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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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美极了,不过我觉得太像舞台布景了。”我说,对样样事都想卖弄我有自己的看法。
公爵夫人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欣赏美景,她转向她妹妹和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指出景致最美妙的地方,她特别喜欢弯下的树枝和它的倒影。索菲娅·伊万诺夫娜说这一切都优美动人,她姐姐常常流连忘返地在这儿消磨几个钟头,但是显然她说这些只是为了让公爵夫人高兴。我发现,赋有积极的爱的本领的人,对于大自然的美是缺乏感受的。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也赞不绝口,顺便还问了一声:“这棵白桦树用什么支着?会立很久吗?”她不住地看她的休泽特卡,它摇摆着毛蓬蓬的尾巴,带着仿佛是平生第一次出门似的着急神情,迈着短短的罗圈腿在小桥上跑来跑去。德米特里和他母亲展开了十分合乎逻辑的争论,说视野受局限的风景不可能是美的。瓦连卡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她倚着小桥的栏杆,侧面朝我站着,眼睛望着前方。一定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住了她,甚至打动了她,因为她显然出神了,没有想到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人在看她。她那双大眼睛的眼神中含着那么多全神贯注的注意力和平静而开朗的思绪,她的姿态那么随便自然,虽然她的身材不高,然而却显得那么庄严,使我仿佛又回忆到她而吃惊起来,我又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开始吗?”于是我又回答自己说,我已经爱上了索涅奇卡,而瓦连卡只是一位小姐,我朋友的妹妹。但是,这时我很喜爱她,因此我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愿望想对她说些不中听的话,做些扫兴的事。
“你知道,德米特里,”我对我的朋友说,更走近瓦连卡,好让她听到我要说的话,“我觉得,就是没有蚊子,这地方也没有什么好,而现在,”于是我拍了拍前额,真的打死了一只蚊子,“这儿根本不好。”
“您好像不爱大自然?”瓦连卡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我认为这是又无聊又无益的事。”我回答,高兴我总算对她说了点杀风景的、同时又独出心裁的话。瓦连卡带着遗憾的神情微微扬了扬眉毛,接着又静静地凝视着前方。
我恼恨起她来,但是,尽管如此,她倚着的油漆剥落的灰色桥栏,倾斜的桦树在幽暗的池塘里映出的、似乎要和垂枝混成一片的倒影,沼泽的气味,在额头上打死蚊子的感觉,瓦连卡聚精会神的眼光和庄严的神态,——这一切后来却时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中。
二十七
德米特里
我们散完步回到家里的时候,瓦连卡不愿意像往常晚上那样唱歌了,我却很自信地认为这是因为我的缘故,以为这是因为我在小桥上对她说的话引起的。涅赫柳多夫家的人没有用晚饭,早早地就分散了,而那一天,正像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所预料的,德米特里真的牙疼起来,因此我们比平时早一些走进他的房间。我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我的蓝领子和金纽扣所要求的一切,而且大家都很喜欢我,我的心情极为愉快,得意洋洋。德米特里却恰好相反,由于争论和牙疼,沉默郁闷。他坐在桌旁,拿出自己的日记本和笔记本,他有个习惯,每天晚上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和已经做的事情都记在笔记本上。他不住地皱紧眉头,用手摸脸,在日记本和笔记本上写了好久。
“口欧,别管我!”他对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派来问他牙疼得如何,要不要敷药的使女吆喝道。后来,说了一声我的床马上就铺好,他马上就回来,就到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那里去了。
“多可惜,瓦连卡长得并不漂亮,她根本不是索涅奇卡!”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时,这样暗自寻思。“大学毕业后,到她们这儿来向她求婚,有多么好啊!我会说:‘公爵小姐,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不能疯狂地恋爱了,但是我永远会像爱亲姊妹那样爱您。’‘我早就很敬重您,’我会对她母亲说,‘而您,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相信我,我非常、非常重视您。’‘直截了当地对我讲吧,您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是的。’于是她把手伸给我,我紧紧握住,说:‘我的爱情不是挂在嘴边上,而是表现在实际行动上。’”可是,我猛然想道,“如果德米特里突然爱上柳博奇卡,——因为柳博奇卡本来就爱上他了——要同她结婚呢?那么我们中间就有一个不能结婚。[40]这就妙极了。我将来一定这么办。我马上就会看出这一点,但是我一声不响,走到德米特里跟前,说:‘我的朋友,我们相互隐瞒是没有用的。你知道,我对你妹妹的爱情至死不渝;但是我一切都晓得了,你破坏了我的最美好的希望,你使我不幸;不过,你知道尼古拉·伊尔捷尼耶夫是怎样以德报怨吗?现在,我把我姐姐给你。’于是我就把柳博奇卡的手交给他。他会说:‘不,无论如何也不行!’……于是我就说:‘涅赫柳多夫公爵!您要想比尼古拉·伊尔捷尼耶夫更宽宏大量是徒劳无益的。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慷慨了。’随后我就行个礼,走了出去。德米特里和柳博奇卡含着泪跑来追我,恳求我接受他们的牺牲。于是我就同意了,而且会非常、非常幸福,只要我爱上瓦连卡……”这些幻想太令人愉快了,我很想把它告诉我的朋友,但是,尽管我们之间立下互相开诚布公的誓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实际上是不可能这么说的。
德米特里从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那里回来,牙齿上擦了她给他的药水,但是更疼了,因此他就更加郁闷起来。还没有给我铺好床,一个男孩——德米特里的仆人——来问我睡在什么地方。
“滚出去!”德米特里跺了跺脚喝道,“瓦西卡!瓦西卡!瓦西卡!”那个男孩刚走,他又喊道,声音越来越提高,“瓦西卡,给我在地板上铺床。”
“喂,最好我睡在地板上。”我说。
“哦,随便铺在哪儿都行,”德米特里用同样愤怒的声调继续说,“瓦西卡!你为什么不铺呀?”
