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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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轻轻合上记分本,站了起来,仿佛没有注意到我那流露出绝望、恳求和责备的眼光,就向门口走去了。
“米哈伊尔·拉里奥内奇!”我说。
“不,”他回答说,他已经明白我想对他说什么了,“不能像这样学习。我不愿意白拿钱。”
教师穿上套鞋和驼绒大衣,非常小心地围上了围巾。在我遭到这件事以后,居然好像还能够关心别的事?在他是大笔一挥,而对我却是最大的不幸。
“课上完了吗?”St.-Jérôme走进屋来问。
“是的。”
“教师对你们满意吗?”
“是的。”沃洛佳说。
“您得了几分?”
“五分。”
“Nicolas[49]呢?”
我不作声。
“好像是四分。”沃洛佳说。
他明白,至少在今天必须拯救我。千万不要在今天有客人来的日子受处罚。
十二
小钥匙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下楼去向所有的客人问好,就被招呼去吃饭了。爸爸非常快活(他最近赢了钱),送给柳博奇卡一套贵重的银茶具,吃饭时忽然想起,他的厢房里还有为她的命名日准备好的一盒包装漂亮的糖果。
“何必派仆人呢?最好你去,考考[50],”他对我说,“钥匙放在我那大桌子上的贝壳盘里,你知道吧?……你取出来,用那把最大的钥匙打开右边第二个抽屉。在那儿你会找到一个盒子,糖果用纸包着,都拿到这儿来。”
“把雪茄烟也给您拿来吗?”我问,知道他在饭后总派人去取。
“拿来吧,不过千万不要动我的东西!”我往外走时,他在我身后说。
我在指定的地方找到钥匙,就要去开抽屉,但是这时我忽然想弄清这串钥匙中最小的一把究竟是开什么的。
在桌上各种各样的东西中间,有一只挂锁的绣花公文包立在桌栏杆旁边,我想试试这把小钥匙开它合不合适。我的尝试完全成功,公文包打开了,我发现里面有一大堆文件。好奇心一个劲儿地劝我了解一下文件的内容,我就顾不得倾听良心的声音,开始查看公文包里有些什么…………………………………………………………………………………………………………………………
我对所有的长辈,特别是对爸爸,怀着绝对敬慕的稚气的感情,这种感情非常强烈,因而我的智力自然就不能对我目睹的一切作出任何的结论来。我觉得,爸爸一定是生活在一个十分特殊的、美妙的、我所不能了解的、高不可攀的天地中,想要识破他的生活秘密,在我来说是一种亵渎神灵的行为。
因此,我几乎是无意中在爸爸的公文包里的发现,除了使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以外,并没有遗留下任何明确的概念。我觉得羞愧和不安。
在这种感情的支配下,我想尽快锁上公文包,但是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分明注定了要遭到各种各样的不幸。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以后,我把方向转错了。我以为已经锁上,就把钥匙往外一拔,啊呀,糟糕!我手里只剩钥匙柄了。我想把它同留在锁里的那一半接合起来,用什么魔法把那一半拉出来,但是徒劳无益;结果,我不得不抱着这样可怕的想法:我又犯了一次罪,爸爸当天回到书房就会发现这件事情。
米米的控告、一分和小钥匙!我真是倒霉透顶了。由于米米的控告,外祖母会惩罚我;由于我得了一分,St.-Jérôme会惩罚我;由于弄坏钥匙,爸爸会惩罚我……至迟今天晚上,这一切都要落到我的头上。
