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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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索菲娅小声答道,“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副样子,简直是个殉道者!我们也进去吧,我还想再看看他们……”
当她们站在门口时,只见伊格纳季抬起了头,迅速瞟了她们一眼,把手伸进卷曲的头发里,又低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报纸;雷宾站在那里,把报纸放在从茅棚顶缝射进来的阳光下,翕动着嘴唇念着;雅可夫跪着,用胸部抵住床沿,也在读着。
母亲走到茅棚的一角,在那儿坐了下来。而索菲娅搂着她的肩膀默默地站着欣赏着这一幕。

为下工而感到欣慰的炼焦油的工人们终于回来了。
“伊格纳季,”雷宾说道,“弄点茶吧,我们这儿轮流做饭。今天轮到伊格纳季供我们吃喝。”
“伊格纳季,我来帮你。”雅可夫低声说道,便走进了茅棚。他拿出个圆面包,切成块,分放在桌子上。
“听!”叶菲姆低声喊道,“有人咳嗽……”
雷宾凝神听了一会,点点头,说道:
“是的,他来了……”
然后转身对索菲娅解释道:
“现在证人来了。我恨不得领他到各个城市去,在广场上让人民都听听他的讲话。”
一个瘦高驼背的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他走得慢,紧紧地握着拐杖,可以听见他那嘶哑的喘息声。
“我来了。”他说,马上就咳嗽起来。
他穿着一件直拖到脚跟的破长大衣,瘦削的蜡黄色脸上长着山羊胡须,口半张着,双眼深陷,从两个宛如黑洞的眼睛里射出火热的光芒。
当雷宾把他介绍与索菲娅认识时,他问她:
“我听说,您把书带来了?”
“带来了。”
“我替老百姓谢谢您!”
他呼吸急促,一口接一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他的讲话不时中断,两手骨瘦如柴,软弱无力,不断在胸前摸着,想把大衣的纽扣扣上。
“对我来说,已没有什么对我有益的东西了!”他喘息着答道,“只有死亡才对我有益处了……”
他的声音让人听起来难受,整个体态让人看着可怜,但他人无能为力,只能唤起一种无奈的同情。
篝火点燃了,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摇晃;篝火熄灭了,散发着浓烟。静寂和黑暗再次笼罩在林地上空。一切都在凝神听着病人喑哑的说话的声音:
“但是,我对老百姓还是有用的,我可以作为罪行的见证人……你们看看我吧,我才二十八岁,但就快要死了!十年前,我肩上扛着十二普特的东西都无所谓!我想,有这样的体质我活到七十岁还会很硬朗。但过了十年之后,就什么都完了。老板们压榨我,夺去了我四十年的寿命,四十年呐!”
篝火再次烧了起来,更亮更旺。
“有多少人被工作摧残成废人,死于饥饿……”他咳嗽起来,弯着腰,浑身颤抖。
雅可夫把一桶格瓦斯饮料放到桌上,撒上一把绿油油的大葱,对病人说道:
“吃吧,萨韦利,我给你拿了些牛奶……”
萨韦利摇摇头,雅可夫扶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搀扶起来,来到桌旁。
病人在桌旁继续说:
“他们用繁重的劳动将人们折磨至死,为什么?我就是被涅费多夫开的工厂毁了这条命的——我们的老板送给一个歌女一套金洗漱用具,连便盆都是金的!这家伙让我给他干活,把我累死,为的是用我的血汗换取他情妇的欢心,用我的血汗替她买金便盆!”
母亲朝索菲娅弯下腰,悄声问道:
“他说的都是真话吗?”
索菲娅大声答道:
“对,这是真话!送金便盆的事在报纸上都登过,这事发生在莫斯科……”
萨韦利在树墩上坐了下来,把干枯透明的手伸向篝火。雷宾朝他摆了一下头,对索菲娅说:
“这些情况比书上写的还严重!当机器轧断一个人的手或者轧死了一个人时,还可以说这是他本人不小心。而当吸干一个人的血之后,便把他当死了的牲口般扔在一旁的话,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吃完晚饭,大家围坐在篝火旁。病人睁大眼睛看着篝火,不停地咳嗽,全身颤抖,好像他生命的残余要竭力抛开这病入膏肓的躯体,从胸膛里迸射出来。
很快,他打起盹来,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雷宾看了他一眼,悄悄地说道:
“他常上我们这儿来坐坐,老讲着同一回事,讲这件被欺凌的事……他的整个心灵都被这件事所占据,仿佛他的眼睛也被遮住,其他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我是听厌了。”伊格纳季小声说道。
雷宾忧郁地说道:“当我心境好的时候,我就觉得所有的人都可怜,富人也像穷人一样可怜,富人也是误入歧途!穷人是因为饥饿而盲目;富人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
病人摇晃了一下,睁开眼睛,就地躺下了。雅可夫站起来悄悄地走进茅棚,拿着一件皮袄盖在他堂兄弟身上。
火焰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微笑,照亮围绕着它的黑黝黝的人影。
索菲娅在讲述全世界人民在为争取生存的权利而斗争;讲到很久以前德国农民的斗争;讲述爱尔兰人民的不幸;讲述法国的工人群众在为争取自由的斗争中前仆后继所建立的不朽功勋……
索菲娅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轻轻地回响着。这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唤起人们的希望,鼓舞起人们的信心;大家都在默默地听着有关那些志同道合的弟兄们的故事。
母亲眉毛高扬,脸上凝聚着又惊又喜的神情,微笑地听着。深夜的寂静,跳动的火苗,索菲娅的面孔,都使她喜欢,她更感高兴的是那些农民专注的神情。
有一次雅可夫站了起来,小声地请求道:
“请等一下再讲……”
他跑进茅棚,拿来几件衣服,和伊格纳季一起默默地盖住两个女人的腿和肩膀。
天已破晓。索菲娅感到累了,也就不再说了。
“我们该走了!”母亲说道。
“是该走了!”索菲娅疲倦地说。
“真遗憾,你们要走了。”雷宾以一种不平常的温柔的口吻说道,“您讲得真好!要使大家团结在一起——这可是件大事!”
