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那些监狱不可能保障我们的安全,因为那些人不是永远关在监狱里,他们会释放出来的。刚好相反,那些人在那种机构里会深深地沾染恶习,腐败下去,那就是说他们的危险性更大了。”
“您是想说,惩治制度必须加以改进。”
“这是不可能改进的。为改进监狱而用的钱,会比目前在国民教育方面所用的钱还多,那就会给人民造成新的重负。”
“可是,惩治制度的缺陷决不能证明法院本身应该废除。”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没有听他内弟讲话,又接着讲他自己的话。
“那些缺陷是不可能补救的。”涅赫柳多夫提高喉咙说。
“那怎么办?干脆把犯人杀掉?或者照某一个国务人员所提议的办法,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得意地微笑着。
“是的,这固然残忍,不过总还有效验。现在的办法,却光是残忍,非但没有效验,而且极其愚蠢,简直使人无法理解那些神智健全的人怎么能够参与像刑事法庭这样荒谬而残忍的工作。”
“可是我就参与了这种工作。”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着,脸色煞白。
“那是您的事。然而我是不能理解的。”
“我想,您不理解的事情还多着呢。”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嗓音发颤。
“我在法庭上见过副检察官用尽全力要把一个不幸的男孩治罪,而那个男孩在任何一个不反常的人的心里都只能引起怜悯。我知道另外一个检察官审讯教派的信徒,竟然认为朗读《福音书》是犯了刑事罪。再说,法院的全部活动无非就是这一类毫无意义的残忍勾当。”
“如果我这样想,我就不会做这种工作了。”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着,站起来。
涅赫柳多夫看见他姐夫的眼镜里边闪着一种蹊跷的亮光。“莫非那是眼泪?”涅赫柳多夫暗想。果然,那正是受了侮辱而流出来的眼泪。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走到窗子跟前,拿出手绢来,清一清喉咙,开始擦眼镜,他取下眼镜以后还擦了擦眼睛。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回到长沙发上坐下,点起一支雪茄烟,不再开口说话。涅赫柳多夫想到他把他姐夫和姐姐得罪到这般地步,不由得又难过又羞愧,特别是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再也不会同他们见面了。他带着困窘的心情向他们告别,坐车回家去了。
“很可能我说的话都正确,至少他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驳倒我。不过我讲话的态度不对头。我既然能够被恶意这样迷了心窍,把他侮辱得这么厉害,惹得可怜的娜塔莎这么伤心,可见我改变得很少。”他想。
三十四
那批犯人,包括马斯洛娃在内,准备下午三点钟从火车站启程。因此,涅赫柳多夫为了看到那批犯人从监狱里走出来,随着他们一块儿到火车站去,就打算在十二点钟以前到达监狱。
涅赫柳多夫收拾行李和文件,看到他的日记本,就停下来,翻看其中的几个地方,读到了那里面最后写的一段日记。那段日记是他在动身到彼得堡去以前写的:“卡秋莎不接受我的牺牲,却要牺牲她自己。她胜利了,我也胜利了。我觉得她的灵魂在起变化,却又不敢相信,她那种内心的变化使我高兴。我不敢相信,可是我觉得她在复活了。”这下面,紧跟着还写了一段:“我遇到一件很难受而又很快活的事。我听说她在医院里行为不正。我忽然感到痛苦极了。我没料到我会这么痛苦。我带着嫌恶和憎恨的心情跟她讲话,后来我忽然想起我自己,想起她所做的这种惹得我痛恨的事,我自己就做过许多次,即使在最近,虽然仅仅是在思想上,也还做过,于是忽然间,我又是憎恶自己又是怜悯她,我的心境舒畅极了。只要我们总能及时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梁木,[82]我们就会变得更善良。”他写上今天的日子,接着又写道:“我到娜塔莎那里去过一趟。正因为我对自己感到满意,我就不那么善良而变得凶狠了,至今我心里还觉得沉重。哎,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从明天起,我要过新的生活了。别了,旧生活,从此一刀两断了。我的头脑里积累了许多印象,可是我还不能把它们连成一个整体。”
