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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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洛娃刚走到房门口,还没看见狱长,涅赫柳多夫就已经看见她了。她脸色红喷喷的。她在看守身后轻快地走着,不住地微笑,摇头。她一眼看到狱长,却现出害怕的脸色,定睛瞧着他,不过紧跟着又定下心,活泼而高兴地转过身来对着涅赫柳多夫。
“您好。”她拖长了声调说,微微地笑着,用力握一握他的手,跟上一次大不一样。
“喏,我给您带来这个状子,请您签名,”涅赫柳多夫说,看到她今天带着这种活泼的样子迎接他,觉得有点奇怪,“律师写了状子,必须签个名,然后我们就把它送到彼得堡去。”
“好吧,签个名也可以。干什么都可以。”她说,眯细一只眼睛,微微地笑。
涅赫柳多夫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走到桌子跟前去。
“她可以在这儿签名吗?”涅赫柳多夫问狱长说。
“你到这儿来,坐下,”狱长说,“这是笔。你会写字吗?”
“我以前写过。”她说,笑吟吟地理一下她的裙裾和短上衣的袖子,靠着桌子坐下,伸出一只有力气的小手笨拙地握住那支笔,笑起来,瞧涅赫柳多夫一眼。
他指点她该签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签。
她拿着笔小心地在墨水里蘸一蘸,抖掉一滴墨水,写上她的名字。
“不用写别的了?”她问,看一眼涅赫柳多夫,又看一眼狱长,然后想放下笔,先是把它插在墨水瓶里,后来放在纸上。
“我有些话要跟您说。”涅赫柳多夫说,从她手里接过笔去。
“好,您说吧。”她说,忽然,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或者困倦了似的,脸色变得严肃了。
狱长站起来走出去,留下涅赫柳多夫和她两个人待在房间里。
四十八
带领马斯洛娃到这儿来的看守,在离桌子稍稍远一点的窗台上坐下。对涅赫柳多夫来说,决定性的关头到了。他一直不断地责备自己,不该在头一回见面的时候没有把主要的话告诉她,说出他打算跟她结婚。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话对她讲出来。她坐在桌子的一边,涅赫柳多夫坐在她对面的另一边。房间里光线明亮,涅赫柳多夫头一次在相距很近的情况下看清楚她的脸、她眼角上和嘴边上的细纹、她浮肿的眼皮。他比以前越发怜惜她了。
他把身子凑过去,把两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免得让看守,那个生着犹太人脸型、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子、坐在窗台上的人听见他讲的话,而只让她一个人听见。他说:
“要是这个状子没有什么效果,那我们就去告御状。凡是能做的,我们都要做到。”
“是啊,要是当初有个好律师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可是我那个辩护人是个十足的笨货。他老是对我献殷勤,”她说着笑起来,“要是那时候人家知道我跟您认识,事情就会大不相同。可是现在呢?他们把人人都看成贼了。”
“今天她多么奇怪啊。”涅赫柳多夫暗想,刚要说出他心里的话,不料她又讲起来。
“我有一件事要跟您说。我们这儿有一个老太婆。她为人好得很,您要知道,大家简直都吃惊。老太婆是个再好不过的人,现在却无缘无故关在这儿,她和她的儿子都关起来了。大家知道他们没罪,偏偏有人控告他们,说他们放了一把火,这就把他们关起来了。您要知道,她听说我跟您认识,”马斯洛娃说,把她的头扭来扭去,不时瞟他一眼,“她就说了:‘你跟他讲一声吧,’她说,‘让他把我的儿子叫出来,我的儿子会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他们姓梅尼绍夫。怎么样,您肯办一办吗?您要知道,她是个再好不过的老太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她冤枉。我的好人,您就给她张罗一下吧。”她说着,瞧了瞧他,低下眼睛微微地笑。
“好,我来办,我去把事情问清楚,”涅赫柳多夫说,对她这种毫无拘束的态度越来越感到惊讶,“不过我想跟您谈一谈我自己的事。您记得那一次我跟您说过的话吗?”他说。
“您说过很多的话。那一次您说的是什么呢?”她说,不住地微笑,时而把她的头转到这边,时而转到那边去。
“我说过我是来要求您宽恕我的。”他说。
“哎,何必再提这些呢,老是宽恕啊宽恕的,说这些话一点用处也没有……您最好还是……”
“我说过我要赎我的罪,”涅赫柳多夫继续说,“并且不是用话语,而是用行动来赎罪。我已经决定跟您结婚了。”
她的脸上忽然现出惊骇的神情。她那对斜睨的眼睛呆呆地停住,瞧着他,却又好像没有瞧见他。
“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说,气愤地皱起眉头。
“我感到我在上帝面前应该这样做。”
