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方平译本)(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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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下楼来,我让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靠着炉火,给了他一大堆吃的东西。可是他病了,吃不下去,我白费好心。他把胳膊肘支在膝头上面,两手托着下巴,一声不吭地想心思。
我问他想些什么,他神色庄重地回答说:
“我在想怎样报答亨德雷。我不在乎我要等多久,只要最后能够报仇,我希望亨德雷不要在我动手之前就死掉!”
“没羞,希斯克厉夫!”我说,“只有上帝才能惩罚坏人,我们应当学会宽恕。”
“不,上帝不会拥有我的痛快的,”他回答说,“我只希望我知道最好的方法!让我独自待着,我要想它出来,我想着报仇,就不觉得疼痛了。”
可是,洛克伍德先生,我忘了这些故事是不能给您解闷的。我该死,怎么就想起哆哆嗦嗦到这步田地。您的粥凉了,您也瞌睡了。希斯克厉夫的故事,您想听的,我本来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讲完的。
就这样她停顿下来,这位管家站起身来,要把她的针线活儿放一边去。可是我觉得没法离开火炉,我根本就没有睡意。
“坐下吧,迪恩太太,”我嚷道,“坐下再讲半个钟头!你这么慢悠悠讲故事真好,那正合我心意。你一定照这样儿给我讲完。我对你讲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兴趣,不管是多是少。”
“钟敲十一点了,先生。”
“没关系,我不习惯十二点之前上床的。对于一个一觉睡到十点的人来说,一点或者两点就够早的啦。”
“您不应当睡到十点。到那时辰,一早的好时光就过去了。一个人一天的活儿到十点还没干完一半,那一半多半也就干不成了。”
“可是,迪恩太太,坐回到你的椅子里去吧。因为明儿我打算把这一夜拖到下午呢。至少是我怕我得了重感冒啦。”
“但愿不会,先生。好吧,您得答应让我跳过约莫三年的时光,这期间厄恩肖太太——”
“不,不,我决不答应跳来跳去!你可体会到这样一种心情,当你独自一个坐着,老猫在你面前舔它的小猫,你是这样专心致志看着它舔,以至于它漏舔一只耳朵,会叫你认真光起火来吗?”
“懒得可怕的心情,我要说。”
“恰恰相反,是勤得可厌的心情。这就是眼下我的心情。所以,细细讲下去吧。我看出这一带的人物比起城里形形色色的居民,就像地窖里的蜘蛛碰上了茅屋里的蜘蛛。这并不完全因为我是一个旁观者,才看出这般样引人入胜的名堂。他们确实活得更加认真,更加自顾自个儿,不大看重表面上的变化,和鸡毛蒜皮的外在的东西。我敢想象在这里海枯石烂的爱情差不多是可能的。我可是从来不信任何爱情期限能够超过一年的。有一种情势像把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放在不多不少一盘佳肴面前,他会认认真真整个儿扑上他的胃口,决不怠慢了它。另一种情势是把他引到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摆满了法国大菜:这一整个宴席兴许同样能让他心满意足,可是每一部分,无论在当时还是日后回想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噢!这一点上我们跟随便哪里的人没什么两样,您跟我们熟悉以后,就知道了,迪恩太太说,我这番话叫她有点迷惑了。
“对不起,”我回答说,“你,我的好朋友,就是你刚才那句话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反证。除了稍稍有些无伤大雅的乡土气,我通常视为你那阶级专有的陋习,并没有在你身上留下印记。我确信你勤于思考远超过一般仆人。你不得不培养你的思考能力,因为你缺少机会把生命耗在傻乎乎的小事上面。”
迪恩太太大笑起来。
“我确实觉得自己是一个稳重有理性的人,”她说,这并不全是因为生活在这些山包当中,看惯了那几张面孔,和那一套行径,一年又一年的。而是因为我受过严格的教育,它教给我智慧。况且,我读书之多怕您是想象不出呢,洛克伍德先生。在这书房里你可以打开任何一本书,本本都是我曾经翻过的,而且从里面学到过东西。只有希腊文、拉丁文,和法文书是例外,可是这些书,我也分辨得清。对于穷人家的姑娘,您只能要求这些了。
“可是,我的故事真要拉拉杂杂讲下来,最好我这就说下去。我不再跳过三年,我就跳到第二年夏天,那是一七七八年的夏天,差不多是二十三年之前。”
8
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抚养长大的第一个婴儿,古老厄恩肖家世的最后一人,诞生了。
我们在很远的一块田地忙着耙草,通常给我们送早饭来的姑娘,提前一个钟头就一路奔来。她穿过牧场,跑上小路,一边跑一边喊我。
“哦,多壮的一个胖小子!”她气喘吁吁地说。“天底下没见过这么棒的孩子!可是医生说太太不行了。他说她这几个月来一直害着肺结核。我听见他告诉亨德雷,现在她没什么可以支撑下去了,挨不到冬天,她就要死了。你快回家。奈莉,你来喂养他,用糖和牛奶喂养他,日日夜夜照料他。我真愿意是你,因为太太不在了,他就全归你啦!”
