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伸过来的手。她没有握他的手就扭转身,极力遮盖住她的欢乐心情,顺着过道上的长地毯快步走去。
“她究竟起了什么变化?她在怎样想?她有什么样的心情?她是打算考验我呢,还是真的不能原谅我?她是没法把她所想的和所感到的都说出来呢,还是不愿意说出来?她是心肠软下来了呢,还是怀恨在心?”涅赫柳多夫问自己,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回答。只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她变了,她正在发生对她的灵魂来说很重大的变化。这个变化不但把他同她联结在一起,而且把他同促成这个变化的人[14]联结在一起。这样的联结使得他欢乐而激动,心里充满温情。
马斯洛娃回到病室里,那儿有八张儿童小病床。她听从护士的吩咐,开始整理一张床上的被褥。她铺床单的时候把腰弯得太厉害,脚底下一滑,几乎跌了一跤。有一个病后正在复原、脖子上扎着绷带的男孩瞧着她,笑起来,马斯洛娃再也忍不住,就往床边上一坐,扬声大笑,笑得那么感染人,惹得好几个孩子也哈哈大笑。那个护士生气地对她嚷道:
“你笑什么?你当是你还待在你以前待过的那个地方吗!去取饭来。”
马斯洛娃止住笑,拿起食具走了,到护士吩咐她去的地方去了。可是她临走,跟那个扎着绷带、医师不准他笑的男孩互相看一眼,又扑嗤一声笑出来。这一天,每逢马斯洛娃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有好几次她从那个信封里把照片拉出一点,欣赏一下。可是一直到傍晚下了班,回到她跟一个助理护士同住的房间,独自一人待在那儿,她才从信封里把那张照片完全抽出来,用爱抚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地看了很久,仔细地瞧着那几张脸、他们穿的衣服、露台的台阶和灌木丛,而他的脸、她的脸、两个姑姑的脸都是以那个灌木丛为背景的。她看着这张褪色和发黄的照片,总也看不够,特别是对她自己和她那张年轻、美丽、额头上飘着鬈发的脸庞看得入神了。她看得那么专心,竟然没有留意到跟她同住的助理护士走进房来。
“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身体壮实、脾气温和的助理护士弯下腰来,看着照片说,“莫非这个人就是你?”
“不是我又是谁呢?”马斯洛娃瞧着她的同屋伙伴的脸,笑吟吟地说。
“那么这个人是谁?就是他?还有,这个人是他的母亲吧?”
“这是他的姑姑。难道你认不出我了?”马斯洛娃问。
“怎么认得出来呢?我说什么也认不出来了。整个脸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话说回来,我看,从那时候起到现在只怕有十年了吧!”
“不是多少年,而是一辈子。”马斯洛娃说,突然她原来的活泼心情完全消散了。她的脸色变得凄凉,两道眉毛中间嵌进一条皱纹。
“怎么呢,那边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啊。”
“是啊,轻松,”马斯洛娃跟着说一遍,闭上眼睛,摇头,“比做苦工还不如哟。”
“怎么会呢?”
“就是这样。从傍晚八点钟起到凌晨四点钟止。天天老是那一套。”
“那她们为什么不丢开那种生活呢?”
