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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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员开口讲了一句天气很热的话。
“这关你什么事?啊?走你的路去吧。”警官说着,恶狠狠地瞪店员一眼,店员就闭嘴不响了。
“应当让他喝点水。”涅赫柳多夫说。
警官也恶狠狠地看涅赫柳多夫一眼,可是什么话也没说。等到打扫院子的人拿来一杯水,警官就吩咐警察给犯人喝水。警察托起犯人向后仰着的头,打算把水灌到他嘴里,可是犯人没有往下咽,水就顺着他的胡子流下来,把外衣的胸口和满是尘土的麻布衬衫浸湿了。
“把水泼在他脑袋上!”警官命令道。警察就脱掉犯人头上的薄饼般的帽子,把水泼到他那棕红色的鬈发上和秃顶上。
犯人仿佛害怕似的,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不过他的姿势没有变。顺着他的脸淌下一道道沾着尘土的污水,可是他的嘴里仍旧发出均匀的呻吟声,全身不住地颤抖。
“这儿不是有一辆马车吗?就坐这辆好了,”警察指着涅赫柳多夫雇来的马车对警察说,“把车子赶过来!喂,说你呢!”
“我已经拉着客了。”马车夫没有抬起眼睛来,阴沉地说。
“这是我雇的马车,”涅赫柳多夫说,“不过你们自管用好了。我来出车钱就是。”他对马车夫补充一句。
“喂,你们呆站着干什么?”警官嚷道,“动手呀!”
警察、打扫院子的人、押解兵就把奄奄一息的人抬起来,送到马车上,让他在座位上坐下。可是他自己坐不稳,头老是往后仰,整个身体从座位上滑下来。
“让他平躺着!”警官下命令道。
“不要紧,长官,我来送他去。”警察说,在车座上挨着那个垂危的人坐稳,把强有力的右胳膊伸到他的腋下,抱住他的身体。
押解兵托起犯人没有裹包脚布而只穿着囚鞋的脚,放到马车上,塞在马车夫座位底下,让那两条腿伸直。
警官往四下里看一眼,瞧见犯人的薄饼般的帽子丢在马路上,就把它拾起来,戴在犯人湿淋淋的、向后仰着的头上。
“走!”他下命令说。
马车夫生气地回过头去看一眼,摇了摇头,拨转马头,由押解兵护送着,向警察分局那所房子慢吞吞地走去。警察跟犯人坐在一块儿,不断地把犯人滑下去的身体拖起来,同时犯人的头前后左右不住乱晃。押解兵在马车旁边走着,不时把犯人的腿放好。涅赫柳多夫跟在他们后面走着。
三十七
马车载着犯人,来到警察分局,经过站岗的消防队员[84]跟前,走进警察分局的院子里,在一个门口停住。
院子里有些消防队员卷起袖子,高声说笑,刷洗几辆不知做什么用的车子。
马车刚刚停住,就有几个警察把它围住,伸出手插到犯人僵直的身体的腋下和腿底下,把他从马车上抬下来,马车给他们踩得吱吱嘎嘎响。
那个送犯人来的警察,从马车上下来,甩搭着发麻的胳膊,脱掉帽子,在胸前画个十字。他们把那具死尸抬进门去,顺着楼梯往上走。涅赫柳多夫跟着他们走去。他们把死尸抬进一个不大的、肮脏的房间,那儿放着四张病床。有两张床上,已经坐着两个穿着长睡衣的病人,一个歪着嘴,脖子上扎着绷带,另一个害着肺痨病。有两张床空着没人。他们就把那个犯人放在其中的一张床上。这时候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闪着炯炯有光的眼睛,不住活动两道眉毛,身上只穿着衬衣、衬裤和袜子,迈着又轻又快的步子走到刚抬进来的犯人跟前,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涅赫柳多夫,不由得扬声大笑起来。这是一个关在候诊室里的疯子。
“他们打算吓唬我,”他开口说,“可是不行,他们办不到。”