涅赫柳多夫第二天早晨醒来,头一个感觉就是懊悔不该跟他姐夫发生口角。
“我不能就这样走掉,”他暗想,“应该到他们那儿去赔罪才对。”
可是他瞧一下怀表,却看出现在已经没有功夫,他得赶紧动身,免得错过那批犯人走出监狱的时间。他匆匆打点好行李,打发公寓看门人和费多霞的丈夫,也就是跟涅赫柳多夫一块儿上路的塔拉斯,把他的行李直接送到火车站去,然后涅赫柳多夫自己雇了他遇到的头一辆街头马车,坐上去,直奔监狱。囚犯的列车比涅赫柳多夫搭乘的那班邮车早开两个钟头,所以他完全付清公寓的房钱,不打算再回来了。
正是闷热的七月天气。街道上的石头、房屋、铁皮房顶经过闷热的一夜以后,还没有冷却,把它们的余热送到炎热而停滞的空气里。这时候没有风,不过即使起风,也只能刮来一股又臭又热的空气,饱含着灰尘和恶臭的油漆味。街道上行人稀少,就连那少数的行人也极力在房屋的阴影里走路。只有修路的农民坐在街道当中,给太阳晒得脸色乌黑,脚上穿着树皮鞋,忙着用铁锤把石子砸到滚烫的沙地里。还有些脸色阴沉的警察,上身穿着没有漂过的白制服,制服上用橘黄色细绳系着手枪,在街心站着,无精打采,不时替换两只脚。还有些公共马车响着铃铛,在街道上川流不息,朝阳的一面挂着窗帘,拉车的马戴着白布头罩,上面留出两个缺口让耳朵钻出来。
涅赫柳多夫坐车来到监狱,那批犯人还没有出来。监狱里,从早晨四点钟起,就开始移交和验收出发的犯人,工作紧张,至今还没办完。这批出发的有男犯人六百二十三名和女犯人六十四名。所有这些人都必须对照各项花名册细加核对,把有病的和体弱的挑出来,统统移交给押解人员。新来的狱长、他的两个助手、一个医师、一个医士、一个押解官、一个文书员,都在院子里靠墙的阴凉地里摆着的一张桌子四周坐着,桌上放着公文簿和各色文具。他们逐个叫犯人的名字,犯人们就一个个走过去,由他们审查,问话,登记。
现在那张桌子有一半已经被阳光照着。这儿很热,尤其很闷,因为没有风,聚在这里的成群犯人不断地呼出热气。
“这是怎么搞的,简直没个完了!”押解官吸着纸烟说,这个人生得壮实,高身量,红脸膛,肩膀耸起,胳膊很短,唇髭盖住了他的嘴,从唇髭里不断冒出一团团烟雾。“这要把人活活累死。你们打哪儿弄来这么多的人?还有很多吗?”
文书员查了查册子。
“还有二十四个男的和那些女的。”
“喂,你们干什么站在那儿不动,走过来!……”押解官吆喝那些还没有核对过的犯人说,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站在那里。
犯人们排列成行,等着轮次,已经呆站了三个多钟头,而且不是站在阴凉的地方,却是站在太阳底下。
这种工作是在监狱里进行的,至于监狱外面,大门外照例有一个荷枪的哨兵站着,还有大约二十辆大车停在那儿,准备装载犯人的行李和体弱的犯人。街角上站着一些犯人的亲友,等候犯人走出来好见一见面,而且,如果可能的话,就同要动身的犯人谈几句话,送给他们一点东西。涅赫柳多夫也夹在这群人里站着。
他在那儿呆站将近一个钟头了。临到一个钟头快要过完,大门里边才响起铁链的丁当声、脚步声、威严的吆喝声、咳嗽声、一大群人不高的说话声。这样持续了五分钟光景,这中间有几个看守在一个小门口进进出出。最后,传来一声命令。
大门轰隆隆地推开,铁链的丁当声变得更响,有些身穿白军服、肩上扛着枪的押解兵走到街上来,在大门前边排成一个整齐的大半圆形,显然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习以为常的队形。等到他们站好,就又传来命令声。男犯人开始成双成对地走出来,剃了头发的脑袋上戴着薄饼般的帽子,肩膀后面背着背包,脚上锁着铁镣,艰难地举步走着;他们用一只手扶住背上的背包,一只空着的手甩来甩去。先走出来的是服苦役刑的男犯人,一律穿着同样的灰色长裤和长囚衣,囚衣背上缝着一块方布[83]。