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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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我首先想到同科尔皮科夫的纠纷;我又咆哮了几声,在房间里跑了几步,但是无计可施;况且,这是我在莫斯科逗留的最后一天,照爸爸的嘱咐,我得去拜访他亲自给我写在纸上的那几家,爸爸关心我们的社交关系胜过关心我们的操行和教育。他用潦草的字迹在纸上写道:(一)务必拜访伊万·伊万诺维奇公爵;(二)务必拜访伊温家;(三)拜访米哈伊尔公爵;(四)如果有时间,去拜访涅赫柳多娃公爵夫人和瓦拉希娜夫人。当然也要去拜访监护人、校长和教授们。
后边这几个人德米特里劝我不必去拜访,他说这不但不需要,而且不成体统;但是其余的几家,当天都要去拜望。我特别害怕拜访写着务必拜访的头两家。伊万·伊万内奇公爵当过陆军上将,是一个年老、独身的富翁,而我这个十六岁的大学生必须同他发生直接的关系,我推测这种关系对我不可能是愉快的。伊温家的孩子们也很有钱,他们的父亲是个地位很高的文官,外祖母在世时总共只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外祖母死后,我发现伊温家最小的那个躲着我们,好像摆起架子来了。伊温家的老大,我听说,已经读完法学课程,在彼得堡供职;老二谢尔盖,就是我一度崇拜过的那个,也在彼得堡,如今又高又胖,成了贵胄军官学校的学生。
我在青年时代不但不喜欢和那些自视比我高的人们来往,由于我经常害怕受辱,而且一心一意想对他们证明我的独立性,这种关系对我说来是痛苦得无法忍受的。然而,如果我不执行爸爸最后一项命令,我就得遵守前面那几项来补偿。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查看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宝剑和礼帽,正准备出门,格拉普老头儿就带着伊连卡来向我道贺了。伊连卡的父亲格拉普是个俄罗斯化的德国人,说话甜言蜜语,令人难受,他善于阿谀奉承,而且时常喝得烂醉如泥。他到我们家来多半只是求告什么,爸爸有时把他请到书房坐坐,但是从来没有请他和我们一起吃过饭。他那卑躬屈膝、死乞白赖的态度同他那种貌似忠厚以及与我们家过从甚密的情况联系起来,使大家以为他对我们全家的眷恋是一种莫大的美德,但是不知怎的我不喜欢他,他一讲话我就替他害羞。
这两位客人的到来使我非常不快,我也不设法掩饰我的厌烦情绪。我一向看不起伊连卡,他也一向认为我们有权利这样做,可是现在他居然成了和我一样的大学生,这真使我有些不愉快。我觉得,为了这种平等关系,他在我面前好像也有些难为情。我冷冷地和他寒暄了几句,并没有请他们父子坐下,因为我不好意思这样做,以为他们不用我请也会坐下,接着就吩咐套马车。伊连卡是个善良的年轻人,非常诚实,很聪明,然而是一个所谓的“糊涂小子”;他常常会无缘无故地产生一种极端的情绪:为了一点小事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发怒;现在他好像处在后一种心境中。他一声不响,用怨恨的眼光望着我和他父亲,只有在对他讲话时,他才勉强露出恭顺的笑容。他已经习惯用这种笑容来掩饰自己的一切感情,特别是替他父亲害羞的感情,他在我们面前是不会感到害羞的。
“正是那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老头儿对我说,我穿衣服时,他跟着我满屋子转,恭恭敬敬、慢条斯理地在粗粗的手指间玩弄着我外祖母送给他的银鼻烟壶,“我一听见我儿子说您那么出色地考上大学——当然大家都知道您很聪明——我立刻就跑来向您道贺,少爷。要知道,过去我曾经背过您,上帝作证,我像爱亲人一样爱你们,而我的伊连卡也一个劲儿要求来看您。他也和您处惯了。”
这时,伊连卡一声不响地坐在窗前,似乎在端详我的三角帽,并且几乎令人听不见地生气地嘟囔着什么。
