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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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戈尔嘶哑地笑了起来。
“我可以上医院看您吗?”母亲问。
他点点头,又咳了起来。
柳德米拉用她那黑眼睛瞅了瞅母亲的脸,试探性地说:
“您想到医院和我轮流照看他?是吗?太好了!而现在,您快走吧!”
她亲切地却又不由分说地拉着母亲的手,把她送到门外。
从大门出来后母亲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头巾,悄悄地警惕地环视了一番周围。
这次母亲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她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走着。然后雇了辆马车来到了市场。在给尼古拉买衣服时,她与商人放肆地讨价还价,同时大骂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得她几乎每个月就要给他买套新衣服。在路上她就盘算好了:警察局一定会估计到尼古拉必定要换装,会派密探到市场来。她采取同样天真幼稚的办法回到了叶戈尔的住所,然后她还得把尼古拉送到城郊。她和尼古拉在街的两边各走各的。母亲又高兴又好笑地看到:尼古拉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那件长红大衣的下摆总是缠着他的脚;帽子不时滑到鼻梁上,他不得不总是去扶正它。萨申卡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接应他们。母亲与维索夫希科夫点头告别后便独自回了家。

尼古拉一见到母亲就张皇失措地喊道:
“您知道吗?叶戈尔病得很厉害,非常厉害了!他已经被送进医院了。刚才柳德米拉来过,她求您去医院找她……”
由于劳累,母亲感到头晕目眩。但尼古拉张皇失措的情绪使她产生了一种不幸的预感。
“他要死了!”这个阴暗的念头一直在她脑海里萦回。
但当她走进医院那间清洁明亮的小病房时,却看见叶戈尔靠着一堆枕头坐在病床上,嘶哑地大笑着。这时她的心马上平静下来。她站在门口微笑着听病人在对医生讲话:
“治疗——这是一种改良……”
“别开玩笑,叶戈尔!”医生忧郁地用尖细的嗓门大声道。
“我是个革命者,最恨改良……”
母亲对医生很了解,他是与尼古拉来往最多的同志之一,叫伊凡·达尼洛维奇。
叶戈尔的胸膛里传出一阵阵急速而艰难的喘声和痰的嘶哑声,满脸虚汗;他慢慢地举起不听使唤的手,用手掌在额头上擦着。
“尼洛夫娜,请您不要和他说话,这对他有害。”
医生迈着急速的碎步走了。
“死亡正慢慢向我走来……很不情愿地走来……”叶戈尔说道,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看来它有点怜惜我,这么一个和善的小伙子。”
“您别说话,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母亲央求道,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
“等一等,我就要不说话了……”
他喘息着,吐词非常费力。他以一种无力的间断很长的声调继续说道:
“您和我们一起干,这太好了!您不怕坐牢吗?”
“不怕!”她简单地答道。
“不管怎么样,牢狱总是令人讨厌的。我就是被牢狱折磨坏的。我并不想死……”
“你可能还不会死。”她想这么说,但看了一眼他的脸之后,没有说出来。
“我可能还能工作……但如果不能工作,无所事事地活着,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话是对,但并不能使人感到宽慰。”母亲不由自主地记起了安德烈讲过的话,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很不好受。”叶戈尔说。他闭上眼睛再不说话了。
窗外暮色正浓。一切都异乎寻常地昏暗;病人的脸色也暗了下来。
柳德米拉走路的窸窣声和说话声响了起来:
“黑灯瞎火的在说悄悄话。开关在哪?”
房间里的一切突然被刺眼的白光照亮了。身材修长窈窕的柳德米拉身着一身黑衣服站在房间中央。叶戈尔突然全身痉挛,把手举到了胸前。
“你怎么啦?”柳德米拉尖叫一声,朝他跑去。
他用呆滞的目光看着母亲,两眼圆睁,放出异样的光芒。
他张大着嘴,仰起头,一只手伸向前方。母亲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屏住呼吸,望着叶戈尔的脸。他的颈项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头向后一仰,大声说道:
“我不行了……完了……”
他的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头无力地垂向肩膀,大睁着的眼睛里僵直地反射着床头电灯发出的寒光。
“我亲爱的!”母亲喃喃地说道。
柳德米拉慢慢地离开病床,站在窗户边,眼睛直视着前方,用母亲从未听见过的格外高的声音说道:
“死了……”
她弯下腰,两肘撑着窗台,突然,像头上被人重重一击一样无力地跪了下去,双手掩面,低沉地呻吟起来。
母亲把叶戈尔沉重的双手放在他胸前,把他异常沉重的头安放在枕头上,擦着眼泪,走到柳德米拉跟前,弯下身子,悄悄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柳德米拉慢慢地朝母亲转过身来。她那暗淡的眼睛病态地大睁着。她站了起来,嘴唇颤抖地低声说:
“我们在被流放时住在一起,一起到了那里,一起坐过牢。有时难以忍受,痛苦万分,很多人开始丧失信心……”.
