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尼洛夫娜早就想对她说：
“我亲爱的，我早就知道你爱他……”
但她终于没有说——姑娘严肃的面容、紧闭的嘴唇，以及严峻枯燥的言谈，仿佛在拒绝着这样的爱抚。
有一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后很是高兴，和母亲不断亲吻。突然，她好像不经意地小声说道：
“我母亲去世了，不在了，可怜的人啊!”
她摇了摇头，很快地用手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
“我真舍不得她。她还不满五十岁，还可以活很久呢。而从另一个方面说，使你不由得不想：死了也许比这样活着更好些。她一天到晚胆战心惊，生怕父亲骂——这也算生活？人活着总指望能过上好日子，而她活着除了受委屈没有什么指望……”
母亲亲热地摸了摸姑娘的手，问道：“现在只剩下您一个人了？”
“就我一个。”娜塔莎轻松地答道。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微笑着说道：
“没关系，好人总不会孤单的，总会有很多人跟着他……”
八
娜塔莎在县里的一家纺织厂当老师。尼洛夫娜常常把一些禁书、传单和报纸送往她那里。
这成了她的日常工作了。一个月她总有好几次打扮成修女、卖花边和家机布的小商人，有时又装扮成云游的朝圣者或富有的小商人，肩上背着口袋，或手里提着皮箱，在全省范围内奔波。在车厢里或轮船上，在旅舍中或客栈里，她到处都表现得举止朴素安详，主动和陌生人交谈；她的和蔼可亲、善于交际，以及饱经世故、见多识广的稳健的举止，总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她毫不畏惧。
她喜欢跟别人交谈，乐于听取他们讲自己的生活、不满和困惑。她也看到：世界上的财富很多，但人民群众却很贫困；周围是数不尽的财富，他们却过着潦倒的生活。在城里的教堂里集有上帝并不需要的金银财宝，但在教堂的台阶上，一些乞丐在瑟缩颤抖，徒然地指望着谁会把一枚铜币放在他们手里。她知道：穷人比富人与教堂更接近，也更需要。
从画着基督的书上，从有关他的传说里，她知道：基督是穷人的朋友，穿着也很朴素。但在穷人前来找他寻求安慰的教堂里，她看到基督却被禁锢在金子之中，披戴着绸缎，而对穷人不屑一顾。
不知不觉之间她祈祷的次数愈来愈少了，却越来越想念基督，想到有些人，他们甚至不提基督的名字，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他，但在她看来，这些人似乎在遵照基督的教诲生活着。而且像基督一样把世界看成是穷人的王国，希望把世界上的财富平分给所有的人。每当她旅行归来，回到尼古拉的住所时，总为一路上的见闻感到愉快、兴奋，为任务的完成而振奋和满足。
“这样到处走走，能看到很多东西，真好!”傍晚，她常对尼古拉这样说。
尼古拉透过眼镜用善意的目光望着她，坚定地、怀着对自己预言的真理的毫不动摇的信念，跟她讲着未来的事情：
“人的力量无穷无尽!但是世界上在精神财富方面发展得很慢，因为现在每个想谋求独立地位的人，必须积累的不是知识，而是金钱。可是，当一个人能够克服贪欲，能够从强制劳动的奴役中挣脱出来时……”
母亲很少能听懂他这些话的意思。
“世界上自由的人太少，这就是它的不幸!”他说道。
这好理解。母亲认识一些已经从贪欲和凶恶中解脱了的人。她懂得：如果这样的人更多一些，那么生活中黑暗和凶恶的面孔将会改变，变得亲切淳朴些，更善良和光明些。
九
有一次，一向非常准时的尼古拉下班回来比平时晚了很多。他没有马上换衣服，激动地搓着手，急急忙忙说道：
“尼洛夫娜，您知道吗？我们同志中有一个人从狱中逃出来了。但究竟是谁？还不得而知……”
母亲低声问道：
“不会是巴沙吧？”
“有可能!”尼古拉耸了耸肩膀，答道，“但是，如何帮他躲起来，在哪里能找到他？我刚才沿街去找，心想兴许能碰上呢!这是个笨办法，但总得做点什么，我现在去……”
“我也去!”母亲喊道。
“您上叶戈尔那里，看他知道些什么？”尼古拉说完，马上就走了。
母亲披上头巾，满怀希望地跟着他很快来到了街上。她怀着侥幸能撞见的心理低着头走着，周围的东西她一概没看见。
当她走到叶戈尔住宅的楼梯口时，她回转身看了看，不禁小声地惊叫一声，她仿佛看到尼古拉·维索夫希科夫站在院子里，两手插在口袋里。
她在楼梯转弯的地方停了下来，弯腰往下看了看，又见到一张麻脸在冲她微笑。
“尼古拉!尼古拉!”她喊着，迎着他跑下楼去，心里却感到失望与痛苦。
“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挥了挥手低声说道。
她飞快地跑上楼梯，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看见他躺在沙发上。她气喘吁吁地说道：
“尼古拉从狱中跑出来了!”