“我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唉,唉,唉!我干了些什么呀?!”我一边在书房里柔软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一边大声说着,“唉!”我自言自语地说,拿出糖果和雪茄烟,“在劫难逃啊……”我就跑到房里去。
我小时候无意中从尼古拉那里听来的这句宿命论的格言,每逢在我的生活中遇到困难的时刻,就对我产生一种有益的、宽慰一时的效能。我走进大厅时有几分激动和不自然,但是心情却愉快极了。
十三
见异思迁的姑娘
饭后开始petits
jeux[51],我积极地参加了。玩“猫捉老鼠”时,我很笨拙地撞上和我们一起游戏的、科尔纳科娃家的女家庭教师,无意中踩住她的衣服,把衣服给撕破了。我发现,所有的姑娘们,特别是索涅奇卡,看到女家庭教师脸色懊丧地到使女室去缝衣服,都开心得很,我决心再让她们乐一次。出于这种善意的企图,女家庭教师一回到屋里来,我就围着她奔跑,一直到我找到个适当的机会又踩着她的裙子,把它撕坏,才停止这种活动。索涅奇卡和公爵小姐们忍不住大笑起来,使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但是St.-Jérôme想必注意到我的鬼把戏,便向我走过来,皱紧眉头(这样子我最受不了),说我的快活显然不会有好结果,如果我不收敛一些,虽然是喜庆日子,他也会使我后悔的。
但是,我当时十分兴奋,就像一个人输的钱超过囊中所有时害怕算账,虽然没有翻本的希望,但是为了不容自己有时间清醒过来,继续孤注一掷。我放肆地笑了笑,就从他身边走开了。
玩完“猫捉老鼠”,有人提议玩我们似乎叫做Lange
Nase[52]的游戏。这个游戏的要点是:面对面摆上两排椅子,男女分成两组,由女的轮流挑选对象。
小公爵小姐每次都挑伊温家最小的孩子,卡坚卡不是挑沃洛佳,就是挑伊连卡,而索涅奇卡每次都挑谢廖扎,令我极其惊异的是:当谢廖扎一直走过去,坐在她对面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害羞。她发出悦耳的、银铃般的笑声,点点头,表示他猜对了。但是没有人挑选我。这很伤我的自尊心,我明白我是多余的人,是被遗忘的人,每次总得有人提到我说:“还剩下谁呀?”“噢,尼古连卡!好啦,你就要他吧。”因此,轮到我出来时,我不是一直走到我姐姐跟前,就是走到长得不好看的公爵小姐们中的一个跟前,不幸得很,每次都是这样。至于索涅奇卡,她仿佛心思都倾注在谢廖扎·伊温身上,她心目中根本没有我。我不知道,我凭什么在心里管她叫做见异思迁的姑娘,因为她从来没有答应过要挑选我而不挑选谢廖扎,但是我确信,她是在用最卑鄙的手段对待我。
玩完游戏以后,我发觉,那个见异思迁的姑娘(我看不起她,但是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同谢廖扎和卡坚卡一起到一个角落里去,秘密地嘀咕什么,我悄悄地走到钢琴后面,想要揭穿他们的秘密。我发现以下的情景:卡坚卡揪住一条麻纱手帕的两头做屏风,遮住谢廖扎和索涅奇卡的头。“不,你输了;现在还账吧!”谢廖扎说。索涅奇卡耷拉着胳膊,像个犯人一样站在他面前,红着脸说道:“不,我没有输,mademoiselle
Catherine[53],是不是?”“我爱说老实话,”卡坚卡回答,“打赌是你输了,ma
chère。”
卡坚卡刚说完这句话,谢廖扎就俯下身去,吻了吻索涅奇卡。他直接吻了吻她的红唇。索涅奇卡笑了,仿佛这无所谓,仿佛这很有趣似的。可怕呀!!!噢,狡猾的见异思迁的姑娘!
