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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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朋友的话十分正确;但是只有在很久以后,通过生活实践我才确信,有好多事情看起来十分高尚,但是应当永远把它们埋藏在每个人心里,不让别人知道。琢磨这些事情是有害的,说出来就更加有害了。我又相信:高尚的言语很少同高尚的行动相一致。我确信,单凭表白良好的意图是很难,甚至多半不可能实现这种良好意图的。但是,怎么能够约束他不表白青年的高尚而扬扬自得的冲动呢?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回想起它们,惋惜它们,好像惋惜自己不由自主地折下的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儿,看它后来在地上萎蔫、受人践踏一样。
我刚刚对我的朋友德米特里说到金钱如何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第二天早晨,在我们下乡以前,我发现自己的钱全都花费在买各种各样的图画和土耳其烟斗上了,所以只好接受他主动借给我的二十五个卢布作为旅费,欠了他好久才归还。
二十二
和我的朋友谈心
我们这番谈话是在去昆采沃[32]路上的四轮轻便马车上进行的。德米特里劝我不要早晨去拜访他母亲,而是他午饭后来找我,带我到他家的别墅消磨一个夜晚,甚至在那里过夜。我们出了城,肮脏的、什么颜色都有的街道和马路上的难以忍受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被广阔的田野风光和车轮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发出的轻柔的嘎吱声所代替,春天的芳香空气和旷野从四面八方包围住我,直到这时,我才从最近两天来把我搞得头昏脑涨的各种各样的新印象和自由的意识中清醒过来。德米特里又愿意同人谈话,又温和,既没有扭脖子调整领带,也没有神经质地眨眼睛,也没有眯缝起眼睛来。我很满意自己向他表白的那些高尚的感情,认为由于这些感情,他已经宽恕了我同科尔皮科夫的可耻事件,并不因此而轻视我了。我们友好地交谈着许多的知心话,那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人们会相互倾诉的。德米特里对我讲我还不认识的他的家庭,讲他的母亲、姨母、妹妹和沃洛佳与杜布科夫认为是我朋友的情人,管她叫红头发的那个女人。他用一种冷淡而庄重的赞美口吻谈到他的母亲,仿佛防止人家在这个问题上表示异议一样;他谈到他的姨母时,他的态度是既兴奋又有些姑息;关于他妹妹,他谈得很少,好像不好意思跟我谈起她;关于那个红头发,他倒是很兴奋地对我谈论了一番,她真正的名字叫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是个老处女,因为亲属关系寄居在涅赫柳多夫家。
“是的,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他说,羞得满面通红,但是越发大胆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她已经不是个年轻的姑娘,甚至都快老了,而且长得一点不美,但是,爱美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呀……我无法理解这一点,这太愚蠢了(他说这话的口吻,就像他刚刚发现一个最新的、非同寻常的真理一样)!但是她具有那样的灵魂,那样的心地和节操……我确信,在现在这种社会里,你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姑娘啦(我不知道,德米特里是从什么人那里学来的习惯,说现在的社会里好的东西非常少,不过,他很爱重复这种说法,这种说法似乎对他也很合适)。我只怕,”他用自己的议论把那些爱美的蠢人完全抹杀以后,就平静地接着说,“我只怕你不能很快地了解她,认识她:她很谦虚,甚至很拘谨,不愿意显示她那美好的、惊人的品质。就说我妈妈吧,你会看到,她是一个很好、很聪明的女人,她认识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已经好几年了,可是仍旧不能理解她,也不想理解她。甚至昨天,我……我告诉你,当你问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情绪不好。前天,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希望我陪她到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家去。你大概听说过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吧,人家认为他是个疯子,其实他是个卓越的人物。我得告诉你,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非常虔诚,而且十分了解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她时常去他那里谈天,把她自己赚来的钱交给他转送给穷人。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就会看到的。我同她到伊万·雅科夫列维奇那里去了,十分感激她让我见到那个出色的人物。但是妈妈怎么也不理解这一点,把这当成迷信。昨天我和妈妈生平第一次争吵起来,而且吵得相当激烈。”他结束说,脖子痉挛地扭了扭,仿佛回想起他在那场争吵中体验到的心情。