“你的善心不一定得到善报呢。”叶菲姆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说完便站了起来,“米哈伊洛大叔,趁现在还没人看见,让她们走吧。不然,当我们分发书的时候,官府将会搜查:这些书是从哪儿来的?说不定有谁记起:有两个朝圣的女人来过……”
“嗯,大妈,谢谢你帮忙!”雷宾打断叶菲姆的话,说道,“看见你,我心里总想到巴维尔。你干得真不错!”
东方泛白,阴影消逝。树叶颤抖着,期待着阳光。
“好吧,那就再见了!”雷宾握住索菲娅的手说道,“在城里怎样才能找到您呢?”
“你就找我好了!”母亲说道。
“再见!”农民们低声说。这句充满伤感的话久久地在她们耳边回响。
在朦胧的晨曦中,她们沿着林间小路不急不慢地走着。母亲跟在索菲娅身后,说道:
“一切都好,好像做了一场梦,这太好了!大家都想知道真理,亲爱的,都想知道!”
索菲娅沉默了一会,小声而有点忧郁地答道:
“跟他们一起人也会变得淳朴些……”
索菲娅轻声唱起了歌,歌声像清晨一样朝气蓬勃……

尼洛夫娜的生活过得出乎寻常地平静。这种平静有时使她也感到惊奇。儿子关在监狱里,她知道他将被判重刑。但当她想起这件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安德烈、费佳及其他一连串的人来。儿子的身影和与他相同命运的许多人的身影渐渐融合到了一起,不断地变大,引起她许多的遐想;使她对巴维尔的思念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扩大,向各方面展开。这种思念,像一道道纤细的强弱不等的光芒,射向四面八方,照到所有的地方,不让她的思念停留在某个单一的事上,不让她只是思念儿子,为他担忧。
索菲娅很快就到别的地方去了。过了五天,她出现了,快快乐乐,朝气蓬勃。但只过了几个小时,她又消失了;过了两个星期之后她又出现了。好像她生活的圈子非常广阔。她有时回来看望弟弟,整个房子里便充满着朝气和音乐。
但是,母亲总是难于跟索菲娅的马虎成性和平共处。她经常大谈劳动神圣,但由于她的马虎随便,总给母亲增添不少操劳。她经常把自由挂在嘴边,但母亲感到:她的粗暴、偏执和无休止的争论,明显地压制着其他人。
尼古拉总是心事重重,日复一日过着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早上八点喝茶,看报,一边向母亲讲述新闻。像霍霍尔一样,他谈论起别人来不怀恶意,因为他认为在当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但他对新生活的信念却不如安德烈那么强烈和鲜明。望着他的这种目光,母亲明白:这种人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会宽恕,也不能宽恕。同时她也感到,这种坚定性使这种人自己也生活得很艰难。她不由得有些怜悯尼古拉,而且她也越发喜欢他了。
尼古拉九点去上班。她开始收拾房间,准备午饭,然后洗漱一番,穿上干净的衣服,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中的插图。
每到傍晚,尼古拉家中经常聚集着不少客人——有着白净面孔和黑胡须、神态庄重而寡言少语的美男子阿列克谢·瓦西里耶维奇;满脸酒刺、脑袋圆圆而总是遗憾地咂嘴的罗曼·彼得诺维奇;又瘦又矮,留着一小撮山羊胡须、尖嗓门、急性子、喜欢喊叫,说话像锥子一样尖锐的伊凡·达尼洛维奇;总是拿同志们以及自己日益沉重的病开玩笑的叶戈尔;还有一些从遥远的城市而来的一些人。尼古拉总是跟他们作长时间的悄悄交谈。谈话的题目往往是一个——世界上的工人群众。他们总是争论不休,慷慨激昂,挥舞着手臂,喝很多茶;有时尼古拉在大家的谈话声中默默地起草传单,然后读给他们听,并当时就用印刷字体誊写清楚。
母亲感到自己对工人生活的熟悉程度远胜于这些人。她觉得,对于他们所担负的任务的艰巨性她比他们更清楚。
她总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些争论,她看到这儿谈得多的是如何破坏旧世界,而工人区里人们谈得最多的是对新生活的期望。在这些方面,她觉得儿子和安德烈的话更亲切,更容易理解一些。
有时萨申卡也来,但她从不久坐,说话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每次走时总问母亲:
“怎么样,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身体好吗?……”
“托上帝的福!”母亲答道,“没什么,很愉快!”
“替我问他好。”姑娘请求道,然后走了。
有时母亲向她诉苦:巴维尔已关了很久了,但审判的日子还未定。萨申卡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手指却在不停地微微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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