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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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是退休的大臣,而且是具有极其坚定的信念的人。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从青年时代起就有一种信念,认为如同鸟雀天生来要靠软体虫果腹,要披着羽毛和绒毛,要在空中飞来飞去一样,他也天生来就要吃由高薪厨师烹调的珍贵食品,要穿顶舒适顶贵重的衣服,要坐最稳最快的马车,因而所有这些东西都得给他准备齐全。此外,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还认为,他从国库领到的各种款项越多,他获得的直到钻石勋章为止的各种勋章越多,他同皇族的男女成员会见和谈话的机会越多,那就越好。其他一切东西同这些基本的信条相比,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认为统统无足轻重,毫无趣味。其他一切事情可以这样,也可以完全相反。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本着这种信心,在彼得堡一连生活和活动了四十年,临到四十年的尽头上谋到了大臣的职位。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借以谋到这种职位的主要品质在于,第一,他有本事看懂公文和法规的含意,有本事起草虽然不流畅却还可以使人看懂的公文,而且不致写出错字来;第二,他的仪表非常庄严,他在必要的场合不但能够装出傲慢的样子来,而且能够显得高不可攀,威风凛凛,不过在另一些必要的场合,他又能够奴颜婢膝到心悦诚服和卑鄙下贱的地步;第三,不论是在私人道德方面还是在国务活动方面,他都没有总的原则或者标准,因而在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同意一切办法,在另一些必要的情况下又可以一概不同意。他在这样做的时候,所要努力的只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气派,不要显出露骨的自相矛盾就成了。讲到他的行为本身究竟合不合乎道德,他的行为对于俄罗斯帝国乃至全世界究竟会产生极大的好处还是极大的坏处,他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
等到他做了大臣,不但所有那些依赖他的人(依赖他的人是很多的)和同他接近的人,甚至一切局外人,乃至他本人,都一致相信他是一个极其英明的国务人员。然而过了一段时期,他什么事也没做出来,什么才具也没表现出来,于是按照生存竞争的规律就有一些完全跟他同样的、也学会了草拟和看懂公文的、仪表庄严的、毫无原则的官僚把他排挤出去,他就不得不提出辞呈。直到这时候大家才看明白,他非但不是一个特别英明和深谋远虑的人,而且是个极其昏聩、学识很差、却又非常自以为是的人,他的见解甚至未必赶得上最庸俗的保守派报纸社论的水平。事实证明他跟其余那些学识很差、自以为是、把他排挤出来的官僚们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点是连他自己也明白的,然而这丝毫也没有动摇他的信念,他仍旧认为他必须每年领到大笔的公款,每年领到新的装饰品来挂在他的考究的衣服上。这种信念十分强烈,弄得谁也下不了决心拒绝送给他这些东西。于是他每年都领到好几万卢布,一部分算是养老金,一部分算是酬劳费,因为他在政府的一个最高机构里挂了个名,又在各式各样的会议和委员会里充当主席。此外,他每年都得到他所重视的新权利,也就是把新的丝绦缝在他的衣服的肩膀上或者长裤上,把新的绶带和珐琅质星章佩戴在他的礼服上。结果,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就有了广泛的人事关系。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听涅赫柳多夫讲话就像以前听主管部务的官员报告一样。他听完以后,就说他要给涅赫柳多夫两封信,其中一封是送交上诉局的枢密官沃尔夫的。
“关于这个人,大家有各式各样的说法,不过dans
tous
les
cas
c’est