“啊,你是怎么想法呢?就是说,你想象会有怎样的结果……也许你同她谈过将来如何,你们的爱情或友谊怎样收场吧?”我问道,想使他摆脱不愉快的回忆。
“你是问,我是不是想同她结婚吧?”他问我,脸又红了,但是扭过身来,大胆地望着我的脸。
“真的,”我安慰着自己,想道,“这没有什么,我们是大人了,两个好友坐着马车,讨论我们未来的生活。现在,就连任何局外人听到我们的谈话或者看见我们的神情,都会感到愉快的。”
“为什么不呢?”在我作了肯定的答复以后,他接下去说,“你要知道,我的目的就像明智的人所抱的目的一样,是尽可能过幸福美好的生活;而同她在一起,当我完全独立自主的时候,只要她愿意这样的话,我会比同世界上最漂亮的美人儿在一起还要快乐幸福。”
这么谈着,我们不知不觉地到了昆采沃,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天空阴云密布,就要下雨了。夕阳已经西沉,在右边悬在昆采沃公园的古树上,光彩夺目的红色日轮有一半被微微透明的灰云遮住;另一半放射出支离破碎的、像火焰一样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花园里的古树,浓绿的树梢还在那块无云的、被太阳照亮的蔚蓝色天空的背景中闪耀着。这块天空的亮光同我们前面地平线那里的小白桦树林上空悬着的紫色乌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再往右一些,从树林和灌木丛后边已经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别墅屋顶,有的反射着明亮的阳光,有的呈现出另外一边天空的阴沉景象。往下一些,左面有一个宁静的蓝色池塘,周围环绕着浅绿的杨柳,池塘暗淡的、似乎鼓起的水面上映出暗色的倒影。池塘那边的土坡上伸展着一片黑油油的休耕地,鲜绿的田垄笔直地伸向远方,直到阴沉沉的乌云密布的地平线为止。我们的马车在一条柔软的道路上悠然地摇晃着,道路两旁,一丛丛多汁的燕麦有的已经开始抽穗,绿得耀眼。空气十分宁静,散发着清新的气息。翠绿的树叶和燕麦纹丝不动,清洁明亮得出奇。每片叶子,每棵小草,仿佛都过着自己美好幸福的生活。我发现路旁有一条幽暗的羊肠小径,蜿蜒曲折地穿过暗绿色的、高度已经超过四分之一尺的燕麦田。这条小径不知怎的使我特别鲜明地想到乡下;由于回忆乡下,由于某种奇妙的联想,我又特别生动地想到索涅奇卡,想到我爱她。
尽管我对德米特里怀着满腔友谊,而且他的坦率给了我莫大的乐趣,但是我再也不想知道他对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的情感和意图,却急切地想告诉他自己对索涅奇卡的爱情,我觉得那是最高尚的爱情。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敢直言不讳地向他吐露我的这种设想:当我同索涅奇卡结了婚,住在乡下,有一群在地下爬、管我叫“爸爸”的小孩,该有多么好;当他,带着他的妻子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穿着旅行服装来看望我,我该有多么高兴……我没有说这些话,只是指着落日说:“你看,德米特里,多么美呀!”
德米特里对我什么也没有说,他显然很不满意,因为我对他大概费了很大劲才吐露的自白置之不理,却让他去观赏他平常对之漠然的大自然。大自然对他和对我的影响完全不一样;打动他的不是大自然的美,而是大自然的引人入胜之处;他不是用感情,而是用理智来爱大自然。
“我非常幸福。”随后我又对他说,没有考虑他显然是在想心事,根本不关心我对他讲的事,“你记得吧,我对你讲过,我小时候爱过一个小姐;我今天见到她了,”我津津有味地说,“现在我确确实实爱上她了……”
尽管他脸上仍然是一副冷淡的神情,我还是对他讲了我的爱情和白头偕老的计划。说也奇怪,我刚刚详细描绘了自己感情的强烈程度,立刻就感到这种感情已经减弱了。
我们转到通往别墅的白桦林阴路上,遇到一阵小雨。但是,雨没有把我们淋湿。我所以知道在下雨,只是因为有几滴雨点落到我的鼻子和手上,因为有什么东西拍打着白桦树发光的嫩叶,白桦纹丝不动地垂着树叶纷披的树枝,使林阴路上充满强烈的香味,以此来表现,它们似乎很愉快地承受着这些纯净、透明的雨滴。我们下了马车,要赶紧穿过花园,跑到屋里去。但是我们在大门口遇到四位女士,两个拿着活计,一个拿着书,另一个抱着一只小哈巴狗,从另一边快步跑过来。德米特里马上给我介绍他母亲、妹妹、姨母和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她们停了一下,但是雨越下越密了。
“到凉台上去吧;在那儿你再介绍。”我认为是德米特里的母亲的那个女人说,于是我们同女士们一起走上楼梯。
二十三
涅赫柳多夫一家
起初,这一群人中,最使我吃惊的是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她穿着肥大的编织的鞋子,抱着小狗,随着大家走上楼梯,中途停下一两次,注意地打量我,接着马上又吻吻自己的小狗。她长得很不好看,火红的头发,又瘦又矮,身子有点歪。使她那不漂亮的面孔更加难看的是她那奇怪的发式,头发偏分着,这是秃顶的妇女给自己发明的一种发式。为了讨我朋友的欢心,虽然我设法寻找,但在她身上却找不出一点美的地方。就连她的褐色眼珠,虽然带着和善的神情,也太小、太无神了,一点也不好看;连她那双具有特色的手,虽然不大,也不难看,却是又红又粗。
