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方平译本)(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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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小姐!”我摸着她的肩头嚷道,“你不是存心找死吧,对吗?你知道几点了?十二点半了。来吧,上床吧!别再等那傻孩子了。他是去吉默顿了,现在还待在那里。他猜想这么晚了,我们不会醒着等他的,他猜想只有亨德雷先生会起来,他宁可挺过去,免得叫主人来替他开门的。”
“不,不,他不在吉默顿!”约瑟说。“我一点都不奇怪,他是沉底在泥沼里面啦。方才的天象可不是无缘无故的,我要劝你留神一点,小姐,下回就轮到你啦。谢谢老天!一切都为把好人从垃圾堆里挑选出来!你们知道圣经是怎么说的——”
他开始引述几段文字,告诉我们是第几章第几节,以便我们可以查到它们。
我徒劳地央求这任性的姑娘起身换去湿衣裳,就听凭他去念念有辞,她去瑟瑟打抖,自顾自抱着小哈里顿,上床去了。小哈里顿睡得那样香甜,仿佛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沉入了睡乡似的。
我听得约瑟又念叨了一阵,听见他拖着脚步走上楼梯,然后我就睡着了。
我下楼比往日里晚一些,借着从百叶窗缝里透射进来的阳光,我看到凯瑟琳小姐仍然坐在壁炉旁边。“房子”的房门半开着,亮光从没有关紧的窗户里照将进来。亨德雷已经出来了,站在厨房的炉灶边上,形容枯槁,昏昏沉沉的样子。
“你哪里不舒服,凯茜?”我进屋时他正说着,“瞧你阴沉沉的模样,像条淹死的小狗。你怎么这么湿,这么苍白,孩子?”
“我淋湿了,”她勉强回答说,“我冷,就这样。”
“噢,她在淘气!”我嚷道,看出这时候少爷还算清醒。“昨晚她在大雨里泡了个够,然后又坐了一个通宵,我都没法劝她动弹一下。”
厄恩肖先生瞪大眼睛,非常吃惊地望着我们。“一个通宵,”他重复我们的话说,“她干吗不睡?不是怕雷吧,自然?雷都过去几个钟头了。”
只要能够隐瞒,我们两个都不想提及希斯克厉夫的失踪。于是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她动什么脑筋要坐一夜,她也没有吱声。
早晨的空气清新凛冽,我拉开格子窗,花园里的芳香,顿时就在房里弥漫开来。可是凯瑟琳没好气地叫住我:
“艾伦,关窗。我饿得要死!”她的牙齿在格格打颤,朝几乎已经熄灭的火炉又蜷缩过去一点。
“她病了,”亨德雷拿起她的手腕说,“我想这就是她没去睡觉的原因了。见鬼!我可不愿这里再有人生病来烦我,什么玩艺儿让你去挨雨淋了?”
“追小伙子,就和往日一样!”约瑟嘎声嘎气地说,趁我们一时犹疑,把他邪恶的舌头伸了进来。
“要是我是你,少爷,我就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管他是贵是贱!没有一天不是你一出门,林顿这猫儿就偷着溜过来。奈莉小姐可真是个好姑娘!她坐在厨房里望风,你一进这扇门,他就出那扇门。然后,我们的好小姐就到外面去调情啦!躲在田野里,过了半夜十二点钟,跟那个坏东西,吉卜赛野鬼希斯克厉夫,可真是规矩得很哪!他们以为我瞎了,可是我没瞎,一点儿也不瞎!我看见了小林顿,看到他来也看到他走了,我还看见你——”他把话锋转向了我,“你这狗屁不是的东西,烂巫婆!你一听到少爷的马蹄在路上响起,就跳起来窜到‘房子’里去!”
