话故意非常粗暴。这种心事既然讲出来不好,他自然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阿尔芒丝这样臆想着,沉迷于令人快慰的想象中,因为经过这样一描绘,奥克塔夫就是清白的、宽厚的。她含着眼泪思忖道:“这样一颗心灵,仅仅出于大仁大义,才会做出一件表面上无理的事来。”
◎德凯尔(1572—1632):英国作家,剧作家。原文为英文。​
◎马耳他十字章:天主教的一个国际组织“马耳他会”的佩章。“马耳他会”创建于十二世纪,始名为“圣若望仁爱会”,十四世纪改称“罗德骑士会”,变为军事宗教组织。一五三〇年,德意志皇帝查理五世把位于地中海的马耳他岛赠与该组织,由此得名“马耳他会”。贵族子弟十一岁起就可以戴马耳他十字章,二十岁即去马耳他岛,称为骑士。​
第二十章
一个娴雅的女子!
美丽的女子!温柔的女子!
——不,您必须忘掉这一点。
——啊!世上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人。
《奥赛罗》
阿尔芒丝正独自一人,在昂迪依树林一处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散步,奥克塔夫却在巴黎忙着准备行装。经历了一段最剧烈的痛苦之后,他接着感到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他一生的每时每刻,都经受了各种不同的痛苦,我们对此要不要一一回顾呢?读者对这些令人伤心的细节,不会感到厌烦吗?
他仿佛听到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讲话,这种奇特的、意想不到的感觉,使他一刻也忘不了他的痛苦。
毫不相干的物品,也能使他想起阿尔芒丝。他简直荒唐到了极点,只要在一张广告的开头或者商店的招牌上看见一个A或者Z,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而这正是他发誓要忘掉的人。这种念头犹如一团熊熊的火焰,紧紧地把他缠住,对他具有一种崭新魅力、一种新的情趣,仿佛他有几个世纪没有想起他表妹似的。
一切都在同他作对。他去帮他的仆人,老实的沃雷普把手枪包好。这个仆人能够跟主人单独出门,支配一切琐事,心里十分得意,嘴上唠叨个没完,倒可以给他解闷。然而,在一支手枪的涂漆上,他却突然发现刻有一句缩写的话,载明:“一八二×年九月三日,阿尔芒丝用这把手枪试射”。
还有,他拿起一张希腊地图,一展开,里边就掉下一根带小红旗的别针。在围攻米索龙基城的时候,阿尔芒丝曾用这种别针标明土耳其军的位置。希腊地图从他手中滑落。他痛苦极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难道不准我忘掉她吗?”他望着苍天喊道。他竭力要振作起来,然而总办不到。他周围的所有物品,都有昔日的痕迹,令他回忆起阿尔芒丝。到处都有这个亲切名字的缩写,并附带一个有趣的日期。
奥克塔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刚吩咐一件事,随即又撤回了。“噢!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了,”他痛苦到了极点,自言自语地说,“天哪!我怎么能忍受得了更大的痛苦啊?”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觉得不好受。他做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动作,如果能在半秒钟里,感到一点惊奇和身体上的疼痛,他的思想就会从阿尔芒丝的形象上移开。他只要一想起阿尔芒丝,就把自己的皮肉弄得很疼。在他所能想出的一切办法中,这种还算有点效果。
“噢!”过了一阵他又自语道,“永远也不应该再见到她!这种痛苦超过所有的痛苦。它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必须用它来猛刺我的心,将它的锋刃磨钝。”
他派仆人去买一件旅途必备的东西;其实他是需要把仆人从身边支开,自己好在一段时间里,沉浸在可怕的痛苦中。看来痛苦憋在心里,只能使他的情绪更烦躁。
仆人出去还不到五分钟,他又觉得能同仆人说说话,心还会宽点儿。在孤独中受折磨,变成了最最痛苦的事。“又不能自杀。”他高声说。他走到窗口,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一下他的注意力。
夜幕降临,喝醉了酒也不济事,他本来想借着醉意睡一会儿,不料脑子里更加混乱了。
头脑里出现的各种念头把他吓坏了,这些念头可能使他成为府中的笑柄,间接损害阿尔芒丝的名誉。“还是干脆死了的好。”他这样想着,便把房门反锁上。