当我跟着她们走进凉台的时候,除了德米特里的妹妹瓦连卡[33]只用她那深灰色的大眼睛盯了我一下而外,每位女士在重新开始做活以前,都同我寒暄了几句。瓦连卡把书摆在膝头上,用手指夹着书页,开始大声朗读。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四十来岁,是个身材高大匀称的女人。从她那从帽子下边露出来的花白鬈发看来,她的岁数还要大些,但是从她那鲜艳的、极其娇嫩的、几乎没有一道皱纹的面孔看起来,特别是从她那双大眼睛里活泼而愉快的光辉来看,她显得年轻得多。她的眼珠是褐色的,睁得大大的;嘴唇太薄,有些严肃;鼻子相当端正,但是稍稍往左歪着;她的手很大,几乎像男人的手,长着美丽的长指甲,没有戴戒指。她穿一件扣领的藏青色衣服,紧紧裹住她那窈窕的、依旧年轻的腰肢,显然这是她喜欢夸耀的。她坐得笔直,在缝一件衣服。我走进走廊的时候,她就拉住我的手,把我拖到她身边,仿佛想要从更近的地方端详我。她用酷似她儿子的有些冷漠而坦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因为听德米特里讲过,她早就认识我了,但是,为了使我和她们更熟悉起见,她请我同她们消磨一天一夜。
“您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也不要因为我们感到拘束,就像我们不因为您感到拘束一样,散散步,看看书,听听朗读,或者睡一觉,只要您觉得有意思就行。”她补充一句说。
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是个老处女,是公爵夫人的妹妹,但是看样子却比公爵夫人年纪大。她长着那种只有身材矮小、十分肥胖、穿紧身衣的老处女才具有的特殊丰满的体格。她的健康似乎一个劲儿地向上发展,使她随时都有窒息的危险。她那粗短的胳膊已经不能在她高耸的胸罩下面碰在一起,她已经看不到那绷得紧紧的胸罩上端了。
虽然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长着黑头发、黑眼睛,而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却是金发碧睛,眼睛又大又活泼,又沉静(这是罕有的现象),但是两姊妹在血统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的表情,同样的鼻子,同样的嘴巴;只是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鼻子和嘴唇稍微厚一些,笑的时候有点向右歪,而她姐姐的却向左歪。从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装束和发式看来,她显然还想打扮得年轻些,如果有白头发,她也不愿意让这种鬈发露出来。最初我觉得她的目光和她对待我的态度好像非常傲慢,使我窘迫,而同公爵夫人相处我却觉得非常自在。也许是这种肥胖,以及令我吃惊的她同叶卡捷琳娜女皇的肖像有某些相似之处,使她在我的眼中具有傲慢的神情。但是,当她凝神望着我说“我们朋友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时,我感到羞怯极了。直到她说完这些话,沉默下来,张开嘴,长叹了一口气以后,我才定下心来,突然完全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大概由于肥胖,她养成一种习惯:说几句话,就微微张开嘴,转动几下蓝色的大眼珠,长叹一声。不知为什么,这种习惯表现出那么可爱的善良神情,因此在她叹气之后,我不再怕她,甚至非常喜欢她了。她的眼睛非常迷人,声音响亮悦耳,连她身体的那么圆滚滚的线条,在我那青年时代,都觉得不无妩媚动人之处。
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作为我的朋友的朋友(我以为这样),应当马上对我讲些十分友好的、亲切的话,她却默默无言地打量了我好久,仿佛决不定她要对我谈的话是不是过于亲切;但是,她只问我在大学哪一系来打破这种沉默。随后她又目不转睛地打量了我好久,分明在犹豫:要不要对我讲那些友好的、亲切的话?我发现她这样犹豫不决之后,就用面部的表情恳求她对我说出一切,但是她只说了声:“听说,如今大学里已经很少人学科学了。”就去唤她的哈巴狗休泽特卡了。
这天晚上,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讲的大半都是这类无关紧要、毫不连贯的话;但是我十分信任德米特里,而且他一晚上都那么担心地望望我,又望望她,神情仿佛在问:“喂,怎么样?”这使得我,像常有的情形一样,虽然心里确信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但是还远远不愿说出这种想法,甚至对我自己都如此。
最后,瓦连卡,这一家最末的一员,是个十六七岁的胖姑娘。
只有那双深灰色的大眼睛(眼睛里既表现出活泼,又表现出沉静的注意,特别像她姨母的眼睛),还有那条棕色的大辫子和两只极其娇嫩而美丽的手,是她身上美的地方。
“我想,monsieur
Nicolas[34],从半截听起,您会觉得枯燥无味。”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好心地叹息了一声对我说,一边翻动她缝的衣服。
这时朗读停止了,因为德米特里走出屋去。
“您也许看过《罗布·罗伊》[35]吧?”
