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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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是教师。我的父亲是维亚特卡一家工厂的经理,我却成了一名教师。在农村我把一些书籍分发给农民,由于这我被抓进了监狱。出狱之后我当了一家书店的店员,又因为办事时不谨慎再次被抓进了监狱。然后,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在那儿,我和省长之间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于是我被流放到了白海岸边一个小村庄里。在那儿我一待五年。”
在这充满阳光的明亮的房间里,他说话的声音显得平静而安详。
“我姐妹今天会来。”他说道。
“她结婚了吗?”
“是个寡妇。她丈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从那里逃了出来,两年前患肺病死在国外。”
“她比您小吗?”
“她比我大六岁。我有很多事都幸亏有她帮忙。您可以听听,她的钢琴弹得有多好!这是她的钢琴……这儿的东西大都是她的。我的东西只有书……”
“那么她住哪儿呢?”
“四海为家!”他微笑着答道,“哪儿需要最勇敢的人,她就在哪儿。”
“她也是干这种工作的?”母亲问道。
“当然啦!”他说。
他很快就上班去了。
中午时分,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身材修长苗条的太太出现了。当母亲给她开开门后,她把一个黄色的小箱子扔在地板上,迅速地握住母亲的手,问道:
“您是巴维尔·米哈伊诺维奇的妈妈,对吧?”
“是的。”母亲困惑地看着她那身华贵的衣服,答道。
“我想象着您就是这个样子!弟弟给我写了信,说您将跟他住在一起!”这位太太边说,边在镜子前面脱下帽子。“我跟巴维尔·米哈伊诺维奇早就是朋友了。他经常跟我谈起您。”
她的声音低沉,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但她的动作却敏捷有力。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笑眯眯的,显得年轻、开朗。
“我想吃点东西!”她说,“现在要是有杯咖啡喝……”
“我马上就煮!”母亲应声道,从柜里拿出煮咖啡的用具,低声问道:“巴沙真的常讲起我?”
“讲了很多……”
“您叫什么名字?”
“索菲娅。”她答道。
母亲用敏锐的目光审视着她。这个女人性格粗犷豪放,但有点随便、急躁。
她一边很快地喝着咖啡,一边满有把握地说:
“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他们长时间地待在牢里,而应争取尽早开庭审判!只要一判处流放,我们马上设法让巴维尔·米哈伊诺维奇逃走。他是这里不可缺少的人。”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她。
“您刚才说要让巴维尔逃跑?那么,他以后怎么过日子呢,一个逃犯?”母亲提出了一个一直使自己激动不已的问题。
“这没问题!”索菲娅答道,并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就像其他逃亡者一样生活……我刚才接待并送走了一个人,也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判了五年流放,但他只在流放地待了三个半月就跑了……”
母亲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尼古拉回来了。他们一起吃晚饭时,索菲娅不时微笑着讲述她如何接待和掩护一个从流放地逃出来的人;如何害怕被密探发现而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了密探;而这个逃亡者的举动又是如何可笑。她的讲述使母亲联想起:当一个工人很好地完成了一件很困难的工作之后,也是这么满意,这么夸奖自己的。
现在,索菲娅穿着一件宽松的薄的银灰色连衣裙。她穿上这身衣服后,显得高了许多。她的眼睛的颜色更深了些,举止更加文静了。
“索菲娅,”吃完饭后尼古拉说道,“你还得干件事。你知道,我们为农民办起了报纸。但经过最近几次大搜捕之后,我们与那些农民失去了联系。现在只有佩拉格娅·尼洛夫娜能够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找到那些在农村分发这些报纸的人。你跟她去跑一趟,要快!”
“好!”索菲娅抽了口烟说道,“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我们走吧?”
“好吧,我们一起去……”
“远吗?”
“八十俄里……”
“好极了!……现在我弹一会儿钢琴。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您怎么样,能听一会儿音乐吗?”
“您不必问我,就当我没在这儿好了!”母亲说道,并在沙发的一端坐了下来。
“你听吧,尼古拉!这是格里格的曲子,我今天带来的……关上窗户。”
她打开乐谱,左手轻轻地弹着琴键。琴弦发出洪亮、浑厚的声音。仿佛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之后,又是一阵华丽的旋律。
音乐的旋律充满了整个房间,不知不觉地扣动了母亲的心弦。
不知怎么在母亲的面前不自觉地从以往黑暗的洞穴中,涌现出一件屈辱的往事。
有一次她的丈夫深夜才回到家,喝得酩酊大醉,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从床上摔到地板上,还在她腰上踢了一脚,说:
“滚出去,贱货!老子讨厌你!”
她为了躲避丈夫的拳头,跪在地上,飞快地抱起才两岁的儿子,用他的身体做盾牌护着自己。
“滚出去!”米哈伊尔吼着。
她一跳站了起来,赤着脚,身上只穿一件衬裙和上衣,出了门在街上走着。时值五月,夜里很凉。街上冰凉的尘土沾在脚上,塞满了脚趾缝。
天快亮了。她又害怕又羞愧,生怕有人出来看见她半裸着的身体。她走到沼泽旁边,坐在一丛浓密的小白桦树下的地上。她胆怯地哼着,摇着已入睡的儿子。
她冷得打战,怀着已经习惯了被打和受屈辱的恐怖,走上了回家之路……
钢琴洪亮的和音发出了最后的叹息,一种冷酷无情的叹息,之后便寂然无声了。
索菲娅扭过身子,小声地问弟弟:
“你喜欢这个曲子吗?”
