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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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打算从家里逃跑呢,还是要投水自尽,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沿着楼梯越跑越远,用两手捂住脸,免得看见任何人。
“你到哪儿去?”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问我,“我正要找你,亲爱的!”
我想从他身边跑过去,但是爸爸抓住我的胳膊,严厉地说:
“跟我来,亲爱的。你怎么敢动我书房里的公文包?”他说着,把我领进小起居室。“喂,你怎么一声不响啊?喂……”他补充一句说,揪住我的耳朵。
“我错了,”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哼,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反复地说,说一个字就揪一下我的耳朵,“你将来还要乱管闲事吗?还要吗?还要吗?”
虽然我感到耳朵痛极了,但我却没有哭,精神上反而产生了一种快感。爸爸一放松我的耳朵,我就抓住他的手,含着泪水,热烈地吻起他的手来。
“再打我一顿吧!”我眼泪汪汪地说,“再使劲些,再疼一些,我是个坏蛋,我是个可恶的人,我是个不幸的人!”
“你怎么啦?”他说着,轻轻地推开我。
“不,我决不去。”我说,抓住他的大礼服不放,“大家都憎恶我,我知道这一点,但是,看在上帝分上,你听我说说。保护我,要不就把我从家里赶出去。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生活,他千方百计地侮辱我,命令我跪在他面前,要用鞭子抽我。我不能这样做,我不是个小孩,我忍受不了这个。我会死掉,我会自杀。他告诉外祖母,说我是个坏蛋;她现在病倒了,她会为了我死去的!我……同……他……看在上帝分上,鞭打我吧……何苦……折……磨我。”
眼泪哽住我的呼吸。我坐到沙发上,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把头垂在他的膝盖上,痛哭得那么厉害,仿佛我当时就会死掉一样。
“你说的是什么,胖娃娃?”爸爸同情地问道,俯在我身上。
“他是我的暴君……我的迫害者……我会死掉的……谁也不爱我!”我好容易才说出来,说完就抽起风来。
爸爸把我抱起来,送到寝室去。我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我的床边点着一支蜡烛,房间里坐着我们的家庭医生、米米和柳博奇卡。从他们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在为我的健康担忧。但是,经过十二小时的睡眠以后,我觉得那么舒适,那么轻松,要不是我觉得打破他们确信我是病重的想法是一件杀风景的事,我就马上从床上跳起来了。
十七
仇恨
是的,这是真正的仇恨,并不是那种仅仅在小说里描写的而我并不相信的仇恨,并不是那种仿佛以损害别人为乐事的仇恨,而是这样一种仇恨:它促使你对本来值得你尊敬的人抱着无法克制的反感,使你觉得他的毛发、脖颈、步伐、声音、四肢和一举一动无一不令人讨厌,同时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把你吸引到他那里,迫使你怀着不安的心情注意观察他最细微的动作。这就是我对St.-Jérôme所怀的感情。
St.-Jérôme已经在我们家待了一年半。现在当我平心静气地评价这个人的时候,我发现他是个很好的法国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他并不愚蠢,相当有学问,并且忠心耿耿地为我们尽义务,但是他具有他的同胞们所共有的、同俄国人的性格截然相反的特点——轻浮的个人主义、爱好虚荣、蛮横无礼、愚昧地自以为是。这一切我非常不喜欢。不消说,外祖母曾对他说明过她对体罚的看法,因此他不敢打我们;但是,尽管如此,他却常常用树条威吓我们,特别是对我,把fouetter[60]这个字说得那么难听,近似变打,而且用那么一种声调,好像鞭打我是他的最大的乐事。
