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少年·青年(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3/28

由于卡尔·伊万内奇用同样的程序,同样的说法和一成不变的语调,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过自己的身世,我希望尽量一字不漏地把它转述出来。当然,语音上的错误我就不照录了,这一点读者由他的第一句话可以略见一斑。这究竟是他的真实经历呢,还是他在我们家中过着孤独生活时所产生的幻想,而由于反复讲述,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呢?抑或他只是用虚构的事实来点缀自己生平的实况呢?这些我至今无从判断。在一方面,当他述说自己的身世时,他的感情是那么充沛,前后是那么连贯(这是真实的重要表征),令人不能不相信它;而在另一方面,他的经历中过多地充满了美妙的诗意,就是这些美妙之处引起人的怀疑。
“在我的血管中流着封·佐默布拉特伯爵家的高贵血液!In
meinen
Adern
fliesst
das
edle
Blut
des
Grafen
von
Sommerblat!我的母亲结婚后六个星期就生下了我。我母亲的丈夫(我管他叫爸爸),是佐默布拉特家的佃户。他忘不了我母亲的耻辱,因此不喜欢我。我有个弟弟约翰,和两个妹妹;但是我在自己家中是个外人!Ich
war
ein
Fremder
in
meiner
eigenen
Familie!约翰做了蠢事,爸爸就说:‘有了卡尔这个孩子,我一刻也不得安宁!’于是把我责骂、处罚一顿。我的两个妹妹吵嘴,爸爸就说:‘卡尔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于是又把我责骂、处罚一顿。只有我的好妈妈疼爱我,抚慰我。她常常对我说:‘卡尔,到我的房间里来!’于是她偷偷地吻我。‘可怜的、可怜的卡尔!’她说,‘没有人爱你,但是我不愿意拿你去换任何人。你妈妈要求你一件事,’她对我说,‘要好好学习,永远做一个诚实的人,上帝不会抛弃你的!’‘Trachte
nur
ein
ehrlicher
Deutscher
zu
werden-sagte
sie-und
der
liebe
Gott
wird
dich
nicht
verlassen!’于是我就努力这样做。我十四岁能够去领圣餐时,妈妈就对我爸爸说:‘卡尔现在是个大孩子了,古斯塔夫,我们拿他怎么办呢?’爸爸说:‘我不知道!’于是妈妈说:‘我们把他送到城里舒尔茨先生那里,让他将来做个鞋匠吧!’于是爸爸说:‘好!’und
mein
Vater
sagte‘gut’。我在城里鞋匠师傅那儿待了六年零七个月,主人很喜欢我。他说:‘卡尔是个好工人,不久他就会成为我的Geselle[11]。’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七九六年实行Conscription[12],凡是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能服兵役的人都要到城里集合。
“爸爸和约翰弟弟到城里来,于是我们一齐去抽Loos[13],看看谁当Soldat[14],谁不当Soldat。约翰抽到一个不好的号码,他得去当Soldat,而我抽到一个好号码,我不用当Soldat。于是爸爸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但是我得同他分离!Ich
hatte
einen
einzigen
Sohn
und
von
diesem
muss
ich
mich
trennen!’
“我拉住他的手说:‘您为什么这么说,爸爸?跟我来,我有几句话对您讲。’爸爸来了。爸爸来了之后,我们就坐在酒馆的一张小桌旁。‘给我们拿两个Bierkrug[15]!’我说,于是给拿来了。我们一人喝了一杯,约翰弟弟也喝了。
“‘爸爸!’我说,‘您不要说您只有一个儿子,而您得同他分离。听见这话,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约翰弟弟不用服兵役,我去当Soldat!……这儿谁也不需要卡尔,卡尔去当Soldat。’
“‘你是个老实人,卡尔·伊万内奇!’爸爸对我说,吻了吻我。‘Du
bist
ein
braver
Bursche!’sagte
mir
mein
Vater
und
küsste
mich!
“于是我就当了Soldat!”

续前
“那是一段可怕的时光,尼古连卡。”卡尔·伊万内奇接着说,“那时出了个拿破仑。他要征服德国[16],于是我们保卫我们的祖国,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und
wir
verteidigten
unser
Vaterland
bis
auf
den
letzten
Tropfen
Blut!
“我到过乌尔姆,我到过奥斯特利茨,我到过瓦格拉姆![17]ich
war
bei
Wagram!”
“难道您也打过仗?”我惊异地望着他问,“难道您也杀过人?”
