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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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千万千万不要道谢。我倒应该向您道谢才是。”
现在涅赫柳多夫想起这件事的经过,感到心情愉快。他愉快地想起当时有一个军官打算把这件事编成下流的笑谈,他差点跟军官争吵起来,又想起他的另一个朋友支持他,后来他同这个人就有了比较深的交情,还想起那次打猎美满而快活,夜间他们回到火车站,他的心境多么舒畅。双套马的雪橇一辆挨着一辆,排成一长串,在树林间的窄路上飞快地奔驰,一点响声也没有。道路两旁的树木,高的高,矮的矮,夹杂着一些枞树,树枝上压着大块的、密实的雪。黑地里,一道红光一闪,有人点燃了一支气味好闻的纸烟。打熊的猎人奥西普从这个雪橇跑到那个雪橇上,白雪没到他的膝头。他一边打点东西,一边讲起麋鹿,说它们如今在深深的雪地上走来走去,啃白杨树的树皮。他还讲起熊,说它们如今在树木茂密的地方的洞穴里睡着,洞口冒出温暖的热气。
涅赫柳多夫不由得想起了这一切,尤其是那种感到自己健康、有力、无忧无虑的幸福心情。他的肺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扩张开来,把他的羊皮袄绷得紧紧的。树枝上的雪被车轭碰下来,洒在他的脸上。他周身暖和,脸上凉爽,灵魂里既没有挂虑,也没有负疚,也没有恐惧,也没有欲望。那时候多么好!可是现在呢?我的上帝,这一切是多么令人痛苦,多么难以处置呀!……
显然,薇拉·叶夫列莫夫娜做了革命者,如今因为干革命工作而关在监狱里。应当跟她见一见面才对,特别是因为她答应提供一些意见来改善马斯洛娃的处境。
五十
涅赫柳多夫第二天早晨醒过来,回想昨天发生过的种种事情,不由得心里害怕。
不过,尽管他害怕,他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地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已经开了头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他怀着这种责任感走出家门,坐上马车去找马斯连尼科夫,要求他准许他到监狱探望马斯洛娃,以及马斯洛娃托过他的梅尼绍夫母子。此外他还打算请求准许他去看望博戈杜霍夫斯卡娅,她可能对马斯洛娃有益处。
涅赫柳多夫很久以前,还在军团里工作的时候,就认得马斯连尼科夫,当时他在军团里担任会计官。他是个为人极其忠厚而且奉公守法的军官,世界上除了军团和皇家以外他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如今涅赫柳多夫发现他做了行政长官,把军团换成省和省政府了。他娶了一个富足而精干的女人,她逼着他辞去军职而改任了文职。
她讪笑他,又爱抚他,把他当做她驯养的一头动物。涅赫柳多夫去年冬天到他们家里去过一次,可是他觉得这对夫妇索然无味,以后一次也没有再去过。
马斯连尼科夫看见涅赫柳多夫来了,就眉开眼笑。如同当初担任军职的时候一样,他的脸还是又胖又红,肥硕的体格也差不多,装束仍然很考究。当初他总是干净整齐,穿一身最时新的军装或者制服,把胸脯和肩膀裹得紧紧的;现在他穿的是最时新的文职服装,仍旧把他的饱满身体和挺起的宽胸脯裹得紧紧的。目前他穿着文官制服。尽管他们年纪不一样(马斯连尼科夫近四十岁了),他们还是用“你”相称。
“啊,你来了,谢谢。我们一块儿到我妻子那儿去吧。眼前我正好有十分钟的空闲时间,过后就要去开会。要知道,我们的上司走了。我在掌管省里的事。”他说着,掩不住得意的心情。
“我是有事来找你的。”
“什么事?”马斯连尼科夫忽然用惊恐的、有点严厉的声调说,仿佛有所戒备似的。
“监狱里有一个我很关心的人,”(马斯连尼科夫一听到“监狱”两个字,脸色就变得越发严厉,)“我想去探监,不是在公用的房间里而是在办公室里见面。我希望不但在规定的日子能去,而且平时也能常去。人家告诉我说,这种事要由你来决定。”
“不用说,mon
cher,[87]我为你是样样事都乐于照办的,”马斯连尼科夫说着,伸出两只手来摸一摸涅赫柳多夫的膝头,仿佛要冲淡他自己的威严似的,“这件事可以做到,不过,你要知道,我只不过做一个钟头的皇帝罢了。”
“那么,你能给我开一个证件,好让我去见她吗?”
“那是个女人吗?”
“是的。”
“那么她是犯了什么罪关在监狱里的?”
