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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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根本不去。”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坐在包厢里。”
“为什么?”
“我不喜欢。我觉得不自在。”
“又来这一套!我不懂,为什么在大家都高兴看见你的地方,你会不自在。真可笑,mon
cher!”
“那有什么办法,si
je
suis
timide[74]!我相信,你这辈子从来没有红过脸,但是我随时随刻,为了一点小事,就会脸红!”他说着说着,脸就红了。
“Savez
vous
d’où
vient
votre
timidité?…d’un
excès
d’amour
propre,mon
cher.”[75]杜布科夫用保护人的声调说。
“什么excès
d’amour
propre[76]!”涅赫柳多夫被刺到痛处,回答说,“恰恰相反,我害羞,是因为太缺乏amour
propre[77];恰恰相反,我总觉得,人家同我在一起会感到不愉快,感到无聊……因此……”
“去换衣服呀,沃洛佳!”杜布科夫说着,抓住沃洛佳的肩膀,替他脱下常礼服,“伊格纳特,给你主人换衣服!”
“因此我时常……”涅赫柳多夫接着说下去。
但是杜布科夫不再听他讲了。“特啦啦——塔——啦啦——啦——啦啦……”他哼着什么曲子。
“你不听我也要对你讲,”涅赫柳多夫说,“我要向你证明,害羞根本不是由于自尊心而产生的。”
“如果你同我们一道去,那你就证明吧。”
“我说过我不去。”
“嗯,那你就留在这儿,向外交家证明吧;等我们回来,他再讲给我们听。”
“我一定要证明,”涅赫柳多夫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劲儿反驳说,“不过要快点回来。”
“您认为我自尊心很强吗?”他说着,坐到我身边。
虽然对于这一点我有我的看法,但是听到这句出其不意的质问我是那么羞怯,以致未能马上答复他。
“我想,是的,”我说,一想到这是向他证明我聪明的好机会,我就感到我的声音发颤,红晕满面,“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尊心,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出于自尊心。”
“您所谓的自尊心,指的是什么呢?”涅赫柳多夫说,我觉得他的微笑带着几分轻蔑的意味。
“自尊心,”我说,“就是相信自己超群出众,聪明过人。”
“但是怎么能人人都相信这一点呢?”
“我不知道对不对,不过除我以外,谁也不会承认的;我相信我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聪明,我想您也相信这一点。”
“不,我首先要说,我遇见过一些我认为比我聪明的人。”涅赫柳多夫说。
“那不可能!”我坚信不移地回答说。
“难道您真的这么想吗?”涅赫柳多夫说着,全神贯注地打量我。
“真的!”我回答。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立刻就说了出来。
“我来向您证明这一点。为什么我们爱自己胜过爱别人呢?……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更值得爱。如果我们认为别人比自己好,那么我们就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但是这种情形是从来也没有的。即使有,我的想法仍然是正确的!”我不由得带着扬扬自得的微笑补充说。
涅赫柳多夫沉默了一会儿。
“哦,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您会这么聪明!”他含着那么善良的、和蔼可亲的笑容对我说,使我突然觉得幸福极了。
称赞不但对人的感情,而且对人的理智也起着巨大的作用,在这种令人愉快的影响之下,我觉得我变得聪明多了,各种想法异常迅速地接连涌入我的脑际。我们不知不觉地从自尊心谈到爱情,对这个题目,总是有谈不完的话。虽然我们的讨论在局外人听来可能毫无意义,因为它是那么含糊和片面,但是对我们来说,却具有崇高的意义。我们的心灵是那么和谐,随便在一个人的任何一根心弦上轻轻一触,就会引起另一个人的共鸣。正是我们在谈话中所触及的各种心弦的共鸣,使我们得到无穷的乐趣。我们觉得言语和时间都太少了,表达不出我们彼此要倾心吐露的思想的全部。
二十七
友谊的开端
从此以后,我和德米特里·涅赫柳多夫之间建立起相当奇怪、然而极其愉快的关系。在外人面前,他差不多毫不注意我;但是只要碰到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一个舒适的角落里讨论起来,忘记了一切,也不注意时间的飞逝。
