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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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错,在马车里,沃洛佳坐在St.-Jérôme旁边,但是他穿的已经不是那身蓝色燕尾服,戴的已经不是那顶灰帽子,而是一套缀有浅蓝色绣花衣领的大学生制服,戴着三角帽,身边挎着一把短短的镀金宝剑。[67]
“噢,你[68]要是活着就好了!”外祖母看见沃洛佳穿着那身制服,叫了一声,就晕倒了。
沃洛佳容光焕发地跑进前厅,亲吻和拥抱我、柳博奇卡、米米和卡坚卡,这使卡坚卡羞得脸一直红到耳根。沃洛佳欢喜得忘了形。他穿上那身制服有多漂亮啊!那浅蓝衣领和他那刚刚长出来的黑色小胡子是多么相称呀!他的细长腰身有多么好看,举止是多么优雅!在那令人永远难忘的日子,大家都在外祖母房里用午饭,大家都笑逐颜开。上点心的时候,管家带着庄严而又愉快的神情,拿来一瓶用餐巾包着的香槟酒。自从妈妈死后,外祖母第一次喝香槟,在祝贺沃洛佳的时候,干了一满杯;她望着他,又高兴得哭起来。从此,沃洛佳就独自坐着自己的马车出门,招待自己的朋友到自己家里来,抽烟,参加舞会,我甚至亲眼看见,有一次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同他的朋友们喝了两瓶香槟酒,听见他们频频为什么神秘的女人干杯,争论谁该得到le
fond
de
la
bouteille[69]。然而,他经常在家吃午饭,饭后依旧坐在起居室里,老是神秘地同卡坚卡谈论着什么;我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但就我所能听到的,他们只是谈读过的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谈到嫉妒和爱情。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们能在这种谈话中得到什么乐趣,他们为什么那么神秘地微笑,那么热烈地争论。
总之,我发现,在卡坚卡和沃洛佳之间,除了儿时伴侣的友情之外,还存在着一种奇特的关系,这种关系使他们俩与我们疏远,使他们彼此秘密地联系起来。
二十一
卡坚卡和柳博奇卡
卡坚卡十六岁;她长大了。一个小姑娘在年龄转变时期所特有的体态不匀称、羞涩和笨拙的举止已经消失,而出现了像含苞欲放的花朵一样的和谐、娇艳和优雅。不过,她的模样并没有改变。还是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那笑盈盈的目光,还是几乎与前额形成一条直线的笔直的小鼻子和坚实的鼻孔,还是那含着愉快笑意的嘴唇,在光泽而红润的脸颊上还是那两个小酒窝,还是那双白皙的小手……不知道为什么,整洁的小姑娘这个名称对她仍然非常合适。她身上出现的新特点,只是她像大人一样梳着淡棕色的粗辫子和显然使她又羞又喜的青春的胸脯。
虽然柳博奇卡和她一齐成长和受教育,但是她在各方面都是个截然不同的小姑娘。
柳博奇卡身材不高,佝偻病的后果使她直到如今还是罗圈腿,腰身很难看。她全身只有眼睛好,这双眼睛真是美极了,又大,又黑,含着那样矜持而天真的、令人难以捉摸的愉快神情,使人不能不注意它们。柳博奇卡在各方面都纯朴自然;而卡坚卡却仿佛愿意模仿什么人似的。柳博奇卡总是直视着人,有时候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久久地盯在什么人身上,直到人家骂她没有礼貌才垂下眼皮;卡坚卡恰恰相反,眼睫毛垂着,眼睛眯缝着,硬说她是近视眼,虽然我很清楚,她的视力好极了。柳博奇卡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有人在客人们面前吻她的时候,她就绷着脸说,她忍受不了这种温情劲儿;而卡坚卡正相反,当着客人们的面,对米米总是显得特别温柔,喜欢搂着别的姑娘在大厅里踱来踱去。