但是瓦西卡显然不明白要他做什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喂,怎么啦?铺呀!铺呀!瓦西卡!瓦西卡!”德米特里喊叫着,突然发起火来。
但是瓦西卡还是不明白,畏缩着一动不动。
“你咒我死……要把我逼疯吗?”
于是德米特里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那个男孩跟前,用拳头使劲在瓦西卡头上打了几下,瓦西卡拼命跑出屋去。德米特里停在门口,回头看看我,他脸上方才闪现的狂怒而残忍的表情已经变成那么柔和、羞怯、多情的、孩子般的神情,使我甚至可怜起他来,尽管我想扭过身去,却不能那样做。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在房间里默默地踱了好久,偶尔带着求恕的目光看我一眼,随后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点什么,脱掉常礼服,仔细叠好,走到挂着圣像的角落,把两只白皙的大手交叉在胸前,开始祈祷。他祈祷了好久,瓦西卡趁这工夫拿来一床褥垫,按照我小声吩咐他的那样,铺在地上。我脱了衣服,躺在地铺上,德米特里却还在祈祷。望着他那微微弯着的脊背和他每次跪拜时好像很恭顺地摆在我面前的脚跟,我比以前更强烈地爱德米特里了,心里不住地寻思:“要不要告诉他,我梦想到的我们的姐妹的事呢?”祈祷完毕,德米特里就到我的地铺上躺下,用胳膊肘支着身子,默默地用亲切的、羞怯的眼光看了我好久。他这样显然很痛苦,但是他仿佛在处罚自己。望着他,我微微一笑。他也笑了。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他说,“我的举动很不好?要知道,你刚才是那么想的吧?”
“是的,”我回答,虽然我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仿佛觉得,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是的,这很不好,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我说,这时候用你称呼他,使我感到特别畅快。“喂,你牙疼怎么样了?”我补充一句说。
“过去了!啊,尼古连卡,我的朋友!”德米特里开口说,说得那么亲切,明亮的眼睛似乎热泪盈眶了,“我知道,也感到我是多么不好,上帝知道我多么渴望好一些,而且求他使我好一些;不过,如果我生就这样一种不幸的、讨人嫌的性格,我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办呢?我极力克制自己,想要改正过来,但是你知道,这一下子是办不到的,单凭自己是办不到的。得有人帮助我,支持我。这个人就是柳博芙·谢尔盖耶夫娜,她了解我,在这方面给了我很多帮助。根据我的笔记我知道,最近这一年我改多了。噢,尼古连卡,我亲爱的!”在这样的自白以后,他用一种特殊的、异常温柔的神情和更平静的声调接着说,“像她这样的妇女的影响,有多么大的意义呀!天啊,一旦我独立自主了,同她这样的朋友在一起,那该有多么好啊!同她在一起,我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以后,德米特里开始向我发表他的结婚、村居生活和不断改造自己的计划。
“我将住在乡下,你来看我,也许你会同索涅奇卡结婚,”他说,“我们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这一切好像又可笑,又愚蠢,不过也许会实现的。”
“可不是!这很可能!”我笑着说,同时又想,如果我同他妹妹结婚,那就更好了。
“你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只想象你爱上了索涅奇卡,不过,我看这都是无所谓的。你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我没有反驳,因为我差不多非常同意他的话。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大概注意到,我今天又发了脾气,而且同瓦连卡瞎争论了一场。后来我觉得非常不自在,特别是因为当着你的面。虽然好多事情她的想法不对头,但是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一个非常好的姑娘,你更深入了解她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改变了话题,从谈论我没有真正恋爱转到称赞自己的妹妹,这使我特别高兴,而且使我脸红,但是我依旧没有同他谈一句关于他妹妹的话,于是我们就继续谈别的了。
我们就这样一直谈到鸡啼第二遍,当德米特里回到自己床上,吹灭了蜡烛时,窗口已经透进微微的曙光了。
“哦,现在睡吧。”他说。
“好,”我回答,“不过再说一句话。”
“说吧。”
“活在世界上很美妙吧?”我说。
“活在世界上是很美妙的。”他回答的声调使我在黑暗中仿佛看见他那快活、温柔的眼神和孩子般的微笑。
二十八
在乡下