当时我认为,单凭我穿着大学生制服,在同我不十分熟悉的人们交谈时,我就有义务十分聪明而独到地回答每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而且我认为单单直截了当地回答“是”,“不是”,“无聊”,“有趣”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乃是奇耻大辱。我瞅了一下自己新做的时髦裤子和常礼服上亮晶晶的纽扣,回答说,我没有读过《罗布·罗伊》,很想听听人家朗读,因为我宁愿从半截腰看书,而不愿从头看起。
“那就加倍有趣:既要猜测过去,又要猜测未来。”我含着扬扬自得的笑容补充一句。
公爵夫人好像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以后我发现,她并没有别的笑法)。
“这也许是对的,”她说,“您要在此地逗留很久吗,Nicolas?我不称呼您先生,您不见怪吧?您什么时候离开呢?”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也许我们还要待好些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回答,虽然明天我们是一定要动身的。
“我倒希望您留下来,对于您,对于我的德米特里,”公爵夫人望着远处说,“在你们这种年纪,友谊是最好的东西。”
我觉得人人都望着我,等着听我说什么,虽然瓦连卡装出在看她姨母的针线活;我觉得,她们把我放到一种接受考试的地位,因此我得好好地大显身手。
“是的,对于我来说,”我说,“德米特里的友谊是有益的,但是我对他不会有益处,因为他比我强千百倍呀。”(德米特里不可能听到我说的话,要不然我就害怕他会感到我言不由衷了)
公爵夫人又发出她那已经成为习惯的不自然的笑声。
“不过听他说,”她说,“c’est
vous
qui
êtes
un
petit
monstre
de
perfection.[36]”
“Monstre
de
perfection[37]——这可妙极了,我得记住。”我暗自想。
“不过,不用说您啦,他在这方面也是个能手,”她压低声音接下去说(这使我觉得特别愉快),用眼睛向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示意,“我认识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休泽特卡有二十年了,而他在可怜的姑姑(他们这样称呼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身上发现了我从来没有看出的完美……瓦连卡,叫人给我拿杯水来,”她补充一句,又望着远处,大概认为把家里的关系讲给我听还嫌太早,或者根本没有必要,“不,他还是走开的好。他没事可做,你朗读下去。去吧,亲爱的,您一直走出门,走十五步光景,就停下,大声说:‘彼得,给玛丽亚·伊万诺夫娜拿一杯冰水来。’”她对我说,又不自然地轻轻笑了笑。
“她大概要议论我,”走出房间的时候,我暗自想,“大概她想说,她发现我是个非常聪明、聪明绝顶的青年人。”我还没有走上十五步,那个胖胖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就喘吁吁地,但是迈着轻快的步伐,赶上了我。
“Merci,mon
cher,[38]”她说,“我自己去吧,我去说一声。”
二十四

后来我发现,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是属于少有的为家庭生活而生的、并不年轻的妇女,但命运偏偏不让她享受这种幸福,由于在这方面得不到满足,她们突然决定把为了子女和丈夫积聚已久的、在内心成长和巩固起来的全部的爱倾注到一些她中意的人们身上。在这一类老处女身上,爱的储藏简直无穷无尽,虽然中意的人很多,她的爱却还绰绰有余,她们就把这种爱倾注到周围所有的人身上,倾注到凡是她在生活中接触到的好人和歹人身上。
爱有三种:
(一)美的爱;
(二)自我牺牲的爱;
(三)积极的爱。
我不谈青年男子对少女的爱或者少女对青年男子的爱。我害怕这样的柔情。我一生中非常不幸,在这种爱情中从来没有见过一点真情,见到的只有虚伪,在这虚伪之中,肉欲、夫妇关系、金钱、结婚或者离婚的愿望等等,大大扰乱了感情本身,闹得一切都辨别不清。我要说的是对人的爱,根据感情的强弱,或是集中在一个或几个人身上,或者倾注到许多人身上,我是说对父母、兄弟、子女、同伴、朋友、同胞的爱,我说的是对人的爱。
