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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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他鄙夷地跟着说,“反基督的人先抢劫所有的人,把人家的一切土地,一切财产都夺到手,由他自己霸占着,把反对他的人一概打死,然后才定出法律来,说是不准人抢劫,不准打死人。他应该先定出这种法律才对。”
涅赫柳多夫把这些话翻译一遍。英国人听了,微微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应该怎样对待盗贼和杀人犯呢,您问一问他。”
涅赫柳多夫再把这个问题翻译过来。老人严厉地皱起眉头。
“你告诉他说,他得消除他身上的反基督的烙印,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他所说的盗贼,也不会再有杀人犯。你就这么对他说。”
“He
is
crazy.[52]”英国人听完涅赫柳多夫为他翻译过来的老人的话,说了这样一句。然后他耸耸肩膀,走出牢房。
“你干你自己的事,不要去管人家的事。各人只管各人的事。上帝才知道应该惩罚谁,应该饶恕谁,我们可没法知道,”老人说,“你得做你自己的上司,到那时候就用不着另外再有什么上司了。你去吧,去吧。”他补充一句,生气地皱起眉头,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瞅着在牢房里逗留不去的涅赫柳多夫,“你已经看够了反基督的奴仆怎样拿人喂虱子。你去吧,去吧!”
等到涅赫柳多夫走出房外,来到过道上,英国人和狱长已经站在一个开着房门的空牢房门口。英国人问这间牢房是做什么用的。狱长解释说,这是停尸室。
“哦。”英国人听完涅赫柳多夫为他翻译的这句话,说道。他希望走进去看一看。
这间停尸室原是一间普通的、不大的牢房。墙上挂着一盏点亮的小灯,光线微弱地照着堆在一个墙角上的背包和木柴,也照着右边板床上的四具尸体。第一具死尸穿着麻布的衬衫和裤子,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脸上留一把小小的尖胡子,头上剃掉了半边头发。这具尸体已经僵硬,两只铁青的手本来大概是交叉在胸口的,可是现在已经分开。他的两只光脚也已经分开,两个脚掌往两旁伸出去。他的身旁躺着一个年老的女人,穿着白上衣和白裙子,光着脚,没戴头巾,头发梳成一条很细的短辫子,满是皱纹的蜡黄色小脸上生着一个小尖鼻子。老太婆的身旁还有一具男人的尸首,身上穿着紫色的衣服。这颜色触动了涅赫柳多夫的心。
他走近前去,仔细看那具死尸。
那个人生着又小又尖、往上翘起的胡子,结实而好看的鼻子,高高的、白净的额头,稀疏的鬈发。他认出了他所熟识的那副相貌,不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了。昨天他还看见这张脸上现出愤激和痛苦的神色。现在这张脸却已经神色沉静,一动也不动,极其美丽。
是的,他就是克雷利佐夫,或者至少是他的物质的实体所留下的遗迹。
“他受苦是为了什么?他活着是为了什么?现在他明白这些了吗?”涅赫柳多夫暗想。他感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的,感到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于是他觉得头晕了。
涅赫柳多夫没有向英国人告辞,光是要求看守把他领到外面院子里去。他感到他必须躲开外人,以便独自一个人仔细思考一下今天傍晚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他就坐上马车,回旅馆去了。
二十八
涅赫柳多夫没有在旅馆的房间里上床睡觉,却走来走去,走了很久。他跟卡秋莎的事已经结束。她不需要他了,这使得他又伤心又羞惭。然而现在使他痛苦的却不是这件事。他的另外一件事不但没有结束,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使他痛苦,要求他采取行动。
他在这段时期里,特别是今天在这座可怕的监狱里看到和认清的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恶势力,把亲爱的克雷利佐夫也置之于死地的所有那些恶势力,如今正在肆意横行,占着上风,非但看不出有任何可能战胜它,甚至连应该怎样做才能战胜它也是无法理解的。
在他的头脑里,浮上来成百上千的人,由那些冷漠无情的将军、检察官、狱长监禁起来,关闭在充满病菌的空气里,受尽凌辱。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古怪的、自由的、痛骂长官的老人,可是他却被认为是疯子。他还想起克雷利佐夫已经含恨而死,他那张美丽的、僵死的、蜡黄色的脸夹在别的尸首当中。究竟是他涅赫柳多夫疯了呢,还是那些自认为头脑清醒而干出所有这些事的人疯了呢?这个以前已经提出过的问题,现在又带着新的力量在他的面前出现,要求回答。
等到他走得累了,也想得累了,他就在靠近灯的一张长沙发上坐下,随手翻开英国人送给他留做纪念的福音书,这是他刚才清理他衣袋里的东西的时候丢在桌子上的。“据说,这本书能解答一切问题。”他暗想。然后他翻开福音书,开始读他翻到的地方。那是《马太福音》第十八章。他读道:

当时门徒进前来,问耶稣说:天国里谁是最大的?