夜渐渐深了,他伫立在窗前的阳台上,仰望天穹,木然不动。极小的声响,都能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渐渐的,万籁俱寂。这悄然无声的夜,只容他形影相吊,使他对自己的处境又平添了一层恐惧。他疲惫不堪,刚有片刻时间稍稍休息一下,耳边又仿佛听到营营扰扰的说话声,突然惊醒过来。
精神上的痛苦实在难熬,逼着他要干点什么;次日,理发师来给他理发,他真想扑上去搂住人家的脖子,告诉人家自己是多么值得可怜。这情形正像一个忍受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的患者,他以为喊叫一声,就可以减轻痛苦了。
在还能忍受的时刻,奥克塔夫就想同仆人聊聊天。这种毫无意义的琐事,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也就全神贯注地聊起来。
他由于痛苦,变得异常谦虚。人生在世,总要遇到一些小小的纷争,他对这些小纷争的回忆使他想到了什么人吗?不管怎么说,他从前太活跃,不够礼貌,想起来总不免诧异,觉得他的对手完全有理,过错全在自己一边。
他一生遭到的种种不幸的情景都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倍感痛苦。从前,只要阿尔芒丝看他一眼,他就会忘记一大堆苦恼事;现在回想那些苦恼事,格外叫人心酸,因为他再也见不到阿尔芒丝了。他原先最讨厌不速之客来打扰,现在却渴望有人来。一个愚蠢的人来看他,就会在一个小时里成为他的恩人。他要给一位女远亲写一封礼节性的信,可是对方看了,竟以为是封情书,因为他在信中谈得太直率,太深刻,让人家一看便知道,写信的人太需要同情了。
就在这种变幻不定的痛苦中,奥克塔夫一直熬到他离开阿尔芒丝的第二天傍晚;他从鞍具店里走出来,当天夜里,一切就得准备就绪;次日一早,他就可以启程了。
他应当回昂迪依一趟吗?这是他苦思苦想决定不下的问题。他惊恐地发现,他不再爱母亲了,因为他考虑回昂迪依的理由,根本不是想去看他母亲。他害怕见到德·佐伊洛夫小姐,特别是因为他有时这样想:“我的全部行为,难道是一场骗局吗?”
他不敢回答自己:是的。于是,诱惑的一方说:“我已经答应可怜的母亲,再同她见上一面,这不正是我神圣的义务吗?”——“不对,不争气的家伙,”良心的一方喊道,“这种回答不过是个借口,你不爱你母亲了。”
他正在焦躁不安,目光不觉落到一张演出海报上,只见上面大字写着:《奥赛罗》。这个剧目令他想起了德·欧马尔夫人。“她也许会到巴黎来看《奥赛罗》,既然这样,我应该去同她讲一声。一定要让她相信,这次突然的旅行,完全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人的念头。长期以来,这个计划我一直对朋友们避而不谈。不过,近几个月来,只是因为旅费不足,我才推迟行期;金钱上面的困难,是不便向有钱的朋友讲的。”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戏剧《奥赛罗》的第四幕。​
◎阿尔芒丝的第一个字母为A,佐伊洛夫的第一个字母为Z。​
第二十一章
活下去吧,尽量物为我用。
维吉尔
奥克塔夫走进歌剧院,果然见到德·欧马尔夫人。有一个叫德·克雷夫罗什的侯爵在她的包厢里,那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他总是缠着这位可爱的女人,比谁缠得都厉害;可是,他没有别人风趣,或者说比别人自负,总是自认为高人一等。奥克塔夫一来,德·欧马尔夫人眼里便没了别人,德·克雷夫罗什侯爵悻悻离去,他们甚至都没有发觉。
奥克塔夫坐在包厢的前座,开始同德·欧马尔夫人大声说话,声音特别高,有时压过了演员的声音,这只是出于习惯,因为那天他根本顾不上装样子了。应当承认,他的态度太不像样,有点令人难以容忍了。歌剧院正厅的观众,如果同其他剧院的一样,那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奥赛罗》正演到第二幕中间,一个说话鼻音很重、叫卖歌剧剧本的人,给奥克塔夫送来一张便条,内容如下:
先生,凡是矫揉造作的行为,我自然颇为鄙夷;不过,这类事情司空见惯,只有妨碍了我,我才理会。您同那个小德·欧马尔吵吵嚷嚷的,妨碍了我。住嘴。
在下荣幸地……
德·克雷夫罗什侯爵
维尔内依街五十四号
看了这张便条,奥克塔夫好生奇怪,这才想起了世俗的利害得失。他头一个感觉,就像一个人从地狱里被拉出来片刻一样。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佯装快乐,他内心很快就充满了欢乐。他想,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小望远镜,一定对着德·欧马尔夫人的包厢,要是让人家看出来他收到便条之后,这里快活的气氛大减,他的情敌就会得意了。
奥克塔夫自言自语地用了“情敌”这个词,不禁大笑起来,眼睛也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您怎么啦?”德·欧马尔夫人问道。
“我想到我的情敌们。世上还可能有谁敢说自己同我一样讨您的欢心吗?”