柳博奇卡非常爱笑,有时她一边大笑,一边挥动着胳膊满屋子乱跑;而卡坚卡恰好相反,刚要笑,就用手帕或者双手捂住嘴。柳博奇卡总是笔直地坐着,走路时垂着胳膊;而卡坚卡总是微微歪着头,走起路来抱着胳膊。柳博奇卡同成年男人谈话的时候总是高兴极了,说她一定要嫁个骠骑兵;卡坚卡却说,她觉得所有的男人都讨厌,她永远不嫁人,男人同她说话的时候,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好像害怕什么一样。柳博奇卡为了米米给她把紧身衣束得那么紧,使她“喘不过气来”,总生她的气,而且很爱吃;而卡坚卡相反地,常常把一个指头放在自己衣服的突出部分,让我们看衣服有多么肥大,而且她吃得特别少。柳博奇卡爱画头像,卡坚卡却只画花卉和蝴蝶。柳博奇卡弹奏菲尔德的协奏曲和贝多芬的一些奏鸣曲,弹得非常明晰;卡坚卡却弹变奏曲和华尔兹舞曲,拉长拍子,踏着节拍,不住地踩踏板,未开始弹曲子以前,先富有感情用琶音弹三组和弦……
但是卡坚卡,据我当时的看法,更像个大人,因此更合我的心意。
二十二
爸爸
自从沃洛佳进了大学,爸爸特别高兴,到外祖母那里去吃午饭的次数比往常更频繁了。不过,他高兴的原因,据我听尼古拉说,是他最近赌钱大赢。甚至还有这样的情形:晚上去俱乐部以前,他还到我们这里来,坐在钢琴旁边,让我们围着他,用他的软靴(他不喜欢后跟,他的靴子上从来没有后跟)打着拍子,唱茨冈人的歌曲。那时你该看看他的爱女柳博奇卡,他的崇拜者的那副可笑的狂喜神情。有时他走进教室,一本正经地听我回讲功课,但是从他想用来纠正我的一些话看来,我发现他不大清楚我所学习的东西。有时候,外祖母无缘无故骂起人来,生大家的气,他就偷偷眨眨眼睛,向我们做手势。事后他说:“哦,我们挨骂了,孩子们!”总之,他在我的心目中,逐渐从我童年的想象把他摆在的那个高不可攀的高处稍稍下降。我照旧怀着真诚的敬爱心情吻他那白皙的大手,但是我已经敢于估量他,评论他的行动,我不由自主地产生的这些念头,使我大为吃惊。我永远忘不了使我产生许多这类思想和使我的精神受到许多痛苦的一次事件。
有一回晚上很晚的时候,他穿着黑燕尾服和白背心走进客厅,打算带着正在自己房里换衣服的沃洛佳去参加舞会。外祖母在卧室里等着看看沃洛佳(她有个习惯,在沃洛佳每次去舞会之前,总要把他叫到跟前,祝福他,打量他,嘱咐他一番)。大厅里只点着一盏灯,米米和卡坚卡在踱来踱去,柳博奇卡坐在钢琴前边,练习妈妈喜爱的曲子,菲尔德的第二协奏曲。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像我姐姐和我母亲那样惊人的相似。这种相似不在于面貌,也不在于体态,而在于一些不可捉摸的东西:她的手,她走路的姿态,特别是她的声音和某些表情。当柳博奇卡发脾气说“缠着我一辈子”的时候(妈妈也有说“一辈子”的习惯),叫人听起来就像妈妈拉长声调说“一——辈——子”一样;但是,最罕见的相似是她弹钢琴的姿势和与此有关的一举一动:她同样地整理衣服,同样地用左手翻乐谱,当她很久弹不好难弹的段落时,也同样懊恼地用拳头敲打琴键,说:“啊,我的天!”她弹奏美妙动人的菲尔德的协奏曲时,那种同样难以捉摸的细腻而清晰的技巧,真堪称为jeu
perlé[70],那种魅力是最流行的钢琴家们的任何手法都不能使我们忘怀的。
爸爸迈着急促的小步走进屋来,走到柳博奇卡跟前,她一看见他,就停下不弹了。
“不,弹下去,柳芭,弹下去!”他说,让她坐下,“你知道,我多么爱听你……”
柳博奇卡继续弹下去,爸爸用手托着腮帮,面对着她坐了好久;随后,他迅速地耸了耸肩膀,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每次走到钢琴旁边都停下来,久久凝视着柳博奇卡。从他的举动和走路的姿态上,我看出他心里很激动。在大厅里走了几趟之后,他在柳博奇卡的椅子背后停下,吻吻她那乌黑的头发,随后迅速地转过身去,又继续踱步。柳博奇卡弹完那支曲子,走到他面前,问道:“好吗?”他默默地抱住她的头,怀着我在他身上从未看到过的柔情吻她的前额和眼睛。
“啊,我的天啊!你哭了!”柳博奇卡突然说,松开他的表链,她那双含着惊异神情的大眼睛紧盯着他的脸,“原谅我,亲爱的爸爸,我完全忘了这是妈妈的曲子。”