耶稣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

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

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
“对了,对了,是这样。”他暗想,回忆他自己只有在谦卑的时候才领略到生活的安宁和欢乐。

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

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
“‘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什么地方接待?什么叫做‘为我的名’?”他问自己,感到这些话没有向他说明什么。“再者,为什么要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而且要把他投进海洋的深处?不,这有点不那么对头:讲得不明确,不清楚。”他暗想,回忆他在一生当中有好几次着手阅读福音书,而这类不清楚的地方总是使得他无法读下去。他又读完第七节、第八节、第九节和第十节[53],这几节讲到绊倒,讲到他们必须进入永生,讲到把人丢在地狱的火里作为对他们的惩罚,讲到孩子的使者常见天父的面。“多么可惜啊,这些话那么不连贯,”他想道,“不过,人还是可以感到这里面有些好东西。”
他接着读下去:
十一
人子来,为要拯救失丧的人。
十二
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么?
十三
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
十四
你们在天上的父,也是这样不愿意这小子里失丧一个。
“是的,天父并不愿意他们灭亡,可是,在这儿,他们却成百上千地死亡。而且没有拯救他们的办法。”他暗想。
他接着读下去:
二十一
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
二十二
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二十三
天国好像一个王,要和他仆人算账。
二十四
才算的时候,有人带了一个欠一千万银子的来。
二十五
因为他没有什么偿还之物,主人吩咐把他和他妻子儿女,并一切所有的都卖了偿还。
二十六
那仆人就俯伏拜他,说:主啊!宽容我,将来我都要还清。
二十七
那仆人的主人,就动了慈心,把他释放了,并且免了他的债。
二十八
那仆人出来,遇见他的一个同伴,欠他十两银子,便揪着他,掐住他的喉咙,说:你把所欠的还我。
二十九
他的同伴就俯伏央求他,说:宽容我吧,将来我必还清。
三十
他不肯,竟去把他下在监里,等他还了所欠的债。
三十一
众同伴看见他所作的事,就甚忧愁,去把这事都告诉了主人。
三十二
于是主人叫了他来,对他说:你这恶奴才,你央求我,我就把你所欠的都免了。
三十三
你不应当怜恤你的同伴,像我怜恤你么?[54]
“难道只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吗?”涅赫柳多夫读完这些话,忽然大声叫起来。他整个身体里有一个内在的声音说:“对,只不过是这样一回事罢了。”
于是涅赫柳多夫遇到了凡是过精神生活的人常常遇到的事。他遇到的是这样一种情形:某一个思想,起初在他的心目中无非是一句怪话,一种似是而非的想法,甚至像是一句笑谈,不料屡屡在生活里得到证实,于是后来,突然之间,他领会到这个思想其实是最简单、最无可怀疑的真理。如今在他,就有一个思想照这样变得清楚起来,那就是为要摆脱这种骇人听闻的、使人们受苦的恶势力,唯一毫无疑义的方法仅仅是人们在上帝面前永远承认自己有罪,因而既不能惩罚别人,也不能纠正别人而已。他现在才明白,他在各处大小监狱里亲眼目睹的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恶势力,以及人们制造那种恶势力所表现的镇静自信的态度,无非是起因于人们打算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们自己就坏,却居然要纠正坏事。某些沾染恶习的人打算纠正另一些沾染恶习的人,而且认为通过机械的方法就可以做到。可是这一切的结果,只不过是缺钱的和贪利的人把这种虚构出来施之于人们的惩罚和纠正变成他们的职业而已。他们自己就腐败到极点,而且不断地腐蚀他们所折磨的人。现在他才明白他亲眼见到的所有那些惨状是从何而来的,必须怎样做才能够消灭它。他一直找不到的那个答案,恰巧就是基督对彼得做出的答案,其大意就是要永远宽恕一切人,要宽恕无数次,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是自己没有罪,因而可以惩罚或者纠正别人的。