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36],”他说,“他欠着我的情,会尽力去办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给他的另外一封信,是送交上告委员会里一个有势力的人物的。费多霞·比留科娃的案子,在涅赫柳多夫讲给他听的时候,他很感兴趣。涅赫柳多夫对他讲起他有意把这个案子写成呈文奏明皇后,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就说,这也确实是一个很动人的案子,遇到有机会,他可能在那边提起这件事。然而他不能说定。上告的事还是按部就班进行的好。他想,如果有机会,如果他们叫他去参加星期四的petit
comité[37],他也许会谈一谈这个案子。
涅赫柳多夫收下伯爵所写的两封信和姨母写给玛丽叶特的一封信后,立刻动身到那三个地方去。
他先到玛丽叶特家。当初他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不富裕的贵族家庭里的十几岁的少女,后来他知道她嫁给一个官运亨通的人了。不过关于那个人,他听到一些不好的议论,主要的是听说他对待成百成千的政治犯残酷无情,而他的专职就是虐待他们。这时候涅赫柳多夫像往常一样,心头沉重得难忍难熬,他想到他为了帮助被压迫者却不得不站到压迫者那一边去,这就仿佛承认了压迫者的行为是合法的,因为他得去请托他们,要求他们至少对某几个人略略克制他们那种习以为常而且多半连他们自己也没觉察的残酷。在这类情况下,他总是感到自相矛盾,对自己不满意,而且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去求情好还是不去求情好,不过他总是决定应该去求情。要知道,问题在于他去同这个玛丽叶特和她丈夫周旋,固然会使他感到别扭,羞愧,不愉快,可是另一方面,也许那个关在单人牢房里受苦的不幸女人就会放出来,不论是她还是她的亲人都不至于再痛苦了。他本来就感到他跑到那班人当中去向他们求情的做法未免虚伪,因为他已经不认为那班人是自己人,而那班人倒把他看做自己人;此外他又感到他一走进那班人的圈子里,就陷进了以前那种习以为常的轨道,不由自主地被那班人当中盛行的轻浮和不道德的作风所降伏。这一点他在姨母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家里就已经感到。今天上午他跟她谈到极其严肃的问题,就已经用玩笑的口吻说话了。
总的来说,他很久没有来过的彼得堡,照例对他起着原有的那种刺激肉体和麻痹精神的作用:一切都是那么干净舒适,设备完善,主要的是人们在道德方面没有什么要求,因而生活显得特别轻松。
一个漂亮、干净、有礼貌的马车夫给他赶马车,沿着漂亮的、洒过水而干净的街道,路过漂亮、有礼貌、干净的警察面前,经过许多漂亮干净的房屋,终于来到河边玛丽叶特所住的那所房子跟前。
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套着两匹戴着护眼罩的英国马。一个英国人模样的马车夫坐在赶车座位上,身上穿着号衣,下半截脸上留着络腮胡子,手里拿着马鞭,露出一副傲慢的样子。
看门人穿着异常干净的制服,推开通到前厅去的大门。前厅里站着一个跟班的听差,穿一身更加干净的号衣,而且镶着丝绦,他的络腮胡子梳理得整齐好看。另外还有一个值班的勤务兵,身上穿着干净的新军服,佩着一把军刀。
“将军不会客。将军夫人也不会客。她老人家马上就要坐车出去了。”
涅赫柳多夫拿出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信,取出他的名片,然后走到一个放着来宾留言簿的小桌那儿,开始写道:来访不晤,甚为怅怅。他刚写到这儿,听差就往楼梯口走去,看门人走出大门外,吆喝一声:“把车赶过来!”勤务兵就挺直身子,把两只胳膊贴在裤缝上,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迎接从楼上走下来的太太,而且盯紧她。她身量不高而苗条,脚步却快得同她的显贵身份不相称。
玛丽叶特头戴大帽子,上边插着一根羽毛,身穿黑色连衣裙,外面披着黑色斗篷,手上戴一副黑色新手套,脸上蒙着一块面纱。
她看到涅赫柳多夫,就撩起面纱,露出她那非常俊俏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她用探问的眼光瞧着他。
“啊,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公爵!”她用快活而好听的声音说,“我应该认得……”
“怎么,您甚至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可不是,当初我跟我的妹妹甚至暗地里爱上了您呢,”她用法语说,“不过,您的模样可是大变了。唉,多么可惜,我就要出门去了。可是,我们一块儿回到楼上去吧。”她说着,犹疑不定地站住。
她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不,不行了。我要到卡缅斯卡娅家里去参加安魂祭。她伤心得不得了。”
“这个卡缅斯卡娅是什么人?”