他们当中有年轻的、年老的,有瘦的、胖的,有脸白的、脸红的、脸黑的,有生着唇髭的、留着大胡子的、没留胡子的,有俄罗斯人、鞑靼人、犹太人,他们拖着丁当响的锁链走出来,起劲地甩搭着胳膊,倒好像准备走到很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去似的,可是他们只走出十来步远就站住,顺从地排成四人一排的队伍,依次站好。在他们后面,紧跟着又有许多男犯人从门里涌出来,也剃了头发,却没有戴脚镣,可是每两个人的手用一副铁铐锁在一起,这些人的装束也是那样。他们是流刑犯……这些人也很起劲地走出来,站住,也是每四人一排,各自站好。随后走出来的,是由各村社判处流刑的农民。随后是女犯人,也按四人一排站好,带头的是女苦役犯,穿着监狱里的灰色外衣,戴着灰色头巾,随后是女流刑犯,以及自愿随同丈夫一起上路的女人,各自穿着城里的或者乡下的衣服。有几个女人抱着娃娃,用她们的灰色外衣的衣襟包着。
有些孩子,男孩和女孩,跟那些女人一块儿步行。这些孩子就像马群里的小马那样夹在女犯人当中。男人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只是偶尔咳嗽几声,或者说几句简短的话。可是女犯人那边却传来一刻也不停的说话声。涅赫柳多夫觉得马斯洛娃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看见她了,可是后来就消失在一大群人当中,不见了。他只看见一群灰色的生物,仿佛丧失了人类的特征,尤其是女性的特征,带着孩子和背包,在男人后面排好队伍。
尽管全体犯人在监狱的围墙里已经清点过,可是押解兵现在又清点一遍,同原先的人数核对一下。这次清点拖了很久,特别是因为有些犯人走动起来,换了地方,因而打乱了押解兵的清点工作。押解兵就辱骂那些犯人,把他们推来推去,犯人们顺从地听凭摆布,可是暗中却在生气。然后押解兵又重新清点一次。等到全部重新清点完毕,押解官就发出一道什么命令,惹得人群大乱起来。那些体弱的男人、女人、孩子,争先恐后,一齐往大车那边跑过去,把他们的背包放在车上,然后他们自己爬上车。抱着哭嚎的娃娃的女人、欢天喜地争抢座位的孩子、无精打采脸色阴沉的男犯人都爬上大车,坐好。
有几个男犯人脱掉帽子,走到押解官跟前,向他提出一个什么要求。事后涅赫柳多夫听说,他们是要求坐到大车上。当时涅赫柳多夫只看见押解官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看那几个提出请求的人,只顾吸他的纸烟,后来忽然对着一个男犯人挥动他那短短的胳膊,那一个料着要挨打,就缩着剃过的头,赶紧从押解官面前跑开了。
“我要叫你尝尝做贵族是什么滋味,好让你记住!走你的路去!”押解官嚷道。
这个军官只准许一个戴着脚镣、身子细长而摇摇晃晃的老人坐上大车。涅赫柳多夫看见老人脱掉薄饼般的帽子,在胸前画个十字,往大车那边走过去,可是后来他很久都爬不上车,因为他的脚镣妨碍他抬起衰弱的、套着锁链的老腿,多亏有一个已经坐在车上的女人帮忙,揪住他的手,才把他拉上去了。
等到所有的大车都装满背包,那些得到许可的人都在背包上坐好,押解官就脱掉军帽,用手绢擦了擦额头、秃顶、又粗又红的脖子,然后在胸前画个十字。
“队伍,开步走!”他命令道。
那些兵弄得他们的步枪当郎当郎响。犯人们脱掉帽子,有的人是用左手脱的。他们开始在胸前画十字。送行的人喊着话,犯人们也喊着答话。女人们当中传来了哭号声。这批犯人就由穿着白军服的兵士们包围着,走动起来,套着锁链的脚扬起了尘烟。带头走着的是兵士们,身后跟着戴镣铐的犯人,每四人一排,铁链丁丁当当响。他们的后面是流刑犯,随后是由村社判处流刑的农民,每两个人用一副手铐锁在一起,再后是女犯人。这后面就是走动的大车,车上装满背包和体弱的人,其中一辆大车上,有一个女人坐在高处,把身上的衣服裹严,不住地哀号和痛哭。
三十五