警官和一个医士紧跟在抬着死尸的警察们的身后走进来。
医士走到死尸跟前,摸了摸犯人的手,那只手姜黄,布满雀斑,虽然还柔软,却已经现出死人的惨白色。他把那只手拿起来,然后松开。那只手就毫无生气地落在死尸的肚皮上了。
“他完了。”医士摇了摇头说,可是他显然要照规矩办事,就解开死尸湿漉漉的粗布衬衫,然后把自己的鬈曲的头发撩到耳朵背后,弯下腰去把耳朵贴在犯人发黄的、不动的高胸脯上。大家都不出声。医士直起腰来,又摇一下头,伸出手指头去先摸一下犯人的这只眼皮,又摸一下那只眼皮,那两只睁着的、呆呆不动的淡蓝色眼睛就闭上了。
“你们吓不倒我,你们吓不倒我。”疯子说,不住往医士那边吐唾沫。
“怎么样?”警官问。
“怎么样?”医士也照样说一遍,“应该送到停尸房里去了。”
“您要小心。真完了吗?”警官问。
“到了这个地步,总也该看得出来了,”医士说,不知什么缘故拉起死人的衬衫来盖上他那袒露的胸脯,“不过我要打发人去找马特维·伊万内奇来,让他看一下。彼得罗夫,你去一趟吧。”医士说着,从死尸旁边走开。
“把它抬到停尸房去,”警官说,“待一忽儿你到办公室来一趟,签个字。”他对押解兵补充说,押解兵始终没有离开犯人。
“是。”押解兵回答说。
警察们抬起死尸,又顺着楼梯下去。涅赫柳多夫打算跟着他们走,可是疯子把他拦住了。
“您总不是跟他们串通一伙的吧,那您就给我一支烟抽。”他说。
涅赫柳多夫取出一盒烟来,递给他。疯子活动着眉毛,很快地讲起话来,说到人们怎样用各种转弯抹角的方法折磨他。
“要知道,他们全都跟我做对,用他们那套借刀杀人的办法折磨我,欺负我……”
“请您原谅我。”涅赫柳多夫说,没有听完他的话就走到院子里,想要看一看死尸抬到什么地方去。
抬着死尸的警察们已经穿过整个院子,正走进地下室的门。涅赫柳多夫打算走到他们那边去,警官却把他拦住了。
“您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涅赫柳多夫回答说。
“不干什么,那您就走开。”
涅赫柳多夫听从他的话,朝他的马车那边走去。马车夫正在打盹儿。涅赫柳多夫叫醒他,坐上马车,又赶到火车站去。
马车还没有走出一百步远,他就碰见一辆大车,又是由荷枪的押解兵押送着,车上躺着另一个犯人,显然已经断了气。犯人仰面朝天躺在大车上,生着黑胡子,剃掉头发的脑袋上戴着薄饼般的帽子,可是那顶帽子已经滑到脸上,挨着他的鼻子。每逢大车颤动一下,他的头就摇晃一下,咚的一声撞在车板上。赶大车的车夫穿着肥大的皮靴,在大车旁边走着赶车。有一个警察跟在后面。涅赫柳多夫拍了拍他的马车夫的肩膀。
“他们搞的是什么名堂!”马车夫勒住马说。
涅赫柳多夫从马车上下来,跟着大车走去,又经过站岗的消防队员面前,走进警察分局的院子。这时候院子里的消防队员们已经把车子刷洗完,走开了,如今站在那儿的是又高又瘦的消防队长,帽子上镶着蓝色帽圈,把两只手揣在衣袋里,严厉地瞅着一头颈部膘厚的淡黄色公马,由消防队员牵着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公马的一条前腿稍稍有点瘸,消防队长气愤地同一个也站在那儿的兽医说话。
警官也站在那儿。他看见又拉来一个死人,就走到大车跟前。
“这是从哪儿拉来的?”他问,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从老戈尔巴托夫斯卡娅街上。”警察回答说。
“是犯人吗?”消防队长问。
“是,长官。”
“今天这是第二个了。”警官说。
“哦,竟有这样的办事章法。不过呢,天气也实在热。”消防队长说,然后转过身去对牵走浅黄色瘸腿马的消防队员嚷道:“把它牵到墙角上那个单马棚去!你这狗崽子,我要好好地教训你一顿,这些马比你这个混蛋还要值钱,生生让你弄残废了!”
