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52部分在线阅读
尽管她非常激动,她却抬起眼睛来瞧着涅赫柳多夫,把这几句话讲得又快又清楚,倒好像事先已经把她要说的话统统准备好了似的。
“原来是这样!”涅赫柳多夫说。
“喏,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这是说如果他要我跟他一块儿生活的话,”她惊慌地停住嘴,然后又纠正自己的话说,“这是说如果他要我留在他身边的话。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我得把这看做幸福才是。我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
“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她爱上了西蒙松,根本不需要我认为我在为她做出的牺牲;要么是她仍然爱我,为我好而拒绝我,索性烧掉了她的船[46],从此把她的命运同西蒙松结合在一起。”涅赫柳多夫暗自想着,不由得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脸红了。
“如果您爱他……”他说。
“什么爱不爱的?这种事我已经丢开不干了。不过,要知道,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是个十分特殊的人。”
“是的,当然,”涅赫柳多夫开口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我认为……”
她又打断他的话,仿佛深怕他会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或者深怕她没机会说完她要说的话似的。
“不,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要是我没有照您所希望的去做,您要原谅我才好,”她说着,用神秘的、斜睨的目光瞅着他的眼睛,“是的,看起来,事情就该这么办。您也得生活啊。”
她对他所说的,恰好就是刚才他对他自己说过的那句话。然而现在他已经不这样想,他的想法和他的感情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不但感到羞愧,而且舍不得失去由于她的决定而要失去的一切。
“我没有料到会这样。”他说。
“您何必在这儿生活和受苦呢。您已经受够苦了。”她说着,古怪地微微一笑。
“我并没有受苦,我一直觉得挺好。而且,要是可能的话,我以后还想为您出力。”
“我们,”她说到“我们”的时候,看涅赫柳多夫一眼,“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了。您已经为我出过那么多的力。要不是您的话……”她本来想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可是她的嗓音发抖了。
“您总不能对我道谢。”涅赫柳多夫说。
“何必算账呢?我们的账自有上帝来算。”她说,她那对黑眼睛闪着刚刚涌上来的泪水的亮光。
“您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他说。
“我好?”她含泪说道,一抹凄凉的微笑照亮了她的脸。
“Are
you
ready?[47]”这时英国人问。
“Directly.[48]”涅赫柳多夫回答说。然后他问她关于克雷利佐夫的事。
她按捺住激动,定下心来,从容不迫地讲起她所知道的情形,克雷利佐夫一路上很衰弱,一到此地就立刻送到医院去了。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很不放心,要求到医院里去看护他,可是没有得到批准。
“那么我该走了吧?”她发现英国人在等他,就说道。
“我不想告别,我还要跟您见面的。”涅赫柳多夫说。
“那我们就分手了。”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涅赫柳多夫听着她说,“那我们就分手了”[49]而没有说一般的告别辞,看着她那古怪的、斜睨的目光和凄凉的笑容,心里明白过来,在他刚才对她的决定的原因所做的两种推测当中,第二种才是正确的:她爱他,认为同他结合在一起,就会破坏他的生活,而她跟西蒙松一块儿走掉,就会使得他自由。现在她想到她办成了她所要办的事,不由得暗暗高兴,不过转念想到她就要跟他分手,又不免心里难过。