“哦,我想问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老头儿接下去说,“我的伊连卡考得好不好?他说,他要同您在一起,因此请您不要把他撇在一边,多照顾他一点,给他出出主意。”
“怎么,他考得好极了。”我回答说。瞅了伊连卡一眼,他感到我的目光盯在他身上,脸就红了,嘴唇不再动了。
“他今儿个可以在您这儿待一天吗?”老头儿说,他带着那么胆怯的笑容,好像很怕我似的,不论我到哪儿,他都紧跟着我,使我时刻都能闻到他浑身那股烟酒气味。我很气恼,因为他使我处于对他儿子虚情假意的地位,因为他分散了我当时从事穿着打扮这项最重要的工作的注意力;尤其是那种紧缠着我不散的浓烈酒味,使我烦恼极了,因此我非常冷淡地对他说,我不能陪着伊连卡,因为我要出门一整天。
“父亲,您不是要到姐姐家去吗?”伊连卡笑着说,不望着我。“我也有事。”我越发恼怒和惭愧了,为了缓和我的拒绝,我连忙说,我今天出门,是为了必须去拜访伊万·伊万内奇公爵、科尔纳科娃公爵夫人、伊温家(他们家有那么显赫的地位),而且,涅赫柳多娃公爵夫人一定会留我吃午饭。我觉得,如果他们晓得我要去拜访什么样的大人物,他们就不会紧缠住我了。他们准备走的时候,我请伊连卡下次再到我家来;但是伊连卡只嘟囔了几句,勉强笑一下。显然他再也不会来看望我了。
送走他们以后,我就出去拜访。我早晨就请沃洛佳陪我去,免得我一个人那么不自在。而他拒绝了,借口说兄弟俩坐一辆小马车未免显得太亲热了。
十八
瓦拉希娜夫人家
这样一来,我只好一个人去了。按照路程的远近,我先到西夫采夫·弗拉日克区去拜访瓦拉希娜夫人。我大约有三年没有见过索涅奇卡了,我对她的爱情,不用说,早就消逝了,但是我的心里还保留着过去童年时代爱情的生动而动人的回忆。在最近三年中间,我有时非常强烈、非常清晰地想到她,以至暗自流泪,觉得自己又在恋爱了,但是,这种心情只是持续几分钟,没有很快地恢复。
我知道索涅奇卡和她母亲在国外逗留了两年,而且听说她们坐的驿车翻了,索涅奇卡的脸被车窗玻璃划破,因此大大损害了她的容颜。去她们家的路上,我历历在目地回想着当年的索涅奇卡,想她现在该是什么样子。由于她在国外待了两年,不知怎的我想她一定长得特别高,身姿秀丽,庄严,傲慢,但是非常迷人。我的想象不肯描绘她那被伤疤损坏了的容貌。恰恰相反,我听说什么地方有一个热情的男子,尽管他的爱人被天花毁了容貌,他仍然忠实于她;因此,我就拼命想我自己迷恋着索涅奇卡,为的是具有那种尽管她脸上有伤疤、但也对她始终如一的美德。总之,当马车驶到瓦拉希娜夫人家门口的时候,我还不曾堕入情网,只不过唤醒了往日爱情的回忆,准备好去恋爱,而且非常愿意这么做;特别是因为,眼看着所有的朋友都在搞恋爱,只有我落在他们后面,我早就感到难为情了。
瓦拉希娜夫人家住在一幢小巧整洁的木房里,门前有个院落。一按门铃(当时莫斯科还很少有),就有一个矮小的、服装整洁的男孩给我开了门。他不知道,否则就是不愿意告诉我主人在不在家,把我一个人撇在幽暗的前厅里,就跑到一条更暗的过道里去了。
我一个人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待了好久,这里除了前门和过道而外,还有一扇关着的门。这座房子的阴森森的光景使我有点惊异,但是我多多少少认为,出过国的人家里理应如此。大约过了五分钟,通大厅的那扇门被那个男孩从里面打开了,他把我领进一间整洁而并不豪华的客厅,索涅奇卡紧跟着就进来了。
她十七岁了,非常娇小瘦弱,脸色发黄,带着不健康的颜色。她脸上的疤痕一点也看不出来,但是她那美妙的鼓眼睛,和她那开朗的、善良而愉快的笑容,还和我童年时代所晓得、所喜爱的一样。我一点也没有料到她是这副模样,因此我怎么也无法一下子向她倾注我在路上准备好的感情。她照英国习惯把手伸给我(当时这像门铃一样稀罕),坦率地紧握我的手,让我挨着她坐到沙发上。
“啊,看见您我多高兴啊,亲爱的Nicolas,”她说,带着那么真诚的欢畅神情望着我的脸,使我从“亲爱的Nicolas”这句话里感到一种友好的、而不是庇护的口吻。令我惊奇的是,她在出国游历以后,竟比以前更单纯、更可爱、待人更亲切了。我发现她的鼻子和眉毛上各有一个小疤,但是她那双美目和笑容同我记忆中的丝毫不差,依旧光彩照人。
“您变得多厉害呀!”她说,“您完全长大成人了。而我,您觉得怎么样?”