“怎么上帝也跑出来了?您说的话完全不对头。上帝?什么上帝?当初那个时候您才应该想起上帝呢。”她说着,张开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涅赫柳多夫直到现在才闻到她嘴里喷出来的浓烈酒气,才明白她激动的原因。
“您安静一点。”他说。
“我用不着安静一点。你当是我喝醉了吗?我确实喝了酒,可是我明白我在说什么,”她忽然很快地讲起来,涨得满脸通红,“我是苦役犯,是窑姐儿……您是老爷,是公爵,你用不着跟我打交道,免得惹一身脏。你去找你那些公爵小姐好了,我的价钱是一张十卢布的红钞票。”
“不管你说得多么尖刻,你也说不出我心里有什么样的感觉,”涅赫柳多夫小声说着,浑身发抖,“你再也想不出我感到我对你犯下了多么大的罪!……”
“‘我感到我对你犯下了多么大的罪’……”她气愤地讥诮道,“那时候你就没有感到这样,却塞给我一百卢布。那就是你出的价钱……”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涅赫柳多夫说。“现在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离开你了,”他又说一遍,“我说到就一定做到。”
“可是我要说,你做不到!”她说着,大声笑起来。
“卡秋莎!”他开口说,伸出手去摸她的手。
“你躲开我。我是苦役犯,你是公爵,你用不着到这儿来。”她叫道,气愤得脸色大变,从他的手里抽出她的手。“你打算用我来拯救你自己,”她接着说,匆忙地把涌上她心头的种种想法都说出口,“你在尘世的生活里拿我取乐还不算,你还打算在死后的世界里用我来拯救你自己!我讨厌你,讨厌你那副眼镜,讨厌你那张肮脏的肥脸!你走开,走开!”她嚷着,猛一下站起来。
看守走到他们跟前来。
“你闹什么!难道可以这样吗……”
“劳驾,您别管她。”涅赫柳多夫说。
“不许她放肆。”看守说。
“不,您等一下,劳驾。”涅赫柳多夫说。
看守就又走到窗子那边去。
马斯洛娃又坐下,低下眼睛,把她两只小手的手指头交叉在一起,紧紧地抱成一团。
涅赫柳多夫站在那儿弯下腰凑近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说。
“您说您要结婚,那万万办不到。我宁可去上吊!就是这么的。”
“那我仍旧要为你出力。”
“哦,那是您的事。不过我不需要您出什么力。我对您说的是实话,”她说,“哎,为什么那时候我没有死掉哟?”她添上一句,哀哀地哭起来。
涅赫柳多夫说不下去了:她一哭,他就也哭了。
她抬起眼睛,瞧他一眼,仿佛感到惊讶似的。她开始用头巾擦掉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的眼泪。
看守这时候又走过来,提醒他们说分手的时间到了。马斯洛娃站起来。
“您现在很激动。要是可能的话,我明天再来。不过,您还是考虑一下吧。”涅赫柳多夫说。
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一眼,就跟着看守走出去了。
“嘿,丫头,如今你可要转运了,”科拉布廖娃看见马斯洛娃回到牢房来,就对她说,“看样子,他迷上你了。趁他老来找你,你可别错过机会啊。他会把你救出去的。有钱的人什么事都办得到。”
“这话可是不假,”铁道看守人的妻子用唱歌般的声调说,“穷人要结婚,那就有说不尽的难处,阔人只要有这个心意,动一动脑筋,事儿就全成了,要什么有什么。我们家乡,好闺女,就有这么一个体面人,他呀……”
“怎么样,我的事你提了没有?”那个老太婆问道。
可是马斯洛娃没有回答她同伴们的话,却在板床上躺下,睁着斜睨的眼睛呆望墙角,就这样一直躺到傍晚。她的心里在进行一种痛苦的活动。涅赫柳多夫对她所说的那些话,把她引到她受过苦的那个世界里去了,而她不了解那个世界,痛恨它,早已从那里面走出来了。现在她已经不能再照原先那样忘掉一切,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可是清楚地记住过去的事而生活下去,又未免太痛苦。到傍晚,她就又买了酒,跟她的同伴们痛饮起来。
四十九
“是的,这就是那件事的影响。这就是那件事的影响啊。”涅赫柳多夫走出监狱的时候暗想,直到现在才充分了解他的全部罪恶。要不是他起意赎罪,补救他的行为,就绝不会体会到他罪恶的严重。再者,她也不会感到她受害之深。直到现在这一切才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他对那个女人的灵魂起了什么作用,她也才看出而且理解她受了多么大的害。这以前涅赫柳多夫一直对自己和自己的忏悔抱着欣赏态度,现在他简直害怕了。他现在不能丢开她不管,这一点他自己是感到的,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没法想象他同她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
涅赫柳多夫刚走到大门口,就有一个看守走到他跟前来,胸前戴着十字章和奖章,脸上做出一副不顺眼的媚相,鬼鬼祟祟地递给他一封信。
“这是一个女人写给您老人家的一封信……”他说,交给涅赫柳多夫一封信。
“是哪个女人?”