“她们倒是想丢开,可是办不到。不过,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马斯洛娃说着,霍地站起来,把照片丢在小桌子的抽屉里,勉强忍住气愤的眼泪,跑到外面过道上,砰的一声带上身后的门。起初,她瞧着照片,觉得自己就是照片上那个人,梦一般地想着她那时候多么幸福,想着现在跟他在一起也还是能够幸福。她的同屋人的话却使她想起她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起在那边她做过什么样的人,总之使她想起过去生活中可怕的情景,而这以前她只是隐约地感觉到,却不容许自己去清楚地领会的。直到现在,她才清楚地想起所有那些可怕的夜晚,特别是想起一个谢肉节的夜晚,她等候一个应许给她赎身的大学生。她想起当时她穿着一件沾了酒迹的、敞着领口的红缎子连衣裙,蓬松的头发上扎着一个红花结,身子疲乏,衰弱无力,喝得醉醺醺的,到深夜两点钟才把客人们送走,趁跳舞休息下来,就在为小提琴伴奏的女钢琴师身边坐下,那女人生得精瘦,皮包骨头,脸上长着紫疱。她开始对女钢琴师抱怨她的生活多么苦恼,女钢琴师也说她厌恶她自己的地位,打算改变一下。正在这个时候克拉拉走到她们跟前来,她们三个就突然决定一齐丢开这种生活。她们以为今天这个夜晚已经结束了,刚要走散,不料前厅里忽然来了些醉醺醺的客人,声音嘈杂。小提琴师就奏起舞蹈的序曲,女钢琴师就使劲按响琴键,弹着卡德里尔[15]舞曲第一节,用的是一个极其欢畅的俄罗斯歌的曲调。有一个身材矮小、脸上冒汗的男人,嘴里喷出酒臭气,身上穿着燕尾服,扎着白领结,不住打嗝,等舞曲奏到第二节,就脱掉燕尾服,走到她面前,搂住她的腰。另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胖子,也穿着燕尾服(他们刚从一个舞会上出来),搂住克拉拉。于是他们跳舞,旋转,嚷叫,喝酒,闹了很久……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她的相貌怎么会不变!而这一切的起因就是他。她心里忽然又生出她原先对他的愤恨,一心想辱骂他,责备他。她后悔今天错过机会没有向他再说一遍:她明白他是个什么人,决不会对他让步,决不容许他像从前在肉体上使用她那样现在又在精神上使用她,决不容许他把她变成他表现宽宏大量的对象。她又是怜惜自己,又是无益地责难他,为了扑灭这种苦恼的心境而很想喝酒。要是如今她在监狱里,她就会守不住她的诺言,喝起酒来。然而,在这儿是找不到酒的,只有医士那儿才有,可是她怕那个医士,因为他不住调戏她。可是现在她厌恶那种跟男人的关系了。她在过道里一条长凳上坐一阵,就回到小屋,没有回答同屋人问她的话,为自己的坎坷身世哭了很久。
十四
涅赫柳多夫在彼得堡有三件事要办:为马斯洛娃向枢密院提出上诉;把费多霞·比留科娃的案子送到上告委员会去;受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之托到宪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厅去请求释放舒斯托娃,并且替一个母亲请求会见她那关在要塞里的儿子,为这件事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给他写过信。他把这两件事合并起来看成第三件事。第四件事是那些教派信徒的案子,他们因为阅读和讲解《福音书》而同家人拆散,流放到高加索。他与其说是应许了他们,不如说是应许了自己:一定要尽一切可能来澄清这个案子。
自从涅赫柳多夫上次拜访过马斯连尼科夫以后,特别是他到乡间去旅行过一次以后,他倒不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而是全身心地感到他憎恶他到目前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的那伙人,因为他们尽心竭力地掩盖千千万万人为了保证少数人过到舒适安乐的生活而受苦受难,以致那伙人没有看见,也不可能看见这些苦难,因而也不可能看见他们自己生活的残酷和罪恶。现在要同那伙人来往,涅赫柳多夫已经不能不觉得别扭,不能不责备自己。可是另一方面,他过去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却把他吸引到那个圈子里去,他的亲戚关系和朋友关系也把他吸引过去。不过主要的是,他为了做他目前唯一关心的事,也就是为了帮助马斯洛娃以及他愿意帮助的一切受难者,就不得不要求那个圈子里的人帮忙和出力,也就是要求那些不但引不起他的尊敬,反而常常在他心里唤起愤慨和轻蔑的人帮忙和出力。
涅赫柳多夫来到彼得堡后,在他的姨母恰尔斯卡娅伯爵夫人家里住下来,他姨母的丈夫以前做过大臣。涅赫柳多夫立刻发现他自己落到他已经觉得格格不入的贵族社会的核心当中去了。这在他是不愉快的,不过他又不能不这样做。要是他不在他的姨母家里而在旅馆里住,那就会得罪她,再者他的姨母有广泛的人事关系,对他所打算奔走的各种事情可能有极大的好处。
“啊,关于你,我都听到些什么样的话呀?简直是希奇古怪,”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在他来到她家以后,立刻请他喝咖啡,对他说,“Vous
posez
pour
un
Howard![16]你在帮助犯人。你在私访监狱。你在平反冤案。”
“不对,我想都没有这么想过。”
“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好事嘛。不过,这里头好像还有什么风流韵事。嗯,那你就讲一讲吧。”
涅赫柳多夫就把他跟马斯洛娃的关系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当初你住在那两个老婆子家里的时候,可怜的艾伦[17]就对我说起过这么一件事:她们似乎打算叫你跟她们的养女结婚,”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素来看不起涅赫柳多夫的两个姑姑,“……原来就是她吗?Elle
est
encore
jolie?[18]”
他的姨母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是个六十岁的女人,身体健康,兴致勃勃,精力饱满,谈锋很健。她身量高,很胖,可以看出她嘴唇上有黑色的唇髭。涅赫柳多夫喜欢她,从小就常常受到她的精力和兴致的感染。
“不,ma
tante[19],那件事已经完全结束了。我只是想帮助她罢了,因为第一,她没罪而判了刑,我在这方面是有责任的。而且她遭到这样的命运,我也有罪。我觉得我有责任尽我的能力为她奔走。”
“可是,人家怎么告诉我说你打算跟她结婚呢?”
