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方平译本)(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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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恨你在我面前收拾东西。”年轻的小姐专横地嚷道,不让她的客人有说话的机会。跟希斯克厉夫小吵了一场后,她还没能恢复平静。
“我很抱歉,凯瑟琳小姐。”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还是一个劲地干我的事儿。
她以为林顿看不见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抹布,居心险恶地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掐着还使劲拧了一会儿。
我刚才说过我不爱她了,而且时不时喜好羞辱一下她的虚荣心,此外,她这一把实在是拧得厉害,我本来是蹲着的,所以我就跳将起来,大喊大叫起来:
“噢,小姐,那是下流的把戏!你没有权利掐我,我不想再忍受了。”
“我没碰你呀,你这说谎的东西!”她喊道,她的手指哆哆嗦嗦想要重复那个动作,她的耳朵气得通红。她从来就不能掩盖她的情绪,一动火就满面通红。
“那么,这是什么?”我顶回着说,指着分明一块紫色的印记来反驳她。
她一跺脚,有一刻迟疑不决,然后,再也无法抵挡她心中那个顽劣精怪的驱使,伸手给我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叫我两眼满是泪水。
“凯瑟琳,我的爱!凯瑟琳!”林顿插了进来,眼见他的偶像犯下又是欺骗又是暴力的双重过失,大为震惊。
“离开这房间,艾伦!”她浑身颤抖着重又说道。
小哈里顿是我到那儿跟到那儿的,这时候挨着我坐在地板上,一见到我的泪水,便放声大哭起来,抽抽嗒嗒地怨骂“凯茜坏姑妈”。这又把她的火头转到那不幸小家伙的头上,她捉住他的肩膀,直摇得这可怜的孩子面色发紫。艾德加不假思索便捉住她的双手来解救孩子。一刹那间有一只手挣脱出来,瞠目结舌的年轻人发现它挥到了自己脸上,凭那架势,怎么也不能被误认是一个玩笑。
他大吃一惊倒退了一步。我抱起哈里顿,带着他走到厨房里,却让中间的房门敞开着,因为我甚是好奇,想看看他们究竟是怎样来解决分歧。
受辱的客人走到他放帽子的地方,面色惨白,下唇怵怵颤抖。
“这就对了!”我自言自语说:“接受教训走路!让你看一看她的本性,这才是老天有眼呢。”
“你去哪儿?”凯瑟琳问,她朝门口走过去。
他闪到一边,想走过去。
“你不能走!”她蛮劲十足地嚷道。
“我就要走非得走!”他降低了声音说。
“不,”她抓住门栓坚持说,“现在不走,艾德加·林顿。坐下,你不能这样发着脾气离开我。我会通夜烦躁不安的,我不愿意为你烦躁!”
“你打了我我还能留下吗?”林顿问。
凯瑟琳不吭声。
“你让我怕你,为你感到羞耻,”他接着说,“我不会再来了!”
她的眼睛开始闪亮了,眼睑也开始眨巴起来。
“你还故意撒谎!”他说。
“我没有!”她喊道,又恢复了她的语言能力,“我什么也没有故意。好,走吧,你想走就走——滚吧!我现在我要哭了,我要哭个半死!”
她在一张椅子边上跪下来,认认真真痛哭起来。艾德加的决心一直坚持到院子,在院子里他踟蹰起来。我决定给他一点鼓励。
“小姐的任性是吓死人的,先生,”我高声嚷道。“好像随便哪个被宠坏的孩子那样糟糕。你最好是骑上马回家吧,要不她要闹个死去活来,就为了让我们操心!”
这软骨头心神不定地从窗户里瞟了一眼。要说他有决心离开,真就像猫儿有决心抛下被它咬得半死的老鼠,或是被它吃到一半的小鸟。
啊,我想,他是没救了——他死定了,朝着他的命运飞过去吧!
