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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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苏诺娃来了。她挥舞着双手,喊着,哭着,激动无比,跺着脚。
“是的,是的!”母亲小声说道,摇了摇头,展现在她那一动不动的眼睛前面的,仍然是那伴随着巴维尔和安德烈的离去而消逝了的过去的一切。
傍晚,宪兵们来了。她见到他们既不激动也不害怕。他们闹哄哄地进来了,看样子他们感到既愉快又满意。
“喂,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吧,啊?”
她沉默不语,用干涩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军官滔滔不绝地说教着。但当他说到“如果你不能教会自己的儿子尊敬上帝和沙皇的话,那么,大娘,这就是你自己的过失了……”时,她站在门旁,瞧也没瞧他,闷声说道:
“是的,孩子们是我们的法官。他们依照我们把他们逼上了这条道路这一真理而审判着我们。”
这时,军官急速而生气地讲开了某些道理,但他的话除了话音在周围飘荡之外,没对母亲起任何作用。
玛丽亚·科尔苏诺娃也和母亲同感。她和母亲站在一起,但没瞧母亲一下。当军官向她提问时,她急速地凑近他,千篇一律地答道:
“不知道,尊敬的军官先生!我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做点小本生意,蠢得很;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命令她去搜查弗拉索娃。她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睁大了双眼望着军官,害怕地说:
“尊敬的军官先生,我不会干这个!”
当军官命令母亲在审讯记录上签字时,她用那不熟练的手在纸上写上了一串工整的印刷黑体字:
工人的遗孀佩拉格娅·弗拉索娃
“你写的什么呀?为什么这样写?”军官带着厌恶的神情喊道,然后冷笑着说:
“野蛮人!”
宪兵们走了。母亲站在窗口,双手抱在胸前,目不转睛然而漠然地久久地看着前方。灯里的煤油已燃尽,灯光摇曳着,即将熄灭。她索性吹灭了它,待在黑暗之中。她听到玛丽亚在窗口下面醉醺醺地喊:
“佩拉格娅!你睡了吗?我不幸的苦命人啊,快睡觉吧!”
母亲没脱衣服躺到了床上,很快,像坠入深渊一样,她就被噩梦所围了。
她梦见了通往城里的路旁沼地后面那黄沙堆成的小山冈。在它的边上,站着巴维尔,而安德烈的声音在低沉而嘹亮地唱着:
起来,行动起来,工人群众……
她走过路旁的小丘,看着儿子。她羞于走近他,因为她又怀孕了。她手中还抱着个婴儿,继续往前走下去。在田野上有很多孩子在玩球。婴儿向他们探过身去,高声大哭起来。她把他抱在胸前转过身来往回走。这时山丘上站着很多士兵,都把刺刀对着她。她飞快地往耸立在田野中央的教堂跑去,那里,正举行谁的葬礼,神父和助祭们穿着白色的法衣正沿着教堂走着,唱道:
基督死而复活了……
“抓住他们!”站在教堂中央的神父突然吼道。法衣从他身上消失了,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部灰色的威严的胡须。人们往四面八方奔逃。婴儿从母亲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掉在人们的脚边。人们绕开婴儿跑着,惊恐地看一眼婴儿裸着的身体。而她跪在地上,朝人群喊道:
“别扔下孩子!抱起他……”
她弯下腰,抱起婴儿,放在木板车上;尼古拉推着车慢慢地走着,哈哈大笑地说道:
“他们派给我这么重的活……”
母亲跟在他后面走着。突然,她绊了一跤,飞快地跌进一个无底的深渊;而这深渊悲号着朝她迎面扑来……
她吓醒了。催人上工的汽笛在不停地吼着,她清楚地知道这已经是第二遍了。房间里书籍和衣物杂乱无章地散落着——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动了,拆散了。地板脏得一塌糊涂。
她站起来,脸没洗,祷告也没做,开始收拾房间。在厨房里,落入她第一眼的是一根带有红旗的木杆;她愤愤地把它抓在手里,想把它塞进炉子底下去。但是,她叹了口气,将红旗从木杆上取了下来,仔细地将它折好藏到口袋里,把木棍顶在膝盖上折断,扔到炉子前的小台上。然后,她用凉水将窗户和地板抹了一遍,搁好开水壶,穿好衣服。在厨房的窗口前坐下来之后,一个问题又重新摆在了她的面前:
“现在该怎么办呢?”
她记起还没进行祷告,站起来,走到圣像前面,默默站立几分钟后,又坐了下来——内心十分空虚。
周围是一片令人不可思议的静寂——昨天还有那么多的人在街上喧闹叫喊,而今天都躲进了家中,在默默地回味着那不同寻常的日子。
午饭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出现了。
他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扶了扶眼镜,将脸凑近母亲,匆忙地对母亲说:
“您知道吗,我跟巴维尔和安德烈已有约在先:如果他们被捕了的话,我在第二天就要把您转移到城里去住!”他亲切而又担心地说,“您家里被搜查过吗?”