这个队伍那么长,等到前边的人已经走远,看不见了,后面那些载着背包和体弱的人的大车才刚刚起动。临到大车起动,涅赫柳多夫就坐上那辆一直在等候他的街头马车,吩咐马车夫把车赶到犯人前边去,为的是看一看这批男犯人当中有没有熟人,其次,在女犯人当中找到马斯洛娃,问她收到他送去的东西没有。天气已经很热了。空中没有风,上千只脚扬起的灰尘始终飘浮在沿着街心走动的犯人们的头上。犯人们快步走着,涅赫柳多夫坐的那辆走得不快的马车只能缓缓地赶到他们前头。那一排排他不认得的、外貌古怪而可怕的生物,身上穿的衣服一模一样,迈开上千只穿着同样的鞋的脚往前走去,合着脚步的拍子甩搭着他们的空着的手,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他们人数那么多,外表又那么一模一样,都处在那么特别的、奇怪的条件下,因此依涅赫柳多夫看来,他们好像不是人,而是一种特别的、可怕的生物。一直等到他在苦役犯的人群里认出杀人犯费多罗夫,在流刑犯当中认出擅长诙谐的奥霍京和另一个求他帮过忙的流浪汉,他心里的那种印象才算破灭。几乎所有的犯人都扭过头来,斜起眼睛瞧着赶到他们前头去的四轮轻便马车和坐在车上不住打量他们的老爷。费多罗夫把头往上一扬,表示他认出了涅赫柳多夫;奥霍京光是挤了挤眼睛。不过这两个人都没有点头,认为这是犯禁的。涅赫柳多夫的马车赶上那些女犯人,他立刻认出马斯洛娃。她在第二排女犯人当中走着。第二排紧边上的那个女犯人生着红脸膛、黑眼睛、短腿,相貌难看,把长囚衣底襟掖在腰里,她就是“美人儿”。她身旁是一个怀孕的女人,费力地拖着两条腿往前走。第三个就是马斯洛娃。她肩上搭着背包,眼睛照直地瞧着前面,脸色镇静而果断。她这一排的第四个女人生得年轻而美丽,走路有劲,穿着短短的囚衣,按农妇的款式扎着头巾,她就是费多霞。涅赫柳多夫从马车上下来,往迈步前进的女犯人跟前走过去,打算问一下马斯洛娃收到那些东西没有,问一下她感觉怎么样。可是有一个押解犯人的军士在队伍这一边走着,立刻发现有人往这边走来,就迎着他跑过去。
“不行,老爷,走到队伍跟前来是不容许的。”他一面赶过来,一面嚷道。
军士走近前来,认出了涅赫柳多夫(监狱里的人都认得涅赫柳多夫),就把手指头举到帽檐上行个礼,在涅赫柳多夫身旁站住,说:
“现在不行。在火车站上您可以跟她见面,在这儿是不容许的。不要掉队,快走!”他对犯人们吆喝一声,然后打起精神,不顾天热,迈出穿着漂亮的新皮靴的脚,快步跑回他原来的地方去了。
涅赫柳多夫转身回到人行道上,吩咐马车夫赶着马车跟在他的身后。他自己看着队伍,同它并排往前走。那支队伍不管走到哪儿,总是引起人们注意,还混杂着怜悯和恐惧。坐车路过的人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目送那些犯人,直到看不见为止。过路的行人都止住步,惊讶而恐惧地瞧着这个可怕的景象。有些人走上前去,施舍一点钱。押解兵就把施舍的钱收下来。有些人仿佛着了魔似的跟着队伍往前走,不过后来停住脚,摇着头,光是目送那批犯人走去。有些人从大小不同的街门里跑出来,互相招呼着,有些人从窗子里探出身子来,他们都呆呆地瞧着这支可怕的队伍,沉默不语。在一个十字路口,那批犯人挡住了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的去路。赶车座位上坐着油光满面的马车夫,屁股很大,背上有两排扣子。马车的后座上坐着一对夫妇,妻子又瘦又白,戴一顶浅色的帽子,打着颜色鲜艳的阳伞;丈夫戴一顶高礼帽,穿着考究的浅色大衣。他们对面的前座上,坐着他们的孩子:一个是姑娘,打扮得很好看,娇嫩得好比一朵小花,浅黄色的头发披散下来,也打着颜色鲜艳的阳伞,另一个是八岁的男孩,生着细长的脖子,锁骨突出,戴着海军帽,飘着长带子。父亲气愤地骂着马车夫,怪他没有抢在犯人前边走过路口,如今却被他们拦住了去路。母亲厌恶地眯细眼睛,皱起眉头,把绸阳伞拉下来,完全遮住自己的脸,好挡住阳光和灰尘。大屁股马车夫生气地拧起眉毛听着主人毫无道理的责难,因为正是他的主人吩咐他把马车赶到这条街上来的。他费力地勒住那几匹一股劲儿要冲出去的黑马,那些马也油光发亮,笼头底下和脖子上流着汗,起了沫子。
有一个警察真心诚意地想为华丽的四轮马车的主人效劳,想把犯人们拦住,让马车先走过去,可是他感到这支队伍有一种阴森肃穆的气氛,哪怕为了这样一个阔绰的老爷,这种气氛也是不便于打破的。他就光是把手举到帽檐上行个礼,表示一下他对阔人的尊敬,然后严厉地瞅着那些犯人,好像打定主意要在任何情况下保护马车的坐客,免得受到他们的侵犯似的。所以那辆马车不得不等候整个队伍走完,一直等到最后一辆载着背包和坐在背包上边的女犯人的大车轰隆轰隆地走过去,才走动起来。那辆大车上的女犯人当中,有一个神经质的女人本来已经止住哭声,如今看见这辆华丽的马车,就又开始痛哭和哀号。