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39部分在线阅读
“当然了。不过她,要是有心肝的话,也不可能幸福,她甚至不可能希望这样做。”
“她也确实不希望这样。”
“我明白。不过生活……”
“生活怎么样呢?”
“生活要求另一种作法。”
“生活除了要求我们做应该做的事以外,不会有什么别的要求。”涅赫柳多夫说,瞅着她那张依然美丽的、只是眼角和嘴边已经出现细纹的脸。
“我不懂。”她说,叹了口气。
“可怜的,亲爱的姐姐!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呀?”涅赫柳多夫暗自想道,记起娜塔莎在出嫁以前的那种样子,对她生出了交织着无数童年往事的温情。
这时候,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走进房来,照平素那样高高地昂起头,挺起宽阔的胸脯,迈着轻巧柔和的步子,微微地笑着。他的眼镜、秃顶、黑胡子一齐闪闪发光。
“您好,您好。”他说,把重音念得很不自然,矫揉造作。
(尽管在婚后的最初一段时期他们极力约定用“你”相称,结果他们仍旧用“您”相称。)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然后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轻松地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
“我没有打搅你们的谈话吧?”
“没有。我说话和做事是不瞒着任何人的。”
涅赫柳多夫一看见那张脸,一看见那双满是汗毛的手,一听到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口气,他的温和的心境就立刻消失了。
“是啊,我们正在谈他的打算。”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说,“要给你斟一杯茶吗?”她补了一句,拿起茶壶来。
“好,麻烦你。那么,究竟是什么打算呢?”
“我打算跟一批犯人一起到西伯利亚去,因为那批犯人当中有一个女人,我认为我对她有罪。”涅赫柳多夫说。
“我听说您不是单单陪着她去,另外还有别的打算。”
“对,我还打算跟她结婚,只要她愿意这么办的话。”
“原来是这样!要是您不嫌厌烦的话,请您给我解释一下您的动机。我不了解您的动机。”
“我的动机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在堕落的道路上的头一步……”涅赫柳多夫找不出恰当的话来表达,不由得生自己的气,“我的动机就是我犯了罪,而受到惩罚的却是她。”
“要是她受到了惩罚,那么她大概也不是没有罪。”
“她根本没罪。”
涅赫柳多夫就带着不必要的激动心情把这个案子的原委讲一遍。
“哦,这是审判长的疏忽,因此造成了陪审员的答案不周到。不过对于这种情形,自有枢密院来管。”
“枢密院把上诉驳回了。”
“它驳回上诉,那就可见上诉的理由缺乏根据,”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显然,他完全抱着一种流行的见解,认为真理就是法庭判决的产物,“枢密院不可能追究和审查案情的是非曲直。如果审判确实有错误,那就应该向最高当局上告。”
“状子已经递上去了,可是丝毫也没有成功的可能。他们会问一下司法部,司法部问一下枢密院,枢密院就把它的裁定重述一遍,于是,照例,没罪的人受到惩罚。”
“第一,司法部不会去问枢密院,”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带着鄙夷的笑容说,“司法部会向法庭调来案子的原卷,如果发现有错误,就会在这方面做出结论。第二,没罪的人绝不会受到惩罚,或者至少也是极其罕见的例外。受到惩罚的人总是有罪的,”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不慌不忙地说,现出洋洋得意的笑容。
“我认为刚好相反,”涅赫柳多夫开口说,对他的姐夫抱着恶感,“我相信经法院判刑的人,一大半都是没罪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没罪是纯粹就这两个字的字面意义说的,例如这个犯毒害人命罪的女人就没罪,例如我最近认识的一个犯杀人罪的农民也没有杀过人,他就没罪,例如有母子两个人犯了纵火罪,其实也没罪,那场火是由主人自己放的,他们却差点定了罪。”
“是的,不消说,审判方面的错误是素来就有的,以后也还会有。人类的机构不可能十全十美。”
“其次,有大量的犯人没罪,因为他们是在某种环境里长大成人的,他们并不认为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是犯罪。”