我们既讨论未来的生活,也谈论各种艺术、公务、婚姻、儿童教育等等,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所谈论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我们所谈的那一派胡言是既聪明又动人的荒唐话;在青年时代,我们还重视智慧,相信智慧。在青年时代,我们的全部心力都向往着未来,而这未来,在希望(这种希望不是基于过去的经验,而是建立在想象中幸福的可能上)的影响下,采取了那么多种多样、生动迷人的形式,因此,在这种年纪,单单是互相谈论、彼此理解关于未来幸福的幻想,就已经是真正的幸福了。在脱离实际的谈论中(这是我们的主要话题之一),我喜欢那样一种时刻:各种思想接踵而来,而且越来越快,变得越来越抽象,最后好像坠入五里雾中,使人感到没有表达它们的可能,本来打算讲心中所想的,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喜爱这个时刻,这时在思想的领域里越升越高,突然间理解到它是浩瀚无边的,意识到不可能再前进一步。
有一次,在谢肉节期间,涅赫柳多夫拼命追寻各种各样的乐趣,虽然在一天之间到我家来了好几趟,但是一次也没有同我交谈,这使我感到极大的委屈,因此我又觉得他这个人既自高自大又讨厌了。我只等着,一有机会就让他知道,我毫不珍视他的友情,对他并没有丝毫特殊的依恋之情。
过了谢肉节,他又想同我谈一谈,我第一次对他说,我要准备功课,然后就上楼去了;但是过了一刻钟,有人打开教室的门,涅赫柳多夫走到我跟前。
“我打扰您吗?”他说。
“不。”我回答说,虽然我很想说我真的有事。
“那么您为什么离开沃洛佳的房间?要知道,咱们好久没有在一起谈谈了。我跟您谈惯了,咱们不谈,我就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我的恼怒转瞬就消失了,德米特里在我的心目中又变成从前那个善良而可爱的人了。
“您大概知道我为什么走开吧?”我说。
“也许知道,”他回答着,坐到我身边,“但是,即使我猜对了,我也不能说为什么,不过,您倒可以讲讲。”他补充一句。
“那我就讲:我所以走开,是因为我生您的气……不是生气,而是觉得很烦闷。简单地说:我总害怕您因为我还非常年轻而看不起我。”
“您知道,咱俩为什么这么情投意合吗?”他说着,用善意的、聪明的目光回答我的自白,“为什么我爱您超过那些跟我交情更深、与我有更多共同点的人呢?我刚刚得出了结论。您具有一种惊人的、罕有的品质——坦率。”
“是的,我说的总是我羞于承认的事情,”我证实说,“但是我只对我深信不疑的那些人讲。”
“对。不过,要对人深信不疑,就必须和他亲密无间,而咱们俩还不大友好呢,Nicolas。您记得吧,我们谈过友谊:要做真正的知己,就必须互相信任。”
“我深信:我告诉您的事情,您不会对任何人讲,”我说,“不过您要知道,最重要、最有趣的思想,恰恰就是那些我们彼此无论如何都不肯讲的东西。”
“多么卑鄙的思想!如果我们知道有这样丑恶的思想,我们就应该承认它,它就永远也不敢再进入我们的头脑中来。您知道我想到什么吗?Nicolas?”他补充说,从摇椅上站起来,笑着搓搓手,“我们这么办吧,您会明白这对咱们俩会有多么大的好处;让我们约好,彼此之间一切都开诚布公。我们彼此就会更了解,而且可以问心无愧;为了不怕外人,让我们约好,永远也不把彼此的事情对任何人讲。我们就这么办吧。”
“好!”我说。
我们真的这么办了。结果如何,我以后再说。
卡尔[78]说过,在任何眷恋中都有两方:一方爱,另一方就让自己被爱;一个吻,另一个就把面颊送过来。这是十分正确的;在我们的友谊中,是我吻,德米特里把面颊送过来;但是他也准备吻我。我们平等地相爱,因为我们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影响我,而我屈服于他。
不言而喻,在涅赫柳多夫的影响下,我不知不觉被他的倾向同化了,这种倾向的实质就是对美德典范的热烈崇拜,相信人生的目的就是不断地自我完善。在当时看起来,使全人类改邪归正,消灭人类的一切罪恶和不幸,好像是行得通的事情,而自我完善,接受一切美德,做个幸福人,也似乎轻而易举……
然而,只有上帝知道,少年时代的这些崇高梦想是不是可笑的,这些梦想不能实现,又是谁的过错呢……
[1]指前仰后合,打瞌睡。
[2]城市名,现在是莫斯科州的区中心,在奥卡河畔。
[3]尼古连卡的本名和父名。
[4]铅弹是具一定大小的金属小球,是滑膛猎枪弹药的组成部分。
[5]奥地利西部与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区,在阿尔卑斯山中。
[6]法语:圣热罗姆。
[7]法语:好人家的孩子。
[8]法语:家庭教师。
[9]法语:侍从。
[10]德语,意义同上句,不另译出。以下的句子同此。
[11]德语:帮工。
[12]德语:招募新兵。
[13]德语:签。
[14]德语:兵士。
[15]德语:啤酒杯。
[16]指一八○五年至一八○九年俄奥联军对拿破仑的战争。普鲁士并没有加入联盟,但卷入了军事行动中,让前去与奥军联合的俄国军队通过自己的国土。
[17]乌尔姆(德国西部城市),奥斯特利茨(现在捷克的斯拉夫科夫城),瓦格拉姆(维也纳附近村落),一八○五年至一八○九年在上述三地进行的战役中,奥军遭惨败。
[18]德语:掷弹兵。
[19]德语:可是那个法国兵扔掉武器,喊叫饶命。
[20]德国旧币名。
[21]德语:来回走着。
[22]法语: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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