“难道您没有听说吗?……她儿子在决斗当中被打死了。他是跟波津决斗的。他是独生子。这真可怕呀。他的母亲伤心极了。”
“哦,我听说了。”
“不,我还是去一趟的好。那么您明天或者今天傍晚来吧。”她说,迈着又轻又快的步子往大门口走去。
“今天傍晚我不能来,”他回答说,跟她一块儿往外面门廊上走去,“要知道,我是有事来找您的。”他说,瞧着那两匹栗色马往门廊这边靠拢来。
“什么事?”
“这儿有我姨母写的一封信,信上讲的就是这件事,”涅赫柳多夫说着,把那封信交给她,信封狭长,上边印着大个的花字,“您看过信就全明白了。”
“我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以为我在我丈夫的事情上能够左右我的丈夫。她弄错了。我是无能为力的,我也不愿意过问他的事。可是呢,不消说,为了伯爵夫人和您,我准备破一破例。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她说着,伸出一只戴着黑手套的小手去找她的衣袋,却没有找到。
“有一个姑娘监禁在要塞里。她有病。她跟那个案子没有什么牵连。”
“她姓什么?”
“舒斯托娃。利季娅·舒斯托娃。信上写得有。”
“嗯,好吧,我就来试着办一下。”她说着,轻巧地登上那辆四轮马车,马车上蒙着柔软的皮子,遮泥板上的油漆迎着阳光发亮。她撑开了阳伞。听差在赶车座位上坐下,做一个手势,要马车夫赶车。那辆四轮马车就起动了,可是这时候她用阳伞碰了碰车夫的后背,两匹漂亮的、薄皮的英国母马就被马衔铁勒住,缩回好看的头,站住,不住活动它们的细腿。
“您一定要来。可是,劳驾,不要为了办事才来。”她说着,微微一笑,而这种微笑的力量她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然后,她仿佛演完了戏放下了幕似的,把她的面纱放下来。“好,我们走吧。”她又用阳伞碰了碰车夫说。
涅赫柳多夫举起他的帽子。那一对纯种的栗色母马轻轻地喷着鼻子,走动起来,它们的蹄子在马路上踩出一片清脆的响声。轻便马车就很快地走掉了,只是偶尔在一些地方,新的橡胶轮胎碰在不平的路面上,轻轻地颠动一下。
十六
涅赫柳多夫回想他同玛丽叶特相视而笑的情景,就对自己不满,摇了摇头。
“你还没来得及扭回头看一眼,就又陷到这种生活里去了。”他暗想,感到了内心的分裂和怀疑,这是每逢他不得不向他不尊敬的人讨好的时候,总会产生的。涅赫柳多夫考虑一下他先该到哪儿去,后到哪儿去,免得走冤枉路,就动身先到枢密院。他由人领着走进办公室,在那个极其堂皇的房间里见到许许多多非常有礼貌的、干净的文官。
那些文官对涅赫柳多夫说,马斯洛娃的诉状已经收到,而且正好已经发交枢密官沃尔夫审查和呈报。涅赫柳多夫带来的由姨父所写的信,就是要交给这个枢密官的。
“这个星期枢密院要开庭审案,马斯洛娃的案子却未必会在这一次开庭的时候审理。不过如果您托一下人,那就可以指望在这个星期三审理。”有个文官说。
涅赫柳多夫正在枢密院的办公室等着他们查明案情,却又听见大家谈起那场决斗,听见他们详细叙述年轻的卡缅斯基是怎样被打死的。在这儿他才第一次弄明白这个轰动全彼得堡的事件的详情。事情是这样的:有几个军官在一个饭馆里吃牡蛎[38],照例喝了很多的酒。有个军官讲起卡缅斯基隶属的那个兵团,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卡缅斯基就骂他胡说八道。那一个便动手打卡缅斯基。第二天他们决斗,卡缅斯基肚子上挨了一枪,过两个钟头就死了。凶手和他的助手们被捕,不过,据说,他们虽然关在禁闭室里,可是过两个星期就会放出来。
涅赫柳多夫从枢密院办公室出来,坐车到上告委员会去拜访一个有势力的官员沃罗比约夫男爵。他在公家宿舍里占据着一所富丽堂皇的房子。看门人和听差用严厉的口气对涅赫柳多夫声明说,除了在会客日以外要同男爵见面是不可能的,又说今天男爵在皇上那里,明天还得做报告。涅赫柳多夫把那封信交给他们,就坐上车去拜访枢密官沃尔夫。