“对不起,这话不正确。每一个贼都知道偷东西不好,不应该偷,偷东西是不道德的。”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露出他平素那种心安理得、自以为是、略略带点轻蔑的笑容,这特别惹得涅赫柳多夫心中冒火。
“不对,他不知道。人家告诉他说:你别偷东西。可是他明明看见,而且知道工厂主借压低他的工资来偷他的劳动。他明明看见,而且知道政府和它所有的官员,用收税的形式接连不断地偷去他的财物。”
“这简直成了无政府主义了。”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平静地说,为他内弟的话的含意下了定义。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说的是当前存在的事实,”涅赫柳多夫接着说,“他知道政府在偷他的东西。他知道我们这些地主老早就在偷他的东西,从他手里夺去本来应该成为公共财产的土地。可是后来,他在被偷去的土地上拾了一点干树枝,好拿回去生火,我们却把他关进监狱,硬要叫他相信他是个贼。他明明知道做贼的并不是他,而是偷去他的土地的人,那么,把他的被偷去的东西restitution[79],正是他对他的家人所应尽的责任。”
“我不懂,不过即使我懂,我也不能同意。土地不能不成为个人的财产。要是您把土地分给大家,”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开口说,他已经带着充分的和有把握的信心认为涅赫柳多夫是社会主义者,认为社会主义理论就是要求平分所有的土地,而这样分地是很愚蠢的,他能够轻而易举地驳倒这种思想,“要是您今天把土地平分给大家,那么明天土地就会又转移到那些比较勤恳能干的人的手里去了。”
“谁也没有打算平分土地。土地不应当成为任何人的私产,不应当成为买卖或者租佃的对象。”
“私有权是人类生来就有的天性。没有私有权,就不会有耕种土地的任何兴趣。一旦消灭私有权,我们就会回到野蛮状态。”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用权威的口气讲道,重述着那种主张土地私有权的陈腔滥调,认为这种论调是驳不倒的,而这种论调的大意是,对土地私有的贪得无厌就证明土地私有是必要的。
“正好相反,只有消灭土地私有,土地才不会像现在这样荒废,现在那些地主就像狗霸占着马槽一样,既不让会种地的人来种地,自己又不会耕耘土地。”
“您听我说,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要知道这完全是发疯!难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消灭土地私有制是可能的吗?我知道这个问题是您的由来已久的dada[80]。不过,请您容许我直截了当地对您说一句……”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着,脸色煞白,嗓音发颤,分明这个问题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我要劝您在着手实际解决这个问题以前,先把这个问题好好地考虑一下。”
“您说的是我的私事吗?”
“是的。我认为所有我们这些处在一定地位的人,应当承担这种地位所要求于我们的责任,应当维护这样的生活条件,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在这种生活条件下生长的,这是我们从祖先那儿继承下来,将来必须传给子孙后代的。”
“我认为我的责任在于……”
“请容许我把话说完,”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继续说下去,不容许别人打断他的话,“我说这些话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我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的景况是有保障的,我挣的钱足够我们生活下去,而且我认为我的孩子们将来的生活也不至于穷困。所以,请容许我直率地说出来,我对于您那种没有经过充分考虑的行动表示抗议,这不是从我个人的利益出发,而是我在原则上不能同意您的见解。我要劝您多想一下,多看一点书……”
“哦,请您让我自己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由我自己来理解该读什么书和不该读什么书。”涅赫柳多夫说着,脸色变白了,感到双手发凉。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就沉默下来,开始喝茶。
三十三
“哦,孩子们怎么样?”涅赫柳多夫略微定下心来,问姐姐说。
他姐姐就讲起她的两个孩子,说他们跟她丈夫的母亲,跟祖母在一起。她看到弟弟和丈夫的争论总算停住,感到很满意,就开始讲她的孩子们怎样玩旅行的游戏,简直就跟从前她弟弟用两个玩偶,一个是黑人,一个起名叫法国女人,所玩的游戏一样。
“难道你还记得那种游戏?”涅赫柳多夫含笑说道。