“口欧,我都要认不出您来了。”我回答说,虽然我刚才还在想,我永远会认得她。我感到自己又处在那种无忧无虑的快活心境中,就像五年前,我同她在外祖母家的舞会上跳“祖父舞”时一样。
“怎么,我变得很难看吗?”她追问,摇晃着小脑袋。
“不,完全不是。只是长高了些,年岁大了些,”我连忙回答,“不过恰好相反……甚至更……”
“哦,横竖一样!可是,您记得我们的跳舞、游戏、St.-Jérôme和madame多拉吗(我不记得什么madame多拉;她分明是沉湎于童年回忆的乐趣,把它们混淆了)?啊,那可真是美好的时光呀!”她接下去说,和从前一样微笑着,甚至比我记忆中的笑容更美;她那和从前一样的眼睛在我面前闪烁着光辉。她讲话的时候,我有时间考虑了一下我当时的处境,并且认定我现在已经在恋爱了。一得出这种结论以后,我那无忧无虑的快活心情就立刻消失,一片迷雾遮住了我面前的一切,甚至遮住了她的眼睛和笑容;我不知为什么害起羞来,满面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时代变了,”她接着说,叹了口气,稍稍抬起眉毛来,“一切都变得糟多了,我们也变坏了,是不是,Nicolas?”
我回答不上来,默默地望着她。
“当年的伊温和科尔纳科夫家的孩子们,现在都在哪儿呀?您记得他们吗?”她接下去说,带着几分好奇的表情望着我那通红的吃惊的脸,“那时候真美妙极了!”
我还是回答不上来。
老瓦拉希娜夫人走进来,使我暂时摆脱了这种窘境。我站起来,行了个礼,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是,索涅奇卡自从母亲进来以后,她身上就起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她那种愉快和亲切的神情突然完全消逝了,连她的笑容都变了,除了高高的身材而外,她突然变成我想象会遇到的从国外归来的小姐了。这种变化似乎毫无理由,因为她母亲笑得还和以前那么欢畅,她的一举一动还像往日那么温柔。瓦拉希娜夫人坐在一张大安乐椅上,叫我坐在她身边。她用英语对女儿说了句什么,索涅奇卡马上就出去了,这使我更加轻松一些。瓦拉希娜夫人问候我家里的人、我哥哥、我父亲,随后向我讲她自己丧夫的悲痛,最后,感到同我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就默默地望着我,好像说:“如果你现在站起来行个礼走掉,你就算做得好极了,亲爱的!”但是我发生了一种奇怪的情况。索涅奇卡拿着活计回到房间里来,坐在客厅另一个角落里,因此我感到她的眼光盯在我身上。当她母亲讲述她丧夫的时候,我又回想起我正在恋爱,并且认为她母亲想必已经猜到了,于是我又遭到那么强烈的羞涩心情的袭击,以至于觉得连腿都不会自由挪动了。我知道要站起来走掉,就得想想腿怎么摆,脑袋和手怎么动;总而言之,我觉得差不多就像昨天晚上喝了半瓶香槟酒那样。我觉得这一切动作我都办不到,因此我站不起来,于是我就真的站不起来了。看见我那红布一样的脸和我那痴呆的神情,瓦拉希娜夫人大概非常惊讶;但是我打定主意,与其冒着不成体统地站起来走掉的危险,倒不如这样傻里傻气地坐着好些。因此我就坐了好久,希望得个意外的机会使我摆脱这种窘境。一个丑陋的年轻人提供了这种机会,他很随便地走进房间,客客气气地对我行了个礼。瓦拉希娜夫人站起来,告罪说她要同自己的homme