关于这一点,卡尔·伊万内奇马上使我放心了。
“有一次一个法国Grenadir[18]掉了队,倒在大路上。我端着枪跑上去,想要刺死他,aber
der
Franzose
warf
sein
Gewehr
und
rief
pardon,[19]于是我把他放了。
“在瓦格拉姆附近,拿破仑把我们赶到一个岛上,把我们包围住,完全没有生路。我们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站在没膝深的水里。拿破仑那个恶棍既不俘虏我们,也不放我们!und
der
Bösewicht
Napoleon
wollte
uns
nicht
gefangen
nehmen
und
auch
nicht
freilassen!
“第四天,谢天谢地,他们把我俘虏了,带到一个堡垒里去。我穿着蓝裤子,一件上等呢料军服,还有十五个泰勒[20]和一块银表,这是我爸爸给我的。一个法国Soldat把这全抢走了。幸亏我有三块金币,我妈妈给我缝在紧身衣里。他们谁也没有搜出来!
“我不愿意在那个堡垒里久留,决定逃走。有一次,在一个大节日,我对看守我们的中士说:‘中士先生,今天是个大节日,我想庆祝一番。请拿两瓶马德拉葡萄酒来,我们一起来把它喝光。’中士说:‘好!’当那个中士拿来葡萄酒的时候,我们就各饮了一杯,我拉住他的手说:‘中士先生,您也许有父母吧……’他说:‘有,毛厄尔先生……’我说:‘我的父母八年没有看见我了,他们不知道我是活着,还是我的骨头早已埋在湿土里了。唉,中士先生!我的紧身衣里有两块金币,您拿去,放了我吧。您行行好吧,我母亲一生一世都会向全能的上帝为您祈祷。’
“那个中士干了一杯马德拉葡萄酒,说:‘毛厄尔先生,我很喜欢您,也很可怜您,但是您是个俘虏,而我是一个Soldat!’我握住他的手说:‘中士先生!’Ich
drückte
ihm
die
Hand
und
sagte:‘Herr
Sergeant!’
“于是那个中士说:‘您是个可怜的人儿,我不要您的钱,但是我会帮助您。我去就寝的时候,您买一桶白酒给士兵们喝,他们就会睡着了。我不监视您。’
“他是个善良的人。我买了一桶白酒,当Soldat喝醉的时候,我就穿上靴子和旧大衣,悄悄地溜出门去。我走上围墙,想要跳下去,但是底下有水,我不愿意弄坏我的最后一套衣服,因此便向大门口走去。
“一个端着枪的哨兵auf
und
ab[21],瞧着我。‘Qui
vive?’[22]
sagte
er
auf
einmal,[23]我不作声。‘Qui
vive?’sagte
er
zum
zweiten
Mal,[24]我还是不作声。‘Qui
vive?’sagte
er
zum
dritten
Mal,[25]于是我就跑起来。我跳进水里,爬到对岸,就逃走了。Ich
sprang
in’s
Wasser,kletterte
auf
die
andere
Seite
und
machte
mich
aus
dem
Stanbe.
“我顺着大路跑了一夜,天亮时,我怕被人认出来,就藏在高高的裸麦棵里。我在那儿跪下,合着掌,感谢天父救了我,怀着平静的心情就入睡了。Ich
dankte
dem
allmächtigen
Gott
für
Seine
Barmherzigkeit
und
mit
beruhigtem
Gefühl
schlief
ich
ein.
“傍晚我醒来,再往前走。突然有一辆套着两匹黑马的德国大篷车赶上了我。车里坐着一个衣着考究的人;他抽着烟斗,望着我。我放慢脚步,好让车过去,但是我走得慢,车也走得慢,那人打量着我;我走快些,车也走得快了,那人还是打量着我。我坐在路边,那人就勒住马,打量我。‘年轻人,’他说,‘天色这么晚了,您到哪儿去呀?’我说:‘我去法兰克福[26]。’‘坐我的车吧,有空地方,我送您去……您怎么什么都不带?您的胡子怎么不剃,您的身上怎么净是泥?’我坐在他身边时,他问我。我说:‘我是个穷人,想在什么地方的工厂里找个工作,我的衣服脏,是因为我在路上摔倒了。’他说:‘您讲的不是实话,年轻人,路上现在是干的。’
“于是我不作声了。
“‘告诉我全部实情,’那个好心人对我说,‘您是干什么的,您从哪儿来?我喜欢您的长相,如果您是个诚实的人,我就帮您的忙。’
“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他说:‘好的,年轻人,那就到我的制绳厂来吧。我给您工作、衣服、工钱,您可以住在我那儿。’
“于是我说:‘好的。’
“我们坐车到了制绳厂,那个好心人对他妻子说:‘这个青年曾经为祖国打过仗,是从敌人的俘虏营中逃出来的。他无家可归,无衣无食。今后他就住在咱们家里,你给他件干净衣服,给他点东西吃。’
“我在制绳厂待了一年半,我的主人非常喜欢我,舍不得放我走。我也很心满意足。我那时是个美男子,年纪轻,大个子,蓝眼睛,罗马式的鼻子……因此露……夫人(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我主人的妻子,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她爱上了我。
“她看见我时,就说:‘毛厄尔先生,您母亲怎么称呼您?’我说:‘Karlchen[27].’