这样一种美妙的念头,在年轻的伯爵夫人听来,胜过著名演员帕斯塔充满激情的歌声。
散了戏,德·欧马尔夫人要吃夜宵,奥克塔夫送她回府之后,已经是深夜了。他又恢复了平静快乐的心情,和他在森林度过的那个夜晚以后的心境相比,真有霄壤之别啊!
他决斗要找个证人,这倒相当不容易。他那样落落寡合,结交的朋友那样少,生怕请求一个伙伴陪他去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府,会显得太冒失。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到多利埃先生,一个领取半饷的军官,虽然很少来往,但却是他的亲戚。
凌晨三点钟,他派人送去一封便函,交给多利埃先生的门房。到了五点半,多利埃先生亲自来了。随后不久,两位先生一道去见德·克雷夫罗什先生。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接待他们时,态度客气得有点做作,但是完全合乎礼节。
“我恭候着你们呢,先生们,”他态度随便地对他们说,“希望你们赏光,同我的朋友德·麦兰先生喝杯茶。我荣幸地把他,以及我本人,介绍给你们。”
吃过茶,大家离座时,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提议到莫东树林。
“那家伙做出的虚文客套的样子,都把我惹火了。”旧日的军官一面登上奥克塔夫的马车,一面对他说,“让我来教训他吧,不必弄脏您的手。您有多久没进习武厅了?”
“照我回想起来看,有三四年了。”奥克塔夫说。
“您最后一次打枪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半年之前吧,不过,我从来没有打算用手枪决斗。”
“见鬼!”多利埃先生说,“半年啦!真叫人生气。胳膊朝我伸出来。您像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
“老毛病了,始终改不了。”奥克塔夫说。
多利埃先生很不高兴,再也没有说什么。从巴黎市区到莫东,一路默默无语,对奥克塔夫来说,这是他经受痛苦的折磨以来最甜美的时刻。他根本无意挑起这场决斗,他打算尽力自卫。总而言之,他要是被打死,心中也不会有丝毫的内疚。从眼下的处境来说,他死了倒是第一件幸事。
他们到达莫东树林的一个僻静的地方,但是,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比平日更显得装模作样,摆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架势,看了两三个地点,硬说不合适,挑剔的理由十分可笑。多利埃先生几乎忍耐不住,奥克塔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劝住了。
“起码把那个证人留给我,”多利埃先生说,“我要让他知道知道,我对他们两个有什么看法。”
“等明天再考虑这些吧,”奥克塔夫口气严厉地说,“不要忘记,您今天是给我面子,答应来帮我的忙。”
没等提起用剑,德·克雷夫罗什先生的见证人先就指定用手枪。奥克塔夫虽然觉得用手枪决斗没意思,还是向多利埃先生点了点头,多利埃先生当即同意了。两个人终于交了火:德·克雷夫罗什先生是个好射手,抢先开了枪,击中了奥克塔夫的大腿,只见鲜血汩汩地直往外流。
“我还有权开枪。”奥克塔夫冷静地说。德·克雷夫罗什一只小腿擦破了点皮。
“拿你的和我的手绢,把我的大腿扎起来,”奥克塔夫对仆人说,“在这几分钟里,不能让血流出来。”
“您有什么打算?”多利埃先生问道。
“接着决斗,”奥克塔夫答道,“我一点也没有感到虚弱,还像刚到时那样劲头十足。别的事情我都可以有始有终,这件事情为什么半途而废呢?”
“然而,我觉得这件事早已结束了。”多利埃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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