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21部分在线阅读
副狱长是个青年军官,头发淡黄,唇髭上抹了油膏,浑身发散出一股花露水的香气。
“请吧,”他对涅赫柳多夫说,现出愉快的笑容,“您对我们这个机构发生兴趣了?”
“是的。再者我也关心这个人,听说他完全没罪而关在这儿。”
副狱长耸了耸肩膀。
“是的,这种事是有的,”他平静地说,有礼貌地让出路来,请客人在前头走,进了一道臭烘烘的宽走廊,“不过有的时候他们是说谎。请。”
牢房的门都没上锁。有几个男犯人待在走廊上。副狱长向看守们微微点一下头,斜起眼睛看那些男犯人,他们有的贴着墙根溜回牢房,有的在牢门旁边站着,把两只手贴在裤缝上,像士兵那样目送长官走过去。副狱长带着涅赫柳多夫穿过这条走廊,把他领到左边另外一条走廊上,那儿是由一扇铁门隔开的。
这条走廊比头一条走廊窄小阴暗,而且臭很多。走廊的两旁有些牢门,都上着锁。牢门上有小洞,俗称小“眼”,直径有半俄寸长。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满脸皱纹、神色郁闷的老看守。
“梅尼绍夫在哪个牢房?”副狱长问。
“左边第八个牢房。”
五十二
“我可以往牢房里看一眼吗?”涅赫柳多夫问。
“请吧。”副狱长带着愉快的笑容说,开始问那个看守一些什么事情。涅赫柳多夫就凑近一个小洞往里看,里边有一个高身量的青年男子,只穿着衬衣衬裤,留着稀疏的小黑胡子,很快地走来走去,这时候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瞧一眼,皱起眉头,仍旧走来走去。
涅赫柳多夫凑到另一个小洞上往里看,不料他的眼睛正碰到另外一只惊恐的大眼睛从小洞里往外看,涅赫柳多夫就连忙躲开。他凑着第三个小洞往里看,瞧见一个身量极其矮小的男人蜷起身体躺在床上睡觉,身上盖着长囚衣,把头也蒙上。第四个牢房里坐着一个宽脸膛的男人,面色苍白,把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深深地低下头。这个人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就抬起头来看。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他那对大眼睛里,流露着绝望的苦闷神情。他分明无意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到他的牢房来看他。显然,不论谁来看他,他也不指望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涅赫柳多夫不由得心里害怕,就不再看别的牢房,照直往梅尼绍夫的第二十一号牢房走过去。看守开了铁锁,推开牢门。一个筋强力壮、脖子细长的青年男子在一张小床旁边站着,生着一对和善的圆眼睛,留着一把稀疏的小胡子,带着惊恐的脸色连忙穿上长囚衣,瞧着走进来的人。特别使得涅赫柳多夫动心的是他那对和善的圆眼睛,带着疑问和惊恐的神情先是瞧着他,随后瞧着看守,再瞧着副狱长,然后又回过头来瞧着他。
“这位先生打算问一问你的案情。”
“多谢,老爷。”
“是的,有人跟我讲起过您的案子,”涅赫柳多夫说着,走到牢房的深处,在钉着铁栅栏、落满灰尘的窗子旁边站住,“我想听您自己谈一谈。”
梅尼绍夫也走到窗子跟前来,立刻开口讲他的案子,先还胆怯地瞅着副狱长,后来胆子渐渐大起来,等到副狱长走出牢房门外,到走廊上去交代一些什么话,他就完全胆壮了。这个故事在语言和口气方面,是一个最纯朴善良的农村青年的故事,可是如今由一个穿着丢脸的衣服而且关在监狱里的犯人说出口,涅赫柳多夫听了觉得特别奇怪。涅赫柳多夫一面听他讲,一面往四下里看,瞧一下铺着草垫的矮床,瞧一下钉着粗铁条的窗子,瞧一下涂抹得很脏、而且潮湿的墙,瞧一下这个穿着长囚衣和棉鞋而变得极不像样的不幸农民,瞧一下他那可怜的脸容和体态,心里越来越难过。他不愿意相信这个心地善良的人所讲的是真话。他想到一个人平白无故,仅仅因为受了侮辱就被抓起来,硬给穿上囚犯的衣服,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就不由得心惊胆战。不过另一方面,他转念想到这个人带着忠厚的脸色所讲的这件确凿有据的事也许竟是欺骗和捏造,就更加心惊胆战了。这件事是这样的:他婚后不久,一个酒店老板把他的妻子拐走了。他到处去伸冤告状。酒店老板却到处都买通了当官的,一直逍遥法外。有一回他硬把他的妻子拉回来,第二天她又逃跑了。于是他去要还他的妻子。酒店老板说他的妻子不在(可是他走进去的时候,明明看见她在那儿),吩咐他出去。他不走。酒店老板就带着雇工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酒店老板的院子里起火了。他和他的母亲被控放火,可是他并没有放火,当时他正在他的教父家里。
“你真的没有放火吗?”