十四
一时糊涂
我突然感到瞧不起所有的女性,特别是瞧不起索涅奇卡;我开始对自己说,这些游戏并没有丝毫的乐趣,它们只适合小丫头们玩,我特别想捣捣乱,露一手,使举座皆惊。不久就有了一个机会。
St.-Jérôme同米米商议了一阵以后,就走出屋去;最初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随后在我们头顶上,往教室那边去了。我想,米米一定告诉他上课时她在什么地方看到我,而St.-Jérôme一定是去看分数本。我认为,当时St.-Jérôme在他的生活中,除了想处罚我,没有别的目的。我在什么书本上看到过,十二岁到十四岁的孩子们,就是在过渡到少年的时期,常常特别爱好杀人放火。回想我的少年时代,特别是我在那个不幸的日子里的心情,我十分清楚地理解到毫无目的、毫无伤害人的念头而犯下滔天大罪的可能性,原因只不过是出于好奇,由于无意识地要干一番事情。有些时候,一个人觉得前途渺茫,使他连想都不敢想,他完全停止自己的思想活动,极力使自己相信既不会有将来,也不曾有过去。当思维不事先考虑意志的各种决定,而肉体本能变成生活的唯一动力的这种时候,我明白,一个孩子由于没有经验,特别容易陷入这种心情,他会毫不犹豫、毫无畏惧地,含着好奇的微笑,在他热爱的父母兄弟睡觉的房子里放一把火。在这种一时神志不清、几乎是心不在焉的情况的影响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庄稼小伙子,当他的老父趴在条凳上睡熟的时候,他打量着摆在条凳旁的一把新磨过的斧头和利刃,突然抡起斧头,怀着愚蠢的好奇心看那被砍断的脖子怎样往条凳下流血。在同样神志不清的情况和本能的好奇心的驱使下,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想:“如果跳下去,结果会怎样呢?”或者把一支实弹的手枪对准脑门,想:“如果扳了扳机,结果会怎样呢?”或者望着人人都阿谀奉承的某某要人,想:“如果我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鼻子,说:‘喂,来吧,亲爱的!’结果会怎样呢?”等等,都会感到一定的乐趣。
就是在这样内心骚乱和欠思考的情况下,当St.-Jérôme走下楼来,对我说,我无权待在这里,由于我行为不好,学习不好,我必须立刻上楼的时候,我对他伸了伸舌头,说我不离开这里。
St.-Jérôme最初又惊又气,说不出话来。
“C’est
bien,”[54]他追赶着我说,“我已经几次讲过要处罚您,而您的外祖母总给您说情;但是现在我看出来,除了用树条而外,没有东西可以使您服从,今天您就好好地挨一顿鞭子吧。”
他说得那么响亮,使大家都听见了他的话。血液以罕有的强力涌上我的心头;我可以感到我的心跳动得多么厉害,脸色煞白,我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想必是那时我的神情非常可怕,因为St.-Jérôme躲避着我的眼光,很快走到我跟前,揪住我的胳膊;但是我一感到他的手碰到我就觉得那么不舒服,气得失去了理智,我甩掉他的手,使出孩子的全部力气打他。
“你怎么啦?”沃洛佳说着,朝我走过来,看到我的举动又惊又怕。
“别管我!”我眼泪汪汪地对他叫道,“你们谁都不爱我,都不明白我有多么不幸!你们都是讨厌的,可恶的!”我怀着狂怒对全屋子的人补充了一句。
但是这时St.-Jérôme带着苍白而坚决的脸色,又走到我面前,我还没有来得及自卫,他就用很猛烈的动作像钳子一样抓住我的两只胳膊,把我拖走了。我激动得头昏眼花;我只记得,我用头和膝盖拼命地又踢又打,直到精疲力竭为止;我记得我的鼻子在什么人的大腿上撞了好几次,我咬住什么人的礼服,我听到四面八方都有人的脚步声,闻到灰尘和St.-Jérôme用的violette[55]的味道。
五分钟以后,贮藏室的门砰的一声,我被关在里面了。
“瓦西里!”他用讨厌的、扬扬得意的声音说,“拿树条来……”
十五
幻想
难道当时我能想象,遭遇到那一切不幸以后,我还会活下去,而且有朝一日会平心静气地回想它们吗?……