第二天,我和沃洛佳乘着驿车下乡了。一路上,我重温着有关莫斯科的种种回忆。我回想起索涅奇卡·瓦拉希娜,但这是当我们已经走了五站,在黄昏时分才想起来的。“真怪,”我想,“我堕入情网,但是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我应该想到她呀。”于是我开始想她,就像在旅途中那样想法,虽然不连贯,但是逼真。我想念她想到这种地步,以致到了乡下那两天,不知为什么,我认为在全家面前,特别是在卡坚卡面前,必须显得忧郁和若有所思;我认为卡坚卡在这种事上非常在行,于是我向她暗示了一下我的心境。但是,尽管我拼命自欺欺人,尽管我有意仿效我在情人们身上看到的一切特征,我却只有两天,而且不是经常的,主要是在傍晚想到我是在恋爱。最后,我一进入乡居生活和事物的新轨道,就完全忘记自己爱索涅奇卡了。
我们夜里到达彼得罗夫斯科耶,我睡得那么香甜,竟没有看到房子,没有看到白桦林阴路,也没有看见家里一个人,他们都散了,早就睡觉了。驼背的老福卡赤着脚,肩上披着他老婆的棉袄,拿着一支蜡烛,前来给我们开门。一看见我们,他欢喜得直颤抖,连连吻我们的肩头,连忙收拾起他的毯子,开始穿衣服。我穿过门廊,走上楼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但是在前厅里,门锁,门闩,一块翘起的地板,箱子,滴满烛油的旧烛台,刚刚点上的弯弯的、冷的牛油蜡烛芯的影子,还有那永远布满灰尘的、没有拆下来的双层窗户(我记得,窗外长着一棵山楂树)——这一切是那么熟悉,充满那么多的回忆,彼此那么和谐,仿佛被一种思想联结在一起似的,使我突然感到这幢可爱的老房子在爱抚我。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问题:我们——我和这幢房子,怎么能分离这么久呢?——于是我连忙跑去,看看其他的房间是否依然如故。一切照旧,只是全都变小了、矮了,而我似乎变得又高、又粗、又笨重了;但是,虽然我变得这样,房子却依旧欢喜地把我拥入它的怀抱,每块地板、每扇窗户、每级楼梯、每个声音,都在我的心头唤起无穷的形象,唤起千思万绪,唤起一去不复返的幸福的往事。我们到了我们儿时的卧室,童年的一切恐怖又潜伏在角落和门口的黑暗里;我们走进客厅,静穆、温存的母爱仿佛仍然散布在房间里的一切物件上;我们穿过大厅,喧哗的、无忧无虑的儿童的欢笑好像还萦绕在这个房间里,只等待人们使它复活。福卡把我们领到起居室,给我们铺好床,这个房间里的一切——穿衣镜、屏风、古香古色的木刻神像、糊着白纸的墙壁上的每个坑洼,都仿佛提示着痛苦、死亡和再也不会存在的东西。
我们躺下,福卡说了声晚安,就走开了。
“maman不是在这个房间里死去的吗?”沃洛佳说。
我没有回答他,假装睡着了,如果我一说话,一定会哭起来。第二天清早我醒来的时候,爸爸穿着睡衣和软靴,嘴里叼着雪茄烟,坐在沃洛佳的床上,同他又说又笑。他愉快地耸耸肩,从沃洛佳的床上跳起来,走到我跟前,用他的大手拍拍我的脊背,把脸颊凑过来,贴到我的嘴唇上。
“哦,好极了,谢谢你,外交家!”他用他那特殊的、开玩笑的爱抚声调说,明亮的小眼睛凝视着我,“沃洛佳说你考得很好;好样的,好极了。只要你决心不淘气,你也是我的好孩子。谢谢你,我的宝贝!现在我们可以在这儿过过舒服日子,冬天我们也许搬到彼得堡去。只可惜打猎的季节过去了,不然我可以让你们开开心。你会用枪打猎吗,弗拉基米尔?野味多极了,哪天我亲自陪你们去。到了冬天,上帝保佑,我们搬到彼得堡去,你们要见见世面,结识些人。你们现在是我的大孩子了,我刚刚还对弗拉基米尔说,你们现在走上人生大道,我的任务已经完了,你们可以自己开步走了,不过,如果你们有事愿意和我商量,那就同我商量吧。我现在不是你们的监护人,而是一个朋友;至少我愿意做你们的朋友和伴侣,可能的话,做个顾问,再没有别的了。这合乎你的哲学吗,考考?怎么样,好还是不好?嗯?”
我当然说好极了,而且我真觉得那样。爸爸那天的表情似乎特别动人、快乐而幸福。他对待我像对待一个平辈、一个同伴一样,这种新的关系使我比以前更爱他了。
“喂,讲给我听听,你拜访过我们所有的亲戚了吗?到伊温家去过吗?见过那个老头儿吗?他对你说什么来着?”他继续盘问我,“你拜望过伊万·伊万内奇公爵吗?”
我们没有穿好衣服,就这样谈了好久,阳光已经开始从起居室的窗口移开,雅科夫(他还像从前那样老态龙钟,手指还是在背后乱动,还带着仍然这个口头禅)走进我们的房间,禀报爸爸说小马车已经套好了。
“你到哪儿去?”我问爸爸。
“啊呀,我倒忘记了,”爸爸说着,烦恼地耸了耸肩,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答应今天到叶皮凡诺夫家去。你们记得叶皮凡诺娃,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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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mande吗?她过去常来探望你们的maman。他们这家人好极了。”于是爸爸耸耸肩膀(我觉得他好像害羞了),走出屋去。
我们聊天的时候,柳博奇卡已经几次走到门口,不断地问:“可不可以进来?”但是每次爸爸都隔着门对她喊道:“绝对不行,因为我们没有穿好衣服。”
“那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我没有看见过你穿睡衣!”