“你再也想不到,他们的玩法简直跟你一样呢。”
一场不愉快的谈话就此结束。娜塔莎放了心,然而她不愿意当她丈夫的面只讲她弟弟才听得懂的话,为了让大家都能够参加谈话,就讲起已经传到此地来的彼得堡新闻,说卡缅斯基的母亲失去独生子以后很伤心,她的儿子在决斗中被打死了。
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表示他不赞成目前这种在决斗中致人死命不算犯普通刑事罪的办法。
他这种说法遭到涅赫柳多夫的反驳,他们为此又争吵了一番,结果一切都没有解释清楚,双方都没有讲明白各自的见解,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感到涅赫柳多夫在责难他,轻视他的全部事业,于是一心想对涅赫柳多夫表明他的见解完全不正确。至于涅赫柳多夫那方面,姑且不谈他的姐夫干预他在土地方面的事而惹得他气恼(他在心灵深处却感到他姐夫、姐姐和他们的孩子,作为他的财产的继承人,是有权干预的),首先,使他心中愤慨的是,有的事现在依涅赫柳多夫看来无疑是荒谬和犯罪的,这个眼光短浅的人却带着十足的信心和镇静仍然认为是正确而合法的。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惹恼了涅赫柳多夫。
“那么法院会怎么处理呢?”涅赫柳多夫问。
“法院对决斗双方当中的一方会判决服苦役刑,就像判决普通的杀人犯一样。”
涅赫柳多夫的手又发凉了,他激烈地讲起来。
“哦,那又怎么样?”他问。
“那就公平了。”
“倒好像公平是法院工作的目标似的。”涅赫柳多夫说。
“可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目标呢?”
“维护阶级利益。法院,依我看来,无非是一种行政工具,用来维护对我们的阶级有利的现行制度罢了。”
“这倒是一种全新的见解呢,”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带着镇定的笑容说,“通常,法院是被人认为具有一种稍稍不同的使命的。”
“理论上可以这样说,可是实际上,依我见到的情形来看,却不能这么说。法院的唯一目标就在于维持社会的现状,为此它才迫害和惩办那些高于一般水平而且有心提高这个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政治犯,同时也迫害和惩办那些低于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犯罪型。”
“第一,我不能同意这样的说法,认为那些犯人,所谓的政治犯,其所以受到惩办,是因为他们高于普通的水平。他们大多数是社会的渣滓,跟您认为低于普通水平的犯罪型同样地堕落,只不过在表现形式上略有不同而已。”
“可是我认得一些人,他们比审判他们的法官们高明得没法比。所有那些教派的信徒就都是有道德的、坚强的人……”
然而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养成了习惯,说话的时候不容别人打岔,所以他不听涅赫柳多夫讲话。特别惹得涅赫柳多夫冒火的是,他在涅赫柳多夫讲话的时候继续讲他自己的话。
“我也不能同意您的另一个看法,认为法院的目标在于维护现行的制度。法院自有它的目标,那就是要么改造……”
“好一个关在监牢里的改造。”涅赫柳多夫插嘴说。
“……要么消除那些堕落的人,”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固执地继续说下去,“以及那些威胁社会生活的暴徒。”
“问题恰好就在于法院既没有做到这一点,也没有做到另一点。这个社会缺少做这种事的手段。”
“这话怎么讲?我不懂。”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问,勉强笑了笑。
“我想说的是,认真讲起来,合理的惩罚只有两种,也就是古时候常用的那两种:体罚和死刑。可是,由于社会风气温和了,这两种惩罚就越来越废弃不用了。”涅赫柳多夫说。
“这种话出于您的口,听起来倒真是又新奇又惊人呢。”
“是的,把一个人打痛,弄得他以后不再做那种因此挨打的事,这是合理的;把一个对社会有害而且危险的成员的脑袋砍掉,那也是十分合理的。这两种惩罚都有合理的意义。可是把一个游手好闲和学坏样子而堕落的人关进监牢,放在有生活保障、强制闲散的条件下,同最堕落的人处在一起,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此外,由于某种缘故而把一个人从图拉省押解到伊尔库茨克省去,或者从库尔斯克省押解到什么地方去[81],并且由国库出钱,每个人要花费五百卢布以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话说回来,人们是害怕这种由国库出钱的旅行的。如果没有这种旅行和监狱,我和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