“闭嘴,你这爱偷听的!”凯瑟琳喊道,“不许在我面前放肆!艾德加·林顿昨天来了,碰巧来的,亨德雷。是我叫他走的,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见到他。”
“你说谎,凯茜,没错,”她兄长答道,“你是个地道的大傻瓜!可是眼下先别说林顿。告诉我,昨晚你没跟希斯克厉夫在一起吗?说实话,现在。你不用怕伤害他,虽然我恨他一如既往,可他前不一会儿替我做了件好事,叫我于心不忍来掐断他脖子。为避免闹出这等事来,今早我要打发他自谋生路。等他走了,我劝你们全都留神点儿,我可有好颜色你们瞧哪。”
“昨晚我压根儿没见希斯克厉夫,”凯瑟琳答道,开始伤心地啜泣,“要是你果真把他赶出家门,我要跟他去。可是,也许,你永远不会有机会了,也许他已经走了。”说到这里她再抑制不住悲伤,剩下的话语不成声了。
亨德雷破口大骂,冷嘲热讽像滚滚洪流冲她而去。他叫她赶紧回她房间去,要不她不会白哭这一场!我劝她听话。我永远忘不了我们进了她的卧房之后,她发作起来的那一幕场景。我以为她是疯了,求约瑟去叫医生。
果然是神志昏迷的先兆。肯尼斯先生一见到她,就宣布她是病得非常危险。她得了热病。
他给她放血,告诉我只能喂她乳清和稀粥,得时时小心别让她跳下楼去,或是跳出窗去。然后他就走了。因为他在这教区里面够忙的,这一家和那一家之间相隔二三英里,是常有的距离。
虽然我不敢说我是个体贴入微的看护,约瑟和少爷决不比我更强。尽管我们的病人难缠执拗不在任何病人之下,她是挺过来了。
老林顿太太来探望了几次,当然啦,把事情一一安排过来,把我们全都骂了一通,支配了一通,当凯瑟琳逐渐康复的时候,她坚持要把她送到画眉田庄去,这倒叫我们感恩不尽。可是这位可怜的老太太有理由懊悔她的仁慈:她和她的丈夫都给传上了热病,没几天就相继去世了。
我们的年轻小姐回到我们中间,比先前更执拗、更激烈、更傲慢了。希斯克厉夫自打那个雷雨之夜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消息。有一天她把我惹急了,我活该倒霉,把他的失踪怪罪到了她的头上。确实也是她的缘故,正像她自己心里清楚。从那时起,一连好几个月,她再也不来搭理我,除非把我纯粹当作仆人使唤。约瑟也被打入冷宫。他有心说出他的想法,还当她是个小姑娘似的教训个没完。可是她自视是一个大人了,是我们的女主人,觉得她最近大病一场,别人理当对她格外体恤。而且医生也说过,她经不起太多冲撞,她应当有她自己的活法。要是有人站出来顶撞她,在她眼里,就无异于杀人凶手。
厄恩肖先生和他的那帮朋友们,她是躲得远远的。他哥哥受了肯尼斯的教诲,又见她一发怒弄不好就要抽筋,便也对她百依百顺,通常不去招惹她。他实在是太醉心于纵容她的反复无常了,不是出于爱心,而是出于骄傲:他当真盼望看到她与林顿家族联姻,来给他门上增光添彩,只要她不来打扰他,她尽管把我们当作奴隶一般作践,他才不管呢!
艾德加·林顿就像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的芸芸众生一样,是给迷住了。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他领着她走进吉默顿教堂,那一天,他相信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同我自己的意愿相违,我被说动辞别呼啸山庄,陪她到了这里。小哈里顿差不多快五岁了,我刚刚开始教他识字。我们分别得真是伤心。可是凯瑟琳的眼泪比我们的泪水更有力。当我拒绝同去,当她发现她苦苦求我也是白搭,就冲着她丈夫和兄长哭诉去了。她丈夫许我以慷慨的工钱,她兄长命令我快卷铺盖。他家不需要女人了,他说,因为如今没有女主人了。至于哈里顿,慢慢地副牧师会来照顾他的。所以我只有一个选择:服从命令。我告诉少爷他把好人全都打发走了,只为他败家可以更快一些。我吻别了哈里顿。从那时起,他和我就形同路人了。想起来真是奇怪,可是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早就把艾伦·迪恩忘了个精光了,忘了他曾经是她在这世上的一切,她也是他的一切!
管家故事讲到这里,偶尔朝壁炉上方的时钟瞟了一眼,瞠目结舌地看到分针已指到了一点半。她不愿再听叫她多待一秒钟了。说实话,我自己也宁可让她把故事的续篇搁上一搁。她走开去歇息之后,我又细细思量了一两个钟点,尽管我脑袋和四肢痛得不想动弹,我也该鼓鼓勇气,去睡觉了。
10
隐士生活的一段美丽的引子!四个星期辗转反侧,病痛折磨!噢,这等荒凉的风,阴沉沉的北方天空,举步维艰的道路,和慢吞吞的乡村医生!唉,这等难得看到几张人脸!还有,最糟糕的,那肯尼斯的可怕暗示,不到春天,我就别指望出门!