沃尔夫刚刚吃过早饭,照例吸着雪茄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为的是帮助消化,正在这个时候他接见了涅赫柳多夫。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沃尔夫确实是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39],他把他的这种品质看得高于一切,而且从它的高度看待其他所有的人。他也不能不高度评价这种品质,因为他全凭它才成就了辉煌的事业,他所渴望的事业,也就是借助于婚姻而得到一笔财产,每年给他带来一万八千卢布的收入,另外他又靠努力工作而谋到了枢密官的职位。他认为他自己不但是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而且是具有骑士的正直品格的人。他所谓的正直就是不在暗地里接受私人的贿赂。至于他向国库请领各式各样的出差费、旅费、房租费,不论政府要他办什么事,他无不像奴隶般地照办,他却不认为是不正直。当初他在波兰王国[40]某一个省里担任省长的时候,竟然干出了这样的事:那里有好几百个无辜的人民,只因为爱他们的民族和辈辈相传的宗教,他就横加摧残,弄得他们倾家荡产,判处他们流放和监禁,然而他非但不认为这是不正直,反而认为是表现了高尚、勇敢、爱国精神的丰功伟绩。他霸占着热爱他的妻子以及他姨妹的财产,他也同样不认为是不正直。刚好相反,他认为这倒是对他的家庭生活的合理安排。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家庭生活包括他那失去个性的妻子和他的姨妹。他把姨妹的财产也抓在他的手里,卖掉她的田产,把钱存在他自己名下。他那个性情温和怯弱、相貌不美的女儿过着孤独沉闷的生活,为了排遣这种生活,近来信奉了福音教派的教义,常去参加阿林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里的集会。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儿子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十五岁就长出了胡子,从那时候起开始喝酒,行为放荡,一直持续到二十岁那年,终于从家里被撵出去,因为他在任何学校都没有读到毕业,同品行不好的人交往,欠下债务,拖累了他的父亲。父亲有一次为他儿子偿还过二百三十卢布的债,后来又有一回偿还过六百卢布的债,不过他对儿子声明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他不悔改,就要把他从家里撵出去,同他断绝关系。儿子不但没有悔改,而且又欠下一千卢布的债,同时大着胆子对父亲说,他本来就觉得在家里生活是苦事。于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对儿子声明说,他自管到他愿意去的地方去,从此他不认他做儿子了。从那时候起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就装做自己没有儿子,家里的人谁也不敢对他提起儿子,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充分相信他用最好的方式处理了他的家庭生活。
沃尔夫停止他在书房里的踱步,同涅赫柳多夫打招呼,露出亲切而又微带讥诮的笑容:这种笑容已经成为他的习惯,这是他不由自主地表示他感到他为人comme
il
faut[41],因而比大多数人高明。他把涅赫柳多夫带来的信看了一遍。
“劳驾,请坐,不过请您原谅我。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走来走去。”他说着,把两只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迈着轻快柔和的步子在这个布置得颇为谨严的大书房里顺着对角线走来走去,“同您认识很高兴。当然,我是很愿意为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效劳的。”他说着,喷出一口芬芳的淡蓝色烟雾,小心地从嘴里取下雪茄烟,免得烟灰落下来。
“我只要求快点审理这个案子,因为如果被告不得不到西伯利亚去,那就可以早一点动身。”涅赫柳多夫说。
“对,对,那就可以搭下诺夫哥罗德的头一班轮船动身了。我知道。”沃尔夫说着,露出他那自觉高人一等的笑容。人家刚开口对他说话,他就总是预先知道人家要说什么。“被告姓什么?”