我一点也不怕处罚的痛楚,我从来没有尝过那种滋味,但是一想到St.-Jérôme可能打我,我就陷入极度的悲观和愤怒之中。
有一次,卡尔·伊万内奇发了火,亲手用戒尺或者吊袜带来惩治我们,但是回想起这件事来,我没有一点儿恼恨。即使在我所讲的那个时候(那时我十四岁),如果卡尔·伊万内奇打我一顿,我也会冷静地忍受他的殴打。我爱卡尔·伊万内奇。从我懂事起就记得他,一向把他看作家庭的一员;但是St.-Jérôme为人自高自大,扬扬自得,除了所有的大人们教导我的那种不是出自我本心的尊敬以外,我对他毫无好感。卡尔·伊万内奇是个可笑的老保育员,我从心眼里爱他;但是在我对社会地位的幼稚理解中,我依旧认为他比我低。
St.-Jérôme恰好相反,是个又有教养又漂亮的花花公子,他极力使自己和所有的人处在平等的地位。卡尔·伊万内奇总是心平气和地责骂和处罚我们;看得出来,他认为尽管必须这样做,但它毕竟是一项很不愉快的职责。St.-Jérôme恰好相反,他很喜欢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显然他处罚我们的时候,与其说是为了我们好,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开心。他自高自大得不得了。他那些辞藻华丽的法语,说话特别强调最后一个音节,加上accent
circonflex[61],使我说不出有多么反感。卡尔·伊万内奇生气的时候总是说:“骗人的把戏”“调皮的孩子”“发酒疯的苍蝇”。St.-Jérôme却管我们叫mauvais
sujet,vilain
garnement[62]等等伤害我的自尊心的称呼。
卡尔·伊万内奇让我们跪在墙角里,用这种姿势所引起的肉体痛苦来处罚我们;St.-Jérôme却挺起胸膛,威风凛凛地打着手势,用悲剧性的声调喊道:“A
genoux,mauvais
sujet!”[63]命令我脸朝他跪下,向他讨饶。这种惩罚在于侮辱人。
我没有受到责罚,甚至没有人向我提到我的事;但是我不能忘怀我这两天体验到的种种心情:绝望、羞耻、恐惧和仇恨。虽然从此以后,St.-Jérôme似乎对我置之不理,差不多完全不管我,我也不能养成对他淡然处之的习惯。每当我们的视线偶然相遇的时候,我就感到我的眼光表现出过分露骨的敌意,连忙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情;但是当我觉得他明白我是在伪装时,我就脸红了,整个转过身去。
总之,无论让我和他发生任何关系,我都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十八
使女室
我越来越觉得孤独,我的主要乐趣就是独自沉思和观察。关于我沉思的对象,我将在下一章里叙述。而我观察的主要场所则是使女室,那里发生了一桩我觉得非常有趣和动人的恋爱故事。这恋爱故事的女主角当然是玛莎。她爱瓦西里,瓦西里在她还没有进外祖母家的时候就认识她,当时就答应要娶她。以后,命运使他们在五年前分离,又使他们在我外祖母家重逢,但是尼古拉(玛莎的亲叔叔)却阻挠他们的爱情,他不愿意听说他侄女同瓦西里结婚,他说瓦西里这个人做事乱来,不受管束。
这道障碍使得以前对这件事相当冷淡、毫不在意的瓦西里突然爱上了玛莎,他的爱情达到了一个穿粉红衬衫、涂着发油、当裁缝的家奴所能达到的程度。
虽然他表达爱情的方式非常奇怪和荒唐(譬如,一遇到玛莎,他总千方百计地伤害她,不是捏她一把,就是打她一巴掌,要么就使劲搂住她,使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但是他的爱情是真挚的,这由下面的事实可以证明:当尼古拉断然拒绝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的时候,瓦西里就借酒浇愁,经常出入酒馆,乱吵乱闹,总而言之,他的举止非常恶劣,不止一次被关到拘留所,受到丢脸的惩罚。但是这些行动及其后果,在玛莎的心目中似乎是值得赞叹的,更加助长了她对他的爱情。当瓦西里被关押起来的时候,玛莎就一天到晚眼泪不干,哭哭啼啼,向加莎(她非常关心这一对不幸的情人的事情)抱怨自己命苦,并且不顾她叔父的打骂,偷偷跑到警察局去探望和安慰她的好友。