一直到这个时候,马车夫才轻轻地抖动一下缰绳,那几匹黑毛快马就迈动蹄子在石子路上踩出一片清脆的响声,把安着胶皮轮子而微微颠动的四轮马车拉到别墅去,车上那对夫妇、那个姑娘和那个脖子细长、锁骨突出的男孩就是到别墅去消闲行乐的。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对他们的姑娘和男孩解释一下他们所看见的事情包含什么意义。因此那两个孩子就不得不自己来解答这种景象究竟含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姑娘考虑到父亲和母亲脸上的表情,这样解决了问题:她认为他们是跟她的父母和她父母的亲友迥然不同的人,而且都是坏人,所以完全应该照现在这样对付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姑娘只觉得心惊胆战,直到看不见那些人了,才高兴起来。
可是生着瘦长脖子的男孩,却眼睛一刻也不放松犯人的队伍,连眼皮也不一下,他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不一样。他直接从上帝那儿得到启示,极其坚定而且毫无疑问地知道他们也是人,跟他自己一模一样,跟所有的人一模一样,所以必是有人对他们做了什么坏事,做了什么不应当做的事。他不由得怜惜他们,同时,既为那些戴着镣铐、剃了头发的人担惊害怕,也为那些硬要他们戴上镣铐、剃掉头发的人担惊害怕。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男孩的嘴唇才撇得越来越厉害,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哭出来,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哭出来是丢脸的。
三十六
涅赫柳多夫迈着像犯人们一样快的步子往前走。他虽然穿得少,只穿着一件薄大衣,可是仍旧觉得热极了,主要的是街上弥漫着灰尘,空气停滞而炎热,使人闷得透不过气来。他走了四分之一俄里,再坐上马车往前走,可是在街当中,坐在马车上,他觉得更热了。他竭力回想昨天同他姐夫的谈话,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再像今天早晨那样使他激动了。这件事已经被那批犯人走出监狱和列队出发的种种印象盖过去。主要的是天气热得受不了。在围墙旁边,树荫底下,有两个实科中学的男孩脱掉帽子,站在卖冰激凌的小贩跟前,那个小贩在他们面前蹲着,弯下一个膝头跪在地上。有个男孩已经津津有味地吃着,不住地舔牛角小匙,另一个男孩等着小贩把一种黄色的东西盛满一个杯子。
“这儿有什么地方可以喝点解渴的东西吗?”涅赫柳多夫问他的马车夫说,他觉得再也熬不住,想喝点东西提一提神。
“这儿附近有一个挺好的小饭铺。”马车夫说,赶着马车拐过街角,把涅赫柳多夫送到一个挂着大招牌的门口。
肥胖的店老板站在柜台里边,身上只穿着衬衫。侍者穿着原来是白色的衣服,因为没有顾客而在桌子旁边坐着,这时候都怀着好奇心打量这个颇不寻常的客人,赶紧迎上去伺候他。涅赫柳多夫要了一瓶矿泉水,在离窗子相当远的地方挨着一张铺了肮脏的桌布的小桌坐下。
有两个人在另一张桌旁坐着,桌上放着茶具和一个白色的玻璃瓶。他们擦着额头上的汗,和和气气地计算什么数字。其中一个人肤色发黑,头顶光秃,后脑壳上有一圈黑头发,就跟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一样。这个印象使得涅赫柳多夫又想起昨天他跟姐夫的谈话,又想起他有意在临行之前同他和姐姐再见一见面。“动身之前我恐怕抽不出功夫来了,”他暗想,“顶好是我给他们写一封信吧。”他就讨来纸张、信封、邮票,一面喝着清凉冒泡的水,一面开始考虑应该写些什么话。然而他的思想不能集中,他怎么也写不好这封信。
“亲爱的娜塔莎,我不能带着昨天同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谈话的沉重印象一走了事……”他开始写道。“底下还写些什么呢?要他原谅我昨天所说的话吗?可是我说的都是我心里所想的。他会认为我放弃我的见解了。再者,这是他在干涉我的私事……不,我不能这样写。”这时候,他感到心里又痛恨那个自以为是、同他格格不入的、不理解他的人了,于是把那封没有写完的信放在衣袋里,付清钱,走出去,到街上,坐上马车,去追赶那批犯人。