“于是她说:‘Karlchen,坐到我身边来!’
“我坐到她身边,她说:‘Karlchen!吻吻我!’
“我吻吻他[28],他就说:‘Karlchen!我那么爱您,我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他浑身战栗起来。”
说到这儿,卡尔·伊万内奇停顿了好久,他那和善的蓝眼睛转动着,微微地摇着头,开始微笑起来,像人们回忆起愉快的往事时那样微笑着。
“是的,”他又开口说,在椅子上转动了一下,掩上自己的棉袍,“我这一生饱经沧桑,有甜有苦。瞧,这是我的见证人,”他指着挂在他床头的一幅绣在十字布上的救世主像,说,“谁也不能说卡尔·伊万内奇不是个诚实的人!我不愿意用忘恩负义的卑鄙行为来报答露先生给予我的恩惠,于是我决定从他家逃走。晚间,大家都去睡觉的时候,我给主人写了封信,放在屋里的桌上。我拿了我的衣服和三个泰勒,悄悄地出走了。谁也没有看到我,我就沿着大路走了。”

续前
“我有九年没有见到妈妈了,不知道她是活着呢,还是骨头已经埋在湿土里了。我回到祖国,到了城里的时候,我打听给佐默布拉特伯爵做过佃户的古斯塔夫·毛厄尔住在哪儿?人家告诉我说:‘佐默布拉特伯爵死了,古斯塔夫·毛厄尔的家现在在大街上,开了一家酒店。’我穿上我的新背心和我主人送给我的一件上等大礼服,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就到我爸爸开的酒店去了。我妹妹小玛丽坐在酒店里,问我要什么?我说:‘我可以喝一杯酒吗?’她说:‘Vater![29]有个年轻人要喝一杯酒。’于是爸爸说:‘给那个年轻人斟一杯酒。’我坐在小桌旁边,喝我那杯酒,抽着烟斗,望着我爸爸、小玛丽和也走进酒店来的约翰。我们谈话中间,爸爸对我说:‘您,年轻人,大概知道我们的军队现在驻扎在哪儿?’我说:‘我就是从军队里来的,它驻扎在Wien[30]附近。’爸爸说:‘我们的儿子是个Soldat;他九年没有给我们写过信了,我们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的妻子总为他流泪……’我抽着烟斗说:‘你们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在哪儿服务?也许我认识他……’我爸爸说:‘他叫卡尔·毛厄尔,在奥地利猎骑兵团里服务。’我妹妹小玛丽说:‘他是个像您这样又魁伟又漂亮的人。’我说:‘我认识你们的卡尔!’‘阿玛丽亚!’sagte
auf
einmal
mein
Vater[31],‘到这儿来,这儿有个年轻人认识我们的卡尔!’于是我的亲爱的妈妈从后门进来了。我立刻就认出他[32]来。‘您认识我们的卡尔吗?’他说着,看了我一眼,脸色完全惨白了,浑身……颤抖……起来……‘是的,我见过他,’我说,不敢抬眼看她,我的心要跳出来了。‘我的卡尔还活着!’妈妈说,‘谢天谢地!我的亲爱的卡尔,他在哪儿?如果我能再看见他——我的心爱的儿子一次,我死也瞑目;但是上帝不愿意这样做。’于是他痛哭起来……我隐(忍)不住了……‘妈妈!’我说,‘我就是您的卡尔!’于是他倒在我的怀里……”
卡尔·伊万内奇闭上眼睛,他的嘴唇抖动起来。
“‘Mutter!’sagte
ich,‘ich
bin
ihr
Sohn,ich
bin
ihr
Karl!’