追忆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想象不出会落个什么结局;但是我模糊地预感到,我算是无可挽救地完蛋了。
起初楼下和我的四周笼罩着一片寂静,至少说,由于我内心过分激动,使我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逐渐能分辨出各种声音来了。瓦西里走上楼来,往窗台上扔了一件什么东西,像是一把笤帚,他打着呵欠,躺在大木柜上。楼下传来奥古斯特·安东内奇的声音(他一定是在议论我),随后是孩子们的谈笑声、奔跑声,几分钟以后,家里一切如常,仿佛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关心我坐在漆黑的贮藏室里。
我没有哭,但是心口压着像石头那样沉重的东西。各种思绪和幻影,越来越快地从我的混乱的头脑中掠过;但是,关于我所遭受的不幸的回忆,不住地打断它们的离奇古怪的锁链,我又陷入没有出路的绝境:不知我的命运如何,又是绝望,又是恐惧。
有时我想,大家都不喜欢我,甚至憎恨我,一定有些不明究竟的道理(当时我确信,所有的人,从外祖母起,一直到车夫菲利普,都憎恨我,对我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我一定不是我父母的儿子,不是沃洛佳的弟弟,而是一个不幸的孤儿,出于善心收养的弃婴,我自言自语地说;这种荒唐想法不仅使我得到一些悲惨的安慰,甚至完全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我很高兴地想到:我所以不幸,不是因为我犯了错误,而是我生来就命该如此,我的命运同不幸的卡尔·伊万内奇的很相似。
“我自己已经识破了这个秘密,何必还把它隐瞒着呢?”我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我就到爸爸跟前,对他说:‘爸爸,用不着隐瞒我的身世的秘密了;我已经知道了。’他一定说:‘没有办法,我的孩子,这事迟早你总会知道的,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是我收养了你,如果你不辜负我的爱,我永远不会遗弃你。’于是我对他说:‘爸爸!虽然我没有权利这样称呼你,但是现在我最后再叫你一声,我一向爱你,将来也会爱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是我的恩人,但是我再也不能在你家里待下去了。这里谁都不爱我,St.-Jérômc发誓要毁掉我。不是他走,就是我走,因为我管束不住自己,我恨他恨到极点,因而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会杀死他。’是的,我就这么说:‘爸爸,我会杀死他。’”于是爸爸就开始恳求我,但是我只摆摆手,对他说:“不,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们不能一同生活,放我走吧。”于是我拥抱他,对他说(不知为什么说的是法语):“Oh
mon
père,oh
mon
bienfaiteur,donne
moi
pour
la
dernière
fois
ta
bénédiction
et
que
la
volonté
de
dieu
soit
faite!”[56]我坐在漆黑的贮藏室里的大箱子上,想到这里就大哭起来。但是我猛然回想起等待着我的可耻的处罚,现实便露出它的真面目,幻想转瞬间都消逝了。
有时我想象自己已经自由了,不是在我们家里。我加入了骠骑兵团,前去打仗。敌人从四面八方向我冲来,我挥舞着佩刀,杀死一个,又挥一下,又杀死一个,接着又是一个。最后,由于受伤和疲劳,我没有一点力气,就倒在地上,喊道:“胜利啦!”将军走到我跟前,问道:“我们的救星,他在哪儿?”人们指着我,他就扑过来拥抱我,含着欢喜的眼泪喊道:“胜利啦!”我逐渐恢复健康,胳膊上绑着黑色吊腕带,在特维尔林阴路上散步。我当了将军!那时皇帝遇见我,问道:“那个负了伤的年轻人是谁?”人们对他说,这就是那位著名的英雄尼古拉。皇帝走到我跟前,说:“谢谢你。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照办。”我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倚着佩刀,说:“我很高兴,伟大的皇帝,能够为祖国流血,我愿意为祖国牺牲;但是,如果承您的恩宠,许我要求什么,我只要求一件事,允许我消灭我的仇人,那个外国鬼子St.-Jérôme。我渴望消灭我的仇人St.-Jérôme。”我威风凛凛地站在St.-Jérôme面前,对他说:“你造成我的不幸,à
