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方平译本)(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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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说说我是不是应当这么做,说呀!”她用激愤的声调嚷道,搓着双手,紧皱了眉头。
“在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考虑呢,”我意味深长地说。“第一个也是最重要一个问题,你爱艾德加先生吗?”
“谁能不爱?当然我爱。”她回答说。
跟着我同她开始了下面的一系列对答,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来说,这些对答是不算冒失了。
“你为什么爱他,凯茜小姐?”
“胡说八道,我爱,这就够了。”
“不行,你非得说为什么。”
“好吧,因为他漂亮,同他在一起心里高兴。”
“糟!”这是我的评语。
“因为他年轻又快乐。”
“还是糟糕。”
“因为他爱我。”
“这不相干。”
“他会发财,我要做这一带最了不起的女人,我将为有这样一个丈夫而骄傲。”
“糟透了。现在说说你怎么爱他。”
“就像每一个人那样爱呀!你真傻,奈莉。”
“一点都不傻,回答我。”
“我爱他脚下的地,爱他头上的天,爱他触摸的每一样东西,爱他说出的每一个词儿。我爱他所有的表情,所有的行为,整个儿爱他整个儿的人,好了吧!”
“那为什么呢?”
“不,你在开玩笑呢。坏透了心眼儿!这在我可不是玩笑事儿!”年轻的小姐说着皱起了眉,把脸转向了炉火。
“我才不开玩笑呢,凯瑟琳小姐,”我回答说,“你爱艾德加先生,是因为他漂亮、年轻、快乐、有钱,并且还爱你,可最后一点是不在话下的。少了它,你兴许还一样爱他。有了它,你倒未必,除非他拥有前面四种魅力。”
“不,当然不是。要是他长得丑,是个乡巴佬,兴许,我只会可怜他——恨他。”
“可是世上还有别的漂亮有钱的年轻人呢。兴许比他更漂亮、更有钱。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
“就是有,我也没有看到。我没见过有谁像艾德加那样的。”
“你会见到一些的。再说他不会总是漂亮,总是年轻,也未必总是有钱。”
“他现在是。我只管现在。我希望你说话讲点情理。”
“好,那就成了,要是你只管现在,嫁给林顿先生吧。”
“这事儿我用不着你的恩准。我要嫁给他。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做得对不对呢?”
“对极了,要是人结婚只图现在没错的话。现在,让我们来听听什么事叫你不高兴吧。你哥哥会乐意的……那老太太和老先生我想是不会反对的。你可以逃出一个乱糟糟浑身不自在的家,去到一个富足体面的家庭里边。况且你爱艾德加,艾德加也爱你。一切看来称心如意呀,麻烦在哪里呢?”
“这里,在这里!”凯瑟琳回答说,一手拍着额头,一手捶着胸脯,“总之是在灵魂居住的地方。在我的灵魂和我的心里,我确信我是错了!”
“那倒怪了!我弄不懂它。”
“这是我的秘密,可要是你不来笑我,我就跟你解释。我说不清楚,可我要告诉你我的感觉。”
她重又坐到我的身边,面色变得凄婉沉重起来,紧握的双手也在颤动不止。
“奈莉,你从来没有做过稀奇古怪的梦吗?”她思索了片刻,突然说。
“做过,有时候做。”我回答说。
“我也做。我一生当中做过一些梦,从此之后,这些梦就永远相伴着我,改变我的思想。它们一遍一遍激励着我,就像酒激灵着水,让我的心灵换了色彩。这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要来讲了,可是讲到哪儿,你都别笑话它呀。”
“噢!别讲,凯瑟琳小姐!”我嚷道。“没有鬼怪幽灵来纠缠我们,我们已经够凄惨的了。得啦,得啦,快活点儿,守住你的本色吧!看小哈里顿!他可从来不做噩梦。他睡着了,笑得多甜!”
“是呀,他父亲孤寂时分诅咒得多甜哪!我敢说你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吧,那时他也像这胖小子一样,也是这般年少,这般天真烂漫。可是,奈莉,我非要你听不可,话不长,而且今晚我也高兴不起来。”
“我不听,我不听!”我赶忙重申说。
那时候我对梦很是迷信,现在也还迷信。凯瑟琳身上有种异乎寻常的愁容,叫我害怕会有什么不祥之兆,预示一种可怕的灾祸。
她生气了,可是没有讲下去。显而易见她另外寻了一个话头,过了片刻又开口说:
“要是我在天堂,奈莉,我一定是非常非常痛苦的。”
“因为你不适宜去那里,”我回答说,“有罪的人在天堂都要痛苦的。”
“不是这么回事儿。有一次我做梦到了天堂。”
“我告诉你我不要听你的梦来着,凯瑟琳小姐!我睡觉去了。”我又打断她说。
她大笑了起来,按我坐下,因为我正要起身离开座椅。
“这没什么,”她喊道,“我只是要说天堂不像是我的家。我哭伤了心要回到地面上来,惹得天使们大发雷霆,一把扔我出去,摔在呼啸山庄的荒野中间。就在那里我醒了过来,快活得直哭。这就足以解释我的秘密了,还有别的愁苦。嫁给艾德加·林顿,其实也和到天堂去一样无味。要是那边那个坏蛋没有把希斯克厉夫打压得如此低贱,我是不会想到去嫁给林顿的。现在嫁给希斯克厉夫,就要有损我的身份。所以他永远都会不知道我多么爱他,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奈莉,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我和他的灵魂里一模一样的。而林顿的灵魂不同于我们,就像月光异于闪电,冰霜异于烈火。”
她这番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意识到了希斯克厉夫是在屋里。我察觉到一个小小的动静,转过头去,看到他从长凳上起来,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他一直在听,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会有损她的身份,就没有再听下去。
我的同伴坐在地上,正给长椅的高背挡住,没有看到希斯克厉夫是在屋里,以及他又走开。可是我吓了一跳,让她不要作声!