读者们,请不要鄙弃我给你们介绍的这些人。如果你们心中的爱和同情的弦没有变弱,那么,在使女室里就会有使它们产生共鸣的音响。不论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我都要到楼梯口去,从那里可以看到使女室里发生的一切情景。那儿有一只炉架,上面放着熨斗和一个鼻子破了的纸做的娃娃、一只水罐和一只脸盆;窗台上凌乱地放着一块黑蜡、一卷绸子、一根吃了一半的青黄瓜和一个糖果盒;还有一张大红桌子,桌上放着没有做完的活计,活计上面放着一块用印花布包着的砖头。她坐在桌旁,穿着我喜欢的那件粉红麻布衣服,包着一条特别惹我注目的蓝头巾。她在缝衣服,偶尔停下来用针搔搔头,或者剪剪烛花;我一边望着她一边想:“她长着这么明亮的蓝眼睛,粗大的褐色发辫和高高的胸脯,为什么不一生下来就是个小姐呢?她如果头上戴着粉红缎带的小帽,穿着大红绸衣(不像米米的那一身,而像我在特维尔林阴路看见人家穿的那样的),坐在客厅里,那该多么相称啊!那时,她就会在绣花架前刺绣,我从镜子里看她,凡是她希望的,我都照办;替她披斗篷,亲自替她端饭……”
这个瓦西里,他把肮脏的粉红衬衫的下摆露在裤子外边,衬衫上面套着瘦窄的大礼服,那副醉醺醺的面孔像什么样子!那个身形多么令人讨厌!他的一举一动,他每一弯腰,我都看出他无疑是受到了使人十分难堪的惩罚……
“怎么,瓦夏[64],又来了?”玛莎说,把针插在针垫上,瓦西里进来时,她没有抬起头来看他。
“你以为怎么样?难道他会做出好事!”瓦西里回答说,“他要做个决定就好了;要不然,全都因为他,我就白白地毁了。”
“您喝茶吗?”另一个使女娜焦莎说。
“谢谢您啦。那个强盗,你叔叔,他为什么恨我,为什么?因为我有像样儿的衣服,因为我有派头,因为我走路的姿势,总而言之……啊呀,天啊!”瓦西里挥着手结束说。
“应该听话,”玛莎说着把线头咬断,“但你总是……”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我听到外祖母房门的响动声和加莎的声音,她一边上楼一边抱怨。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什么,你怎么能叫她满意……该死的生活,囚犯的生活!但愿上帝饶恕我的罪过吧!”她摆着手,嘟囔说。
“向您致敬,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65]!”瓦西里说,迎着她站起来。
“滚你的吧!哪儿有工夫受你的礼呀!”她望着他,怒冲冲地回答,“你老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这是男人嫖姑娘的地方吗?……”
“我想问您身体可好。”瓦西里畏怯地说。
“我快死了,这就是我的健康状况!”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抬高嗓门,更加气愤地喊道。
瓦西里笑起来了。
“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说滚,你就滚!看看这个坏蛋,还想结婚呐,这个下流东西!喂,滚,快滚!”
于是阿加菲·米哈伊洛夫娜顿着脚,走进她自己的房间,用劲关上门,把窗玻璃都震响了。
好久还听见她在隔板后面连连咒骂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咒骂她自己的生活。她把自己的东西乱扔一气,揪她的爱猫的耳朵;最后,门开了一道缝,那只猫凄惨地叫着,被倒提尾巴扔了出来。
“看样子,我还是下次再来喝茶吧,”瓦西里小声说,“下次再见吧。”
“没有关系,”娜焦莎使了个眼色说,“我就去看看茶炊烧开了没有。”
“我要想个办法结束这种情况,”瓦西里接下去说,娜焦莎一离开,他就挨着玛莎坐下,“要不我就直接去见伯爵夫人,对她如此这般一说,要不……我就抛掉一切,跑到天涯海角,真的!”
“抛下我可怎么办……”
“我就是舍不得你,要不然我老……早就自由了,千真万确!”