“马斯洛娃……”
沃尔夫走到桌子旁边,看了看一张纸,那张纸跟别的公文一起放在文件夹上。
“是的,是的,马斯洛娃。好吧,我可以向我的同事们要求一下。我们星期三就来办这个案子。”
“我可以把这件事打电报通知律师吗?”
“您请了律师?这是为什么?不过要是您愿意,那也随您。”
“上诉的理由可能不充分,”涅赫柳多夫说,“不过,我认为,单凭案卷就可以看出这个判决是出于误会。”
“对,对,也许是这样,不过枢密院不可能查考案情的是非曲直,”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严厉地说,眼睛瞧着烟灰,“枢密院只审查在法律的引用和解释方面是不是得当。”
“我觉得,这个案子是例外的情况。”
“我知道,我知道。所有的情况都是例外的。我们会按应该做的去做。就是这样。”烟灰还留在雪茄烟上,可是已经裂开一条缝,有掉下来的危险,“那么您很少来彼得堡吧?”沃尔夫说着,小心地拿好雪茄烟,免得烟灰掉下来。不过烟灰还是开始摇动了,沃尔夫就慎重地把它送到烟灰碟那儿,果然烟灰掉在烟灰碟里了。“卡缅斯基那件事多么可怕呀!”他说,“他是一个很好的青年人。他是独生子。特别是他母亲的处境很可怕。”他说,几乎把当时彼得堡全城的人所讲的关于卡缅斯基的话逐字逐句重说一遍。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另外还讲起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讲起她热中于新的宗教思潮,他对这种宗教思潮既不责难,也不袒护,从他的comme
il
faut观点看来,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分明是多余的。说完这些话,他拉了拉铃。
涅赫柳多夫起身告辞。
“要是您方便的话,请您来吃便饭,”沃尔夫说着,伸出手去握手,“星期三来就好。到那时候我也可以给您一个确切的答复了。”
天色已经不早,涅赫柳多夫就坐上马车回家,也就是回到他姨母家去。
十七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里七点半钟开饭,而且用的是一种涅赫柳多夫从没见过的新办法。菜放上桌子以后,听差们就立刻退出去,吃饭的人亲自动手取菜。男人们不肯让女人们过分劳累,他们作为强有力的男性,就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承担给女人们和他们自己斟酒布菜的全部繁重工作。等到一道菜吃完,伯爵夫人就按一按桌上电铃的钮,听差们便不出声地走进来,很快地把用过的菜碟收走,摆上干净餐具,再把下一道菜端上来。菜是上等的,酒也一样。法国厨师长正带着两个穿白衣服的助手在明亮的大厨房里工作。吃饭的有六个人,有伯爵和伯爵夫人,有他们的儿子,是一个面色阴沉的近卫军军官,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此外还有涅赫柳多夫,有法国女教师,有伯爵家里的总管,是从乡下来到此地的。
就连在这儿,大家所谈的也还是那场决斗。皇上对这件事的态度,正引起大家的议论。大家知道皇上为那个母亲非常难过,于是大家也为那个母亲难过。不过大家又知道皇上虽然表示哀怜,可是也不愿意严办维护军人荣誉的凶手,大家也就体谅了维护军人荣誉的凶手。只有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讲话不假思索而且无所顾忌,她对那个凶手提出了责难。
“他们喝醉了酒,把好端端的一个青年人打死,这我是说什么也不能原谅的。”她说。
“这话我就不懂了。”伯爵说。
“我知道你素来听不懂我说的话。”伯爵夫人说,转过身来对着涅赫柳多夫,“人人都听得懂,只有我的丈夫听不懂。我是说我怜惜那个母亲,我不愿意让凶手杀了人还心安理得。”