“非常喜欢!”像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叹了口气之后,他说道,“非常喜欢!”
“这是科斯嘉生前最喜欢的曲子。”她说道,匆匆地吸了口烟,又重新弹出了低回凄凉的旋律,“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啊。他是一个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人啊,关心体贴所有的人,而又精力充沛……”
“她莫不是在怀念自己的丈夫?”母亲想,“可是她还带着微笑呢……”
“这个人给了我多少幸福啊……”索菲娅轻声细语地说,一边用轻快的琴声为自己的思绪伴奏,“他是多么善于生活啊……”
“是啊!”尼古拉摸了摸胡须,说道,“他的心地真好……”
索菲娅扔掉刚抽了几口的烟头,回过身来对母亲说道:
“我的这些噪音没有妨碍您吧,没有吧?”
母亲忍不住有些遗憾地说:
“您不必问我,我什么也不懂。我坐在这里,听着,却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对!您听得懂!”索菲娅说道,“作为女人,不可能不懂音乐,尤其是当她悲伤的时候……”
母亲的心里升起一种想对这些人说一些美好的话的愿望。
她嘴角挂着惋惜的苦笑,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充满屈辱的生活和经受的磨难;讲述着过去无数暗淡而悲惨的岁月,历数着丈夫对她的毒打,挨打的原因又是那样地微不足道,而对自己不去抗拒这些毒打感到吃惊……
他们默默地听她讲述着,为她平凡的生活经历中的深刻内涵所打动。别人把她当成牲口,而她自己也长时间毫无怨言地默认着自己如同牲口。好像成千上万人的生活都通过她的话说了出来;她全部生活经历是那样平凡而简单,但是世界上无数人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平凡而简单。因此,她的生活就具有象征意义。尼古拉把两肘搁在桌上,两手捧着脑袋,身体一动未动,眯着的双眼透过眼镜紧张地望着母亲。索菲娅背靠在椅子上,身体偶尔颤动一下,不时否定地摇着头。她的脸变得更瘦削、更苍白。她没抽烟。
“有时我觉得我是个不幸的女人。我的生活充满曲折,饱经忧患。”索菲娅小声地说,低下了头。“那是在被流放的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我就回忆着自己全部的不幸,并加以评价:和自己热爱的父亲吵翻了;被学校开除并经受侮辱;坐牢;一个亲近的同志叛变;丈夫被捕;再次坐牢;丈夫去世。这时我认为,最不幸的人就是我。但是,我的全部不幸——即算再增加十倍——
也抵不上您在一个月里所遭遇的不幸,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您是一年到头天天饱尝着这种痛苦……人们是从哪儿来的力量能忍受这种痛苦呢?”
“习惯了!”弗拉索娃叹了口气,答道。
母亲深深地沉浸在回忆之中,从已逝去的朦胧岁月中追溯着那每日所受的屈辱,塑造出了一幅十分可怕的充满无言恐惧的画面,而她的青春岁月也就是在这种无言的恐惧中流逝了。最后,她说道:
“哎呀,我讲得太多了,你们也要休息了,这些事总讲不完的……”

几天之后,母亲和索菲娅穿着一身贫苦市民的衣服走到尼古拉面前。她们都身着旧的棉连衣裙和短上衣,肩上背着背包,手里拄着拐杖。索菲娅穿上这套服装后显得矮了些,苍白的面孔显得更加严峻。
告别的时候,尼古拉紧紧地握了握姐姐的手。
两个女人默默地走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郊外的田野上。她们肩并肩地沿着两排老白桦树之间的宽阔然而坑坑洼洼的大路走着。
“您累不累?”母亲问索菲娅。
“您以为我很少走长路是吧?其实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她像夸耀自己童年的一些恶作剧一样,愉快地向母亲讲述着自己所从事的革命工作。她经常不得不冒名顶替,利用假证件或化装,以躲避暗探的耳目;有时把好几普特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去;帮助被流放的同志逃跑,送他们到国外去。在她的住所里曾经建立了一个秘密印刷所。当宪兵们知道后前来搜查,就在这一时刻,她很快地化装成使女,在门口与这些不速之客相遇,然后脱身逃走了;她没穿外衣,头上披着单薄的头巾,手里拿着盛煤油的铁罐,在隆冬的严寒中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有一次她到另外一个城市去找一个熟人。当她已走上通向熟人寓所的楼梯时,发现熟人的寓所正在被搜查。要返身逃走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壮起胆按响熟人寓所楼下一家人家的电铃。她提着包走进了这户素不相识的人家,并坦诚地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处境。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把我交给宪兵们好了;但我想,你们是不会这样做的。”她深信不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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