“对,我倒确实有这个意思,可是她不肯。”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扬起额头,眼珠朝下,惊讶而沉默地瞧着她的外甥。忽然她的脸色变了,现出愉快的神情。
“嗯,她比你聪明。唉,你简直是个傻瓜!你真想跟她结婚吗?”
“当然。”
“她做过那种人以后,你还想娶她?”
“越发要娶了。要知道我是那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你纯粹是个傻瓜,”他的姨母忍住微笑说,“你是个傻透了的傻瓜,不过呢,我倒正因为你是这么一个傻透了的傻瓜才喜欢你。”她反复说着,分明特别喜欢“傻瓜”这个词,因为在她的心目中这个词准确地表达了她外甥的智力状态和精神状态。“你要知道,真也是事有凑巧,”她继续说,“阿林办着一个出色的马格达林娜[20]收容所。我去过一次。她们简直叫人恶心。事后我把我周身上下洗了个够。不过阿林corps
et
âme[21]办这件事。那我们就把她,你那个姑娘,交给她好了。真要是有谁能改造人,那就是阿林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已经被判决去做苦工了。我到此地来就是为撤消这个判决而奔走。这就是我求您的头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那么,她的案子归哪儿管呢?”
“归枢密院。”
“枢密院?是啊,我那亲爱的表弟廖武什卡就在枢密院里工作。是啊,不过他是在那儿的蠢货局里,也就是在贵族铨叙局里办事。嗯,那些真正的枢密官,我却一个也不认识。上帝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要么是日耳曼人,什么盖啦,费啦,德啦,tout
l’alphabet[22];要么就是各式各样的伊万诺夫、谢苗诺夫、尼基京,再不然就是伊万年科、西蒙年科、尼基坚科,pour
varier.Des
gens
de
1’autre
monde[23]。哦,反正我对我的丈夫说一下就是。他认识他们。他什么人都认识。我会对他说的。不过你得对他解释清楚,因为他从来也听不明白我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说他一点也没有听明白。C’est
un
parti
pris.[24]大家都听得懂,只有他听不懂。”
这时候有一个穿长统袜的听差端来银托盘,上面放着一封信。
“这信正好是阿林写来的。现在你可以听一听基泽维捷尔的讲话了。”
“基泽维捷尔是什么人?”
“基泽维捷尔吗?今天傍晚你来吧。那你就会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他讲得那么好,就连最怙恶不悛的犯人也会跪下来,哭着忏悔的。”
不论这种事是多么奇怪,也不论这跟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性格多么不相称,可是她热烈地信奉一种学说,认为基督教的实质就在于信仰赎罪。她常坐车到宣传这种当时正在流行的学说的场合去,而且把信徒们召集到她的家里来。虽然这种学说不但否定一切仪式和圣像,甚至否定圣礼,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在所有的房间里都挂着圣像,甚至在她的床铺上方也挂着一个,而且教会规定的一切要求,她都照办,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矛盾。
“喏,你那个马格达林娜应该听一听他的讲演,那她就会转变的,”伯爵夫人说,“你今天傍晚务必要待在家里。你听一听他讲话。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ma
tante。”
“可是我跟你说,这种事很有趣。你务必要来。好,你说吧:另外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办?Videz
votre
sac.[25]”
“还有一件牵涉到要塞的事。”
“要塞吗?行,我可以为你写封信,你拿着信到那儿去见克里格斯穆特男爵。C’est
un
très
brave
homme.[26]不过你自己也认识他。他是你父亲的同事。Il
donne
dans
le
spiritisme.[27]哦,这也没关系。他是个好心人。你在那儿要办什么事?”