genoux[57]!”但是我猛然想起,真的St.-Jérôme随时会拿着树条进来,于是我就觉得自己不是拯救祖国的将军,而是一个最可怜、最悲惨的人了。
有时我想到上帝,我大胆地询问他,他为什么惩罚我?“我觉得早晚并没有忘记祷告;那么,我为什么要受苦呢?”可以肯定地说,在少年时期使我不安的对宗教的怀疑,现在我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我怀疑,并不是因为我遭到不幸,因而产生抱怨和不信神的心情,而是因为在我完全神经错乱和整日孤寂的这个时候,天道不公的思想涌上了我的心头,像一颗不好的种子雨后落在松软的土地上,迅速生根发芽一样。有时我想象我一定会死掉,我便生动地想象着当St.-Jérôme在贮藏室找到的不是我,而是一具死尸时,他所表现的惊异神情。我回想起纳塔利娅·萨维什娜讲的故事,说死人的阴魂不散,四十天不离开自己的家,我想象自己死后,就变成隐身人,在外祖母家所有的房间里游荡,偷听柳博奇卡真心真意的哭泣、外祖母的叹息、爸爸同奥古斯特·安东内奇的谈话。“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爸爸会眼中含着泪水说。“是的,”St.-Jérôme说,“不过淘气极了!”“您应当尊重死者!”爸爸就会说,“是您把他置于死地;您把他吓坏了,他忍受不了您给他准备下的那份侮辱……滚吧,恶棍!”
于是St.-Jérôme就跪倒在地,哭着求饶。四十天以后,我的灵魂就飞到天堂去;在那儿我会看到一样美妙得惊人的、洁白透明的、长长的东西,感到那就是我母亲。那个白白的东西一直围绕着我,爱抚我;但是我觉得心神不定,好像辨认不出她来。“如果真的是你,”我说,“那就把身形显得更好一些,好让我能拥抱你!”于是她的声音回答我说:“我们这儿全都这样,我无法更好地拥抱你。难道这样你不高兴吗?”“不,我非常高兴,但是你不能给我搔痒,我也不能吻你的手……”“不必这样,在这儿,这样就好极了。”她说,于是我觉得真的美好极了,我同她一起越飞越高。这当儿我仿佛醒过来,又发现自己坐在漆黑的贮藏室里的大箱子上,泪流满面,毫无意义地重复一句话:“我们越飞越高。”我费了好半天的气力来弄清自己的处境;但是现在,我的心目中呈现出一幅阴惨透顶、难以测知的远景。我极力想再唤回那些被现实的意识打断了的、慰藉人心的快乐梦想,但是使我惊异的是,我刚一进入先前那些幻想的境界,就看出它们不可能接续下去,而最使人惊奇的是,它们已经不能使我得到丝毫的乐趣了。
十六
总有熬出头的日子
我在贮藏室里过了夜,谁也不来看我;到了第二天,就是说星期天,他们才把我转移到教室旁边的小屋里,又上了锁。我开始希望我的惩罚只限于监禁。在甜蜜的、令人身心舒畅的睡眠,在结着霜花的窗上嬉戏的灿烂的阳光和大街上日常的喧闹声的影响下,我的思想开始平静下来。但是孤独依然令人十分难受;我想活动,把郁结在心里的一切向什么人倾诉,但是我周围没有一个活人。这里比贮藏室更加令人不痛快,因为,尽管我觉得非常讨厌,但是我不能不听着St.-Jérôme一面在自己房里走动,一面十分平静地吹着愉快的歌曲。我完全相信,他根本不想吹口哨,只不过是吹来折磨我罢了。
两点钟的时候,St.-Jérôme和沃洛佳下楼去,尼古拉给我端来午饭,当我和他谈起我的所作所为和会有什么结局时,他说道:
“唉,少爷!不要发愁,总有熬出头的日子。”