“怎么,瓦夏,你为什么不把衬衫拿来让我洗?”玛莎停顿了一会儿说,“你看,都成了黑的!”她补充了一句,拉住他的衬衣领子。
这时楼下外祖母的铃声响了,于是加莎便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
“喂,你这个坏东西,你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她说,把一见她就连忙站起身来的瓦西里往门口推去,“你把这个姑娘弄到这种地步,还来缠着她,好像你高兴看见她的眼泪,无耻的东西!滚出去!别在这儿留下你的影子!你发现了他这个人有什么好处?”她接下去对玛莎说,“为了他,你叔父今天把你打得还不够吗?你老是死心眼儿:‘除了瓦西里·格鲁斯科夫,我谁都不嫁。’真是傻瓜。”
“是的,我谁都不嫁,谁都不爱,哪怕你杀死我也要跟他!”玛莎说着,突然痛哭起来。
我望了玛莎好久,她躺在大箱子上,用头巾擦着眼泪;我费尽心思想改变自己对瓦西里的看法,想找出能使她迷恋他的原因。不过,虽然我真心同情她的悲哀,但我怎么也不理解,以她这样一个让人神魂颠倒的人儿(我认为玛莎是这样),为什么竟会爱上瓦西里。
“等我长大了,”我上楼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心里暗自思忖,“彼得罗夫斯科耶就属于我,瓦西里和玛莎就会是我的农奴。我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斗。玛莎拿着熨斗到厨房去。我说:‘把玛莎给我叫来。’她就来了,屋里没有一个人……突然瓦西里走进来,看见玛莎,就说:‘我完蛋了!’于是玛莎也哭起来;可是我说:‘瓦西里!我知道你爱她,她也爱你,这一千卢布是给你的,同她结婚吧,愿上帝赐福给你!’说罢,我自己就走进起居室去。”在掠过脑际的万千思绪和幻想中,除了没有留下痕迹的,还有一些留下了深深的感人至深的沟痕;因此,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思想的实质,但是常常感到脑海里有些美好的东西,感到思想的痕迹,极力想把它再现出来。比如玛莎认为只有同瓦西里结合才能得到幸福,我想为了她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感情——这样的念头在我心中就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十九
少年时代
我少年时代最爱好和经常思索的东西,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因为它们同我的年龄和地位非常不协调。但是,据我看来,一个人的地位和他的精神活动的不协调正是最可靠的真实的标志。
在我过着孤独的、内向的精神生活的一年间,一切有关人类使命、未来生活和灵魂不灭的抽象问题,已经呈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幼稚而贫乏的头脑,以其全部没有经验的热情,极力想要解决这些问题。这些问题的提出标明人类智慧已经达到最高阶段,但是它们却得不出答案来。
我觉得,人类智慧在各个人身上都是按着它千百年来发展的途径发展的,作为各种哲学理论基础的思想是智慧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但是,每个人在知道哲学理论的存在以前,就已经或多或少地清楚地理解它们了。
这些思想那么清晰、那么惊人地在我的头脑中出现,我甚至极力把它们应用到生活中去,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这种伟大而有益的真理的人。
有一次我忽然想到,幸福并不在于外在的原因,而是以我们对外界原因的态度为转移,一个吃苦耐劳惯了的人就不可能不幸。我为了使自己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就不顾剧烈的疼痛,伸直胳膊把《塔季谢夫词典》高举五分钟之久,或者到贮藏室去,用绳子使劲抽打自己的光脊背,疼得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又有一次我忽然记起,死神随时随刻都在等待我,我纳闷以前人们为什么不理解,一个人只有及时行乐,不考虑将来,才会得到幸福。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我有三四天抛开功课,只躺在床上以读小说为乐事,吃点我用最后的钱买来的蜜糖姜饼。
又有一次,我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笔画各种各样的花样,当时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思想:为什么对称看起来就顺眼?对称是什么呢?我自己回答说,这是天赋的感觉。这种感觉以什么为基础呢?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对称吗?恰恰相反,生活是这样的——于是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椭圆形。死后灵魂进入永恒;这就是永恒——我从椭圆的一边起画了一条线一直拉到黑板边上。那一边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线呢?实际上,永恒怎么能只在一边呢?我们在出生以前一定就是存在的,不过我们忘记了。
当时我觉得这种推理特别新奇而明确,我现在已经很难追溯它的来龙去脉。不过,它使我欢喜极了,我拿起一张纸,打算把它写出来;但是,由于千思万绪一齐涌上心头,我不得不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当我走到窗口,我注意观看一个车夫套上去运水的马,我把所有的思路都集中来解决这个问题:这匹马死后转世,它会变成什么牲口,或者变成什么人?这时,沃洛佳从房里穿过去,看见我在想心事,就笑了笑。他的微笑足以使我了解我所想的一切都是十分荒唐的胡思乱想。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桩事情是值得纪念的,我所以叙述它,只是为了使读者了解我当时的思考是怎样的。
但是,在所有的哲学流派中,再也没有比怀疑主义更使我神往的了,有一个时期,怀疑主义使我濒于疯狂的境地。我曾经想象:在整个宇宙中,除了我而外,什么人和什么东西都不存在,物体并非物体,只是当我加以注意时才出现的形象,我一不想它们,这些形象马上就消失了。总而言之,我的思想同谢林[66]不谋而合:物体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我同物体的关系。在这种固定观念的支配下,我曾经达到非常疯狂的地步,有时飞快地转过头去,朝对面张望,希望出其不意地、在我不曾存在的地方找到空虚(néant)。
人类的智慧是精神活动的可怜的、微不足道的动力!