结果就是这样:他突然转过身来,三步两步冲回到“房子”里,顺手就关上了门。当我过一会儿走进屋去,告诉他们亨德雷喝得醉醺醺回家来了,准备把这老宅子来当坟地(他喝醉酒就是这付模样)的时候,我看到这场争吵不过是促成了一种更加密切的感情,年轻人羞羞答答的外壁既经打穿,他们就干脆抛弃友谊的伪装,明明白白做情人了。
亨德雷先生回家的消息把林顿匆匆赶上了马,凯瑟琳给赶进了卧室。我找地方藏起了哈里顿,又从少爷的猎枪里把子弹取出,当他神志迷糊发酒疯的时候,就喜欢摆弄这家伙,谁惹恼了他,甚而谁让他多瞧上几眼,难保就不会送命。我突然就想出了取出子弹的好办法,这样他即便胡闹到要开枪,也可以少惹一点祸害。
9
他走进屋来,一路扯着嗓子,发出许多叫人心惊肉跳的恶毒诅咒。他看到我正在把他的儿子往碗柜里面藏去。哈里顿一见他爸爸就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不是像头野兽一般拼命疼他,就是像个疯子一般乱发淫威。先者他很有可能被活活挤死吻死,后者没准就给扔进火炉,或者摔到墙壁上面。可怜的小东西不管我把他藏在哪里,总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哈,我到底找到啦!”亨德雷大吼一声,一把抓住我后颈脖子上的皮肉,像拎一条狗似的倒拖回来。“凭天堂和地狱起誓,你们赌咒发誓要杀害这个孩子!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我总是找不到他。可是,撒旦帮我,我要让你生吞下这把切肉刀,奈莉!你别笑,我方才还把肯尼斯头冲下竖在黑马沼里来着,两个一个是一回事。我要杀了你们中的什么人,不杀人我不得安息!”
“可我不喜欢切肉刀,亨德雷先生,”我回答说,“这刀子刚切过熏青鱼。我宁可挨枪子,要是你高兴。”
“你见鬼去!”他说,“你们全都见鬼去。英国没有法律阻止谁来清理门户,可是我的门户乌烟瘴气!张开嘴。”
他手里握着刀,将刀尖插到我的牙齿中间。可是在我来说,我向来倒不十分害怕他的荒唐的。我吐了一口唾沫,告诉他这东西味道不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吞它下去的。
“噢!”他哼了一声就放开了我,“我看出那个恶毒的小流氓不是哈里顿。我乞求你的宽恕,奈莉。要真是他,那该活剥他的皮,叫他不飞跑过来欢迎我,还一个劲儿尖叫仿佛我是个幽灵。没人性的小畜生,这边来!我来教你怎么来欺骗一个好心受欺的父亲。听着,你不觉得这小子耳朵上剪一刀更漂亮些吗?狗剪了耳朵尖儿可是更加凶猛,我就喜欢凶猛的东西!给我一把剪刀,那好凶猛的修理家伙!再说,珍惜耳朵那是地狱里的时尚,是魔鬼的虚荣心。没有耳朵也尽够做一头驴子。嘘,孩子,嘘,那么好吧,我的宝贝儿!别哭,擦干眼泪,笑一个,亲亲我。什么!他不亲?亲我,哈里顿!见你的鬼,亲我!天哪,好像我要来养这么一个妖怪!我要不把这小鬼的脖子拧断了,我就不是人!”
可怜的哈里顿在他父亲怀里使足劲儿乱叫乱踢,当他被抱到楼上,被举到栏杆外围的时候,更把叫喊声放大了两倍。我高声嚷着他会把孩子吓出疯病的,冲过去救他。
我到他们跟前时,亨德雷把身子斜出栏杆,想要细听楼下发出的一个声音,差不多忘了手里还抱着什么。
“那是谁?”他问,听出了有人走近楼梯脚边。
我也倾出身去,为的是给希斯克厉夫发个信号,我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想叫他不要再往前走。就在我的眼睛离开哈里顿的一刹那间,他突然一窜,挣脱把住了他的那个心不在焉的怀抱,跌了下去。
我们都没来得及经历毛骨悚然的恐怖,便已看到那个小坏蛋安然无恙了。希斯克厉夫在千钧一发的关口正好走到底下,本性使然,他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东西,继又扶他站稳,才抬起头来,探寻事故的作者。
一个吝啬鬼为了五先令放弃一张彩票,第二天发现他在这笔交易上是错过了五千英镑,也不会比在上头看到厄恩肖先生人影的希斯克厉夫,更要来得瞠目结舌。这神色比言语更是明白无误传达了最为强烈的痛苦,为他居然自投罗网,做了消解自己报仇计划的工具。假如是在夜里,我敢说,他真会把哈里顿的脑壳敲个粉碎,以此来弥补他的过失。可是我们眼见孩子是得救了。我当时就冲下楼去,把我在看护的小宝贝紧贴在心上。
亨德雷下楼要从容得多,他酒醒了,就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
“这是你的错,艾伦,”他说,“你应当把他藏起来,别让我看见。你应当把他从我怀里抱开去!他受伤了吗?”