d’affaires[29]谈谈,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情望了我一眼,好像说:“如果您愿意在这儿坐一辈子,我也不会把您赶出去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但是已经无力鞠躬了,我走出去时,母女俩用同情的眼光目送着我,我碰了一把根本没有挡路的椅子,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我全神贯注在不要绊住脚下的地毯。可是到了外边,我哆嗦了一下,大声哼哼了几声(竟使库兹马几次问我要干什么)之后,这种心情就消散了。我相当平静地开始考虑我对索涅奇卡的爱情,以及她同她母亲那种使我觉得非常奇怪的关系。后来我对父亲说,我发现瓦拉希娜夫人和她女儿的关系不好,他说:
“是的,她小气得要命,拼命地折磨她那可怜的女儿,真奇怪,”他带着超出对亲戚应有的感情补充一句说,“她从前是个多么迷人、可爱、美妙的女人啊!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在她家里没有看到她的什么秘书吧?一个俄国太太要个秘书,这算什么作风呀!”他说着,很生气地从我身边走开。
“我看见他了。”我回答说。
“哦,他至少很漂亮吧?”
“不,一点也不漂亮。”
“简直莫名其妙!”爸爸说着,愤愤地耸了耸肩膀,咳嗽了一声。
“现在我也在恋爱了。”我心里想,坐着马车向前驶去。
十九
科尔纳科夫一家
按照路程的远近,我拜访的第二家是科尔纳科夫家。他们住在阿尔巴特街一幢大房子的第二层。楼梯极其讲究、整洁,但是并不豪华。到处都是擦得锃亮的铜棍压着的地毯,但是没有鲜花,也没有镜子。我走过大厅明亮的拼花地板走进客厅,客厅也布置得又庄严,又清爽,又整洁;一切东西都明晃晃的,虽然不是崭新的,但是似乎都很结实。不过,到处都看不见画、窗帘,或者装饰品。有几位公爵小姐在客厅里。她们那么规规矩矩、无所事事地坐着,一眼就看得出,没有客人时,她们决不那样坐着。
“maman马上就来。”最大的那个对我说,她挪身坐得离我近些。这位公爵小姐跟我极其随便地谈了一刻钟,她的谈吐是那么老练,谈话连一秒钟都没有中断。不过,显然她是在应酬我,因此我不喜欢她。她顺便向我讲到她哥哥斯捷潘(她们管他叫艾蒂安)两年前进了士官学校,现在已经当了军官。当她谈到她哥哥,特别是当她谈到他违背maman的意旨加入骠骑兵团的时候,她做出一副惊恐的神色,几个年纪较小的公爵小姐本来都不声不响地坐着,也都露出同样的表情。当她谈到我外祖母去世的时候,她装出悲伤的样子,年轻的公爵小姐们也都照样做了;当她回忆到我怎样打St.-Jérôme以及我被带走的时候,她笑了起来,露出难看的牙齿,其他几位公爵小姐也笑起来,露出难看的牙齿。
公爵夫人进来了。还是那个瘦小枯干的妇人,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乱转,跟你说话时有一种眼睛紧盯着别人的习惯。她拉住我的手,把她的手举到我的嘴唇边让我吻,如果我不是考虑到非这样不可,我自己一定不会做的。
“看见您真高兴!”她用她素常那种滔滔不绝的口才说,环顾着她的女儿们,“口欧,他多像他的maman呀!是不是,丽莎?”