“可她病得厉害吗?”我问。我丢下了耙子,系上了帽子。
“我猜是的。可是她看上去还真是勇敢,”姑娘回答说,“她说起话来好像她觉得可以活着看到他长大成人似的。她高兴糊涂了。小东西多美!假若我是她,我管保说我不会死。我只消看他一眼,就好了一点,管他肯尼斯说些什么。我真讨厌死他了。阿彻大娘把小天使抱给待在‘房子’里的少爷,他的面色刚刚有了光彩,那个老多嘴的就走上前来说,‘厄恩肖,你妻子给你留下了这个儿子,真是福气啊。她来的时候,我就深信我们是留她不长的,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冬天兴许要她的命。别太放在心上,别为这事太烦恼了,那是没法可救的。再说,你本当理智一些,不应娶回这样一个姑娘的!’”
“少爷怎么回答的?”我问。
“我想他是咒骂来着,可是我没理会他,我只管看孩子了。”她又心迷神醉地描绘起他来了。我像她一样心急火燎,急匆匆赶回家去要亲眼看个仔细,虽然为亨德雷着想,我很是伤心。他心里虽装得下两个偶像,他自己和他的妻子,他溺爱两个,崇拜一个,我没法想象他如何来承受这损失。
我们到达呼啸山庄时,他正站在大门口。进屋时我问他:“孩子怎样啦?”
“都快会走路了,奈莉!”他答道,堆起一张欢快的笑脸。
“太太呢?”我鼓足勇气问道,“医生说她是——”
“见他鬼的医生!”他涨红着脸打断了我的话。“法兰西斯好端端的。下星期这个时候,她就什么都好啦。你上楼吗?请告诉她我就来,要是她答应不说话的话。我走开是因为她没法收住舌头。可是她必须得收住,告诉她肯尼斯先生说她非得安静下来。”
我把这个信息传给了厄恩肖太太。她看上去神采飞扬的,兴冲冲地回答说:
“我差不多一句话都没讲,艾伦,可他出去了两回,在哭。好吧,说我答应了不说话,可那并不能禁止我笑他呀!”
可怜的灵魂!直到她过世的前一个星期,她那欢快的心绪一直没有消除。她的丈夫死顽固地,不,是狂暴地坚持说她的健康是在一天天转好。肯尼斯警告他病到这个阶段,他的药品是无能为力了,而且他也无须让他再浪费钱,来诊治她了,他回答说:
“我知道你是不需了,她好了,她再不需要你的诊治了!她从来就没患过肺结核。那是发烧,现在烧退了,她的脉搏同我一样平缓,脸颊也一般地凉。”
他跟他妻子讲同样的故事,她看来是相信他了。可是有一天夜里,她靠在他的肩上,正说着她觉得她明天可以起床了,一阵突然的咳嗽攫住了她,非常轻微的,他把她抱在怀里,她伸出双手搂住他的颈子,变了脸色,她死了。
就像那姑娘所料的,哈里顿把孩子整个儿交给了我。厄恩肖先生只要见到他健康平安,听不见他的哭声,就心满意足了。这是孩子。至于他本人,他是越发绝望了。他的悲痛是属哭不出声的那一种。他既不哭泣也不祷告。他又咒骂又仇恨,咒骂上帝和人类,一头坠入荒唐不羁的放浪生活之中。
仆人们对他的暴虐和邪恶忍无可忍,约瑟和我是留下来的仅有两人。我是不忍心抛下我在照料的孩儿,而且,您知道,我是他的奶姐,容忍他的行为较陌生人更容易些。
约瑟照样是欺凌佃户和雇工们,因为待在那儿有许多恶行供他谴责,那就是他的职业。
少爷的坏习性和坏朋友给凯瑟琳和希斯克厉夫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他对待后者的那一手,足以让圣人变成恶魔。说真的,那孩子在那一段时光,真好像有魔鬼附体似的。他幸灾乐祸看着亨德雷不可救药堕落下去,蛮横凶暴一日比一日更甚。
这一家怎么折腾得活像个地狱,我连一半都说不上来。副牧师也停止造访了,到最后,压根儿就没有体面人走近我们。只有艾德加·林顿来看凯茜小姐可以算是例外。十五岁了,她成了乡间的王后。她是出类拔萃的。她真就变成了一个目中无人、孤傲任性的小东西!我承认打从孩提时代过去后,我就不喜欢她了。为了打下她那付傲慢相,我没少惹恼过她。可是她从来没有对我见外过。她对旧情出奇地眷恋。就是希斯克厉夫,在她心上的地位也一如既往。小林顿尽管哪方面都占优势,却发现还真难给她留下一个同样深刻的印象。
他是我后来的主人,壁炉上头就是他的画像。它本来是挂在一边的,他太太的像挂在另一边。但是她的像给取走了,要不您能看看她是什么模样。您看得清楚吗?