美的爱是爱这种感情本身的美和它的表现的美。对于这样爱的人来说,所爱的对象只有在它能引起一种快感时才是可爱的,他们享受这种快感的意识和表现。用美的爱来爱的人,很少关心相互间的关系,认为这种情况对感情的美和乐趣毫无影响。他们时常变换自己爱的对象,因为他们的主要目的只不过是经常要激起爱的快感。为了保持这种快感,他们经常用最优美的语言,向对象本身、向一切甚至与这爱毫不相干的人们来倾诉自己的爱。在我国,一定阶级的、爱这种美的人们,不但逢人就述说自己的爱,而且一定要用法语讲。说来又可笑又奇怪,不过我确信,在社会上某一团体里,过去有许多人,现在还有许多人,特别是妇女,要是禁止她们讲法语,她们对朋友、丈夫和子女的爱马上就会消逝。
第二种爱——自我牺牲的爱,就是对为了所爱的对象而牺牲自己的过程的爱,丝毫不顾这种牺牲对于所爱的对象有益还是有害。“为了在全世界面前证实我对他或者她的忠诚,任何麻烦事我都敢做。”这就是这种爱的公式。这样爱的人从来不相信互爱(觉得为了不理解我的人牺牲自己更有价值),他们总是病态的,这也增加了牺牲的美德;他们大部分是始终如一的,因为他们如果丧失为所爱的对象作出牺牲的美德,就感到痛苦;他们总是准备以一死来向他或她证明自己的一片忠诚,但是他们忽视日常的、细微的、不需要特殊牺牲热情的爱的表征。你胃口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你开心不开心,你身体健康不健康,他们都不在乎,即使他们办得到,他们也决不为你张罗这些事情;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们情愿冒着枪林弹雨,赴汤蹈火,为爱殉身,他们经常准备这样做。再有,喜欢自我牺牲的爱的人们,总以自己的爱感到自豪,他们苛求,嫉妒,猜疑,而且说也奇怪,他们盼望自己的对象遇到危险,以便前去搭救;盼望对象遭到不幸,以便前去安慰;甚至盼望对象有缺点,以便加以纠正。
比方,你和妻子单独住在乡间,她以自我牺牲的精神爱着你。你健康,平安,你有你喜欢的工作;爱你的妻子是那么娇弱,不能操持家务,只好交给仆人去做;她也不能照看孩子,只好交给保姆去管;她甚至连自己所喜爱的事情都不能做,因为除了你而外,她什么也不爱。她显然有病,但是不愿让你发愁,不想对你提这一点;她显然感到寂寞,但是为了你,她情愿寂寞一生;你全神贯注在工作上(不论是狩猎、书本、农业或者公事),这显然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她看出这些事情会断送你的性命,但是她默不作声,忍耐着。到后来,你果真病倒了,这时爱你的妻子就忘掉自己的病痛,寸步不离地坐在你的床边,尽管你恳求她不要白白折磨自己;你时刻都感到她那同情的目光落到你身上,好像说:“唉,我不是说过吗?不过,对于我总是一样,我反正不离开你。”第二天,早晨你觉得好了一些,走进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没有生火,也没有拾掇;你虽然只能喝汤,她却没有吩咐厨师去做,也没有派人去买药。爱你的妻子虽然由于通宵不眠疲惫不堪,却依旧用同情的眼光凝视着你,踮着脚尖走路,小声对仆人发出一些含混而生疏的命令。你要看书,爱你的妻子就叹气说,她知道你不听她的话,会生她的气,但是这些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你最好还是不要看书;你想在房间里走走,她也说你最好不要这样;你想同一位客人谈谈,她就劝你最好不要谈话。夜里你又发烧了。你想打个盹,但是爱你的妻子,瘦弱而苍白,偶尔叹口气,在半明半暗的小灯的微弱光线中坐在你对面的安乐椅上,她那轻微的动作、轻微的声音使你烦躁和不耐烦。你有个侍候了你二十年的仆人,你已经同他相处惯了,由于他白天睡够了,而且他的服务会得到报酬,所以他会愉快而出色地服侍你,然而她却不让他来服侍你。她用自己那柔弱的、不习惯干活的手指亲自动手去做一切,当这些白皙的手指徒劳无益地试图开药瓶、熄蜡烛、倒药水的时候,或者带着嫌恶的神情来摸你的时候,你不能不压抑着一腔怒火去望着它们。如果你是个性情急躁、好动怒的人,请她出去,那么,你那易受刺激的、生病的耳朵就会听见她在门外温顺地叹气和哭泣,对你的仆人嘟囔一些荒谬的话。最后,如果你没有死掉,爱你的妻子由于在你生病期间二十夜未睡(她不断地跟你提这件事)而病倒了,憔悴了,她痛苦,变得越发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了。等你的健康恢复正常时,她只能用温柔的郁闷来表示自己的自我牺牲的爱,而这种郁闷会不知不觉地传染给你和周围所有的人。
