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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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第四,’”律师接着念下去,“‘陪审员们对于法庭交下的马斯洛娃犯罪问题表所提出的答复,在形式上具有明显的矛盾。马斯洛娃被控纯粹出于图财的目的而蓄意毒死斯梅利科夫,可见她犯杀人罪的唯一动机就是图财。然而陪审员们在答复中否定她有劫夺钱财的目的,也否定马斯洛娃参与过盗窃贵重财物,因此事情很明显:他们本来就打算否定被告有谋害性命的意图,只是由于庭长的总结发言不完备,引起了误解,以致陪审员们在答复中才没有用适当的方式表明这一点,因此,针对陪审员们的这种答复,绝对要求援引《刑事诉讼程序法》第八百十六条和八百零八条,即庭长应当向陪审员们解释他们所犯的错误,退回答复,责成他们重新会商,对被告犯罪问题表做出新的答复。’”法纳林念到这儿停下来。
“那么庭长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呢。”法纳林笑着说。
“那么,枢密院会纠正这个错误吗?”
“这要看到时候在那边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哪一些老废物了。”
“怎么叫老废物呢?”
“养老院里的老废物啊。嗯,事情就是这样。下边,我写道:‘这样的裁决,’”他很快地继续念道,“‘使得法庭无权判处马斯洛娃刑事处分。对她这案子引用《刑事诉讼程序法》第七百七十一条第三款,乃是明显而严重地破坏我国刑事诉讼的基本原理。根据上述理由,我荣幸地呈请某某,某某依据《刑事诉讼程序法》第九百零九条、第九百一十条、第九百十二条第二款、第九百二十八条等等,等等,撤消原判,并且将本案发交该法院另外组成法庭,重新审理。’就是这样。凡是能做到的,都已经做了。不过我要说句老实话,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话说回来,这要看枢密院里审查这个案子的是谁。要是有人情可托的话,您就去张罗吧。”
“我倒真有熟人。”
“那就得快点办,要不然他们都会走掉,治痔疮去了,那就得再等三个月。……哦,还有,万一失败了,还可以向皇上递状子。那也要靠幕后的活动。在这方面我也愿意效劳,那就是说不是在幕后活动方面,而是在写状子方面。”
“谢谢您,那么您的酬劳费……”
“我的助手会把一份誊清的状子交给您,他会对您说明的。”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您。检察官给了我一张许可证,批准我到监狱里去探望那个人。可是监狱里的人对我说,如果要在规定的日期和地点以外探监,那就还得经省长批准。是要这样吗?”
“对,我想是要这样。然而目前省长不在,由副省长管事。不过这个人是十足的蠢货,恐怕您找着他也是什么事都办不通的。”
“这个人是马斯连尼科夫吗?”
“是的。”
“我认得他。”涅赫柳多夫说着,站起来,准备告辞。
这时候有一个身材矮小、相貌极其难看、生着狮子鼻、肤色发黄的瘦女人迈着很快的步子闯进房间来。她就是律师的妻子,分明一点也不因为生得丑而难过。她不但打扮得异常别致,身上裹着一件又是丝绒又是绸缎、颜色鲜黄而又带绿的什么衣服,甚至把她的稀疏的头发也卷了一下。她得意洋洋地闯进这个接洽事务的房间来,由一个身材细长、满面笑容的男人陪着,他面色像土那么黄,身穿镶着缎子领头的礼服,系着白领结。他是作家,涅赫柳多夫见过他。
“阿纳托尔,”她推门进来,说,“到我那儿去吧。喏,谢苗·伊万诺维奇答应朗诵他的诗,你呢,务必念一下迦尔洵[84]的作品。”
涅赫柳多夫本来打算走掉,可是律师的妻子凑着她丈夫的耳朵小声讲了几句话,立刻转过身来对他说话。
“请原谅,公爵,我认得您,我认为不必再介绍了。请您光临我们的文学早会。那会很有趣味。阿纳托尔朗诵得好听极了。”
“您瞧,我有多少杂差啊。”阿纳托尔说,摊开两只手,微微笑着,指一指他的妻子,意思是说要抗拒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是不可能的。
涅赫柳多夫带着忧郁而严正的脸色,十分客气地向律师的妻子道谢,说是承蒙邀请,不胜荣幸,然而因为无暇奉陪,只好谢绝,说完他就走出房外,到接待室去了。
“好一个装模做样的家伙!”律师的妻子等到他走出去以后,说了他这样一句。
在接待室里,助手把一份已经抄好的状子交给涅赫柳多夫,后来听到他问起酬劳费,就说阿纳托利·彼得罗维奇[85]指定一千卢布,同时又解释说阿纳托利·彼得罗维奇本来不办这样的案子,这一回是看在涅赫柳多夫的面上才办的。
“这个状子该怎样签名?要由谁签名?”涅赫柳多夫问。
“这可以由被告自己签名。如果这样做不方便,那么阿纳托利·彼得罗维奇受到她的委托,也可以签名。”
“不,我去一趟,由她自己签名好了。”涅赫柳多夫说,暗自庆幸有一个机会可以在规定的日子之前同她见面了。
四十六