und
sie
stürzte
mir
in
die
Arme.[33]他镇静了一点,擦掉脸颊上流下来的大滴的眼泪,重复说。
“但是上帝不愿意我在祖国了此一生!我是注定要不幸的!das
UngIück
verfolgte
mich
überall![34]……我在老家只待了三个月。一个星期日,我在咖啡店里买了一杯啤酒,抽着烟斗,同朋友们谈论着Politik[35],谈论弗兰兹皇帝[36]、拿破仑、战争等等;每个人都讲自己的看法。我们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灰Ueberrock[37]的陌生绅士,他喝着咖啡,抽着烟斗,什么都不对我们讲。Er
rauchte
sein
Pfeifchen
und
schwieg
still.当Nachtwächter[38]报告十点钟的时候,我拿起帽子,付了钱,就回家了。半夜有人敲门。我醒了,说:‘是谁?’‘Macht
auf!’[39]我说:‘请告诉我是谁,我就开门。’Ich
sagte:‘Sagt,wer
ihr
seid,und
ich
werde
aufmachen.’门外说:‘Macht
auf
im
Namen
des
Gesetzes!’[40]于是我开了门。两个端着枪的Soldat站在门口,在咖啡店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个穿灰Ueberrock的陌生人走进屋来。他是个密探!Es
war
ein
Spion!……‘跟我走!’那个密探说。‘好吧。’我说……我穿上靴子und
Pantalon[41],系上背带,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心里在沸腾。我说:‘他是个坏蛋!’当我走到挂着我那把宝剑的墙边时,我突然抓住它说:‘你是个密探。你看剑吧!Du
bist
ein
Spion,verteidige
dich!’朝右边Ich
gab
ein
Hieb[42],朝左边ein
Hieb,照脑袋上来了一下。密探倒下了。我抓起提包和钱就从窗口跳出去。Ich
nahm
meinen
Mantelsack
und
Beutel
und
sprang
zum
Fenster
hinaus.Ich
kam
nach
Ems[43];我在那儿认识了萨津将军。他很喜欢我,从大使馆给我弄到一张护照,把我带到俄国来教他的孩子们。萨津将军死后,您的妈妈就把我请来了。她说:‘卡尔·伊万内奇!我把我的孩子们交给您,爱他们吧,我永远不会把您辞掉,我会使您的晚景舒畅。’现在她不在了,一切都被遗忘了。虽然我工作了二十年,现在上了年纪,还得到大街上去讨饭……上帝看见这个,知道这个,这是他的神圣意旨,只是我舍不得你们,孩子们!”卡尔·伊万内奇结束了他的话,把我拉到他怀里,吻我的头。
十一
一分
一年的服丧终了,外祖母从自己所遭受的悲痛打击中稍稍恢复了一些,开始偶尔接待客人,特别是接待我们这么大小的男孩和女孩们。
十二月十三日,在柳博奇卡生日那天,科尔纳科娃公爵夫人带着她的女儿们,瓦拉希娜夫人带着她的女儿索涅奇卡,伊连卡·格拉普和伊温家的两个最小的男孩,午饭前就都来了。
谈笑声和奔跑声从这些人在楼下聚集的地方传到我们这里,但是我们不上完早课不能加入他们中间。挂在墙上的功课表列着:Lundi,de
2
à
3,Maître
d’Histoire
et
de
Géographie.[44]我们非得等待的就是这位历史教师,得听完功课,送走他,才能自由。已经两点二十分了,但是还听不到历史教师的动静,连他必须路过的大街上都没有他的踪影,我望着那条街,强烈地愿望永远看不见他才好。
“看起来,列别杰夫今天不会来了。”沃洛佳说,视线从他正在准备功课的斯马拉格多夫所编的教科书[45]上移开了片刻。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要不然,我简直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好像他来了。”我用悲伤的声调补充说。
沃洛佳站起来,走到窗口。
“不,这不是他,那是一位绅士,”他说,“我们要等到两点半。”他补充一句说,一边伸懒腰,一边搔头,他在做功课中间休息片刻时经常这样。“如果他两点半还不来,我们就可以对St.-Jérôme说一声,把练习本收起来。”
“他何必——来——呢?”我说着,也伸了伸懒腰,晃了晃我用双手捧在头上的凯达诺夫编的教科书[46]。
没有事做,我就翻开书本上留下功课的地方,开始读起来。那一课又长又难,我一点也不明白,而且看起来我怎么也来不及记下里面的东西,特别是我心烦意乱,在这种心情下,无论准备什么课程,思想都无法集中。
上次上过历史课(这门课程我总觉得是最枯燥、最困难的)以后,列别杰夫曾向St.-Jérôme说我功课不好,在我的分数本上打了个两分,这是很坏的分数。当时St.-Jérôme还对我说,如果下次上课我的分数不到三分,就要重重地处罚我。现在这下一次课就摆在我的面前了,我承认我害怕极了。