笫三种——积极的爱,就是渴望满足爱人的一切需要、一切愿望、怪癖,甚至缺陷。像这样爱着的人们,他们的爱总是始终不渝,因为他们爱得越久,他们越了解爱的对象,就越容易去爱,也就越容易满足对象的愿望。他们很少用言语来表达爱,即使表达,也不是扬扬自得地尽说些漂亮话,而是带着羞涩的、不好意思的神情,因为他们总怕爱得不够。这些人甚至爱他们所爱的人的缺点,因为这些缺点使他们能够满足更多的新愿望。他们寻求互爱,甚至甘愿欺骗自己来相信互爱的存在,如果得到的话,便感到幸福;万一得不到,他们也仍旧爱下去,不但希望爱的对象得到幸福,而且总是利用他们所掌握的一切大大小小的、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
在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目光中,在她的一言一行中,不论对外甥、外甥女、姐姐、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甚至对我(因为德米特里爱我),都闪耀着这种积极的爱。
过了很久,我才充分理解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价值,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心中还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德米特里既然想用与一般青年完全不同的方式来了解爱,而且始终有一位可爱的、多情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摆在眼前,他为什么突然热爱上那个难以理解的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而仅仅承认他的姨母也有美好的品质呢?看来,“本地的先知不吃香”这句名言是不错的。究其原因,不是由于人身上的缺点比优点多,就是由于人对于恶比对于善更容易感受。德米特里了解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还不久,而姨母的爱他生下来就体验到了。
二十五
我认识了
我回到凉台上的时候,她们根本没有像我猜想的那样在议论我;不过瓦连卡没有朗读,她把书放在一边,正在同德米特里激烈争辩,德米特里踱来踱去,扭着脖子调整领带,眯缝着眼睛。他们争论的题目表面上是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和迷信;但是这场争论过于激烈了,它的内容就不可能不暗示着同全家有密切关系的事情。公爵夫人和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默默无言地坐着,一字不漏地听着,显然希望有时候参加到争论中去,但是抑制着自己,让别人代她们发言,瓦连卡代替一个,德米特里代替另一个。我进去的时候,瓦连卡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可见,那场争论使她全神贯注,她毫不介意我是否会听见她说的话。公爵夫人的眼光中也有同样的神情,她分明站在瓦连卡那边。但是,德米特里当着我的面争论得更激烈了,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好像因为我进来而感到十分惊慌,并不专对着什么人说:
“老人们说得对,si
jeunesse
savait,si
vieillesse
pouvait[39]。”
然而这句名言并没有使争论停止,只使我想到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和我朋友那一方是不对的。虽然我觉得,在发生小小的家庭口角时,有我在场是有几分难为情,但是看到这一家人在争论中表现出来的真正关系,感到我在场并没有妨碍他们表现这种关系,还是很愉快的。
常常有这种情形,你多年来看到一个家庭被同一的虚伪客套的帷幕遮掩着,他们的家庭成员的真正关系对你是个秘密(我甚至注意到,这张帷幕越厚,因此也越是美,你所见不到的那种真正关系就越糟糕)。但是,一旦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在这个家庭圈子里发生一桩有时似乎微不足道的问题,如关于某种丝织花边,或者妻子驾上丈夫的马出去拜访等等,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这场争论却变得越来越激烈,在那块帷幕后面已经没有解决问题的余地;突然,使争论的人们恐惧万分,使在场的人们也惊异不置的是:一切真正的、粗暴的关系都暴露出来了,帷幕再也遮不住什么,它悠然自得地在争论的双方之间摇晃着,只会令你想到你怎么会被它蒙骗了这么久。一个人即使用足力气往门楣上撞头,往往也没有轻轻触到痛处那么疼。而差不多家家都有难言的隐痛。在涅赫柳多夫家,德米特里对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怀着的异样的爱情,就是这种难言之隐,它在他母亲和妹妹心里唤起了即使不是嫉妒,至少也是受了侮辱的家属感情。因此,关于伊万·雅科夫列维奇和迷信的那场争论,对于他们大家才会有那样重大的意义。