她没流泪,无泪地呜咽着,急促地低声继续说道:
“可他总是乐呵呵的,开玩笑,笑声不断,顽强地把自己的痛苦深藏起来……竭力鼓动着意志薄弱的人……他善良、风趣、亲切,您可知道,他是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他个人的生活异常艰难困苦,但无论谁都没有听见他抱怨过,没有谁,无论在什么时候!我是他亲密的朋友,在很多方面都亏他热心帮助;他把他全部知识尽可能地教给我。他孤单一人,终日劳累,但从不向别人要求关怀和体贴。……”
她走近叶戈尔,弯下腰,吻着他的手,悲切地低声说道:
“同志,我最敬爱最亲爱的人,感谢您,衷心地感谢您,永别了!我要像您一样地工作,永不懈怠,坚定不移地奋斗终生!……永别了!”
抽搐使她全身颤抖。她哽咽着将头放在叶戈尔脚边的床上。母亲在无声地哭着,泪水像山泉一样涌出来。
伊凡·达尼洛维奇像往常一样迈着急速轻轻的脚步走了进来,紧张地大声问道:
“很久了吗?”
没人回答他。他揉着额头,身子微晃着走近叶戈尔,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退向一旁。
“不奇怪,像他这样的心脏半年前就可能发生……至少……”
柳德米拉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很快,他们三个都站到了窗前,互相紧紧地挨着,望着秋夜昏暗的景色。
母亲感到再待在这里已属多余,她小心地抽出手来,朝叶戈尔鞠了一躬,走向门口。
“您要走?”医生头也不回地悄声问道。
“是的……”
在街上,母亲想着柳德米拉,想起她那难得流下的眼泪。
叶戈尔临终前的话引起了她轻轻的叹息。她慢慢地沿街走着,回忆着他那生动的眼睛,讲的笑话和关于生活的故事。
“好人活着艰难,死起来容易。”
十一
第二天,为了准备葬礼,母亲整整劳碌奔走了一天。傍晚,当她和尼古拉、索菲娅正在喝茶时,萨申卡出现了,显得异常活跃和兴奋。她两颊绯红,眼睛闪着欢乐的光。尼古拉沉思着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您今天有些变态,萨莎!”
“是吗?也许吧!”她答道,愉快地笑了起来。
母亲用默默责备的眼光看着她。索菲娅提醒道:
“我们正在谈有关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呢……”
“他是多么好的人啊,不是吗?”萨莎大声说道。
“但现在他已经死了!”索菲娅注视着她,执拗地说。
萨莎迅速地用询问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皱起了眉头。
“死了?”过了一会,她高声说道,又用挑衅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死了,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死了?难道我对叶戈尔的尊敬,对这个同志的爱,对他对我的思想影响的怀念都死了?难道这种影响死了吗?我知道,对我来说,任何时候这些都不会死!”
她非常激动,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把双肘放在桌上,含着微笑,用泪水蒙蒙的眼睛看着同志们,压低声音,用更加深思的口气继续说道:
“可能我是在说蠢话。但我相信,同志们,正直的人是不会死的。那些给我们带来幸福,使我能过上现在这种美好的生活的人,是不会死的。”
“您是碰到了什么好事了吧?”索菲娅笑着问道。
“是的!”萨莎点了点头,说,“我跟维索夫希科夫谈了一整夜。我对他以前并不喜欢,觉得他既笨又无知。他也确实曾是这样。”
她笑了笑,又用明亮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
“现在,他变得非常淳朴,非常真诚,一心只想工作。他认清了自己的使命,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知道了自己的不足,最主要的是在他心中萌发了真正的同志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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