“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老爷。这一定是他,那个坏蛋,自己放的火。听说,他刚刚给他的房子保过火险。他们口口声声说我和我的母亲去过他家,吓唬过他。这话也不错,那一次我是骂过他,我实在沉不住气了。不过讲到放火,我压根儿就没干过。再说起火的时候,我也不在那儿。可是他故意编排成起火那天我和我的老母亲都在场。他是贪图保险费才自己放火的,却把罪名栽在我们身上。”
“这是真的吗?”
“一点也不假,我这是当着上帝的面讲话,老爷。求您做我的亲爹吧!”他说完,要跪下去,涅赫柳多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拦住。“您把我救出去吧,我就要平白无故地困死在这儿了。”他接着说。
忽然,他的脸颊颤动起来,他哭了。他卷起长囚衣的袖口,用脏衬衫的衣袖擦眼睛。
“你们讲完了吗?”副狱长问。
“对。那么您别灰心,我们会尽力去办。”涅赫柳多夫说着,走出去。梅尼绍夫在门口站住,因此看守关上牢门,正好撞在他的身上。等到看守在门外上锁,梅尼绍夫就凑着门上的小洞往外看。
五十三
涅赫柳多夫顺着宽阔的长廊走回去(那正是吃午饭的时间,牢房都开门了)。长廊里满是人,穿着浅黄色长囚衣和短而肥的裤子,脚上穿着棉鞋,贪婪地瞅着涅赫柳多夫。他从他们当中穿过去,心里生出种种奇怪的感情:既怜悯这些关在监狱里的人,又对那些把他们拘禁在这儿的人感到恐惧和困惑,转念想到他自己心平气和地瞧着这种事,就不知什么缘故暗自羞愧。
在一条长廊上,有个人跑进牢房门里,他的棉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响声。随后就有些人从牢房里走出来,拦住涅赫柳多夫的去路,对他鞠躬。
“求您费心,老爷,我不知道您贵姓,求您把我们的事好歹解决一下吧。”
“我不是长官,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也一样。您跟他们,跟那些当官的说一声就是,”一个愤慨的声音说,“我们一点罪也没有,却已经在这儿受了一个多月的苦。”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呢?”涅赫柳多夫问。
“他们就这样把我们关在监狱里。我们已经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错,这也是事有凑巧,”副狱长说,“这些人是因为没有身份证而被捕的,本来应该把他们发送到他们的省里去,可是那边的监狱遭了火灾,他们的省政府就跟我们接洽,叫我们不要把这些人送回去。于是别的省里的人我们已经统统遣送回去,惟独这些人我们留下了。”
“怎么,就因为这一点点缘故吗?”涅赫柳多夫在门旁站住,问道。
这一群人有四十名上下,统统穿着长囚衣,把涅赫柳多夫和副狱长团团围住。有几个人抢着说话。副狱长制止道:
“由一个人说话。”
人丛中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农民,身量很高,仪表堂堂。他对涅赫柳多夫解释说,他们大家原是被送回家去的,如今却因为没有身份证而关在监狱里。其实身份证他们是有的,只是已经过期大约两个星期了。这种身份证过期的事年年都有,什么处分也没有遭到过,可是现在他们却在这儿关了一个多月,像罪犯一样。
“我们全是干砌砖行当的,全是一个劳动组合的。他们说,省里的监狱烧掉了。可是这又不能怪我们。求您发一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吧。”
涅赫柳多夫听着,几乎没有听明白这个仪表堂堂的老人所说的话,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一只巨大的、生着许多条腿的深灰色虱子吸引过去了,它正在那个仪表堂堂的砌砖匠脸上的胡子里爬来爬去。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就因为这一点点缘故吗?”涅赫柳多夫对副狱长说。
“是的,这是长官们办事疏忽。本来应该把他们送走,让他们回到他们的居住地点去才是。”副狱长说。
副狱长刚讲完话,人群里就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也穿着一件长囚衣,古怪地撇着嘴,开始讲到他们无缘无故在这儿受折磨。
“我们连狗都不如……”他开口说。
“得了,得了,少说废话。闭上你的嘴,要不然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那个矮小的人气急败坏地讲起来,“难道我们有什么罪吗?”