丽莎说是真的,虽然我确实知道,我一点也不像我妈妈。
“这么说,您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的艾蒂安,您记得他吧,他是您的从表兄弟呀……不,不是从表兄弟,丽莎,是什么呀?我的母亲瓦尔瓦拉·德米特里耶夫娜,是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的女儿,而您的外祖母是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
“那么是远从表兄弟,maman。”最大的公爵小姐说。
“唉,你总是把什么都搞混了!”她妈妈气愤地呵斥她说,“根本不是从表兄弟,a
issus
de
germains[30],这就是您和我的艾蒂安的关系。他已经是军官了,您知道吗?只有一点不好,他太不听话了。对你们这些年轻人还得好好地管束,就得这样!……我同您讲老实话,您可别生我这个老姨妈的气。我对艾蒂安管得很严,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是的,我们是这种亲戚关系,”她接下去说,“伊万·伊万内奇公爵是我的亲叔叔,也是您母亲的叔叔。因此,我和您母亲是表姊妹,不,是从表姊妹,对,就是这样。哦,请问,亲爱的,您拜访过伊万公爵了吗?”
我说还没有去,不过今天要去的。
“唉呀,您怎么能这样!”她大呼小叫起来,“您应当先拜访他。您要知道,伊万公爵就像是您的父亲一样。他没有子女,因此只有你们和我的孩子们是他的继承人。无论从他的年纪、社会地位和一切方面来看,您都应该尊重他。我知道,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大注意亲戚关系,也不敬爱老人,但是您听我这老姨妈的话吧,因为我爱你们,也爱你们的maman,而且也非常敬爱你们的外祖母。不,您要去,一定,一定要去。”
我说我一定去。我觉得我的拜访拖延得太久了,于是站起来要走,但是她拦住我。
“不,等一下。丽莎,你父亲在哪儿?把他请到这儿来。”她转向我,接下去说,“他会非常高兴见您的。”
过了两分钟光景,米哈伊洛公爵果然进来了。他是个矮胖子,穿着非常邋遢,没有刮胡子,脸上露出那么冷漠的表情,简直像个傻子。他一点也不高兴见我,至少他没有流露出高兴的神情。但是公爵夫人(看起来他很怕她)对他说:
“弗拉基米尔(想必是她忘了我的名字)不是很像他maman吗?”她对公爵使了那么个眼色,公爵大概猜到了她的要求,于是走到我跟前,带着最冷淡的、甚至很不满意的神情把没有刮过的面颊凑过来,让我吻。
“你还没有穿好衣服,可是你得走了!”在这以后,公爵夫人马上用恼怒的声调对他说,很显然,这是她对家奴用惯了的腔调,“你又要惹人生气,又想让人同你过不去啦。”
“就好了,就好了,亲爱的。”米哈伊洛公爵说着,就走出屋去。我鞠了个躬,也走出去了。
我第一次听说我们是伊万·伊万内奇公爵的继承人,这个消息使我震惊而不愉快。
二十
伊温一家
想到眼前非去不可的拜访,我更加不痛快了。但是在去公爵家以前,我得顺路先到伊温家去。他们住在特维尔大街一幢漂亮的大宅邸里。当我从手持锤形杖的看门人把守着的正门进去时,我有几分胆怯。
我问看门人,家里有人没有?