“我要请求他们许可一个母亲去探望她那关在要塞里的儿子。不过我听说这种事不归克里格斯穆特管,而归切尔维扬斯基管。”
“切尔维扬斯基我可不喜欢,不过要知道,这个人是玛丽叶特的丈夫。倒不妨托一托她。她会给我出力的。Elle
est
très
gentille.[28]”
“另外我还要为一个女人请托您。她在监狱里关了好几个月,谁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哼,不对,她自己一定知道那是什么缘故。她们心里有数。这也是她们活该,这班剪短头发的家伙。”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活该。然而她们在受苦。您是基督徒,相信《福音书》,可是您的心肠却这么硬……”
“这可是两不相干。《福音书》是《福音书》,可恶的总归可恶。要是我受不了虚无主义者,尤其是那班剪短头发的女虚无主义者,而我又装得喜欢他们,那就更不对了。”
“可是您为什么受不了她们呢?”
“既然出了三月一日的事[29],你还要问为什么?”
“可是话说回来,并不是所有那些女人都参加了三月一日那件事。”
“那也还是一样,她们为什么去过问那些跟她们不相干的事。那不是女人的事嘛。”
“哦,可是拿玛丽叶特来说,您却认为她可以过问正事。”涅赫柳多夫说。
“玛丽叶特?玛丽叶特是玛丽叶特。可是那个女人,上帝才知道是什么路数。那么一个轻狂的女人,倒打算来教训大家。”
“她们倒不是要教训大家,只不过是有心要帮助人民罢了。”
“没有她们,人家也知道该帮助谁,不该帮助谁。”
“不过话说回来,人民贫困得很。喏,我刚从乡下回来。难道这种事是应该的吗:让农民们去劳动得筋疲力尽而吃不饱肚子,却让我们穷奢极欲地生活。”涅赫柳多夫说,不由自主地受到他姨母的好心的吸引,有意把心里所想的事统统说出来。
“你要怎么样,要我去做工而不吃东西吗?”
“不,我并不是要您不吃东西,”涅赫柳多夫回答说,不由自主地微笑,“我只希望我们都工作,都有东西吃罢了。”
他的姨母又扬起额头,低下眼睛,好奇地瞅着他。
“Mon
cher,
vous
finirez
mal.[30]”她说。
“那为什么?”
这时候,一个高身量、宽肩膀的将军走进房来。他就是恰尔斯卡娅伯爵夫人的丈夫,退休的大臣。
“啊,德米特里,你好,”他说着,把他新刮过胡子的脸颊送过来,让涅赫柳多夫吻一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默默地吻了吻妻子的额头。
“Non
,il
est
impayable,[31]”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转过身来对她丈夫说,“他叫我到河边去洗衣服,而且光吃土豆。他是个大傻瓜,不过他求你的事,你还是替他办一下。他是个傻透了的傻瓜。”她又说一遍,“不过你听到了吧,据说卡缅斯卡娅伤心得不得了,大家担心她的命都会保不住,”她对丈夫说,“你该到她家里去一趟才是。”
“是啊,这真可怕。”她丈夫说。
“好,你去跟他谈一谈。我要写信去了。”
涅赫柳多夫刚刚走进客厅旁边一个房间里,她却又叫住他:
“那么要给玛丽叶特写一封信吗?”
“劳驾,ma
tante。”
“那么我就在信上留下en
blanc[32],由你把那个剪短头发的女人的事写上去。她就会嘱咐她的丈夫去办。他会照办的。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她们,那些Protégées[33],都招人讨厌,可是je
ne
leur
veux
pas
de
mal[34]。求上帝跟她们同在!好,去吧。不过今天傍晚你务必要待在家里。你会听见基泽维捷尔讲话的。我们还要一块儿祈祷。只要你不反对,ça
vous
fera
beaucoup
de
bien[35]。我本来就知道,不论是艾伦也罢,你们一家人也罢,在这方面都是很落后的。那么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