“不,好孩子,常常弹吧!”他用激动得颤抖的声音说,“但愿你知道,和你一同哭一场我觉得多好过……”
他又吻了吻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耸耸肩膀,走出穿过走廊通到沃洛佳房间的那扇门。
“弗拉基米尔,快准备好了吗?”他叫了一声,停在走廊中间。正在这时,使女玛莎在他身边走过,一看见主人,她就低下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他把她拦住。
“你越来越漂亮啦!”他说着,朝她俯下身子。
玛莎脸红了,头垂得更低。
“请让我……”她小声说。
“弗拉基米尔,喂,快好了吗?”爸爸又说了一遍,当玛莎走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就耸耸肩膀,咳嗽了一声……
我爱父亲,但是人的理智是不受感情支配的,人的理智中常常包含着伤害感情、不为感情所理解、对感情十分残酷的思想。虽然我极力想摆脱这种思想,但是它们却袭上我的心头……
二十三
外祖母
外祖母一天天衰弱下去;她叫人的铃声、加莎的抱怨声和房门的噼啪声,更频繁地从她的房间里传出来,她接见我们已经不是在起居室里的高背安乐椅上;而是在卧室里堆放着镶花边的枕头的高床上。向她问安的时候,我发现她手上有一个浅黄的很光泽的肿瘤,房间里充满了五年前我在妈妈房间里闻到的难闻的气味。医生一天来看她三次,而且已经会诊了几次。但是她的脾气,她对待家里所有的人,特别是对待爸爸那种高傲而讲究礼节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她讲起话来依旧拉长声调,扬起眉毛,说:“我亲爱的。”
已经有好几天不让我们去见她了,有一天早晨上课的时候,St.-Jérôme提议我跟柳博奇卡和卡坚卡去兜风。尽管上雪橇的时候,我发现外祖母房间窗前的街上铺着干草,我们的大门口站着几个穿蓝袄的人,但是我却一点也没能理解,为什么在这样不适当的时刻打发我们出去游逛。这一天,整个出游的时候,我和柳博奇卡不知为什么兴致特别高,每一桩平常的事情,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使我们放声大笑起来。
一个小贩捧着托盘快步跑过马路,我们见了就笑起来。一个衣衫褴褛的雪橇车夫挥动缰绳的一端,纵马追赶我们的雪橇,我们见了哈哈大笑起来。菲利普的鞭子挂住了雪橇的滑木;他回过头来说:“哎呀!”我们见了笑得要死。米米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说,只有蠢人才无缘无故地傻笑。于是柳博奇卡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她由于拼命忍住笑,把脸都憋红了。我们的视线相遇之后,便哈哈狂笑起来,笑得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们无法控制使我们透不过气来的一阵阵哄笑。我们刚刚平静下来一点,我就望望柳博奇卡,说一句在我们中间流行一时的、一向引人发笑的妙语,于是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快到家的时候,我刚张开嘴,要对柳博奇卡做一个妙不可言的鬼脸,就看到靠着我家一扇大门的一个黑棺材盖,使我大吃一惊,我的嘴就那样歪着僵住了。
“Votre
grand-mère
est
morte!”[71]St.-Jérôme说,脸色苍白地迎着我们走出来。
外祖母的尸体停放在家里的全部时间,我一直感到一种难过的怕死心情。就是说,死尸清楚地、令人不快地提醒我说,有朝一日,我也会死去。不知为什么,这种心情总夹杂着伤感。我并不惋惜外祖母,而且也未必有人真心惋惜她。虽然吊客盈门,但是对她的死谁也不感到惋惜,只有一个人是例外,她的极度悲伤使我惊讶得无法形容。这个人就是使女加莎。她藏到顶楼上,把自己锁在里面,不住地哭泣,咒骂自己,揪自己的头发,不愿听任何劝告,她说失掉了她所敬爱的女主人以后,只有死是她唯一的安慰。