“你不能看见你的兄弟们不穿裤子啊。”他对她喊叫,“他们俩都会去看你的。行吗?你去敲门吧!他们穿着这种便衣,连同你讲话都不成体统啊。”
“噢,你们真讨厌!那么,至少要快点到客厅来吧,米米急着要见你们。”柳博奇卡在门外大声说。
爸爸一走,我就连忙穿上大学生制服,到客厅里去;沃洛佳恰好相反,他不慌不忙地在楼上逗留了好久,和雅科夫谈什么地方有山鹬和水鹬。我已经讲过,他曾经说,他在世界上最怕的就是同弟弟、父亲或者姊妹表示温存,他避免流露出一点感情,而趋于另一个极端——冷漠无情,常常伤害了那些不晓得其中原因的人们。在前厅里,我碰见爸爸迈着快速的碎步,正要上车。他穿上了他那套崭新的、时髦的莫斯科礼服,身上散发出香水味。看见我,他快活地点了点头,好像说:“你看,好极了吧?”我早晨就觉察出的他的眼睛里那种幸福的神情又使我惊异起来。
客厅还是那间明亮、高大的房间,摆着黄色的英国大钢琴,敞着大窗户,从窗口可以很愉快地看到花园里黄红色的小径。和米米、柳博奇卡亲吻过以后,我走到卡坚卡跟前,我猛然想起,同她接吻已经不合礼法了,于是红着脸,默默地缩住脚步。卡坚卡毫不羞怯,伸出她的白皙的小手,祝贺我进了大学。沃洛佳走进客厅,遇到卡坚卡的时候,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形。我们一块儿长大,那时候天天见面,而现在,在初次离别之后,真难决定见面时该怎样才好。卡坚卡的脸比我们俩还要红。沃洛佳一点也不窘,对她微微点点头,就走到柳博奇卡身边,同她也谈了几句,而且并不严肃,就独自出去散步了。
二十九
我们同姑娘们的关系
沃洛佳对姑娘们抱着一种非常奇特的看法,他能够关心她们吃饱没有,睡得好不好,打扮得体面不体面,法语是否讲错了(这些错误会使他在外人面前感到羞愧);但是他不承认她们能够思考,或者对任何人性的东西有所感受,更不承认可以同她们谈论什么问题。要是她们向他请教某个正经问题(不过,她们极力避免这样),要是她们问他对某本小说的看法,或者他对大学里的功课有什么意见,他就朝她们扮个鬼脸,一声不响地走开,或者故意用蹩脚的法语回答,说什么КОМ
С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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ЖОЛИ[41],或者装出一副严肃的、呆头呆脑的神情,答非所问地说些毫无意义的话,眼里突然露出无神的表情,说些甜面包、兜风、卷心菜或者类似的话。要是我向他复述柳博奇卡或者卡坚卡对我讲的话,他总是说:
“哼,你还同她们讨论哪?我看,你还是不怎么样!”
这时真得听听他的话,看看他的表情,才能充分领会他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深刻的、一成不变的轻蔑意味。沃洛佳已经成人两年了,遇到任何漂亮女人都会钟情。不过,他虽然每天都和卡坚卡见面,她也已经穿了两年长衣裳,而且一天比一天妩媚动人,他却从来没有想到可能同她发生恋爱。这究竟是由于对童年平淡的琐事——如戒尺、洗澡巾、任性调皮——记忆犹新呢?还是由于年轻人对家里的一切都抱有反感呢?或者是由于人类的共同弱点,对最初遇到的美好事物不予重视,心想:“唉,我一生中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呢!”不论什么缘故吧,沃洛佳一直没有把卡坚卡当作女人看待。
沃洛佳那年夏天显然是百无聊赖;他感到寂寞是由于他看不起我们,正如我讲过的一样,他也并不设法掩饰这一点。他脸上那副始终不变的神情表示:“呸,多无聊啊!没有一个谈得来的人!”他常常一清早或是一个人背着枪去打猎,或者待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都不穿好衣服。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索性把书拿到饭桌上来,一个劲儿地看,对我们谁也不理,使我们觉得好像我们得罪了他似的。晚上他也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枕着胳膊肘睡觉,或者一本正经地讲些可怕的、有时根本不成体统的废话,惹得米米非常恼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们却笑得要死;但是除了跟爸爸,偶尔也跟我谈谈正经事以外,他跟我们家里别的任何人从来也不愿谈正经事。在对姑娘们的看法上,我完全不自觉地模仿我哥哥,虽然我不像他那样害怕温存,我对姑娘们的轻视也远远没有他那样根深蒂固。那个夏天,由于无聊,我有好几次尝试和柳博奇卡和卡坚卡接近一些,谈一谈,但是每次我都发现,她们是那么缺乏逻辑思维的能力,对于最简单、最平常的事,像金钱是什么,大学里读什么,战争是怎么回事等等,都那么无知,要是向她们解释这些事情,她们又是那么冷漠,因此我的尝试不过是更加证实了我对她们所抱的不利的看法。
我记得,有天晚上,柳博奇卡在钢琴上第一百次重奏一段使人厌烦透顶的曲子,那时沃洛佳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有时用恶意的讽刺口吻嘟囔几句,并不特别对哪个人说:“她叮叮咚咚地弹起来啰!……女音乐家!……贝多芬!……(他用一种特别嘲讽的口吻说出这个名字)好啊!……再来一次!就是这样!”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卡坚卡和我留在茶桌旁,不记得怎么的,卡坚卡把话题引到她心爱的问题——爱情——上。我有心要大发一番议论,开始高傲地给爱情下定义,说爱情就是想从别人身上获得自己所缺少的东西的愿望。但是卡坚卡回答我说,恰好相反,如果一个姑娘想嫁富翁,那就不是爱情,按照她的看法,财产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有经得起别离的痛苦的才是真正的爱情(我明白,她这是暗示她对杜布科夫的爱情)。沃洛佳一定在听我们的谈话,突然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大声问道:
“卡坚卡!是俄罗斯人吗?”