迪恩太太举起蜡烛,我看出一张五官柔和的脸,极像呼啸山庄的那位少奶奶,只是表情上更要忧郁,也更要和气一些。这是一幅可爱的画像。浅色的长发在额边稍稍拳曲起来,双目大而庄重,身材差不多是太为优雅了。对于这样一位人物,我是不会奇怪为什么凯瑟琳会忘却她的老朋友了。我奇怪的是他,假若他是心物匹配的话,会怎样来看我对凯瑟琳·厄恩肖的想法。
“很好看的画像,”我对管家说。“像他吗?”
“像的,”她回答说,“可是他兴头好的时候还更好看些。这是他平常时候的容貌,他就是没精神。”
凯瑟琳自打在林顿府上待了五个星期,以后一直保持着同林顿兄妹的往来。由于跟他们作伴的时候她没有心思使蛮,而且既然别人待她的礼数自始至终是那样周到,她也意识到使横耍蛮是很难为情的事儿,她的曲意温情,阴差阳错征服了老先生和老太太。她赢得伊莎贝拉的爱慕,更一并赢得了她哥哥的心和灵魂。这收获最初叫她洋洋得意,因为她原是野心勃勃的。由此她养成一种双重性格,骨子里却并不认真算计着要去骗谁。
在听到人骂希斯克厉夫是“十足的小流氓”,“比畜生还坏”的地方,她就小心翼翼,注意举止不要向他看齐。可是在家里,她就懒得来出演只能供人笑话的礼数,而且既然得不到夸奖,也不愿来收敛她的狂放天性了。
艾德加先生难得有公开拜访呼啸山庄的勇气。他惧怕厄恩肖的名声,惧怕撞到了他。可是他总是受到我们彬彬有礼的最好的接待。少爷知道他为何而来,自己也避免冲犯他。要是他不能做到温文尔雅,就索性走开。我更觉得他的来访叫凯瑟琳满不高兴。她不做作,也不卖弄风情,很显然是压根不想让她的两个朋友会面,因为希斯克厉夫对林顿当面表示轻蔑时,她可不能像背着他的时候那样,附和上去;当林顿对希斯克厉夫表示厌恶的时候,她又不敢对他的感情无动于衷,仿佛轻视她的伙伴,同她毫不相干似的。
许多次我笑过她的困顿和有口难言的烦恼,那是她有心瞒过我的讥嘲,却终是徒劳无功的。这听起来心太狠了,可是她这么骄傲,叫人实在无从来体恤她的苦处,除非她收敛得谦和一些。
到后来,她终于把心事一一向我坦白出来,这里她还有谁可以求教呢。
一天下午,亨德雷先生出去了,希斯克厉夫想抓着这个机会,给自己放一天假。那时候,我想他是十六岁了,五官长得不丑,智力上也没有缺陷,虽然他努力叫人从里到外都对他反感厌恶,可是这努力并没有在他现时的相貌上留下痕迹。
首先,到那时他从早年教育中得到的好处,已经消失了。终年不断的辛劳,早出晚归,已经窒息了他曾经有过的每一种求知欲,以及每一种读书好学的爱好。童年时因为老林顿先生的宠爱,而注入他心中的那一优越感,早已经烟消云散。他久久挣扎过想在读书上面同凯瑟琳并驾齐驱,终而是沉痛却是默默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是彻底断了这个想头。当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必得落在他先时水平以下的时候,没人能劝动他朝前进的方向迈出一步。然后呼应精神的堕落,他的外貌也起了变化,他养成一种拖拖拉拉的步态,恶里恶气的神态,天生孤僻的性情越发变成了落落寡合的忧郁,差不多是近乎痴呆了。他变着法儿叫他少数的几个熟人不是尊敬他,而是厌恶他,显而易见从中得到了一种阴暗的乐趣。
他劳作间歇的当儿,凯瑟琳依然在同他作伴。但是他已经中止用话语来表示他对她的喜爱了。他憋着气满腹猜忌来躲避她充满孩子气的亲热行为,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对滥用在他身上的这一大堆感情,决不感恩戴德。就在上面讲到的这天,希斯克厉夫走进“房子”,宣布要给自己放假,这时候我正在帮着凯茜小姐穿衣服,她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想到休一休闲,觉得那屋子整个儿都是她的了,所以用了一些手段,告知艾德加先生她哥哥出门去了,正准备着来接待他呢。
“凯茜,下午有事吗?”希斯克厉夫问,“你打算去哪儿吗?”