虽然这句格言以后不止一次地鼓舞我那不屈不挠的精神,使我得到一些安慰,然而使我苦苦沉思的却正是这个情况:给我送来的不是一块面包和水,而是全份午餐,甚至还有甜点心。如果他们没有给我送来甜点心,那就表示他们用禁闭来惩罚我,但是现在看起来,我还没有受到惩罚,仅仅作为危险人物同其他人隔离开,将来还是要惩罚的。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解决的时候,一把钥匙在我的监牢的锁眼里转动了,St.-Jérôme脸上带着严厉的、公事公办的神气走进屋来。
“到您外祖母那儿去!”他望也不望我,说。
我想把短外衣袖子上蹭的白粉掸掉再走出屋去,但是St.-Jérôme说这根本不必要,仿佛我处在那么可怜的精神状态中,用不着为自己的外表操心。
当St.-Jérôme拉着我的手穿过大厅的时候,卡坚卡、柳博奇卡和沃洛佳都用那样的神情望着我,就像我们平时在星期一观看从我们窗前押解过去的罪犯一样;当我走到外祖母的安乐椅跟前,打算吻她的手时,她扭过身去,把手藏在斗篷里。
“是的,我亲爱的,”沉默了很长时间以后,她说;沉默的时候她用非常严厉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我,叫我真不知道望着哪儿,把手放到什么地方才好,“我可以说,您很重视我的爱,是我真正的安慰。St.-Jérôme先生是经我的请求,”她拉长每一个字的声调,接着说,“来教育您的,而现在他不愿意再在我家里待下去了。为什么?就是因为您,我亲爱的。我希望您会感激,”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她的声调表明她事先已经打好腹稿,“为了他的关怀和操劳,我希望您能重视他的功劳;可是你,一个毛孩子,一个小娃娃,居然敢动手打他。好啊!好极了!我也开始认为,您不能理解高尚的待遇,对您非得用别的不体面的手段不可了……立刻去请求他饶恕,”她指着St.-Jévôme,用严厉的命令口吻补充说,“你听见了吗?”
我向外祖母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St.-Jérôme的大礼服之后,就扭过身去,一动也不动,又感到心揪了起来。
“怎么?难道您没有听见我对您讲的话吗?”
我浑身颤抖,但是动也不动。
“考考!”外祖母说,想必看出来我内心的痛苦。“考考,”她说,用的已经不是命令的口吻,而是柔和的声调了,“你就这样吗?”
“外祖母!无论如何我也不求他饶恕……”我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我感到,如果我再说一个字,我就要控制不住窒息着我的眼泪了。
“我命令你,我请求你,你为什么不呢?”
“我……我……我……不愿意……我不能够!”我说,郁积在我胸口的、被压抑的呜咽,突然冲破障碍,像洪水一样泛滥起来。
“C’est
ainsi
que
vous
obéissez
à
votre
second
mère,c’est
ainsi
que
vous
reconnaissez
ses
bontés!”[58]St.-Jérôme用悲痛的腔调说,“à
genoux!”
“噢,我的天啊,但愿她能看见这个情景!”外祖母说着,背过身去,擦掉眼中涌出的泪水,“要是她能看见……就好了。不,她受不了这种痛苦,一定受不了。”
于是外祖母越哭越伤心。我也哭了,但是并不是想讨饶。
“Tranquillisez-vous
au
nom
du
ciel,madame
la
comtesse!”[59]St.-Jérôme说。
但是外祖母已经不听他的话;她用双手捂住脸,她的呜咽很快就变成哽咽和歇斯底里。米米和加莎神色惊慌地奔进屋来,出现了酒精的气味,整个家里突然充满了奔跑和耳语声。
“看看您干的好事吧!”St.-Jérôme说着,一边把我带到楼上去。
“我的老天爷,我闯了大祸了!我犯了多大的罪呀!”
St.-Jérôme吩咐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就下楼去了。他刚走后,我就糊里糊涂地顺着通到外面的大楼梯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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