“住口!”长官吆喝一声。矮小的人就不开口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涅赫柳多夫从牢房里走出来,对自己说。那些从牢门里往外看的犯人和迎面走来的犯人用成百只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仿佛他在穿过一个棒阵[97]似的。
“难道确实把简直没罪的人关起来了?”涅赫柳多夫跟副狱长一块儿走出长廊,说。
“可是请问,这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刚才他们也有许多话是胡说。真要听信他们的话,那就大家都没罪了。”副狱长说。
“可是,要知道,刚才的那些人确实没犯什么罪。”
“关于那些人,就姑且这么说吧。不过这儿的人都很坏。不严加管束是不行的。这当中有些家伙简直天不怕地不怕,动不动就闹事。喏,昨天就有两个人,我们不得不惩罚一下。”
“怎样惩罚呢?”涅赫柳多夫问。
“根据上头的命令用树条抽了一顿……”
“可是要知道,体罚已经废止了。”
“褫夺了公权的人不在其内。对这种人仍旧可以施行体罚。”
涅赫柳多夫回想昨天他在前室等待的时候所看见的种种情形,这才明白那次惩罚恰好就是在他等待的时候进行的。于是那种又好奇,又痛苦,又困惑的混杂心情,特别有力地涌上心头。他体验到一种精神上的恶心感觉,而且它几乎过渡到生理上去,这种感觉以前虽然也有过,却远不及现在这样强烈。
他不再听副狱长讲话,也不再往四下里看,急忙走出长廊,往办公室走去。狱长本来在长廊上忙别的事,忘了派人去把博戈杜霍夫斯卡娅找来。一直到涅赫柳多夫走进办公室,他才想起他答应过把她找来。
“我马上打发人去把她找来。您坐一坐。”他说。
五十四
这个办公室有两个房间。头一个房间里有一个灰泥脱落、挺出炉膛的大炉子和两个肮脏的窗子。一个墙角立着一管黑尺,用来量犯人的身长,另一个墙角挂着基督的一幅大像,凡是折磨人的地方总离不了这种摆设,仿佛专为嘲弄基督的教义似的。这头一个房间里有好几个看守站着。另一个房间里沿墙坐着二十来个男人和女人,有的是两个一对,有的是几个一伙,在低声谈话。窗子旁边摆着一张写字台。
狱长靠写字台坐着,请涅赫柳多夫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涅赫柳多夫就坐下来,开始观察那些待在房间里的人。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个男青年,穿着短短的甲克,相貌好看,站在一个年纪不轻、眉毛浓黑的女人面前,对她激昂地讲着什么话,比着手势。他们旁边坐着一个戴蓝色眼镜的老人,手里握着一个身穿囚衣的女青年的手,呆呆不动地听她对他讲话。有一个读实科中学[98]的男孩,脸上露出惊呆的表情,眼睛一刻也不放松地瞅着老人。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对相亲相爱的人坐在墙角。女的是十分年轻的姑娘,留着短短的头发,现出精力充沛的脸色;她面貌俊俏,头发淡黄,穿着时新的连衣裙。男的是个漂亮的青年小伙子,眉清目秀,头发像波浪般起伏,身上穿着橡胶的短上衣。他们坐在墙角低声谈话,分明陶醉在爱情里。离写字台最近的地方,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穿着黑色连衣裙,显然是一个母亲。她睁大眼睛瞧着一个男青年,他带着害肺痨病的样子,也穿着橡胶的短上衣。