“您要见谁?将军的儿子在家。”看门人对我说。
“将军本人呢?”我鼓起勇气问道。
“得通报一声。您有什么吩咐?”看门人说着,按了按铃。在楼梯口出现了一个仆人的穿着靴子的腿。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胆怯,竟至对那个仆人说,不必向将军通报,我要先去见将军的儿子。当我顺着宽大的楼梯上楼时,我觉得,我变得渺小极了(不是比喻性的,而是按照这个字的本意)。当我的马车驶到大门前时,我就已经有了同样的感觉:我觉得那辆马车、马和车夫,都变得渺小了。我进屋的时候,将军的儿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面前摆着一本打开的书。他的家庭教师弗劳斯特先生还留在他们家,迈着轻快的步伐跟着我走进屋里,唤醒他的学生。看见我的时候,伊温并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神色,而且我发现,同我谈话时,他望着我的眉毛。虽然他非常客气,但是我觉得,他也像那位公爵小姐一样在敷衍我,他对我没有特别的好感,也不需要同我交往,因为他大概另有一圈朋友。这一切,我主要是从他凝视我的眉毛猜出来的。总而言之,他对待我的态度,无论我多么不高兴承认,差不多也就像我对待伊连卡一样。我开始激怒了,注意伊温的每个眼神,当他同弗劳斯特的目光相遇时,我认为那是在问:“他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同我交谈了几句之后,伊温说他父母在家,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下去见见他们。
“我马上去穿衣服。”他补充一句说,走进另外一个房间,虽然他在自己房间里穿的这身衣服——一件新礼服和一件白背心——就非常讲究了。两三分钟以后,他穿着一身扣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回来,于是我们一同下楼去。我们穿过的接待室非常高大华丽,而且我觉得,装饰得富丽堂皇。那儿有大理石的、金的、用绫罗包着的东西,还有镜子。我们走进一间小客厅,伊温的母亲同时从另外一扇门走进来。她用非常亲热友好的态度接待我,让我坐在她身边,关切地向我打听我们全家的情况。
以前我只匆匆地见过这位夫人一两次,现在我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很喜欢她。她身材高大瘦削,脸色苍白,仿佛总是那么忧郁和疲惫。她的笑容是忧伤的,但是特别和蔼;她的眼睛很大,充满倦意,有点斜视,这赋与她一种更加忧愁和动人的神情。她坐着的时候并没有弯下腰,但是仿佛全身都松弛了,她的一举一动都没精打采,说话少气无力,但是她的声调和说不清P和П的口音,非常好听。她并不是敷衍我。当我讲述我家里人的情况时,显然引起她一种感伤的兴趣,好像听我讲话,她就惆怅地回想起以前的美好时光。她的儿子走出去了。她默默地望了我两三分钟,突然哭泣起来。我坐在她面前,想不出该怎么说,怎么办才好。她一个劲儿地哭,并不望着我。最初我替她很难过,随后我就盘算:“要不要安慰她?这应该怎么办?”但是最后,我开始气恼起来,因为她使我这么为难。“难道我真是那么一副可怜相吗?”我暗自沉思,“要不就是她故意这样,好看看我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现在走不合适,好像我要躲避她的眼泪似的。”我接着想。我在椅子上转了转身,意思是至少可以提醒她我在那里。
“啊,我多蠢呀!”她看了我一眼说,极力微笑着,“我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哭起来。”
她开始摸索摆在她身边沙发上的手帕,突然哭得更厉害了。
“啊,我的上帝!我老是哭,这多可笑呀!我那么爱你母亲,我们那么要好……我们……是……”
她找到手帕,用它捂住脸,继续哭。我的处境又为难了,这样继续了好久。我又是生气,更是可怜她。她的眼泪好像是真诚的,但是我仍然认为,她并不是为我母亲哭泣,而是为了她本身现在的不幸,她从前的光景要好得多。要不是小伊温进来,说他父亲找她,我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才好。她站起来刚要走,老伊温本人就进屋来了。他是个矮小结实的老头子,长着两道漆黑的浓眉,一头白发剪得短短的,嘴角带着非常严峻而坚决的表情。
我站起来向他行礼,但是那个绿色燕尾服上戴着三颗勋章的伊温,不但不还礼,几乎看都不看我一眼,这使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个人,而是一件不值得注意的东西——一把椅子或一扇窗户,即使是人的话,也和椅子和窗户毫无区别。