天气热得更厉害了。墙壁和石头仿佛冒热气。滚烫的石子路似乎烤人的脚。涅赫柳多夫的没戴手套的手碰到马车的上了漆的挡泥板,觉得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似的。
马有气无力地跑着,在尘土飞扬的、不平坦的路上踩出一连串均匀的马蹄声,慢吞吞地经过一条条街道,马车夫不住地打盹儿。涅赫柳多夫坐在马车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眼睛冷漠地呆望着前面。在一条街道的倾斜的路边,一所大厦的门前,站着一小群人和一个荷枪的押解兵。涅赫柳多夫吩咐马车夫停车。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一个打扫院子的人说。
“有一个犯人出了事。”
涅赫柳多夫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那群人跟前。在靠近人行道的倾斜而不平坦的石砌路面上,躺着一个年纪已经不轻的男犯人,头在坡下而脚在坡上,生着很宽的肩膀和棕红色的胡子,脸色通红,鼻子扁平,身上穿着灰色长囚衣和灰色长裤。他仰面朝天躺在那儿,摊开两只布满雀斑的手,手心朝下。他睁着呆呆不动的、充血的眼睛瞧着天空,每隔一段很长的时间他那隆起的、有力的胸脯就均匀地起伏,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他身旁站着一个皱起眉头的警察、一个叫卖的小贩、一个邮差、一个店员、一个打着阳伞的老太婆、一个剃着光头、手里提着一只空篮子的男孩。
“他们太虚弱了。他们关在监狱里,把身体弄得十分虚弱,可是现在却把他们带到这么毒的日头底下来。”店员对走过来的涅赫柳多夫说,用的是一种责备什么人的口气。
“大概他就要死了。”打阳伞的女人带着哭声说。
“应当解开他的衬衫才对。”邮差说。
警察伸出颤抖的粗手指头笨拙地解开犯人的青筋暴起的红脖子上的带子。他分明心情激动而慌张,可是仍然认为他有必要把这群人数落一顿。
“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天气又这么热。你们把风都挡住了。”
“应当先请医生检查一下。凡是身体虚弱的就该留下来。可是现在他们把半死不活的人也拉出来了。”店员说,显然在夸耀他懂得办事的章法。
警察解开犯人衬衫上的带子以后,直起腰来,往四下里看一眼。
“我说:你们散开。要知道这不关你们的事。这有什么可瞧的?”他说着,转过脸来对着涅赫柳多夫,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可是他在涅赫柳多夫的眼光里没有遇到同情,就看押解兵一眼。
可是押解兵站在一旁,只顾瞧他那踩歪了的靴后跟,根本不理睬警察的困境。
“该管这种事的人却不肯操心。难道有这样的章法,把人活活地折磨死吗?”
“囚犯固然是囚犯,可究竟是个人嘛。”人群里有人说。
“您把他的头枕得高一点,给他点水喝吧。”涅赫柳多夫说。
“已经打发人取水去了。”警察回答说,把手插到犯人的腋下,费力地把他的身体拖到高一点的地方去。
“围着这么一群人干什么?”忽然传来一个坚决而威严的声音。原来有一个警官迈着快步向聚在犯人周围的人群这边走过来,穿一身异常洁白耀眼的制服和一双更加耀眼的高统皮靴。“散开!用不着在这儿站着!”他向人群吆喝道,其实他还没有看清楚为什么这儿聚着一群人。
他走到紧跟前,看见奄奄一息的犯人,就做出赞许的样子点一下头,倒仿佛早就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似的。他扭过脸来对警察说:
“这是怎么搞的?”
警察报告说,刚才有一批犯人路过此地,这个犯人倒在地上,押解人员就吩咐把他留下来。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应当把他送到警察分局去。叫一辆马车来。”
“有一个打扫院子的人去叫车了。”警察说,把手举到帽檐上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