“怎么了?”她问,神经兮兮地四下里张望。
“约瑟来了,”我答道,恰巧听到他的手推车在路上嘎嘎滚过来的声音,“希斯克厉夫会跟他一起进来的。我不知道这会儿他是不是就在门口。”
“噢,他在门口是偷听不着的!”她说。“把哈里顿给我,去弄晚饭,饭做好叫我一声,我跟你一起吃。我要骗骗我那不安的良心,让我相信希斯克厉夫不懂得这一类事情。他是不懂,对吗?他不知道爱起来是怎么回事吧?”
“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不懂,就好像你一样,”我答道,“要是他看中的是你,他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儿!你一旦做了林顿太太,他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爱,失去了一切!你想过你将怎样来承受这分离,他将怎样来做这世上最孤单的人吗?因为,凯瑟琳小姐——”
“他做最孤单的人!我们分离!”她气呼呼地嚷道,“谁分离我们,请问?他们会遭遇米罗米罗(Milo),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著名摔跤手,多次在奥林匹克竞技大会上获胜,传说他要将大树撕裂,因双手夹在树缝中不出,为狼咬死。的命运!只要我还活着,艾伦,没有人敢。这地表上每一个林顿都化作烟云,我也不答应抛弃希斯克厉夫。噢,那可不是我的想法,那不是我的意思!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宁可不当林顿太太!他会像他过去这一生一样,永远伫留我的心上。艾德加必须摆脱他的成见,至少是容忍他。奈莉,我现在明白了,你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坏蛋。可是难道你从未想到过,要是我和希斯克厉夫结婚,就只能当乞丐?所以,要是我嫁林顿,我可以相帮希斯克厉夫发达,把他从我哥哥的淫威中解救出来。”
“用你丈夫的钱,凯瑟琳小姐?”我问。“你会发现他并不像你算计的那样好说话,虽说我不是法官,可我觉得在你告诉我为何要做小林顿妻子的许多动机当中,这动机是最坏最坏的。”
“不对。”她反驳我说,“这动机是最好最好的!其他动机满足我的心血来潮,讲到艾德加,也为满足了他。这个动机却是为了另一个人,在他身上聚合了我对艾德加和对我自己的情感。我说不清楚。可是你和每一个人显然都很明白,在你自己身外,还有,或者说应当有一个你的存在。要是我整个儿就在这里,上帝造我出来又有什么用?在这世上我最大的痛苦就是希斯克厉夫的痛苦,从一开始我就一一注视并且感觉着它们。我生命中最伟大的思想就是他本人。如果其他的一切毁灭了,唯独他安然无恙,我就还能活下去。如果其他的一切安然无恙,他却灭绝了,宇宙就变成一个巨大的陌生人,我再不像是它的一个部分了。我对林顿的爱像林中的树叶,时光会改变它的,我很清楚,就像冬天改变了树木。我对希斯克厉夫的爱好似树底下恒久不变的岩石,给出一丁点儿可见的快乐,然而是必不可少的快乐。奈莉,我就是希斯克厉夫!他总是,总是在我心里,不是作为一种愉悦,一点也不胜似我自得其乐,而是作为我自己的存在。所以别再讲我们分离,这是不可能的。况且——”
她打住了,把脸藏在我衣裙皱褶里。可是我猛一闪躲开了她,我对她的傻气已是忍无可忍了。
“要是我从你的胡说八道里听出什么名堂,小姐,”我说,“只是叫我明白你一点不懂婚姻要承当的责任,再不你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坏心眼女孩。可是别再拿你的秘密来烦我了,我不答应为你来保守它们。”
“你会守住我那些话吧?”她急切地问道。
“不,我不答应你。”我重复说。
她还要同我来纠缠,这时候约瑟进来,中止了我们的交谈。凯瑟琳把她的椅子搬到一个角落里,照看着哈里顿,我则准备起晚饭来。
饭做好后,我的同道同我争吵起来,吵的是由谁给亨德雷先生送点吃的过去。吵到饭菜差不多全凉了,我们还没有解决问题。最后我们达成协议,就是由他自己来叫,假如他想吃饭的话。因为在他独处一段时间之后,我们都特别害怕到他跟前去。
“到这时候了,那个浑小子还没从田里回来?他在干吗?又在瞎晃荡!”这老头儿问道,四下里张望找希斯克厉夫。
“我去叫他,”我回答说。“他在谷仓里,准保没错。”
我过去叫他,却不见应声。回来后,我悄悄对凯瑟琳说,方才她讲的那些话,我肯定大多给他听着了,告诉她就在她埋怨她哥哥虐待他的时候,我看着他出了厨房。她着实吃了一惊,直跳起来,将哈里顿扔在高背长椅上面,飞跑出去亲自去找她的朋友,都不曾想一想她何以这么慌张,或是她的话会让他作出什么反应。
她好一阵子不见回来,约瑟提议我们不必再等了。他不怀好意地猜测说,他们是躲在哪里,好逃避聆听他的长篇祷告。“他们坏得什么恶行都不陌生”,他断定。为了他们的表现,那一夜他在通常饭前一刻钟的祷告后面,特别又加上了一段,这段感恩辞了结之后,他本打算还要添上一节,可是他的小女主人冲将进来,急匆匆地命令他必须到大路上去,不管希斯克厉夫晃荡到哪里,找到他马上叫他回来!