“你一直没有给伯爵夫人写信,亲爱的。”他用法语对他妻子说,脸上带着冷淡的、但是坚决的表情。
“再见,monsieur
Irteneff[31]。”伊温夫人对我说,突然间不知怎地傲慢地点点头,而且像她儿子那样望望我的眉毛。我又对她和她丈夫行了个礼,而我的敬礼在老伊温身上发生的影响又像开关窗户一样。那位大学生伊温把我送到门口的路上对我说,他要转到彼得堡大学,因为他父亲要到那儿去当官(他对我说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官职的名称)。
“哼,不论爸爸怎么说,”我坐在马车上暗自嘟囔,“我的脚再也不踏进这儿了;那位好哭的太太望着我哭,好像我是个不幸的人;而那个蠢猪伊温却不还礼;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我要怎么教训他,这我完全不知道,但是这句话却说出来了。
父亲常常训诫我说,必须培植这种交情,我不能要求像伊温那样有地位的人重视我这样一个小孩;但是我心里却有我的主意,坚持了很久不听他那一套。
二十一
伊万·伊万内奇公爵
“啊,现在要到尼基塔街做最后的拜访了。”我对库兹马说,于是我们的马车就向伊万·伊万内奇公爵家驶去。
通过前几次拜访的经验,我照例加强了自信心。我怀着相当平静的心情来到公爵家门前,但是这时我猛然想起科尔纳科娃公爵夫人说我是伊万公爵的继承人的话,另外我又看到门口有两辆马车,因此又像以前一样胆怯起来。
我觉得,替我开门的老看门人,帮我脱大衣的仆人,还有我在客厅里看到的三位夫人和两位先生,特别是穿着常礼服、坐在沙发上的伊万公爵本人,好像都把我看作继承人,因此都对我没有好感。公爵对我十分亲切,吻了吻我,就是说,用他那柔软的、干巴巴的、冰冷的嘴唇贴了一下我的脸,问了问我的功课和计划,和我开了开玩笑,问我还写不写我在外祖母命名日写的那种诗,请我当天到他家来吃饭。但是他对我越是亲切,我就越觉得他所以怜爱我,只是为了不让人看出他多么不喜欢想到我是他的继承人。他满嘴假牙,因此有个习惯,就是每次说话以后,总要把上唇往鼻子上一翘,发出轻微的嗤鼻声,好像要把上唇吸到鼻子里去似的;现在他这么一来,我就觉得他是在自言自语:“孩子,孩子,不用你提醒我,我也知道你是继承人,继承人。”等等。
我们小时候,一向管伊万·伊万内奇公爵叫爷爷。但是现在作为他的继承人,就不便叫他“爷爷”。然而,像另一位在座的先生那样称呼他“大人”,我又觉得有失身份,因此在整个谈话期间,我极力不称呼他。最使我不舒服的是住在他家里、也是公爵的继承人的一位老公爵小姐。进餐时,我坐在这位公爵小姐旁边,我想,公爵小姐在整个进餐时间所以不同我讲话,是因为她恨我也像她一样是公爵的继承人;公爵在饭桌上不理睬我们这边,是因为我们——公爵小姐和我——都是他的继承人,他觉得是同样的讨厌。
“是的,你不会相信我有多么不痛快。”当天晚上我对德米特里说。我想对他夸口,我一想到自己是继承人心里就非常反感(我觉得这是非常高尚的情操)。“今天在公爵家度过了整整两个钟头,我觉得多么不愉快。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而且待我非常亲切,”我说,心里想顺便让我的朋友知道,我说这一番话并非因为我在公爵面前感到自己是受了侮辱,“但是,”我接下去说,“一想到他们可能像对待那位寄人篱下的、阿谀奉承的公爵小姐一样看待我,就觉得非常可怕!他是个非常好的老头儿,待人接物非常和善,非常周到,但是看到他瞧不起那位公爵小姐,真令人痛心。万恶的金钱破坏了一切关系!你要知道,我以为最好同公爵开诚布公谈一谈,”我说,“对他说,我尊敬他这个人,但是并不想要他的遗产,请他什么都不要留给我,并且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去拜望他。”
我说这番话时,德米特里并没有放声大笑;恰恰相反,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
“你知道吗?这是你不对。你根本不应该设想人家把你看做像你所说的那位公爵小姐一样,即使你真那么想,你也应该想开一些,这就是说,你明明知道他们对你可能抱着什么看法,但是这种想法和你毫不相干,你要蔑视它,并且不根据它来采取任何行动。你以为,他们认为你在设想这一点……总而言之,”他补充说,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了,“最好是根本不要妄加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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