她想说什么话,可是哽哽咽咽说不出口:刚开口要说,又停住了。男青年手里拿着一小块纸,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带着气愤的脸色不住地叠那张纸,揉搓它。他们身旁坐着一个姑娘,体态丰满,面色红润,相貌美丽,生着很大的暴眼睛,穿着灰色的连衣裙,披着短披肩。她坐在哭泣的母亲身旁,温柔地摩挲母亲的肩膀。这个姑娘处处都美:那双又大又白的手、那波浪般的短发、那端正的鼻子和嘴唇。不过她脸上最动人的地方却是那对羔羊般的深褐色眼睛,善良而真诚。先前涅赫柳多夫走进来的时候,她那对美丽的眼睛离开她母亲的脸,跟他的目光相遇。不过她立刻扭回头去,开始对她母亲说一些什么话。离那对相爱的人不远,有一个肤色发黑的男子坐在那儿,头发蓬松,脸色阴沉,在对一个没留胡子、像是阉割派教徒[99]的探监人生气地讲话。涅赫柳多夫同狱长并排坐着,带着紧张的好奇心观看他的周围。不料有一个光头的男孩走到他跟前来,岔开了他的注意力;这个男孩用尖细的嗓音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您在等谁?”
涅赫柳多夫听到这句问话暗暗吃惊,可是他瞧一眼男孩,看出他的脸容严肃而伶俐,眼睛活泼而专注,就严肃地回答他说,他在等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那么,她是您的妹妹吗?”男孩问。
“不,不是我的妹妹。”涅赫柳多夫惊讶地回答说。“你是跟谁一块儿到这儿来的?”他问男孩说。
“我跟妈妈在一块儿。她是政治犯。”男孩骄傲地说。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您把科利亚带走吧。”狱长说,大概认为涅赫柳多夫同那个男孩讲话是违背规章的。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就是先前引起涅赫柳多夫注意的、生着羔羊般眼睛的漂亮姑娘。这时候她站起来,挺直高高的身子,迈开几乎像男人一样有力的大步,往涅赫柳多夫和男孩这边走过来。
“他问过您什么话吗?问过‘您是谁’吗?”她问涅赫柳多夫,微微笑着,信任地瞧着他的眼睛,神情那么坦率,仿佛无可怀疑,她对待一切人素来抱着,现在仍然抱着,而且也不能不抱着朴实、亲热、手足般的态度。“他什么事情都要知道。”她说,眼睛看着男孩,整个脸上洋溢着笑容,笑得那么善良而可爱,招得那个男孩和涅赫柳多夫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用微笑来回报她的微笑。
“是的,他问我是来找谁的。”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不可以跟外人讲话。这您是知道的。”狱长说。
“好,好。”她说,伸出又大又白的手拉住科利亚的小手,回到害肺痨病的青年的母亲那儿去,科利亚的眼睛一直盯住她。
“这是谁的男孩?”涅赫柳多夫问狱长说。
“他是一个女政治犯的孩子。他就是在监狱里生下来的。”狱长说,口气有点得意,仿佛要表示他的机构多么难能可贵似的。
“真的吗?”
“是的,不久他就要跟他的母亲一块儿到西伯利亚去了。”
“那么,这个姑娘呢?”
“我不能回答您问的话了,”狱长说着,耸了耸肩膀,“好,博戈杜霍夫斯卡娅来了。”
五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