希斯克厉夫先生刚刚光临过。大约七天之前,他送给我一对松鸡——这季节最后的两只。流氓!我的这一场病,他可不是全无干系。我也非常有心跟他讲讲。可是,天哪!我如何能够得罪一个好心在我边上坐上一个钟点的人,还扯了药片、药水、药膏和水蛭之外的话头?
这还倒是一段相当舒适的时光。我太虚弱还不能阅读,可是我觉得我满可以来享受点什么乐趣了。为什么不让迪恩太太讲完她的故事呢?我还记得它的主要情节,她讲到哪里,我记到哪里。是呀,我记得她的主人公是出走了,一连三年消息全无。女主人公则是结婚了。我要打铃,她看到我能够兴致勃勃聊天了,一定会高兴的。
迪恩太太来了。
“先生,还要过二十分钟才吃药呢。”她说。
“拿走,拿走它!”我回答说,“我想要——”
“医生说您得服下这些药粉哪。”
“要服就服!别打断我。过来,这边坐。把你手指从那排苦药瓶上拿开。把毛线从你口袋中拿出来,这就对了,现在继续讲希斯克厉夫先生的故事吧,从上次你中断的地方开讲,讲到现在。他是不是去大陆读书了,回来就变成了一个绅士?再不他在学院里弄到了助学金,或是逃到美洲去了,在他的第二故乡吸血吸出了名堂?再不是在英国的大路上面,发了更加快捷的横财?”
“这些行当他兴许都干过一点,洛克伍德先生,可是我不敢担保。我早就讲过,我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来的。我同样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他的心灵从沉沦已久的野蛮无知当中拔了出来。可是,既然有了您的恩准,我要照我自己的方式讲下去,假若您认为它有趣不至厌烦的话。今早您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这是好消息。”
我把凯瑟琳小姐和我自己带到了画眉田庄。叫我又高兴又失望的是,她的表现比我斗胆期望的不知要好多少。她看起来几乎是太喜欢林顿先生了。就是他的妹妹,她也显示了十分的亲热。当然,两兄妹都是无微不至体贴着她。这不像荆棘屈就忍冬,倒像忍冬拥抱荆棘了。这当中并没有相互间的妥协,一个立得直,别人来服从。要是人碰不到不顺心的事儿,又不遭人白眼,谁还会使坏性子,发臭脾气呢?
我发觉艾德加先生在他内心深处惧怕惹她上火。他把这恐惧心理向她掩饰起来,可是听到我冲口顶撞,或者看到任何一个仆人对她盛气凌人的命令不耐烦起来,他就要紧皱双眉,显示他的烦恼了,他可从来不为他自己的事情拉下脸的。许多次他严辞斥责我不懂规矩,断言刺他一刀,也痛不过眼见他太太生气的苦恼。
为了不去惹得一个仁慈的主人伤心,我学会了不再大惊小怪。所以,有半年光景,火药就像沙子一样安静,因为没有火苗凑近来点燃它。凯瑟琳隔一段时间就会阴沉沉默默不语,时不时的。她的丈夫总是用同情的沉默来表示尊重,他把这归结于那一场大病,她体质上发生的变化,因为在先她从来就没有闷闷不乐过。阳光的复归也被报以他这边的日出重开。我相信我可以说,他们真正是拥有深沉而且是与日俱增的幸福了。
幸福到头了。唉,我们说到底总是为了自己。温和和慷慨的人,比起横行霸道的人不过是自私得更合公道罢了。当情势导致两个人都感觉到,一方的所好在另一方心中并不占据最显要位置的时候,幸福就到头了。
九月里一个和醇的黄昏,我从花园里摘了沉甸甸的一篮苹果出来,暮色正在降临,月亮从庭院的高墙外边照进来,映出些模模糊糊的阴影,蛰伏在房舍许多突出部分的角落里边。我把篮子放在厨房门边的台阶上,歇一歇力,多吸几口温柔甜美的空气。我两眼在看月亮,背对着门,这时候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说:
“奈莉,是你吗?”
这是一个深沉的声音,外地口音。可是喊叫我名字的那种声气,听来十分耳熟。我转过身来看谁在说话,心里却在发慌。因为门是关着的,台阶上我也没看到有谁走过来。
门廊有些动静,我走近去,看出有个身穿黑衣的高个子男人,黑脸黑发。他倚着墙,手指搭在门栓上,仿佛打算自个儿开门。
“这能是谁呢?”我想。“厄恩肖先生?哦,不!声音可不像他呢。”
“我在这里等了一个钟头了,”我还在细细打量,他又说话了,“这么长的时光周围死寂一片。我不敢进去。你不认识我了?瞧,我可不是陌生人!”