我的贫乏的智慧看不透无法洞察的东西,然而在这种力所不及的精神活动中,我接二连三地丧失了那种为了我一生幸福我永远也不敢触动的信念。
在这一切繁重的精神活动中,除了削弱我的坚强意志随机应变的智能和经常进行破坏新鲜感觉以及明确理性的精神分析的习惯而外,我毫无收获。
由于人类在一定时间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并把它转移入记忆之中,这就形成了抽象的概念。我对抽象思维的爱好在我的意识中畸形发展的程度,使我开始想到最普通的事物时,我常常陷入分析自己的思想而得不出任何结论的圈子,我不再考虑盘踞在我脑际的问题,而在思索我在想的究竟是什么。我自问: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说:我在想我所想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我想什么。这样思索下去,我脑子就糊涂了……
但是我的哲学发现却使我的虚荣心得到特别的满足:我时常想象自己是个为全人类幸福发现了新的真理的伟大人物,我怀着了解自己身价的高傲心情来看待其他的凡人;但是,说也奇怪,每逢我接触这些凡人,我对哪一个都感到忸怩不安,我对自己的估价越高,我就越是不但不能向别人表达自尊的意识,连不为自己最简单的言语行动感到惭愧,都觉得不习惯了。
二十
沃洛佳
真的,这段生活我越往下描写,就越感到痛苦难堪。在这一阶段的回忆中,我极少找到那样光辉而且经常地照亮我的人生开端的那种真正的温暖感情的时刻。我不禁希望快快地跨过少年时期这片沙漠,到达一个幸福的时期,那时又有温暖而高贵的友情的光辉照耀着少年时期的结束,并且为充满愉快和诗意的新阶段——青年时期奠定开端。
我不想再琐琐碎碎地追忆往事,在从我以上讲述的时期起一直到我同一个对我的性格和倾向有决定性良好影响的非凡人物接近为止的阶段,我只想走马观花地浏览一下其中最主要的事件。
沃洛佳日内就要进大学了,教师们已经单独给他上课。我怀着嫉妒和不由自主的尊敬心情倾听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很敏捷地写着,解析函数、正弦、坐标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是高不可攀的大智大慧的表现。有一个星期日,午饭后,所有的教师和两位教授都聚集在外祖母的房间里,当着爸爸和几位客人的面,举行了大学入学考试演习,在演习中,沃洛佳表现出非凡的博学多识,使外祖母高兴万分。他们也问了我一些课程中的问题,但是我答得很不好,教授们显然极力要在外祖母面前掩饰我的无知,这使我更加难堪了。然而,大家并不大注意我,因为我才十五岁,离考大学还有一年。沃洛佳只有吃午饭时才下楼,他整天,甚至整晚,都在楼上学习,这并非被迫,而是出于自愿。他特别自负,不愿意勉强及格,而要成绩优异。
第一场考试的日子到了。沃洛佳穿上缀着青铜纽扣的蓝色燕尾服,戴着金表,穿着漆皮靴。爸爸的轻便四轮马车驶到门前,尼古拉打开车帘,沃洛佳同St.-Jérôme上了车,往大学里去。姑娘们,特别是卡坚卡,喜笑颜开地望着窗外沃洛佳上车时匀称的身材。爸爸说:“上帝保佑吧,上帝保佑!”外祖母也勉勉强强走到窗口,眼中含着泪花,朝着沃洛佳画十字,嘴里念念有词,一直到马车拐过小巷的转角才罢。
沃洛佳回来了。大家都急不可耐地问他:“怎么样?好吗?多少分?”不过,从他那高兴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情况很好。沃洛佳得了五分。第二天,大家又怀着祝他成功的愿望和担心的心情把他送走,又怀着迫不及待和高兴的心情迎接他回来。这样过了九天。第十天举行最后一门最难的考试——神学。大家都站在窗口,更为焦急地等待着他。已经两点钟了,可是沃洛佳还没有回来。
“我的上帝啊!唉呀!!!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柳博奇卡叫道,脸紧贴在窗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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