“不,在下雨呢。”她回答说。
“那你怎么穿了件丝袍子?”他说。“没人来吧,我想?”
“我怎么知道,”小姐结结巴巴地说,“可你现在应当是在田里呀,希斯克厉夫。午饭过了一个钟头了,我以为你走了呢。”
“亨德雷的鬼影子可不是总是走开,来让我们松一口气的,”男孩说。“今儿个我不干活了,我要同你在一起。”
“噢,可是约瑟会告密的,”她绕着弯子说,“你最好是走!”
“约瑟在潘尼斯顿岩紧那头装石灰呢,他得装到天黑,他决不会知道的。”
这么说着,他磨蹭到了壁炉边上,坐了下来。凯瑟琳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发现有必要来给不速之客铺平道路。
“伊莎贝拉和林顿说过今天下午要来的,”沉默了一分钟后她说,“既然下雨了,我想他们是不会来了。可是他们有可能要来,要是他们来了,你没准又要因为行为不检点,遭人责骂了。”
“让艾伦去说你有约了,凯茜,”他坚持道,“别为你那些可怜兮兮的傻朋友,就把我扔在一边!有时候我真想埋怨他们——可是我说不——。”
“他们什么?”凯瑟琳带着被惹恼的神色盯着他。“噢,奈莉!”她火气冲冲又加上一句,从我手中挣出她的脑袋,“你把我头梳得都没卷儿了!好了,别管我了。你打算埋怨什么来着,希斯克厉夫?”
“没什么,就瞧瞧墙上的日历吧,”他指着挂在窗子近旁一页配有框架的纸片接着说:
“划十字的晚上你是同林顿他们一起过的,打点的晚上是同我一起过的。你看到了吗?每一天我都打了记号的。”
“是吗,可真傻,好像我留过神似的!”凯瑟琳气忿忿地说,“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我可是留神的。”希斯克厉夫说。
“我就该永远陪你坐着吗?”凯瑟琳指责说,越发不耐烦起来。“我得到了什么好处?你说了些什么?要论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让我高兴高兴,你不是个哑巴就是个婴孩!”
“你以前可从没讲过我说话太少,讲过不喜欢我作伴,凯茜!”希斯克厉夫气愤地大叫起来。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说,等于没伴。”她咕咕噜噜说。
他的伙伴站起身来,却没有时间更进一步来表达他的情感了。因为石板路上马蹄声已清晰可闻,小林顿轻轻敲了敲门后,就走进屋来,因这意外的召唤受宠若惊而容光焕发。当她的朋友一个走进,一个走出的时候,毫无疑问凯瑟琳是一眼瞧出了她这两个朋友的差异:一如一片山峦起伏的荒凉煤田,和一条美丽丰饶的谷地。他的声音和问候就和他的容貌一样,也是截然不同。他说话慢条斯理的,又很甜美,发音吐字跟你差不多。没有我们这里人说话生硬,要柔和一些。
“我来得不算太早吧,是吗?”他瞟了我一眼说。我已开始在擦盘子,收拾柜橱那头的几个抽屉。
“不早,”凯瑟琳回答。“你在那里干吗呀,奈莉?”
“干我的事儿,小姐。”我回答说。亨德雷先生吩咐过我,凡是林顿自个儿来访,我得在场作第三方面的人。
她走到我的背后,没好气地对我说:“拿了你的掸子走路。客人在房里的时候,仆人不兴打扫有客人的房间!”
“少爷走了,这真是个好机会呀,”我大声回答说,“他最恨我在他面前收拾这些东西。我相信艾德加先生会原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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