“哪个尼古拉？”叶戈尔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声音嘶哑地问道，“这里有两位尼古拉呢……”
“维索夫希科夫……上这儿来了……”
“太好了!”
维索夫希科夫已经走进了房间。满脸堆笑地走到母亲跟前，抓住她的手：
“如果不是看见了你，那我只好回监狱去了!城里我没有一个熟人，如果到工人区去，马上就会被抓起来。突然，我看见尼洛夫娜在跑!我就跟着她……”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道。
他笨拙地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膀，说：
“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正在放风，几个刑事犯正在打一个看守。看守们吓坏了，到处乱跑，吹着警笛。这时，我看见大门开着，外面是广场、街道。我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后来我进了城里的博物馆。转了一圈，看了一下，心里一直在想：怎么办呢？同时，也饿得要命。心想，就我这副样子，马上会被抓去受上帝的审判的……突然，尼洛夫娜迎面跑来。我闪到一旁，然后跟着她上这儿来了。就这样。”
叶戈尔说道：“应该把你藏起来。虽然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做起来也不简单。要是我能起来就好了……”他喘成一团，把手放在胸前，有气无力地揉着。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尼古拉说道。
“这是我个人的私事，”叶戈尔答道，“您，大妈，快问问巴维尔的事吧，别不好意思啦!”
维索夫希科夫咧开嘴笑着说：
“巴维尔没事，很健康。他在那儿好像是我们的头，和官方进行交涉的是他。总之，是他在指挥。大家都尊敬他。……”
“给我点东西吃吧，我的上帝，真饿得不行了!”尼古拉突然大声说道。
“大妈，柜子里有面包。再请您到走廊上，敲一下左边第三扇门。有个女的会开门，您就跟她说，让她上这儿来一下，把所有能吃的都拿来。”
母亲走了出去，敲了门。
“是谁？”门里有人问。
“从叶戈尔·伊凡诺维奇那里来的，”母亲低声答道，“他请您上他那儿去……”
很快打开了，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女人走到走廊上来。
弗拉索娃看了她一眼，记起来了：她去过尼古拉家几次。
这女人让母亲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跟着。
当他们走进叶戈尔房间时，听见了他嘶哑的说话声：
“我的朋友，我就要去见祖宗了。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这里有个汉子没经过官方的允许就从牢里跑出来了，一个猛汉，请您把他喂饱，然后在什么地方把他藏起来。”
女人点了点头，仔细地看了看病人的脸，严肃地说：
“叶戈尔，我看，您已经两次没吃药了，同志，跟我走，医院马上就会来人接叶戈尔。”
“我还是要住医院？”叶戈尔问。
“是的。我会在那里陪你。”
“在那儿陪我？唉，我的上帝!”
女人边说话边整理叶戈尔胸前的被子，仔细地察看了尼古拉一番，然后目测了一下瓶子里的药水。
“我们走，”她继续说道，“我很快就回来。您给叶戈尔倒一调羹这种药水，不要让他说话……”
她领着尼古拉走了。
“神奇的女性。”叶戈尔叹了口气说道。
“你别说话，来，还是吃药吧……”母亲温柔地劝道。
他吃了药，眯起一只眼睛继续说道：
“我即使不说话，也快要死了……”
他另一只眼睛看着母亲的脸，嘴角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没什么，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尝到了生的欢乐，就要尽死的义务。”
叶戈尔努力嚅动着嘴唇，慢慢地讲起了这位女邻居的经历。望着叶戈尔满头虚汗，她惊恐地想：
“他就要死了……”
柳德米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好身后的门后，对弗拉索娃说道：
“您的那位熟人一定要换身衣服，并尽快地离开这里。这样吧，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您现在就给他去弄一身衣服，把东西拿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