“总是胡说八道!”卡坚卡说。
“放到胡椒瓶里吗?”沃洛佳接着说,着重每个母音。我不能不认为沃洛佳是十分正确的。
除了在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发展的一般智力、感受性和艺术感而外,还有一种在不同的社会阶层,特别是在家庭里或多或少发展的,我称做理解力的特殊能力。这种能力的要点就是一定的分寸感和对事物有一定的片面的看法。同一个阶层或者一个家庭里具有这种能力的两个人,总是让感情表达到一定程度,如果超过这个程度,两人都会觉得没有意思。他们在同一个时候看出,什么时候结束称赞而开始讽刺,什么时候停止迷恋而开始做假。但是对于理解力不同的人们,这就可能大不相同。对于理解力相同的人们,每种事物的滑稽的、或者美好的、或者肮脏的一面,都是同样地显眼。为了使一个阶层或者一家人便于表达同样的理解力,他们创造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说法,甚至能够表达别人所不能理解的微妙概念的词汇。在我们家里,在爸爸和我们弟兄之间,这种理解发展到最高程度。杜布科夫,不知怎的,同我们这个圈子也很合得来,很有理解力;但是德米特里,虽然比他聪明得多,在这方面却很迟钝。不过我跟任何人也没有像跟和我在同一环境里长大的沃洛佳那样,把这种能力发展到那么微妙的地步。爸爸早就落在我们后边,好多在我们看来像二乘二得四那样清楚的事,他却不理解。譬如,天晓得怎么回事,沃洛佳和我规定了下面的具有相应概念的字眼:葡萄干,表示想炫耀自己有钱的虚荣心;松果(说的时候还得把手指撮在一起,特别强调松字),表示鲜艳、健康、优雅、但并不豪华的东西;复数名词,表示特别爱好那种东西,等等。不过,意思多半靠面部表情和谈话的总的意义来决定,因此,不论我们哪个发明了一个新词儿来表达一种新的微妙的差别,另一个只要根据暗示就会同样正确地领会。姑娘们没有我们的这种理解力,这是造成我们在精神上疏远和我们瞧不起她们的主要原因。
她们可能有她们自己的理解力,但是同我们的截然不同,因此,我们已经看出是空话连篇,她们却认为是真的情感;我们觉得是讽刺,她们却觉得是实话;诸如此类。不过,当时我并不理解,这一点并不是她们的过错,缺乏理解力并不妨碍她们成为既漂亮又聪明的姑娘;而我却看不起她们。另外,有一次我忽然想到坦白这个概念,为了趋于极端,我责备柳博奇卡那种文静的、轻信的性格是不露真情、装模作样,说她根本不认为有必要挖掘和检查自己的一切思想和内心的欲望。譬如,柳博奇卡每天夜里要为爸爸画十字,去祭祷妈妈时她和卡坚卡在教堂里流泪,卡坚卡在弹钢琴时叹气,把眼珠翻上去,我觉得这一切都太装腔作势,纳闷她们什么时候学得像大人那样矫揉造作,她们这样做怎么不觉得难为情?
三十
我的工作
尽管如此,因为我对音乐产生了热情,这年夏天我同家里的小姐们比往年更接近了。春天,邻家一个年轻人到乡下来拜望我们,他一进客厅,就盯着那架钢琴,而且一边同米米和卡坚卡谈话,一边就不知不觉地把椅子朝钢琴移过去。谈了谈天气和田园生活的乐趣以后,他就很巧妙地把话题转到律师、音乐、钢琴上面,最后说他会弹钢琴;他很快地弹了三支圆舞曲,这时柳博奇卡、米米和卡坚卡都站在钢琴旁边望着他。从此以后,那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到我们家来过,但是我非常喜爱他的演奏,他坐在钢琴前面的姿势,往后甩头发的姿态,特别是用左手弹八度音的姿势,他把小手指和大拇指迅速地伸展在八个音阶的宽度上,然后慢慢收拢,再飞快地伸开。这种优美的动作、潇洒的神态、往后甩头发的姿势,以及我们家女士们对他的才能的注目,都使我产生了要弹钢琴的念头。由于这种想法,并且深信我对音乐有才能,有热情,于是我就开始学起来。在这方面,我的行动就像千百万学音乐的男人,特别像女人一样,没有好的教师,没有真正的才能,丝毫不理解艺术的作用,也不知道为了使艺术发生效用,应当如何去从事它。在我看来,音乐(毋宁说弹钢琴)是拿自己的感情迷惑姑娘的手段。靠着卡坚卡的帮助,我学会了音符,我的粗手指练得有点灵活了,在这上面我孜孜不倦地下了两个月工夫,连吃饭睡觉时还在膝头和枕头上练习我那不听话的无名指。我立刻动手弹起乐曲来,自然是一心一意地、avec
ame[42]弹,这一点卡坚卡也承认,不过弹得一点没有节拍。
我挑选的乐曲都是一些可爱的作曲家们的著名作品,有圆舞曲、加洛普舞曲、浪漫曲(arrangés[43])等等。这些作品,凡是稍有健全欣赏力的人,都会从乐谱店的一大堆美妙作品中给您选出一小堆来,说:“这都是不该弹的,因为从来没有写出过比这更糟糕,更庸俗,更无意义的乐谱了。”想必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您在每个俄国小姐的钢琴上都会找到它们。不错,我们有那不幸的、总是被小姐们弹得支离破碎的《Sonate
Pathétique》[44],有贝多芬的升c小调奏鸣曲,柳博奇卡常弹它们来纪念妈妈,还有柳博奇卡从莫斯科音乐教师那里学来的其他一些好的乐曲,但是也有那位教师自己创作的曲子,最荒谬的进行曲和加洛普舞曲,柳博奇卡也弹它们。我和卡坚卡不喜欢严肃的作品,倒爱好所有的《Le