“可是事情总不可能这样简单吧。”涅赫柳多夫对自己说。不过同时他又毫无疑义地看出来:尽管他已经习惯了与这相反的答案,因而起初觉得它奇怪,可是这个答案却是确切无疑的,对那个问题来说不但是理论上的解答,而且也是最切合实际的解决。这永远会遇到一种反驳,那就是该怎样对待作恶的人呢,难道可以白白放过他们而不加以惩罚吗?然而这样的反驳现在却不会使得他张皇无措了。假使事实已经证明惩罚能够减少犯罪,改造罪犯,那么这样的反驳倒也有它的意义。可是既然事实已经证明惩罚的结果适得其反,而且事情很清楚,不论什么人都没有权力纠正另一些人,那么您所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就是停止做这种不但无益而且有害的、此外又是不道德的、残忍的事。“你们几百年来一直在惩办你们认为有罪的人。可是怎么样呢,这种人已经绝迹了吗?他们并没有绝迹,他们的人数反而增加了,因为不但添上一批被惩罚所腐化的罪犯,另外还添上了一批审判人和惩罚人的罪犯,也就是审判官、检察官、侦讯官、狱吏等。”涅赫柳多夫现在才明白,社会和一般秩序所以能存在,并不是因为有那些合法的罪犯在审判和惩罚别人,却是因为尽管有这种腐败的现象,然而人们仍旧在相怜相爱。
涅赫柳多夫希望在这同一本福音书里找到能够肯定这种思想的文字,就把它从头读起。他读了一遍素来使他感动的《登山训众》[55],这才第一次看出这段训诫并不是抽象而美丽的思想,所提出的大部分内容也不是过于夸张而无法实行的要求,却是些简单明了而实际可行的戒律。一旦执行这些戒律(而这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人类社会的全新结构就会建立起来,到那时候不但惹得涅赫柳多夫极其愤慨的所有那些暴力会自动消灭,而且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幸福,人间的天堂,也可以实现。
那些戒律共有五条。
第一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一节起到第二十六节止)就是人非但不应当杀人,而且不应当对弟兄动怒,不应当认为任何人渺不足道,称之为“拉加”[56]。如果同某人发生了争吵,就应当在向上帝献礼以前,也就是在祈祷以前,先同那人和好。
第二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七节起到第三十二节止)就是非但不应当奸淫,而且要避免迷恋妇女的美色。一旦同一个妇女结成夫妇,就应当对她永不变心。
第三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三节起到第三十七节止)就是人不应当在许诺任何事的时候起誓。
第四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节起到第四十二节止)就是人非但不应当以眼还眼,而且应当在有人打你的右脸的时候,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应当宽恕别人对你的欺侮,温顺地忍受欺侮。不管什么人对你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一概不应当拒绝。
第五条戒律(《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四十三节起到第四十八节止)就是人非但不应当恨仇敌,打仇敌,而且应当爱他们,帮助他们,为他们服务。
涅赫柳多夫凝望着那盏点燃的灯的亮光,他的心停止了跳动。他回忆我们生活里的种种丑恶,然后清楚地想象倘使人们按这些箴规教育自己,这种生活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一种很久没有经历过的欢乐抓住了他的心。这就像是他经过长久的疲劳和痛苦以后突然找到了安宁和自由一样。
他通宵没有睡觉。如同许许多多读福音书的人遇到过的情形一样,他读着读着,这才头一次领会那些文字的全部意义,而那些文字他以前已经读过许多次,却没有注意就放过去了。犹如海绵吸收水分一样,他把这本书里向他揭示的那些必要的、重大的、可喜的道理统统吸进他的心里。他觉得他读到的这一切似乎很熟悉,似乎肯定了而且使他领悟了以前他早已知道,却没有充分认清、也没有相信的道理。现在他才认清而且相信了。