我专心致志地温习我不熟悉的功课,前厅里脱套鞋的声音突然使我大吃一惊。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身穿缀着学者纽扣的蓝色燕尾服的教师,就在门口露出我所讨厌的那张麻脸和十分熟悉的笨重的身形。
教师慢腾腾地把帽子放到窗台上,把练习本放到桌上,双手分开燕尾服的后襟(仿佛这是非常必要的),就喘吁吁地坐到他的位子上。
“喂,先生们,”他搓着他那双汗手说,“我们先温习上一回讲的,然后给你们接着讲中世纪的事件。”
这就是说,要复述功课。
沃洛佳带着一副从容不迫、满有把握的神情(这种神情是把功课准备得很好的人所特有的)回答他的问题,这时我就漫无目的地向楼梯走去,因为我不能下楼,就很自然地、不自觉地到了楼梯口。但是,刚想躲到门后我经常观望的位置上,米米突然遇上了我,而她永远是使我倒霉的原因。“您在这儿?”她说着,严厉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又望望使女室的门,然后又望望我。
为了不待在教室里,而跑到这么个不该来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完全错了,因此一声不响,低下头,露出一副非常令人感动的悔恨表情。
“不,这可太不像话了!”米米说,“您在这儿干什么?”我不作声。“不,这可不能就算了,”她重复说,用指关节敲着楼梯栏杆,“我要统统告诉伯爵夫人。”
差五分三点时我回到教室。教师仿佛并没有发觉我不在,他正给沃洛佳讲下一课。他讲完之后,就开始把练习簿摞到一起,沃洛佳到隔壁房间去取上课票,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快慰的想法,以为万事大吉,把我忘记了。
但是,冷不防教师带着凶恶的、似笑非笑的神色转向我。
“我想,您的功课念熟了吧。”他搓着手说。
“念熟了。”我回答。
“请您给我讲讲圣路易[47]十字军远征的事情,”他说,在椅子上摇晃着,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脚下。“您先给我讲讲促使法国国王加入十字军的原因,”他说着,扬起眉毛,指着墨水瓶,“然后再给我解释一下十字军远征的一般特征,”他接下去说,手指乱动,仿佛他要抓住什么东西,“最后,讲一讲这次远征对于欧洲各国的普遍影响,”他说,用练习簿敲打着桌子左边,“特别是对法兰西王国。”他结束道,敲打着桌子右边,头也朝右歪着。
我咽了好几口唾沫,咳嗽了几声,歪着头,一声不响。接着我拿起摆在桌上的一支鹅毛笔,把毛拔掉,但是依旧一声不响。
“把鹅毛笔给我,”教师说着伸出手来,“它还能用。嗯。”
“路易……圣……圣路易……是……是……是一个仁慈而又聪明的皇帝……”
“什么人?”
“皇帝。他想到耶路撒冷去,于是把政权交给自己的母亲。”
“她叫什么?”
“布……布……朗卡!”
“什么?浅黄色的马[48]?”
我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喂,您还知道什么?”他冷笑着说。
我反正豁出去了,于是就咳嗽一声,想到什么就信口开河地诌上一套。教师沉默着,用从我手中夺去的鹅毛笔掸拂桌上的灰尘,目不转睛地从我耳边望过去,一再地说:“好哇,太好啦!”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胡诌瞎编,看到教师并不拦阻我,也不纠正我,我觉得很痛苦。
“他为什么想去耶路撒冷呢?”他说,重复我的话。
“因为……为了……由于……因为……”
我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而且感觉到即使那个凶恶的教师一言不发地带着疑问的神气打量上我一年,我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教师凝视了我大约有三分钟,随后他的脸上突然显出非常痛心的样子,用感伤的声调对刚走进屋里来的沃洛佳说:
“把本子拿来让我打分数。”
沃洛佳把练习本递给他,小心翼翼地把上课票放在本子旁边。
教师打开练习本,慎重地把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用他那漂亮的笔迹在成绩和操行栏里给沃洛佳写了个“五”。然后,把笔停在给我记分数的那一栏上边,他望了望我,甩掉点墨水,沉思了一下。
突然间,他的手轻轻一动,就在栏里写上一个很好看的“一”字,并且点了一点;又轻轻一动,在操行栏里便出现了另一个“一”字和一个点。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3/28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