Fou》[45]和《夜莺曲》之类,这些曲子卡坚卡弹得飞快,几乎让人分不出她的指头,我也开始弹得相当响亮和流利了。我学会了那个年轻人的手法,时常惋惜没有一个外人来看我演奏。但是不久以后就发现,李斯特和加尔克不伦诺[46]的作品我弹不了,我明白自己不可能赶上卡坚卡。因此,我想象古典音乐可能容易一些,一部分也是为了标新立异,我突然认定我喜欢德国古典音乐;柳博奇卡弹《Sonate
Pathétique》的时候,我就高兴起来(其实,我对这支奏鸣曲早已深恶痛绝),因此我开始弹起贝多芬来,而且按照德国人的发音读贝多芬的名字。但是,就我现在回忆得起的,通过这些胡乱弹奏和装模作样,我身上真正有了一种类似才能的东西,因为音乐常常强烈地感动了我,使我落泪;我喜欢的那些作品,不看乐谱就能随手在钢琴上弹出来;因此,如果当时有人指导我把音乐看作目的,把它当作一种单纯的享受,而不是以弹奏的流畅和热情作为迷惑姑娘们的手段,我也许真会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音乐家。
看沃洛佳随身带来的大量的法国小说,是那个夏天我的另一项工作。当时“基度山式”[47]和各种《神秘》刚刚出现,我沉醉在欧仁·苏[48]、仲马[49]、保罗·得·考克[50]的小说里。所有那些离奇古怪的人物和事件,在我看来就像真事一样生动。我不但不敢怀疑作家在撒谎,而且我觉得作者本人并不存在,是活生生的真人真事从印好的书本上自动地出现在我眼前。如果说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我在书本上看到的那些人,那么我从来也不怀疑他们会出现的。
我发现自己身上有着书里所描写的一切热情以及同每本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英雄和恶棍——相似之处,就像一个多疑的人看医学书,在自己身上发现可能有的一切疾病症状。我喜爱这些小说中的巧妙思想、热烈感情、神奇事件和单纯性格——要是好人,那就十全十美;要是坏人,那就无恶不作,就像我青年时代初期对人们的看法一样。我非常、非常高兴这一切都是用法语写的,而且高兴我能够记住高尚的英雄所讲的高尚的话,万一我完成什么丰功伟绩,就可以利用它一番。假如有一天我再遇见科尔皮科夫,我可以借着这些小说想出多少句法国坏话来骂他,假如我终于遇到她,我会想出多少句美妙的法语向她吐露爱情呀!我会给他们准备那样一些话,他们听了都会气死。根据这些小说,我甚至对自己希望获得的道德品质都有了新的标准。首先,我希望在样样事情上,在一举一动中都很noble[51](我说noble,而不说благородный[52],因为这个法文字眼具有另外的含义,正如德国人用noble这个字眼,而不把noble这个字眼同
ehrlich[53]这个概念混淆起来一样)。其次,是要热情;最后,是要尽量comme
il
faut,我以前就有这种倾向。我甚至在仪表和习惯上都极力模仿具有这些品质的英雄人物。我记得,那个夏天我看过几百种小说,其中一本小说里有一个浓眉的、非常热情的英雄,我多么希望在外表上像他(精神上我觉得我同他丝毫不差),照镜子看眉毛时,我决定剃掉一点,好让它们长得更浓;但是有一次我动手剃的时候,有个地方竟剃多了,必须重新把它剃匀,结果一照镜子,使我大为惊慌,因为我看见自己没有眉毛了,非常难看。然而,希望不久就会像那个热情的人一样长出两道浓眉,我又可以自慰了,只是担心家里人看见我没有眉毛的时候,我对他们怎样讲法。我弄了沃洛佳的一点火药,描了描眉,而且烧焦了。虽然火药没有爆炸,我却非常像一个烧焦的人。不过没有人发现我这种把戏,到我已经忘了那个热情的人的时候,我的眉毛真长得浓多了。
三十一
COMME
IL
FAUT
在这本书所写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几次提到和这个法语标题相应的概念。现在我觉得有必要专章来阐明这个概念,因为在我的一生中,这是教育和社会灌输给我的一种最有害、最虚伪的概念。
人可以划分为好多类——穷的富的,善的恶的,文的武的,聪明的愚笨的等等;但是,每个人都一定有他自己所喜爱的主要分类,他不知不觉地把每个生人列在这一类里。在我描写的这个时期,我所喜爱的主要分类法就是把人分成comme
il
faut和
comme
il
ne
faut
pas[54]这样两种。第二种人又分成生来就不
comme
il
faut和普通人两类。我尊敬comme
il
faut的人,认为他们有资格和我发生平等的关系;而对于第二种人,我就装出轻视的神情,实际上是憎恶他们,对他们个人抱着一种侮辱的情绪;第三类人对我来说并不存在,我根本看不起他们。我所谓的
comme
il
faut,第一个主要条件是讲一口流利的法语,特别是发音准确。一个法语发音不准确的人,马上就在我心里唤起憎恶的情绪。“你既然不行,又何必想和我们讲得一样呢?”我怀着恶毒的讥讽在心里问道。comme
il
faut的第二个条件是要留着长长的、刷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第三个条件是要知道怎样行礼、跳舞和应酬。第四个条件十分重要,就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经常露出一种优雅而傲慢的厌倦神情。除此以外,我还看得出一些普遍的特征,根据这些特征,不必交谈,我就判断得出他是属于哪一类。在这些特征中,除了布置房间、手套、字迹、马车以外,主要的是脚。我一看到靴子和裤子的关系,马上就能确定一个人的地位。不带后跟的方头靴子,窄裤脚上不系套带——这是个普通人。靴头又窄又圆,带后跟,裤脚很小,系着套带,裤腿紧裹着大腿,或者裤脚肥大,系着套带,像华盖一样罩在靴头上——这是一个mauvais