这具死尸也像第一具死尸那样由警察们从大车上搬下来,抬到候诊室。涅赫柳多夫仿佛着了魔似的,跟在他们身后。
“您有什么事?”一个警察问他说。
他没有答话,只顾往他们送死尸的地方走去。
疯子正坐在一张病床上,大口地吸着涅赫柳多夫送给他的纸烟。
“啊,回来了!”他说着,哈哈大笑。他看见死尸,不由得皱起眉头。“又来了,”他说,“我都看厌了。我总不能算是小孩子吧,不是吗?”他转过头来对涅赫柳多夫说,脸上露出疑问的笑容。
这当儿涅赫柳多夫正在看死尸,现在没有人来遮住它了。死尸的脸先前被帽子盖住,现在可以完全看清了。先前的那个犯人生得不好看,可是这个犯人,不管是论相貌还是论整个身体,都非常美。这个人正当壮年,筋强力壮。尽管他的头发剃掉了半边,样子难看,可是他那不高的、方正的额头隆起来,下面生着如今已经没有生气的黑眼睛,显得很美,犹如他那不大的鹰钩鼻子以及下面的稀疏的黑色唇髭一样。他的嘴唇现在已经发青,唇边留着一点笑意。他那不大的胡子只盖住脸的下半截,在剃光头发的半边脑袋上露出一只不大的、挺拔的、好看的耳朵。他脸上的神情又平静,又严峻,又善良。姑且不谈从这张脸上可以看出这个人的精神生活本来大有发展的前途,而这种前途现在已经完全断送,单凭他的手和套着铁镣的脚的清秀的骨骼,单凭他发育匀称的四肢的强壮筋肉,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多么美好、强壮、灵活的人类动物。做为动物来说,他在他的同类中,也远比那匹由于受伤而惹得消防队长十分气愤的浅黄色公马完美得多。可是他活活地被折磨死了,非但没有人把他当做一个人来怜惜,而且也没有人把他当做一个善于劳动的、白白断送的动物来怜惜。他的死亡在所有人的心里引起的唯一感情,就是厌烦,因为他的尸身眼看就要腐烂,不得不赶快抬走,这就给人们添了不少麻烦。
医师带着医士,由警察分局局长陪同,走进候诊室里来。医师是个结实的矮胖子,穿着茧绸上衣,他的茧绸裤子却太小,把肌肉丰满的大腿包得紧紧的。警察分局局长也是个矮而壮的人,他的红脸像球那么圆,由于养成了习惯,先把吸进去的空气存在腮帮子里,然后再慢慢地吐出去,那张脸就变得越发圆了。医师在病床上挨着死尸坐下,照先前医士那样摸了摸死人的两只手,听了听他的心脏,站起来,把自己的裤腿理直。
“这个人死得没法救了。”他说。
警察分局局长嘴里吸满了空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他是哪个监狱的?”他扭过头对押解兵说。
押解兵回答了他的话,并且对他提起死人戴着镣铐。
“我会吩咐人把镣铐取下来。谢天谢地,这儿总算还有一个铁匠。”警察分局局长说,然后他又鼓起腮帮子,往房门口走去,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涅赫柳多夫对医师说。
医师从眼镜里瞅着他。
“什么叫‘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他们为什么会中暑死掉吗?事情是这样:他们本来关在监狱里,整整一个冬天没有活动过,没有见过阳光,可是现在突然给带到太阳底下来,而且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又夹在一大群人当中走路,得不到充足的空气。所以就中暑了。”
“那为什么把他们带出来呢?”