他们的儿子本来一直沉默着,这时候却出头为凶手辩护,抨击他的母亲,相当粗鲁地对她证明军官不能不这样做,否则军官法庭就会把他从军团里赶出去。涅赫柳多夫听着,没有插嘴讲话。他以前做过军官,对年轻的恰尔斯基的理由虽然不能认可,却是能够理解的,不过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把杀人的军官同他先前在监狱里见过的一个年轻英俊的犯人相比,那个犯人就是因为在斗殴当中误伤人命而被判决去做苦工的。这两个人都是因为喝醉酒而打死了人。那一个是农民,一时性起打死了人,就此同他的妻子、家人、亲属拆散,戴上镣铐,剃光半边头,动身去做苦工;这一个呢,却坐在禁闭室的一个漂亮房间里,吃着上等饭,喝着上等酒,阅读书籍,过一两天就会放出来,照原先那样生活下去,反而变成一个特别有趣的人了。
他就把他心里所想的讲出来。起初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倒还同意她外甥的话,可是后来却沉默了。别人也都沉默不语。涅赫柳多夫才体会到他讲这些话无异于做了一件类似失礼的事。
傍晚,那是在吃过饭后不久,大厅里特为讲演而摆好几排雕花高背椅子,桌子后面放着一张圈椅,旁边有一个茶几,上边放着一个盛水的玻璃瓶,供传教士饮用。人们渐渐聚齐,从国外来的基泽维捷尔预定在这个会场上讲道。
大门外停着许多辆贵重的轻便马车。在陈设着贵重的家具的大厅里,有许多女人坐在那儿,身上裹着绸缎、丝绒、花边,头上戴着假发,勒出很细的假腰身。有些男人坐在女人中间,有的是军人,有的是文官。另外还有五个普通人:两个扫院子的仆人、一个小铺老板、一个听差、一个车夫。
基泽维捷尔是一个身体结实、头发花白的人,讲英语,由一个年轻消瘦、戴着夹鼻眼镜的姑娘又快又好地翻译成俄语。
他说我们的罪恶这样大,我们为此所要受到的惩罚这样重,这样在劫难逃,因此一面等着惩罚,一面生活下去是不可能的。
“亲爱的兄弟姊妹们,我们只要想一想我们自己,想一想我们的生活,想一想我们在做什么事,我们在怎样生活,我们在怎样触怒满心仁爱的上帝,我们在怎样驱使基督受苦,我们就会明白我们不可能得到宽恕,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我们大家都注定了要灭亡。可怕的毁灭,永恒的磨难正在等着我们呀,”他用颤抖的哭声说,“怎样才能得救啊?兄弟们,怎样才能摆脱这场可怕的烈火[42]而得救啊?烈火已经围住房子,没有出路了。”
他沉默了一忽儿,真正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近八年来,每逢他宣讲他很喜爱的这篇演讲词,刚刚讲到这个地方,那么万无一失,他立刻就会觉得喉咙发堵,鼻子发酸,眼睛里流出泪水来。于是这些泪水越发使他感动。房间里就响起了呜咽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在一个镶花桌面的茶几那儿坐着,两只手托住头,肥胖的肩膀开始发抖。那个车夫惊讶而害怕地瞧着日耳曼人,仿佛他自己赶着一辆马车,辕杠就要撞到那个日耳曼人身上,日耳曼人却不肯让开似的。大多数人坐着,姿势都跟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差不多。沃尔夫的女儿跪在那儿,相貌像父亲,用手蒙着脸,身上穿一件时髦的连衣裙。
演讲人突然脸色开朗,现出一种很像是真的笑容,演员们就是用这样的笑容来表现欢乐的。然后他用甜蜜温柔的声调开口说:
“可是,有救了。它就在我们眼前,那么轻巧,那么欢乐。这个生路就是上帝的独生子为我们所流的血,他甘愿为我们受苦受难。他的苦难,他的鲜血拯救了我们。诸位兄弟姊妹啊,”他说,声调里又带着哭音,“我们来感谢上帝吧,他为了给人类赎罪而献出了他的独生子。他的神圣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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