genre[55]的人,诸如此类。
奇怪的是,我肯定不能成为comme
il
faut的人,却对这个概念感到极大兴趣。也许正因为我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做到这种comme
il
faut,它才牢牢地扎根在我心里。为了获得这种品质,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十六岁的美好光阴,回想起来都很可怕。我所模仿的一切人——沃洛佳、杜布科夫和我的大多数朋友,他们似乎都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这种品质。我怀着嫉妒的心情注视着他们,悄悄地学法语,学习行礼时不望着对方,学习应酬和跳舞,学习在心中培养一种不关心一切和厌倦一切的神情,学习修指甲,为了修指甲,我用剪子把手指上的肉都剪掉了,就是这样我还觉得,要达到目的,还要下很大的苦功。房间,写字台,四轮马车,这一切我怎么也不能布置得那么comme
il
faut,尽管我不喜欢实际事务,我还是尽量去做。在别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切搞得尽美尽善,好像不可能是另外的样子。我记得,有一次我修指甲费了那么大力气,仍然徒劳无益,我就问指甲好得出奇的杜布科夫,他的指甲是不是早就这样,他怎样做到这样的?杜布科夫回答说:“从我记事起,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努力使它们这样,我不懂一个体面人怎么会有别样的指甲。”这个回答使我伤心透了。当时我还不知道,comme
il
faut的主要条件之一是要隐瞒在达到comme
il
faut上所花的力气。对于我来说,comme
il
faut不但是很重要的美德,良好的品质,是我想达到的完善的境界,而且是一种必要的生活条件,少了它,世界上就没有幸福,没有荣誉,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著名的艺术家也罢,学者也罢,或者人类的救世主也罢,如果他不
comme
il
faut,我就不尊敬他。一个comme
il
faut的人比他们高一筹,不能同他们相提并论;他让他们去画画,作曲,著书立说,行善;他甚至因此而称赞他们,不论谁有优点,为什么不加以称赞呢?但是,他不能同他们站在一个水平上,他是comme
il
faut,而他们不是——这就够了。我甚至觉得,假如我的兄弟,母亲或者父亲不comme
il
faut,我就要说这是一桩不幸的事,我和他们之间就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这种观念给我带来的最大害处,既不是为了经常关心去遵循对我很困难的comme
il
faut条件妨碍我做任何正事而浪费了黄金般的光阴,也不是对十分之九的人类的憎恶和轻视,更不是对comme
il
faut圈子以外的美德注意不够。最大的害处在于,我相信comme
il
faut在社会上占有独立地位,一个人如果是comme
il
faut,就不必努力去做官,去当车匠,去当兵,或者去做学者;他如果达到这种地位,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甚至比大部分人都崇高。
在青年时期的某一阶段,犯过许多错误,迷恋过许多事物以后,每个人通常都理解到必须积极参加社会生活,选择一个劳动部门为它献身;但是一个comme
il
faut的人却很少这样做。我过去认识,现在还认识许许多多年老的、高傲的、自以为是的、判断力很强的人,如果在阴间向他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是干什么的?你在阳世做了些什么?”他们只能这样回答:“Je
fus
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56]
这种命运等待着我。
三十二
青年时代
尽管那年夏天我脑子里的概念像一团乱麻,但是我却是年轻,天真,逍遥自在,因而差不多是很幸福的。