“毒死人命罪。不过,她是冤枉定罪的。”
“对啊,这就叫做公平的审判制度了,ils
n’en
font
point
d’autres,[88]”他说,不知什么缘故讲起法语来,“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见解,可是,有什么办法呢,c’est
mon
opinion
bien
arrêtée,[89]”他补充道,发表了他一年来在极右的保守派报纸上各种不同形式的文章里所读到的一种见解,“我知道你是自由派。”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自由派还是什么别的派。”涅赫柳多夫微笑着说。他经常暗自惊讶:人们老是把他归到一个什么派里去,而人们所以说他是自由派,无非是因为他主张在审判人的时候,先要听完人家所说的话,主张所有的人在法庭面前一律平等,主张一般说来不应当虐待人,拷打人,特别是对那些还没有定罪的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我只知道当前的审判制度不管怎样坏,毕竟比以前的好。”
“那么你请了谁做律师呢?”
“我找的是法纳林。”
“哎呀,法纳林!”马斯连尼科夫皱起眉头来,想起去年他在法庭上做证的时候,这个法纳林盘问过他,带着极其恭敬的态度一连捉弄他半个钟头,招得人们哄堂大笑,“我劝你还是不要跟他打交道的好。法纳林est
un
homme
taré[90]。”
“我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涅赫柳多夫说,没有回答他的话,“我很早以前就认得一个姑娘,她原先当教员。她是个很可怜的人,如今也关在监狱里,希望跟我见面。你能不能再给我开一个条子,好让我去探望她?”
马斯连尼科夫略微偏着头,思考着。
“她是政治犯吧?”
“是的,别人告诉我说她是的。”
“你要知道,政治犯是只许可同他们的家属见面的,不过,我给你开一张通用的许可证就是。Je
sais
que
vous
n’abuserez
pas[91]……她,你所关心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博戈杜霍夫斯卡娅?Elle
est
jolie?[92]”
“Hideuse.[93]”
马斯连尼科夫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走到桌子跟前,在一张印着头衔的公文纸上很快地写道:“兹特准许来人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涅赫柳多夫公爵在监狱办公室内会晤看押在监之小市民马斯洛娃及医士博戈杜霍夫斯卡娅。”他写完,签上名,描了一个飞舞的花笔道。
“你马上就要看见那边的秩序是什么样子了。在那边维持秩序是很困难的,因为那儿过分拥挤,特别是等候解送的犯人太多。不过我仍旧管得很严,我喜欢这个工作。你会看见他们在那边生活得很好,心满意足。只是人得善于应付他们才行。比方说,前几天那儿出过一场纠纷,有些犯人违抗命令。换了别人,就会认定这是造反,弄得许多人遭殃。可是,在我们这儿,这种事很好地解决了。人必须一方面关心他们,一方面又对他们使用坚定的权力才成,”他说着,从衬衫的扣着金袖扣、浆得很硬的白袖口里,伸出一只戴着绿松石戒指的手,捏成一个又白又肥的拳头,“必须恩威并施才行。”
“哦,这种事我不懂,”涅赫柳多夫说,“我到那儿去过两次,我的心情沉重极了。”
“你猜怎么着,你应该跟巴塞克伯爵夫人见一见面才对,”越谈越有兴致的马斯连尼科夫接着说,“她已经把她自己完全献给这个工作了。Elle
fait
beaucoup
de
bien.[94]多亏她,或许,我可以不必假客气地说,也多亏我,一切才都起了变化,这种变化是那么深刻,以前所有的种种可怕情形如今再也不存在,他们在那边简直生活得好极了。这一点你会看见的。至于法纳林,我跟他没有私交,再者按我的社会地位来说,我和他的道路也不一样,不过他确实是个坏人,而且在法庭上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
“好,谢谢你。”涅赫柳多夫说着,接过那张证件,没有听完就向他旧日的同事告辞。
“那你不到我妻子那儿去了?”
“不了,原谅我,目前我没有功夫。”
“嗯,说真的,她不会原谅我的。”马斯连尼科夫说,把他旧日的同事送到楼梯的第一个梯台上。每逢他送的客人不是头等重要而是二等重要的人物,他总是送到这里为止,他把涅赫柳多夫就归在二等重要的人物里。“不,劳驾,你还是去一趟吧,哪怕去一分钟也是好的。”
可是涅赫柳多夫坚持他原来的主意。临到听差和看门人跑到涅赫柳多夫跟前,给他送来大衣和手杖,推开有警察在外边把守的大门的时候,他就说目前他实在不能从命。
“哦,那么星期四千万要来。那天是她的会客日。我一准告诉她你来!”马斯连尼科夫在楼梯上对他喊道。
五十一
涅赫柳多夫走出马斯连尼科夫的家门,当天直接赶到监狱,往他已经熟悉的狱长住宅走去。如同上次一样,那架质料低劣的钢琴的声音又在响,然而这一回弹的不是狂想曲,却是克列门蒂[95]的练习曲,也弹得异常有力、清楚、急速。走来开门的使女,眼睛上仍旧包扎着纱布,说上尉在家,把涅赫柳多夫领到一个小小的客厅里,那儿摆着一张长沙发,一张桌子和一盏大灯,那盏灯放在一块用毛线织成的小方巾上,粉红色的灯罩已经有半边烧焦了。狱长走进客厅里来,脸色疲乏而郁闷。
“请坐,您有什么事?”他说着,把制服上中间一个扣子扣好。
“我刚才到副省长那边去了一趟,这就是他开的许可证,”涅赫柳多夫把那张证件递给他,说,“我想跟马斯洛娃见面。”
“马尔科娃?”狱长反问道,由于音乐声太响而没有听清楚。
“马斯洛娃。”
“哦,对了!哦,对了!”