“受伤!”我愤怒地喊道。“即便他没给摔死,也会摔成一个白痴!噢,我真不明白他母亲怎么没有从坟墓里出来,看看你是怎样对待他的。你比邪教徒还不如,这样子来戕害你自己的骨肉!”
他想摸一摸他的孩子,孩子既经发觉是在我的怀里,就抽抽噎噎,哭走了他的恐怖。可是,他父亲的第一根手指触碰到他,他就重又尖叫起来,声音比先时更高。他死命挣扎,仿佛就要痉挛起来。
“你别管他啦!”我接着说。“他恨你,他们都恨你,那就是真情!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竟糟蹋到这样的境地!”
“这境地还能更好一些呢,奈莉,”这迷入歧途的人大笑着说,又恢复了他的铁石心肠。“现在,你抱着他走路。还有,你听着,希斯克厉夫,你也走开,别让我看到听到……今晚我不杀你,除非,或许,我放火把这屋子烧了。可是那还得看我的兴头。”
他这么说着,从碗柜里摸出一瓶白兰地,在酒杯里倒了些。
“别,别喝!”我求他说。“亨德雷先生,听我一句吧。饶了这个不幸的孩子,要是你对自己已经全不在乎!”
“随便是谁待他都比我好。”他回答说。
“可怜可怜你自己的灵魂!”我说,我竭力想夺下他手中的杯子。
“我不可怜!恰恰相反,我最高兴不过的是把我灵魂发落到地狱中去,来惩罚它的造物主,”这个渎神的人喊道,“来为它心甘情愿下地狱干杯!”
他喝干了酒,满不耐烦地示意我们走开,他用一连串可怕的诅咒结束他的命令,恶毒不堪重述,我都不愿记住。
“真可惜他喝酒喝不死自个儿,”希斯克厉夫说,门给关上的时候,嘴里一连串诅咒算是回敬。“他在往死里作践自己,可是抵挡不过他的身板。肯尼斯先生说他愿意赌上他的母马,管保他在吉默顿这一边儿,比随便哪个男人都要长命,等他走进坟墓,就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罪徒了,除非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灾祸降临于他。”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着我的小羊羔儿入睡。我原以为希斯克厉夫去了谷仓,后来才知道他才走到高背长椅的那一边,就倒在一条长凳上,离火挺远,死不吭气。
我把哈里顿放在膝头上摇着,哼着一支曲儿,它是这样开头的:
夜深了,孩儿们磨牙了,
坟茔底下的妈妈听见了。
凯茜小姐一直在她的房里倾听外面吵闹,这时候伸进头来,小声问我:
“你独个儿吗?奈莉?”
“是呀,小姐。”我回答说。
她进门走到壁炉边上。我以为她要说什么话,便抬起头来。她脸上的神色看上去迷惘又焦急。嘴唇半张着,像是要说话。她吸了一口气,可是吐出来的是叹息,却不是一句话。
我又哼哼我的曲儿,刚才她那两下子我还没有忘记呢。
“希斯克厉夫在哪儿?”她打断我说。
“马厩里干他的活儿。”我这样回答说。
他没有来更正,兴许是在打瞌睡吧。
接着又沉默了好一阵儿,在这当儿我看到有一两滴眼泪从凯瑟琳脸上落下,滴在地上。
“她是为她那可耻的行为感到羞愧吗?”我问我自己。“那可真是新鲜事了。可她其实是能够羞愧的,只要她愿意。我可不能去帮她!”不去,她对任何事儿都懒得操心,除非她自个的事儿。
“哦,好人儿!”她终于喊出声来。“我真不高兴!”
“可惜哪,”我说,“要你高兴真不容易。这么多朋友,这么少牵挂,还不知足!”
“奈莉,你能给我保守一个秘密吗?”她跪在我身边继续说,抬起她那迷人的眼睛望住我的脸,那神气即令人有天大的理由要发怒也无从怒起了。
“值得保守吗?”我问,愠怒已经消了几分。
“值得的,他真叫我心烦,我非说出来不可!我想知道我应当怎么办。今儿个,艾德加·林顿向我求婚了,我也给了他答复。现在,我先不说我是同意了还是拒绝了,你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办。”
“真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知道呢?”我回答说。“当然,从今儿下午你在他面前的那一番表演来看,我得说明智的做法该是拒绝他。因为这么闹下来他还来求婚,他不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傻瓜。”
“你这么说,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她气冲冲地回敬我说,站直了身子。“我答应他了,奈莉。快点,说我是不是错了!”
“你答应他了!那么再商议这事有什么意思!一言既出,就没法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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