一线月光落在他的五官上面。面颊留有菜色,让黑漆漆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半边。眼眉压得低低的,双目深陷下去,与众不同。我认出了那一对眼睛。
“什么?”我叫道,拿不准他究竟是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来客,我吃惊得双手高举起来。“什么,你回来了?真是你吗?是吗?”
“是的,希斯克厉夫,”他回答说,目光离开我又朝头顶上的窗户看去,窗户反射出许许多多闪闪烁烁的月亮,却不见里面的光线照将出来。“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奈莉,你不高兴!你不用这么惊慌。她在这儿吗?说呀!我要给你的女主人捎一句话。去,说有人从吉默顿来,想要看她。”
“叫她怎么办?”我嚷道。“她如何是好?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叫我都莫名奇妙——那会叫她颠三倒四的!你是希斯克厉夫?可是变了!不,真叫人弄不懂。你在当兵吗?”
“去,传我的话,”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你去了我才能逃出地狱!”
他抬起门栓,我走了进去。可是我走到林顿夫妇待在那里的客厅时,我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
终于,我下决心找个借口,去问他们是不是要点蜡烛,推开了门。
他们一起坐在一个窗口,格子窗朝里打开抵着墙壁,望出去,越过花园里的树木和郁郁葱葱的天然园林,便是吉默顿山谷,一道长长的云雾曲曲弯弯,差不多环绕到了山巅(因为走过小教堂不远,你就会看到,从沼泽地流过来的淙淙水流,正交汇上一条随着狭谷蜿蜒而下的小溪)。呼啸山庄耸立在这银色的迷雾上面,却看不见我们的老房子,它落在山的另外一边。
无论是这屋子还是屋里的人,以及他们远望的景色,都显得出奇地安宁。我踌躇起来,真不情愿执行我的使命。问过要不要点烛之后,我实际上已经一字不提,走开去了。突然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得不回转身来,咕咕噜噜说:
“有人从吉默顿来,想要看你,太太。”
“他有什么事?”林顿太太问。
“我没问他。”我回答说。
“好吧,拉上窗帘,奈莉,”她说,“备茶。我马上就回来。”
她离开了房间,林顿先生随口问我,他是谁。
“是太太想不到的人。”我回答说。“那个希斯克厉夫,你记得他,先生,他原本住在厄恩肖先生家来着。”
“什么,那个吉卜赛——那个乡巴佬小子?”他大喊道。“你为什么不照实告诉凯瑟琳?”
“嘘!你千万别这么称呼他,老爷,”我说。“她听到要气伤心的。他出走的那阵,她的心都碎了。我猜他回来了真要叫她高兴坏了呢。”
林顿先生走到房间另一边的一扇窗前,望下去就是庭院。他打开窗户,探出了身子。我猜想他们就在下面,因为他马上就喊:
“别站在那里,亲爱的!来人要是贵客,把他带进来。”
不一会儿,我听到门栓声响,凯瑟琳飞一般跑上楼来,上气不接下气,一付狂野的神气。她太激动了,连高兴都表达不出来。的确,从她脸上看,你还以为是大难临头了呢。
“噢,艾德加,艾德加!”她气喘吁吁地说,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噢,艾德加,我的爱!希斯克厉夫回来了——他回来了!”他把她的拥抱变成了死挤。
“好呀,好呀,”她丈夫赌着气说,“别下死劲勒我!我从来没想到他是这么稀罕的一个宝贝。用不着疯疯癫癫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回答说,把她强烈的欢乐稍稍压抑了一下。“可是,为了我,你们现在也必须要做朋友。我可以叫他现在上来吗?”
“这里?”他说,“到客厅来?”
“还有哪里?”她问道。
他看上去是生气了,说是厨房对他倒是个更加合适的场所。
林顿太太啼笑皆非地望了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的吹毛求疵。
“不,”停顿一会儿她又说,“我不能在厨房里坐。在这儿摆两张桌子,艾伦,一张给你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那是上等人;另一张给希斯克厉夫和我自己,我们是下等人。这样你高兴了吗,亲爱的?再不我非得另找一个地方生火?要是的话,给我命令吧。我得下去招呼我的客人了。我真怕这快乐来得太大了,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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