我再重复一遍,感情上的矛盾乃是真实最可靠的标志。
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但是有关她的回忆和各种各样的议论仍然存在我们家里。这种种议论多半同她临死前立的遗嘱有关,至于遗嘱的内容,除了她的遗嘱执行人伊万·伊万内奇公爵而外,谁也不知道。我注意到外祖母的仆人们中间有些骚动,时常听到谁将归谁所有的猜测,我承认,我不由自主地、愉快地想到我们将要得到遗产了。
六个星期以后,一向是我们家传播新闻的尼古拉对我说,外祖母把她的全部财产都留给柳博奇卡,把她婚前的监护权委托给伊万·伊万内奇公爵,而不是爸爸。
二十四

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进大学了。我学习得很好。上课时我不但不怀着惧怕的心情等待教师到来,甚至还感到某种乐趣。
清楚明晰地回讲我学会的功课,我觉得很愉快。我准备入数学系,说老实话,我做出这个选择的唯一原因是,正弦、切线、微分、积分,以及诸如此类的名词,使我特别喜欢。
我的身材比沃洛佳矮得多,肩宽,肥胖,还像从前那么难看,我还像从前一样为此苦恼。我极力想显得与众不同。有一件事使我感到安慰:这就是,爸爸有一天谈到我,说我相貌聪明,我完全相信这一点。
St.-Jérôme很满意我,夸奖我,我不仅不再憎恨他,而当他有时说以我的才能和我的聪明,不做出一番事业是很可耻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很喜爱他了。
我早就不去观察使女室的情况了,因为我觉得躲在门后是可耻的,又加上确信玛莎爱瓦西里,老实说,这使我的心有些凉了。彻底医好我所害的倒霉的单相思病的是瓦西里的结婚,由于他的请求,我曾亲自为他的婚事求得爸爸的同意。
当新婚夫妇用托盘端着糖果,来向爸爸道谢,而玛莎戴着系蓝缎带的帽子,也为了什么来向我们大家道谢,吻我们每个人的肩头的时候,我只闻到她头发上的玫瑰发油的香味,丝毫也不激动。
总而言之,我开始慢慢地改正我少年时期的缺点,不过,主要的缺点却没有纠正,这就是爱好空想,这种爱好使我一生受害不浅。
二十五
沃洛佳的朋友们
虽然在沃洛佳的朋友圈子里我扮演了有伤我的自尊心的角色,但是当他有客人来的时候,我却喜欢坐在他的房间里,默默地观察那里发生的一切情景。最常来找沃洛佳的是副官杜布科夫和大学生涅赫柳多夫公爵。杜布科夫身材矮小,肌肉发达,黑头发,已经不是刚进入青年时期,腿短一点,但是长相不难看,而且总是高高兴兴的。他是一个才智不高的人,这种人正因为才智不高而特别可爱,他们不能从各方面观察事物,他们永远被现象所迷惑。这类人的判断常常是片面的和错误的,但总是坦率而吸引人的。甚至他们的狭隘的个人主义,不知为什么,也显得情有可原和可喜可爱。除此而外,杜布科夫对于沃洛佳和我有着双重的魅力,他那军人的仪表,尤其是他的年纪,不知为什么,年轻人总习惯把这一点同他们估价很高的体面(comme
il
faut)的概念混为一谈。不过,杜布科夫真是人们所谓的un
homme
comme
il
faut[72]。只有一点使我很不痛快,这就是在他面前,沃洛佳有时好像为了我的天真的举动,尤其是我年幼无知而感到羞愧。
涅赫柳多夫并不漂亮:灰色的小眼睛,低平的前额,四肢不匀称,都不够个美字。他身上唯一美的地方是他那魁伟得出奇的身材,娇嫩的脸色和漂亮的牙齿,但是由于那光辉照人的小眼睛和那时而严肃、时而稚气和若隐若现、变化多端的微笑,他的面孔获得了那样独特而精力充沛的特征,使人不能不瞩目。
他似乎非常怕羞,一点小事就使他脸红到耳根;但是他的羞涩跟我的不一样。他的脸羞得越红,他的神色就变得越果断。好像他为了自己的弱点而生自己的气一样。
虽然他好像同杜布科夫和沃洛佳很要好,但是很显然,他同他们的交往只是出于偶然。他们的爱好完全不同:沃洛佳和杜布科夫好像最怕谈论严肃的问题和令人感伤的东西;涅赫柳多夫恰好相反,是个极端热情的人,虽然遭到嘲笑,却常常谈到哲学问题和情感。沃洛佳和杜布科夫喜欢谈论自己的恋爱对象(他们时常一下子爱上几个女人,有时两个人又爱上了一个);涅赫柳多夫恰好相反,他们一暗示到他爱某一个红头发的姑娘,他就要大发脾气。