“这您得去问他们才行。不过,说实在的,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局外人。”
“哦!……再见,我没有闲功夫。”医师说,然后带着烦恼的神情又往下拉了拉裤腿,朝病人的床铺走去。
“哦,你的病情怎么样?”他对脸色苍白、脖子上扎着绷带的歪嘴病人说。
这当儿疯子坐在他的病床上,不再吸烟,朝着医师不住吐唾沫。
涅赫柳多夫走下楼,来到院子里,从消防队的马和母鸡旁边走过去,又经过戴着铜盔的门岗面前,走出大门外,坐上他的马车(马车夫本来又睡着了),然后往火车站赶去。
三十八
涅赫柳多夫来到火车站,犯人们已经全部坐在安着铁格窗的火车车厢里了。月台上站着几个送行的人,押解人员不许他们走到车厢跟前。那些押解人员今天特别心烦。从监狱到火车站,一路上中暑倒毙的人,除了涅赫柳多夫见到的两名以外,还有三名:有一名像前两名一样送到就近的警察分局去了,另外两名却是在这儿,在火车站上倒下的[85]。押解人员感到心烦的,倒不是有五个人本来可以活着,如今却在他们的押解下死掉了。这些都不在他们心上,使他们操心的仅仅是必须办妥在这类情况下依法所应该办的各种事情,例如把死人连同他们的文件和衣物送到应该送的地方去,把他们的名字从必须押送到下诺夫哥罗德去的犯人的花名册上勾销,而这些事,特别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办起来是很麻烦的。
押解人员正忙着办理的就是这些事,因此在这些事还没办完以前,他们就不准涅赫柳多夫和其他要求跟犯人见面的人走近车厢。不过涅赫柳多夫还是得到许可走过去,因为他送给一个押解的军士一点钱。这个军士放涅赫柳多夫过去了,只是要求他快点谈完话就走开,免得给长官撞见。这列火车一共有十八节车厢。所有的车厢,除了长官所坐的那一节以外,统统装满了犯人。涅赫柳多夫走过那些车厢的窗口,听了听里面在进行什么活动。所有的车厢里都响着镣铐的丁当声、忙乱声、谈话声,当中夹杂着毫无意义的下流话,然而没有一个地方,像涅赫柳多夫预料的那样,在谈论他们的死在路上的同伴。他们谈的多半是他们的背包、饮用的水和挑选座位。涅赫柳多夫凑着一节车厢的窗子往里看,瞧见押解兵在过道上给犯人们卸手铐。犯人纷纷伸出手,有一个押解兵拿着钥匙打开手铐上的锁,把手铐脱掉。另一个押解兵把手铐收敛在一起。涅赫柳多夫走完所有的男犯车厢,来到女犯车厢跟前。第二节车厢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均匀的呻吟声,嘴里说着:“哎哟,哎哟,哎哟!天呐,哎哟,哎哟,哎哟!天呐!”
涅赫柳多夫走过这节车厢,听从一个押解兵的指点,来到第三节车厢的窗口。涅赫柳多夫刚刚把头凑近窗口,就感到有一股热气扑过来,饱含着人身上的浓重的汗酸气。女人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清楚地传出来。所有的座位上都坐着妇女,满脸通红,汗水淋漓,穿着长囚衣和短上衣,高声谈话。涅赫柳多夫的脸凑近铁格窗口,引起了她们的注意。离他最近的女人都停住嘴,向他这边走过来。马斯洛娃坐在对面窗口那边,脱掉了长囚衣,只穿着短上衣,没有戴头巾。皮肤白净、面带笑容的费多霞坐在她身旁,离他这边近一点。她认出了涅赫柳多夫,就碰一下马斯洛娃,伸出手来对她指一指窗口。马斯洛娃赶紧站起来,把她的头巾戴在黑头发上,活泼的、绯红的、冒着汗的脸上带着微笑,她走到窗子跟前,伸出手来扶住窗上的铁格子。
“天气真是热啊。”她说,快活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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