她握一下他的手,很快地回转身,走出去了。
涅赫柳多夫回过头去看英国人一眼,准备跟他一块儿走出去,可是英国人正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什么事。涅赫柳多夫不愿意打断他的工作,就在靠墙的一张小木榻上坐下,忽然感到非常疲倦。他所以疲倦,倒不是因为昨天夜里失眠,也不是由于旅途劳顿,更不是由于激动,而是他感到他对全部生活已经厌倦极了。他坐在那张小木榻上,倚着它的靠背,闭上眼睛,就顿时睡着了,而且睡得又熟又酣畅。
“怎么样,您现在愿意到各处牢房去走一趟吗?”狱长问道。
涅赫柳多夫醒过来,看到他自己待在这个地方,心里暗暗惊讶。英国人已经写完他的笔记,想去参观牢房。涅赫柳多夫就疲倦而冷漠地跟着他走去。
二十六
英国人、狱长和涅赫柳多夫,穿过前堂,走到一条臭得使人发呕的过道上,碰见两个男犯人在那儿直接对着地板小便,不由得吃一惊。然后,他们由看守们陪着,走进苦役犯的第一间牢房。牢房中央放着板床,所有的犯人都已经躺下。他们一共大约有七十名。他们头挨着头,身子挨着身子躺在那儿。参观的人走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响着铁链跳下床,在床旁边站定,他们那些新剃过头发的半边头颅闪闪发亮。有两个人仍然躺在床上。一个是青年人,脸色通红,显然在发烧。另一个是老人,不住地呻吟着。
英国人问起那个年轻犯人是不是病得很久。狱长说他是今天早晨才得病的,不过那个老人已经害了很久的胃病,却又没处安顿他,因为医院里早已人满为患。英国人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他想对这些人讲几句话,要求涅赫柳多夫把他所说的话翻译一下。原来英国人在这次旅行当中除了要把西伯利亚的流放和监禁地点的情况写成专文这个目的以外,还抱着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宣传通过信仰和赎罪来得救。
“请您告诉他们说,基督怜悯他们,爱他们,”他说,“而且他为他们死了。如果他们相信这一点,他们就会得救。”他讲话的时候,所有的犯人都在板床前面沉默地站着,挺直身子,垂着手。“请您告诉他们说,”他结束他的话说,“在这本书里,这些话都写的有。这儿有人能看书吗?”
事实上这儿识字的人在二十名以上。英国人就从手提包里取出几本精装的《新约全书》来,于是有好几只肌肉强健的、生着坚硬的黑指甲的手从麻布衬衫的袖口里向他那边伸过去,争先恐后地要领那些书。他在这个牢房里发了两本福音书,就走到下一个牢房。
下一个牢房里也是这个样子。那儿也是这么闷,这么臭。前边,两个窗子中间,也同样挂着一个圣像。房门的左边放着一个便桶。大家也都那么拥挤地躺着,身子挨着身子。大家也都那么跳下床来,站得笔直。同样也有三个人没有下床。其中有两个爬起来,坐着;另一个仍然躺着,甚至没有看一眼走进房来的人。他们是病人。英国人照样发表那么一篇演说,也照样发给他们两本福音书。
第三个牢房里传来喊叫声和闹哄哄的杂乱声。狱长开始敲门,叫道:“立正!”房门开了,所有的人也都在板床旁边站得笔直,只有几个病人和两个打架的人除外。那两个打架的人满腔愤怒,脸色大变,互相抓住,这一个揪住那一个的头发,那一个扯住这一个的胡子。直到看守跑到他们跟前,他们才松开手。有一个,鼻子打出了血,流着鼻涕,吐着唾沫,淌着血,不住用外衣的袖口擦着。另一个从胡子里摘出一根根拔下来的长须。
“班长!”狱长厉声叫道。
一个相貌英俊、身体强壮的人走出来。
“我怎么也管不住他们,长官。”班长说,眼睛里带着快活的笑意。
“那就由我来管。”狱长皱起眉头说。
“What
did
they
fight
for?[50]”英国人问道。
涅赫柳多夫就问班长,这场架是为什么事打起来的。
“就为一条包脚布。他拿错了别人的包脚布,”班长说,仍旧在微笑,“这一个把那一个推一下,那一个就还一拳。”
涅赫柳多夫把这些话告诉英国人。
“我想对他们讲几句话。”英国人转过身去对狱长说。
涅赫柳多夫把这句话翻译过来。狱长说:“行。”于是英国人拿出他的皮面精装的福音书来。
“劳驾,您给我翻译一下,”他对涅赫柳多夫说,“你们吵嘴,打架,可是为我们而死的基督,却给我们提出了另外一种解决我们争端的方法。请您问一问他们,他们知道按照基督的戒律,应该怎样对待那些欺侮我们的人吗?”