沃洛佳和杜布科夫时常拿自己的亲戚开一个善意的玩笑,而涅赫柳多夫恰恰相反,若是有人说一句不利于他热烈崇拜的姨母的话,就会发怒。沃洛佳和杜布科夫晚饭后时常坐着车到什么地方去游逛,不带涅赫柳多夫,并且管他叫作美人儿……
从第一次见面后,涅赫柳多夫公爵的谈吐和仪表都使我感到惊异。但是,尽管我发现他的性格与我有许多相似之处,或者,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初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心里产生了远非友好的感情。
我不喜欢他那灵活的眼神、坚决的声调、傲慢的态度,尤其是他那种完全漠视我的神情。在谈话中间,我特别爱和他唱反调;为了惩治他的自高自大,我想在辩论中驳倒他,向他表明,尽管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是很聪明的。
羞涩阻止了我。
二十六
讨论
下晚课后,我照平时的习惯到沃洛佳房间去的时候,他连腿带脚躺在沙发上,支着胳膊肘,在看一本法国小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阅读起来,这是一种最普通、最自然的动作,但是却使我脸红。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流露出问我来干什么的神情,而他赶紧把头低下去,这又表现出他不愿让我看出那眼神的含义。我当时连对最普通的举动也爱疑神疑鬼的脾气,是我这种年龄的特征。我走到桌边,也拿起一本书;但是还没有开始看,我就突然想起来,我们整整一天没见面,这样彼此什么都不谈,是有些滑稽的。
“你今天晚上在家吗?”
“不知道,做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看话不投机,便拿起书看起来。
说也奇怪,沃洛佳和我单独相处时,竟会好几个钟头相对无言,但是只要有第三者在场,哪怕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就足以使我们之间展开各种各样十分有趣的谈话。我们感到,我们彼此太了解了。过分了解或者过分不了解,同样妨碍彼此接近。
“沃洛佳在家吗?”前厅传来杜布科夫的声音。
“在家。”沃洛佳说着,把脚放下来,把书摆到桌上。
杜布科夫和涅赫柳多夫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了进来。
“喂,沃洛佳,看戏去吗?”
“不,我没有工夫。”沃洛佳红着脸回答说。
“喂,那怎么行!咱们去吧!”
“不过我没有票呀。”
“戏院门口,你要多少有多少。”
“等一等,我就来。”沃洛佳搪塞说,于是耸耸肩膀,走出屋去。
我知道,沃洛佳很想上杜布科夫邀他去的戏院;他拒绝,只是因为他没有钱,他出去是去找管家借五个卢布,等下次发钱时归还。
“您好,外交家!”杜布科夫说着,跟我握手。
沃洛佳的朋友们管我叫外交家,是因为有一次午饭后,在外祖母的房间里,不知怎地,她当着他们的面谈论起我们的前途,说沃洛佳要当军人,但是她希望我做个外交家,穿着黑礼服,梳着à-la
coq[73],她认为这是外交官必不可少的条件。
“沃洛佳到哪儿去啦?”涅赫柳多夫问我。
“我不知道。”我回答,一想到他们大概猜到沃洛佳出去的原因,脸就红了。
“大概他没有钱啦!对不对?噢!外交家!”他这样肯定地解释我的微笑,“我也没有钱,你有吗,杜布科夫?”
“我看看,”杜布科夫说着掏出钱包,用他那短手指头非常仔细地摸索里面的几个小钱,“这儿是五戈比,这儿是二十戈比,唉呀呀!”他说着做了个滑稽的手势。
这时,沃洛佳走进屋来。
“喂,去吗?”
“不去。”
“瞧你多有意思!”涅赫柳多夫说,“你为什么不说你没有钱呢?要是你愿意去,就拿我的票去!”
“那你怎么办呢?”
“他到他表姐的包厢里去。”杜布科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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