“我有话跟他说,我必须说,说了才能上楼,”她说,“大门开着,他在哪里喊也够不着了。因为我在栏顶上扯直嗓子往大声喊,也不见他应声。”
约瑟一开始不肯去,但是凯瑟琳太认真了,不容他反对。最后他戴上帽子,嘟嘟哝哝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凯瑟琳在地上来回走着,喊道:
“我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真不知道他能够在哪里!我说了什么,奈莉?我忘记了。今儿下午我的坏脾气叫他生气了?亲爱的!告诉我我说什么叫他伤心了?我真的盼望他会回来。我真的盼望他会!”
“无事生非!”我嚷道,虽然我自己也很是不安。“一点小事就吓得你这样!希斯克厉夫要趁着月光到荒原上去游荡一番,再不闷闷不乐躺在草堆里懒得答理我们,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打赌他管保躲藏在那里。看我这就去把他搜寻出来!”
我走出去重又搜寻起来。搜寻的结果叫人失望,约瑟找了一番也是同样结果。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他一回来就说。“他敞开着大门,小姐的小马又踩倒了两垄玉米,一路直冲进了小牧场!等着瞧吧,明儿个老爷准要暴跳如雷,一准的。他对这样漫不经心、无法无天的东西耐心真好着哪,好耐心!可他不会总是这样,你们瞧着吧,全都瞧着!你们惹得他发疯,就别想太平!”
“你找到希斯克厉夫没有,你这蠢驴?”凯瑟琳打断他说。“你是照我吩咐在找他吗?”
“我宁可去找那马儿,”他回答说,“那还更有意思一些。可是这样黑漆漆的,我找不到人也找不到马——这天黑得像烟囱!再说希斯克厉夫就是听到我喊,也不一定露面,兴许他听到你喊,还好些呢!”
这是夏日里非常黑暗的一个夜晚。乌云密布,雷电欲至,我说我们坐下来吧。那风雨欲来的天象准会把他赶回来的,不用再去费心。
可是凯瑟琳不听劝,她静不下心来,只管从大门到屋门口来来回回走,焦灼不安。最后,她终于在靠近大路的墙边站定下来,像生了根一般。不管我怎么劝她,不管雷声滚滚,大颗大颗的雨滴开始溅落在她的周围,她就待在那里,间而叫一声,然后又细听,跟着便嚎啕大哭。要说哭得伤心欲绝,她是超过了哈里顿和任何一个孩子。
约莫半夜,我们依然坐着,暴风雨呼呼来临,在呼啸山庄上空恣意逞威。狂风迅雷,宅子一角的一棵树轰然倒下,也不知是风刮的还是雷劈的。老大一根树枝掉下来横在房顶上,把东边的烟囱砸下一大块,一大堆碎石和煤灰送进了厨房的炉灶。
我们觉得有一个巨雷打到了我们中间,约瑟摇摇摆摆跪倒在地,祈求我主不要忘了挪亚和罗得罗得:《旧约·创世纪》中人物,所多玛被毁大火时,因天使救援幸免于难。先辈,就像当初那样,放过好人,尽管去惩处那些不敬神灵的人。我有点觉得这肯定也是对我们的一个审判。在我心里,约拿约拿,《旧约·约拿书》中人物,因违神命,被大鱼吞入肚中三日三夜方出。就是厄恩肖先生。我去摇他那老窝的门栓,想弄明白他是不是还活着。他的应声倒还能够听见,可那声音叫我的伙伴尤其变本加厉吵闹得厉害,断定在像他这样的圣人和像他家大少爷这样的罪人之间,理应划出一条分明的界线。可是二十分钟后,暴风雨过去了,我们全都完好无恙,唯独凯瑟琳,如从水里出来一般,因为她死不肯避雨,不戴帽子,不要披巾站在那里,听凭头发和衣裳让雨淋了个够。
她进得屋来,躺倒在高背长椅上,浑身透湿,把脸转向椅背,双手捂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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