“您看过信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女犯人,是政治犯。我在她们那儿管事。所以她才托付我。虽然这种事是犯禁的,不过我出于人道主义的感情……”看守不自然地说。
涅赫柳多夫暗暗吃惊,不明白一个奉派管理政治犯的看守怎么能够就在监狱里,几乎当着众人的面传递信件。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人既是看守,又是暗探。他接过那封信,一边走出监狱,一边把信看了一遍。这是用铅笔写成的信,字迹豪放,没有用旧字母。信上写道:
我听说您关心一个犯刑事罪的人而常到监狱里来,因此我想跟您见一见面。请您要求监狱当局准许您同我见面。他们会准许您,那我就可以把许多关于那个受您保护的人和我们小组的重要事情告诉您。感谢您的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
薇拉·博戈杜霍夫斯卡娅原先在诺夫哥罗德省一个偏僻的地方当女教员。有一回涅赫柳多夫同他的朋友们到那儿去猎熊。这个女教员求涅赫柳多夫给她一笔钱,好让她进高等女校去读书。涅赫柳多夫就给她一笔钱,后来却把她忘掉了。不料现在这个小姐做了政治犯,关在监狱里。大概她在监狱里听说了他的事,才向他提议愿意为他效劳。当初那个时候,一切都是多么轻松而单纯啊。现在,一切却那么沉重而复杂。涅赫柳多夫生动而欢畅地回想那个时候,回想他同博戈杜霍夫斯卡娅相识的经过。那是发生在谢肉节[86]之前,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离铁路线大约有六十俄里远。打猎很顺利,杀死了两头熊。他们正在吃饭,准备动身回去,忽然,他们下榻的农舍的主人走来,说本地教堂助祭的女儿来了,要见一见涅赫柳多夫公爵。
“她长得俊吗?”有人问。
“喂,别胡说!”涅赫柳多夫说着,露出严肃的神色,从饭桌旁站起来,用餐巾擦干净他的嘴,心里暗自诧异,不明白助祭的女儿有什么事要见他。他走进主人的私室。
那个房间里有一个姑娘,头戴毡帽,身穿皮袄,脸容消瘦,脖子上露着青筋,不算漂亮,只有她的眼睛和眼睛上面扬起的两道眉毛却好看。
“喏,薇拉·叶夫列莫夫娜,你跟他谈吧,”年老的女主人说,“他就是公爵。我走了。”
“我能在哪方面为您效劳吗?”涅赫柳多夫说。
“我……我……您要知道,您有钱,您却把钱花在无聊的事情上,花在打猎上,我知道,”那个姑娘极其忸怩地开口说,“可是我只希望一件事,只希望做一个对人们有益的人。而我什么也不会做,因为我什么也不懂。”
她的眼睛真诚而善良,脸上又果断又胆怯的整个表情那么动人,涅赫柳多夫像他常有的情形那样,忽然觉得自己处在她的地位上,了解她,怜悯她了。
“可是我能为您出什么力呢?”
“我是教员,可是我有心到高等女校去读书,却又进不去。倒不是人家不许我进去,人家是许我进去的,然而得有钱才成。请您给我一笔钱,等我毕业了,就还给您。我认为有钱人打熊,供农民喝酒,这都不好。他们何不做点好事呢?我只要八十卢布。不过,要是您不愿意,那在我也没关系。”她生气地说。
“刚好相反,我很感激您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马上就把钱取来。”涅赫柳多夫说。
他走出去,到外面的门道上,在那儿碰见他的一个同伴,正在偷听他们讲话。他没有回答同伴的取笑,从他自己的钱夹里取出钱来,然后交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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