我有时,而且常常很早就起床(我睡在外边的凉台上,朝阳的斜晖唤醒我)。我连忙穿好衣服,夹着一条毛巾和一本法文小说,到离家半俄里的小桦树林阴里的河里去洗澡,然后就躺在树阴下的青草上看书,有时把眼光从书上移开,望一望在树阴下泛出紫罗兰色、被晨风吹皱的水面,望一望对岸发黄的麦田,望一望鲜红的晨曦越来越低地渲染着白桦树干,白桦一株后面还有一株,从我身边一直伸展到密林深处。我意识到内心也充满大自然在我周围散发出的那种新鲜的、青春的生命力,感到无穷的乐趣。当天空布满清晨的阴云,洗过澡我觉得冷的时候,我常常不择道路,穿林越野去漫游,舒服地让新鲜露珠透过靴子弄湿我的脚。这种时候,我历历在目地梦想着我刚看过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一会儿想象自己是个统帅,一会儿想象自己是个大臣,一会儿想象自己是个非凡的大力士,一会儿又想象自己是个热情的人,我怀着某种战栗的心情不住地环顾四周,希望在林中空地或者树后什么地方突然遇到她。当我这样游荡,碰见在劳动的农民和农妇时,尽管我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但是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十分窘迫,极力躲开他们。当天气热了,我们家的女士们还没有下来吃茶的时候,我时常到菜园或者果园里去吃各种成熟了的瓜果蔬菜。这桩事也是我主要的乐趣之一。我常常走进苹果园,到高大茂密的马林浆果丛的深处。头顶上是明朗、炎热的天空,周围是同杂草交织成一片的马林浆果丛的淡绿刺叶。顶上开着小花的绿色荨麻,笔直向上伸展着;宽叶的牛蒡长着带刺的不自然的淡紫色花朵,长得比浆果丛还高,比我的头还高;有些地方的牛蒡同荨麻长在一起,甚至一直伸展到老苹果树淡绿色垂枝的地方,那些垂枝上一个个像果核般光泽的、圆圆的、还发青的苹果,朝着烈日,快要成熟。下面有一丛几乎枯干的、没有叶子的浆果,弯弯地朝着太阳;针状的绿草和嫩牛蒡,从去年的叶子下边钻出来,它们沾满露珠,在永不见天日的背阴里,呈现出水灵灵的绿色,仿佛并不知道强烈的阳光正在苹果树叶上照耀着似的。
这个密林里总是潮湿的,发出浓烈的、经常处在阴暗中的潮湿味,蜘蛛网的气味,落在腐烂落叶堆上、已经发黑的烂苹果和浆果的气味,有时还有树虫味,这种树虫你会无意中同浆果一起吞下去,然后连忙再吃一颗浆果来解那种味道。再往前走,就会惊起永远栖息在这里的麻雀,可以听见它们急促的嘁喳声和它们飞快地掀动着的小翅膀拍击树枝的声音;在某个地方可以听到一只大蜜蜂的嗡嗡声,而在小路上某个地方,你又可以听到园丁,傻子阿基姆的脚步声以及他永远没完没了的嘟囔声。你会暗自思索:“不,不论是他,不论是世界上任何人,在这儿都找不到我……”你的两只手会左右开弓,从圆锥形的白色小茎上摘下汁液饱满的浆果,快活地一颗接着一颗吞下去。你的腿会湿到膝盖以上,脑子里充满可怕的思想(你心里接连念叨了一千次:二十个一把,七个一把),手和湿透了的裤子里的大腿都被荨麻螫疼;阳光直透进密林,开始热烘烘地晒着脑袋,我早就不想吃东西了,但是仍然坐在密林里,东看看,西听听,思索些什么,机械地采摘和吞咽最好的浆果。
我通常在十点多钟,多半在吃过早茶之后,走进客厅,这时女士们已经坐下来各做各的事。在最近的窗口,遮阳的粗布窗帘已经放了下来,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网眼,不论遇到什么东西都印上那么明亮的火热的斑点,使你看了眼睛都发痛;窗前摆着刺绣架,苍蝇在洁白的布面上悄悄地乱爬。米米坐在刺绣架前面,不住生气地摇着头,为了避开阳光不断挪动地方,而阳光却突然乘虚而入,把炽热的光线在她的脸上或手上到处乱射。另外三扇窗户的窗框用它的阴影圈出三个完整而明亮的四方形;在不上油漆的客厅地板上的一个四方形里,米尔卡照老习惯卧着,竖起耳朵,注视着在明亮的四方形里乱爬的苍蝇。卡坚卡坐在沙发上,不是织毛线,就是看书,用她那在强烈的光线中仿佛是透明的白皙的手不耐烦地挥着苍蝇,或者皱起眉头,摇着小脑袋,来驱逐一只钻进她的浓密金发而在那里嗡嗡乱叫的苍蝇。柳博奇卡不是倒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等待到果园里去,就是在钢琴上弹一些我早就熟悉每个音符的乐曲。我坐在一个地方,听听这种音乐或者朗诵,等着轮到我自己可以去弹钢琴。午饭后,有时我迁就姑娘们,陪她们去骑马(我认为步行出游同我的年龄与社会地位不相称)。我们骑着马游逛,我陪姑娘们到她们没有去过的地方和谿谷,常常十分愉快。我们有时也遇到惊险的场面,那时我表现得像个英雄好汉,于是女士们就称赞我的骑术和勇敢,认为我是她们的保护人。傍晚,如果没有客人,在阴凉的凉台上吃过茶,同爸爸到农场上散过步以后,我就躺在我的老地方——那张高背安乐椅里,一边听卡坚卡或者柳博奇卡弹琴,一边看书,同时做旧日的美梦。有时候,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在柳博奇卡弹着什么老调子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放下书本,从凉台敞着的门望出去,望着夜影已经开始笼罩着的高大白桦树的茂盛的垂枝,望着晴朗的天空,当你聚精会神观看的时候,天空中突然出现灰尘一般小小的黄点,然后又消失了;当我倾听着大厅里传来的琴声、大门的咯吱声、农妇的说话声和回村的牛群声的时候,我突然栩栩如生地回想起纳塔利娅·萨维什娜、maman和卡尔·伊万内奇,一时间我伤心起来。但是那时我的心灵里充满了那么多的生命力和希望,这些回忆只用翅膀触了触我,就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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