“搜查了。什么都翻遍了,摸到了。这些人既无羞耻,又无良心!”她大声说道。
“他们懂得什么羞耻?”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然后开始向她解释:为什么她应搬到城里去住。“如果这是巴沙的心愿,”她说,“而又不妨碍您的话……”
他打断她的话:“这您就不必操心了。我一个人住,只有姐姐偶尔来来。”
“但我不愿白吃饭。”她大声说出了心里的话。
“只要您愿意,总能找到事做的。”尼古拉说道。
“能找到吗?”
“我的家务活不多,单身汉嘛……”
“我说的不是家务活,不是这种事。”她低声说道。
他近视的眼睛微笑着,沉思地说道:
“要是您见到巴维尔的话,您问问他那些需要报纸的农民的地址……”
“我知道他们!”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我能找到他们。只要您吩咐,我一切都能办到。谁会想到我身上会带有被查禁的报纸呢?以前我往工厂里带过呢——感谢上帝。”
她突然渴望肩上背着口袋,手里拄着棍子,沿着大路,经过森林和乡村,往一个地方去。
“您,亲爱的,就让我干这件事吧!我求您了!”她说道,“为了你们我哪儿都可以去!走遍全省,哪条路我都能找到!我将像一个朝圣的女人一样不分冬夏地走着,一直到死——我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尼古拉小心地抓住她的手,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摸着。然后,他看了看表,说:
“这事以后咱们再谈吧!”
“亲爱的,”她喊道,“孩子们是我们最宝贵的心头肉。他们能献出自己的自由和生命,毫不遗憾地去牺牲,而我,作为母亲,该怎么办呢?”
尼古拉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亲切而关心地望着母亲,小声地说:
“您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我能说什么呢?”她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悲伤地摇摇头,说道,“要是我能够把做母亲的心里话说出来……”
又一次看了一下表后,尼古拉站了起来。
“就这么定了——您搬进城去,上我那儿?”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您有钱吗?”他垂下眼睛问道。
“没有。”
他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后递给她。
“给您,请拿吧……”
母亲不觉笑了笑,摇了摇头,说:
“一切都按新的规矩办,钱也不值钱了。人们为了钱连灵魂都可以丧失,而您,却把它看得很轻。您带着它仿佛是专门为了施舍一样……”
他抓住她的手,紧握着,再次请求道:
“那么您尽快来吧!”
说完,就像以往一样悄悄地走了。

在尼古拉来探访之后的第四天,母亲就收拾好上他那里去。当大车载着她的两口箱子离开工人区驶向原野时,她扭过头瞥了一眼,突然感到:她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在这里,她度过了她生命中最黑暗和痛苦的时期。而现在,将要开始另一种充满新的悲欢离合的生活。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城郊一条荒凉的街道上。这儿一排绿色的厢房与一栋古老臃肿而光线昏暗的两层楼房连在一起。厢房前面,是一个花木繁茂的庭园。紫丁香和槐树的枝条,小杨树银白色的叶片,亲切地窥视着这三个房间的窗户。房间里幽静整洁,地板上一片斑驳的影子在无声地摇曳着。几排书架沿墙摆着,上面放满了书籍。墙上还挂着几幅不知名的神情严肃的人物画像。
“您住这儿行吗?”尼古拉把母亲领进一个小房间里,问道。这个房间一个窗户对着庭园,另一个窗户对着野草丛生的院子。房间四周同样摆着放满书的书柜和书架。
“我住厨房里好些。”她说,“厨房又亮堂、又干净……”
她感到他被什么吓了一跳似的。当他以一种很过意不去和十分为难的态度劝说她,而她最终同意了的时候,他马上变得十分高兴了。
这三个房间里整个充满着某种特殊的气氛,令人轻松愉快。但人们说起话来声调自然放低,不愿意大声说话,以免妨碍了那些墙上正凝神专注的人们安详宁静的沉思。
母亲在仔细观察尼古拉之后发现:他在自己舒适的寓所里,行动非常小心,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和疏远。他要看某件东西时,总是把脸凑得很近,用右手细长的指头扶正眼镜,眯缝着眼,带着默默疑问的神情盯着他感兴趣的东西。
当母亲睡下并回忆起这一天的生活的时候,她惊奇地把头从枕头上稍稍抬起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她生平第一次住在别人家里,但并不感到拘束。她以关怀的心情想着尼古拉,内心涌起一种使他生活得尽可能更好、给他带来亲切和温暖的愿望。
第二天清晨,她擦干净茶壶,烧好开水,轻手轻脚地准备好餐具,然后坐在厨房里,静静地等待着尼古拉醒来。传来尼古拉的咳嗽声,随后,他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捂着喉咙,走了进来。他开始洗脸,将水、牙刷、肥皂都弄到了地上,喝茶时,尼古拉告诉她:
“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干着一种很难受的工作——天天看着我们的农民在破产……”
“您是大学生吗?”她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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