涅赫柳多夫把英国人讲的话和他提出的问题翻译一遍。
“告到长官那儿去,由他来发落吗?”有一个人试探地问道,斜起眼睛瞧着威严的狱长。
“应该把他揍一顿,那他就再也不会欺侮人。”另一个说。
有几个人发出赞同的笑声。涅赫柳多夫把他们的答话翻译给英国人听。
“请您告诉他们说,按照基督的戒律,应该做的恰恰相反:要是有人打你的这半边脸,你就把那半边脸也送上去。”英国人一面说,一面做出把他的脸送上去的样子。
涅赫柳多夫翻译一遍。
“他应该自己试一下才是。”有人说。
“可是等到人家把你的那半边脸也打了,那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上去?”一个躺着的病人说。
“那么人家就把你打个稀巴烂。”
“好嘛,让他来试试看。”后边有个人说,快活地笑起来。整个牢房里就发出压也压不住的哄堂大笑。就连那个挨打的人也一面流着血,啐唾沫,一面大笑起来。那些病人也都笑了。
英国人却不慌张,他要求涅赫柳多夫转告他们说,凡是看起来似乎办不到的事,对有信仰的人来说,就成了能够办到的事,并且很容易就做到了。
“请您问一声:他们喝酒吗?”
“喝,老爷。”一个声音说,紧跟着又是嘻嘻哈哈的笑声。
这个牢房里的病人有四名。英国人问道,为什么不把病人统统安置在一个牢房;狱长就回答说,病人自己不愿意这样。再者,这些病人害的都不是传染病,又有一个医士照料他们,给他们尽心看病。
“他有一个多星期没露面了。”有人说。
狱长没有答话,带着他们到下一个牢房去。又是开门,又是大家纷纷下床,肃静无声,又是英国人分发福音书。不论是在第五个牢房还是第六个牢房,不论是在右边还是在左边,不论是在过道的这一面还是那一面,情形都是这样。
他们从苦役犯的牢房转到流放犯的牢房,从流放犯的牢房转到被村社判处流放的农民的牢房,再转到自愿跟随犯人的家属的房间。到处都是一模一样:到处都是些受冻的、挨饿的、闲散的、害病的、受尽凌辱的、监禁起来的人,像是野兽。
英国人已经发完他预定要发的一定数目的福音书,不再发书,甚至也不再发表演讲了。这种使人难受的景象,尤其是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显然也削弱了他的精力。他从这个牢房走到那个牢房,听狱长报告说各个牢房关着些什么样的犯人的时候,也只是随口应一声“all
right”[51]就算了。涅赫柳多夫像梦游似地走来走去,仍旧感到疲乏和绝望,却又没有勇气告辞而离开这里。
二十七
在流放犯的一个牢房,涅赫柳多夫见到了今天上午在渡船上见到过的那个奇怪的老人,不由得暗暗吃惊。这个老人头发蓬松,满脸皱纹,上身只穿着肮脏的土黄色衬衫,肩头已经磨破,下身穿着同样颜色的长裤,光着脚,坐在板床旁边的地板上,用严厉的疑问眼光瞧着走进来的人。他那干瘦的身体从脏衬衫的破洞里露出来,显得可怜,衰弱,然而他的脸色比在渡船上更加聚精会神,更加严肃而活泼。这儿所有的犯人,也像其他的牢房里一样,看见长官走进来,就都跳下床,挺起身子站得笔直。可是老人仍旧坐在那儿不动。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的眉毛气愤地皱起来。
“站起来!”狱长对他吆喝道。
老人却一动也不动,光是鄙夷地微微一笑。
“你的奴仆才在你面前站着。我可不是你的奴仆。你带着烙印……”老人指着狱长的额头说。
“什么?”狱长用威胁的声音说,往老人那边走去。
“我认识这个人,”涅赫柳多夫赶紧对狱长说,“他是因为什么缘故关在这儿的?”
“警察局因为他没有身份证就把他送来了。我们要求过不要送这种人来,可是他们仍然送来。”狱长说,生气地斜起眼睛瞧着那个老人。
“看样子,你也是反基督的队伍里的一个吧?”老人转过身来对涅赫柳多夫说。
“不,我是来参观的。”涅赫柳多夫说。
“怎么,你们是来开眼界,瞧一瞧反基督的人怎么折磨人吗?喏,你就瞧吧。反基督的人把人抓起来,然后把一大帮人关在一个笼子里。人是应当靠着脸上流汗种出粮食来吃饭的,可是反基督的人却把人关起来,像猪那么养着,不让人干活,把人变成野兽。”
“他在说什么?”英国人问。
涅赫柳多夫说,老人在批评狱长不该把人关起来。
“那么,您问一问他,依他看来,应当怎样对待那些不遵守法律的人呢?”英国人说。
涅赫柳多夫把这句问话翻译过来。
老人古怪地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