“你总是看重别人嘲笑的东西和大家轻视的东西,”瓦连卡用响亮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总是在这些里面千方百计地找出特别好的地方。”
“第一,只有最轻浮的人才能说出看不起伊万·雅科夫列维奇这样卓越人物的话,”德米特里回答说,痉挛地把头朝他妹妹相反的方向扭了扭,“第二,相反的,你却故意千方百计地看不见摆在你眼前的好东西。”
当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回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她好几次带着惊恐的神色,一会儿看看外甥,一会儿看看外甥女,随后又看看我,有一两次张开嘴深深叹了口气,好像心里在说什么。
“瓦连卡,请赶快念吧,”她说,把书递给瓦连卡,疼爱地拍拍她的手。“我一定要知道他又找到她没有(小说里似乎根本没有谈到谁找到谁的事)。你呀,德米特里,最好把腮帮扎上,亲爱的,要不然天凉了,你又要牙疼。”她对外甥说,尽管他投给她不满的眼色,大概因为她打断了他的论据的逻辑思路。朗读又继续下去。
这场小小的争论丝毫没有破坏家庭的宁静和这个女性圈子之间的和睦关系。
这个圈子的倾向和风格显然是由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确定的,在我看来,它具有一种崭新的、动人的、合乎逻辑而又单纯优美的风格。我从各种物件——小铃、书的封面、安乐椅、桌子——的优美、干净和坚实之中,从公爵夫人用胸衣衬出的笔挺的姿态中,从她那露在外边的花白鬈发中,从她一看见我就只称呼我为Nicolas的态度中,从她们所做的事情中,从朗读、缝纫,从妇女的手的异常白皙中,都看到了这种风格(她们的手都带有共同的家族特征,手心鲜红,有一条笔直的线同白得出奇的手背分开)。但是,这种风格最鲜明地表现在她们三个人讲话的风度上,她们的俄语和法语都说得极好,咬字清楚,像学究那样准确地说完每个字和每句话。这一切,特别是她们像对待成年人一样,自然而严肃地对待我,她们对我讲她们的意见,也倾听我的意见。我对这种情况很不习惯,尽管我衣服上有亮晶晶的纽扣和蓝袖口,我还是害怕她们会冷不防对我说:“难道您真以为人家会同您谈正经的吗?念书去吧!”总之,这一切使我同她们在一起丝毫没有感到忸怩不安。我站起来,从这个座位移到另一个座位,大胆地同大家聊天,只有对瓦连卡是例外,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初次见面就同她谈天是有失体统的,也是不准许的。
听着她朗读时那种嘹亮悦耳的声音,我一会儿望望她,一会儿望望花园里被雨点淋上圆圆的黑点的沙砾小路,望望菩提树,零零落落的雨点依旧从使我们挨了淋的、现在露出蓝天的那块云彩边上滴到树叶上,随后我望了望鲜红的落日余晖照耀着被雨淋湿的茂盛的老桦树,又望了望瓦连卡,我心里想,她一点也不像我最初觉得的那么难看。
“可惜我已经情有所钟了,”我暗自思忖,“可惜瓦连卡不是索涅奇卡!如果我突然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突然有了母亲、姨母和妻子,那该多么好啊!”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在朗读的瓦连卡,而且想象我在对她施催眠术,她应当望我一眼。瓦连卡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了望我,遇到我的视线,就扭过头去。
“不过还在下雨。”她说。
突然间我体验到一种异样的心情:我想起来,现在发生的一切正是旧事重演,那时也是下着毛毛细雨,太阳落到桦树后边,我望望她,她正在朗读,我向她施催眠术,而她回头一看,我甚至想起来,从前还有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难道她是……她吗?”我暗自思索,“难道真的开始了吗?”但是我立刻断定她不是她,现在还没有开始。“第一,她不美,”我想,“她只是我以最普通的方式认识的一个普通的姑娘,而那一个将是非同寻常的,我会在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遇见的;再者,我所以非常热爱这一家人,只是因为我还没有见过世面,”我寻思,“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永远会有,我一生中还会遇到很多。”