然而他不光是认清而且相信人们执行这些戒律就可以得到他们所能得到的最高幸福,现在还认清而且相信每一个人除了执行这些戒律以外无须再做别的事,人类生活的唯一合理的意义就在于此,凡是违背这一点的一概是错误,立刻就会招来惩罚。这是从全部教义里引伸出来的,并且在关于葡萄园的那个比喻[57]里特别鲜明有力地表现出来。园户本来是被派到葡萄园里去为园主工作的,却自以为葡萄园就是他们的私产,凡是葡萄园里的东西统统是为他们置备的,他们的本分仅仅是在那个葡萄园里享受他们的生活,竟然忘掉了园主,而且把那些对他们提到园主,提到他们对园主所负的责任的人都杀害了。
“我们的所做所为,恰恰就是这样,”涅赫柳多夫暗想,“我们一边生活,一边抱着一种荒唐的信念,认为我们自己就是我们的生活的主人,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享乐。可是要知道,这显然是荒唐的。要知道,如果我们是被派到这儿来的,那就是出于某一个人的意志,为了达到某一种目的。可是我们却断定,我们生活只是图我们自己的快活。那么事情很清楚,我们会落到坏下场,犹如那些不执行园主的意志的园户落到坏下场一样。主人的意志就表现在那些戒律里。只要人们执行那些戒律,人间就会建立起天堂,人们就会得到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58]。可是我们却先求这些东西,而且显然没有求到手。
“那么这就是我的终身事业。一件事刚做完,另一件事就又开始了。”
从这天晚上起,对涅赫柳多夫来说,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样说倒不是因为他已经进入一种新的生活环境,而是因为从这个时候起,他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对他来说都取得了一种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义。至于他一生当中的这个新阶段会怎样结束,那却是未来的事了。
一八九九年
[1]西伯利亚西部的一个城市。
[2]指臭虫和跳蚤之类。
[3]西伯利亚中部的一个城市。
[4]西伯利亚东北部的一个城市。
[5]指俄国民粹派革命者多出身于贵族,因而享受坐车赶路的权利。
[6]这是经德·亚·李涅夫在《在旅站上》一书里所描写过的一件事(作者注)。——按:德·亚·李涅夫(1853—1920)是俄国小说作家和政论家,笔名达林,著有许多关于监狱生活的速写和小说。《在旅站上》是他在一八八六年印行的一本速写集,基本上是描写监狱当局和押解人员对待犯人的残暴态度的,那些犯人正在从一个解犯监狱转到另一个解犯监狱,有的是奔赴流放地点,有的是去受审。托尔斯泰所描写的这件事摘自该书第十八章。
[7]指纯粹精神上的、不涉及肉体的恋爱。
[8]西伯利亚的一个城市,在彼尔姆东南,现在改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在帝俄时期是罪犯的流放地区。
[9]指十九世纪六十和七十年代的俄国民粹派革命运动。民粹派是俄国革命运动中的小资产阶级派别,主要包括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知识分子,其宗旨是发动农民向沙皇专制制度进行斗争,发动革命青年“到民间去”,到农村去,但是没有得到农村的支持。民粹派的革命理论是错误的,认为俄国可以避免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认为农民是主要的革命力量,农民公社是社会主义发展的基础。这个革命运动遭到沙皇政府的严酷镇压。
[10]指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民意党人刺死。民意党是民粹派在一八七九年建立的革命的恐怖组织,采取个人恐怖手段作为反对沙皇专制制度的方法。这个组织在八十年代被沙皇警察所摧毁。
[11]指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起波兰王国进步的资产阶级和小贵族集团反对沙皇专制制度的起义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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