狱长站起来,往一个门口走去,克列门蒂的华彩经过句[96]就是从那个门里传出来的。
“玛露霞,你至少略微停一下吧,”他说,从他的口气听来,这种音乐声显然成了他生活里的苦事,“什么都听不见了。”
钢琴不响了。从那边传来不痛快的脚步声,有个什么人往房门里看一眼。
狱长仿佛因为音乐声中止而松了一口气似的,点上一支很粗的、味道很淡的纸烟,而且敬涅赫柳多夫一支。涅赫柳多夫谢绝了。
“现在,我很想见一见马斯洛娃。”
“马斯洛娃今天不便于会客。”狱长说。
“为什么?”
“就是嘛,这就要怪您自己了,”狱长说,淡淡地一笑,“公爵,您不要把钱直接交到她的手里。要是您乐意的话,您把钱交给我好了。将来那些钱都会归她所有。看样子,您昨天一定给了她钱,她就买酒喝了,这是一件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法根除的坏事。今天她喝得大醉,甚至发起酒疯来了。”
“真的吗?”
“可不是,我甚至不得不采取严厉的措施,把她调到另外一个牢房去。平时她倒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不过,您千万不要再给她钱了。她们就是这样的人……”
涅赫柳多夫清楚地想起昨天的情形,心里又害怕起来。
“那么,可以跟政治犯博戈杜霍夫斯卡娅见面吗?”涅赫柳多夫沉吟一下,问道。
“哦,这可以办到。”狱长说。“嗯,你来干什么?”他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说,她正走进房间来,往她父亲的跟前走过去,同时歪着头,眼睛一刻也不放松涅赫柳多夫。“你要摔跤了。”狱长说,瞧着小姑娘眼睛不看地,脚底下绊着地毯,往她父亲这边跑过来,不由得微微地笑。
“那么,要是可以的话,我就去了。”
“好,可以。”狱长抱起那个小姑娘说,而她老是瞧着涅赫柳多夫。狱长站起来,温柔地把小姑娘放下地,走到前室去。
包扎着纱布的使女把一件大衣递给狱长,狱长还没来得及穿好大衣,走出门外,克列门蒂的清晰的华彩经过句就又响起来了。
“她原先在音乐学院学习,可是学院里秩序太乱。她天分很高,”狱长走下楼梯说,“她打算在音乐会上演奏。”
狱长同涅赫柳多夫一起往监狱走去。狱长刚刚走到一道小门跟前,那道小门就一下子开了。看守们把手举到帽檐上,目送狱长走过去。在前室里,他们遇到四个剃光半边头发的人,抬着盛满了什么东西的木桶,一瞧见狱长就吓得缩起身子。其中有一个人特别把身子向下弯,阴沉地皱起眉头,黑眼睛炯炯放光。
“不消说,才能总是应该培养,不能埋没的,不过在一个小小的宅子里练琴,您知道,那是惹人苦恼的。”狱长接着讲下去,根本没有理睬那些犯人。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往前走,同涅赫柳多夫一起走进聚会室。
“您想见什么人?”狱长问。
“博戈杜霍夫斯卡娅。”
“她关在塔楼里。您得等一下才成。”他对涅赫柳多夫说。
“那么,我能趁这个时候去看一看犯人梅尼绍夫母子吗?他们被控犯了纵火罪。”
“他关在第二十一号牢房。行,可以把他们叫到这儿来。”
“我不能到梅尼绍夫的牢房去看他吗?”
“不过,在聚会室里见面清静一点。”
“不,我觉得到牢房去有趣味。”
“您居然觉得这种事有趣味呢。”
这时候,从旁门走进来一个装束考究的军官,是副狱长。
“喏,您领着公爵到牢房去探望梅尼绍夫。那是第二十一号牢房,”狱长对副狱长说,“然后再把公爵带到办公室去。我会把她叫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涅赫柳多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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