二十六
卖弄聪明
吃茶的时候,朗读停止了,女士们彼此开始谈到我所不熟悉的人物和情况,我觉得,这只是为了使我感到:她们虽然很亲切地接待我,但在年龄和社交地位上我同她们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到了我能够参加的一般性谈话时,为了弥补我以前的沉默,我极力卖弄我那异常的聪明和独到的见解,由于我的制服,我觉得这是特别义不容辞的。谈到别墅的时候,我突然说,伊万·伊万内奇公爵在莫斯科附近有一所极好的别墅,甚至有人从伦敦和巴黎前来参观;那里有一道价值三十八万卢布的栏杆;我又说伊万·伊万内奇公爵是我的近亲,我今天曾在他家里吃过午饭,他邀我一定到他的别墅去住上整整一个夏天,但是我拒绝了,因为那座别墅我太熟悉了,在那里住过好几次,我对于所有那些栏杆和小桥丝毫也不感兴趣,因为我忍受不了奢华气派,特别是在乡下,我喜欢在乡下就要完全像在乡下的样子……这样胡诌了一通之后,我狼狈起来,满面通红,因此大家一定都看出我是在撒谎。这时正递给我一杯茶的瓦连卡,还有在我说话时望着我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都扭过脸去,谈起别的事情,她们脸上的表情,就像后来我常见到的当善良的人们听到非常年轻的人显然是当面撒谎时,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一样,意思是说:“我们明明晓得他在撒谎,这个可怜的家伙为什么这么做呢?……”
我所以谈到伊万·伊万内奇有别墅,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借口来提我与伊万·伊万内奇公爵的亲戚关系和当天我在他家吃过午饭;但是我为什么提起价值三十八万卢布的栏杆,提到我常到他的别墅去,而实际上我一次也没有去过,也不可能到伊万·伊万内奇公爵那里去(涅赫柳多夫一家知道得很清楚,这位公爵只住在莫斯科和那不勒斯)呢?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连我自己都回答不上来。无论在童年时代,少年时代,还是在以后年纪更成熟的时代,我都没有发现自己有撒谎的毛病;相反地,我倒有过分诚实坦率的倾向;但是在青年时代的最初时期,我时常有一种奇怪的欲望,平白无故地睁着眼说瞎话。我说“睁着眼”,是因为我在很容易被人戳穿的事情上扯谎。我认为,这种奇怪嗜好的主要原因是:想使自己显得同本来的我截然不同的好虚荣的愿望,加上撒谎而不被戳穿的那种实现不了的希望。
吃过茶以后,由于雨过天晴,晚霞似锦,公爵夫人提议到下面花园里去散步,欣赏一下她喜爱的地方。按着我那总想标新立异的原则,而且认为像我和公爵夫人这样的聪明人应该摆脱庸俗的客套,我回答说,毫无目的的散步真让人受不了,如果我喜欢散步,我就一个人独自去。我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十分粗野无礼的。不过,当时我觉得,正像没有比庸俗的客套更可耻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比某种无礼的坦率更可爱、更新奇的东西了。我虽然很满意自己的回答,但我还是同大家一起散步去了。
公爵夫人喜爱的地方在最下边,在花园的幽静的角落,在狭长的池沼上架着小桥的地方。景色有限,但是像梦境一般非常幽雅。我们太习惯于把艺术和自然混为一谈,以至我们时常觉得在画中没有见过的自然风景是反常的,好像大自然本身是不自然的一样;反过来,在画中常见的现象,我们又觉得平淡无奇,而我们在现实中所见到的一些太富于同样情调的风景,又似乎是矫揉造作的。从公爵夫人心爱的场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有个池畔杂草丛生的小池塘,背后是长着参天古树和灌木丛的陡峭山峦,各种颜色的枝叶常常混成一片,山脚有一株老白桦树弯到池塘上,粗大的树根有一部分插在池塘湿润的岸边,树冠倚着一棵高大笔直的白杨树,茂盛的枝条垂在光滑的水面上,池中映出条条垂枝的倒影和周围的青枝绿叶。
“景致多美啊!”公爵夫人说着,摇摇头,并不特别对哪一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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