监狱里,到了规定的钟点,看守们在走廊上吹响了哨子。铁锁哗啷啷地响着,走廊的门和牢房的门都开了,光着的脚板和棉鞋的后跟在地上响成一片。倒粪桶的犯人走过长廊,弄得空中满是难闻的臭气。男犯人和女犯人纷纷洗脸,穿衣服,然后到走廊上来点名,点过名以后就去取开水冲茶。
这天喝茶的时候,监狱的各个牢房里都在活跃地谈论一件事,原来今天有两个男犯人要受到用树条抽打的惩罚。这两个男犯人当中,有一个是店员瓦西里耶夫,年纪很轻,文化程度不差;他出于嫉妒,一时性起把他的情妇打死了。牢房里的犯人们都喜欢他,因为他总是兴致勃勃,性情慷慨,对监狱当局态度强硬。他懂得法律,总是要求按法律办事。为此监狱当局不喜欢他。三个星期以前,有一个看守殴打一个倒粪桶的犯人,因为那个犯人把粪汁溅在他的新制服上了。瓦西里耶夫出头为倒粪桶的犯人打抱不平,他说没有一条法律许可殴打犯人。“我要叫你知道一下什么叫法律。”那个看守说着,对瓦西里耶夫破口大骂。瓦西里耶夫就照样还嘴骂他。看守想要打他,可是瓦西里耶夫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捏了大约三分钟,然后拧着他的手叫他转过身去,把他推出房外。看守告到上边去,狱长就下命令把瓦西里耶夫押到单人牢房里关起来。
单人牢房是一排阴暗的小屋,门外上着锁。单人牢房里又黑又冷,既没有床,也没有桌子,更没有椅子,因此关在这里的人就在肮脏的地板上坐着或者躺着,听任老鼠从他们身上窜过去,或者在他们身上跑来跑去。单人牢房里老鼠很多,胆子极大,谁也没法在那黑暗的地方保存一块面包。它们跑到囚徒的手上来抢面包吃,如果犯人不动,就索性来咬犯人。瓦西里耶夫说他不到单人牢房里去,因为他没有犯罪。看守硬拉他去。他开始挣扎,有两个犯人帮着他从看守的手里挣脱身子。看守们就一齐来了,其中有一个姓彼得罗夫的,出名的力气大。犯人们敌不过,都给关进单人牢房里去了。省长立刻接到报告,说是发生了一件近似暴动的事。监狱里接到公文,命令把两个主犯,瓦西里耶夫和流浪汉涅波姆尼亚希,各用树条抽打三十下。
惩罚规定在女犯人的探监室里执行。
监狱里所有的囚徒从昨天傍晚起就知道了这件事,各个牢房里正活跃地谈论马上就要执行的惩罚。
科拉布廖娃、美人儿、费多霞、马斯洛娃坐在她们的墙角那边,已经喝过白酒,个个脸色通红,精神抖擞。马斯洛娃现在老是买酒喝,而且大方地请她的同伴们一块儿喝。这时候她们喝着茶,也在谈这件事。
“难道他胡闹还是怎么的?”科拉布廖娃说,指的是瓦西里耶夫。她用结实的牙齿在糖块上咬下一小块一小块的糖来。“他只不过是替他的同伴打抱不平罢了。因为如今不兴打人嘛。”
“据说,他是个挺好的人。”费多霞补充了一句。她没戴头巾,露出盘在头上的长辫子,坐在板床对面的木柴上,板床上放着一把茶壶。
“喏,应当跟他说一下这件事才是,米哈伊洛夫娜。”铁道看守人的妻子对马斯洛娃说,这个“他”指的是涅赫柳多夫。
“我会跟他说的。他为我什么事都肯做。”马斯洛娃回答说,微笑着把头一扬。
“不过那要等到他来了才成。可是,据说,这儿马上就要去收拾那两个人了,”费多霞说,“这真可怕呀。”她补充道,叹了一口气。
“有一回啊,我在乡公所里瞧见他们打一个庄稼汉。先是我的公公打发我去找乡长,我就去了,到那儿一看,他呀……”铁道看守人的妻子开始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铁道看守人的妻子刚把故事讲到半中腰,就被楼上走廊里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打断。
女人们沉静下来,听着。
“那些魔鬼,他们来抓人了,”美人儿说,“他们马上就会用树条把他活活抽死。看守们恨透他了。因为他不肯向他们低头。”
楼上的响声渐渐平息。铁道看守人的妻子就接着讲她的故事,说在乡公所里她怎样看见那个农民在一个堆房里挨打,怎样害怕,她的五脏六腑怎样翻了个身。可是美人儿讲起谢格洛夫挨过皮鞭的抽打,却一声也不吭。后来费多霞把茶具收走,科拉布廖娃和铁道看守人的妻子动手做针线活。马斯洛娃坐在板床上,抱住膝头,感到烦闷无聊。她正打算躺下睡觉,可是女看守来了,叫她到办公室去会见一个探望她的人。
“你务必把我们的事讲给他听,”老太婆梅尼绍娃对她说,同时马斯洛娃照着脱落了一半水银的镜子整理她的头巾,“放火的不是我们,是他自己,那个坏蛋,有一个工人亲眼见过,他不会昧良心的。你告诉他,让他把米特利叫出来。米特利就会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讲个一清二楚。要不然,这算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平白无故关在这监狱里;他呢,那个坏蛋,倒霸占着人家的老婆,安安稳稳地在酒店里坐着。”
“法律上可没有这么一条!”科拉布廖娃肯定地说。
“我会讲的。我一定讲。”马斯洛娃回答说,“要不,再喝点酒壮壮胆量也好。”她补充道,挤了挤眼睛。
科拉布廖娃就给她倒了半杯酒。马斯洛娃喝完酒,把嘴擦干净,带着极其畅快的心境,把她刚说过的话又说一遍:“壮壮胆量也好”,然后她摇着头,微微笑着,跟在女看守的身后,顺着长廊走去。
四十七
涅赫柳多夫已经在监狱的前室等了很久。
先前,他刚来到监狱里,在大门外拉了拉门铃,然后把检察官所开的许可证交给值班的看守看一下。
“您要探望什么人?”
“探望女犯人马斯洛娃。”
“现在不行:狱长正忙着。”
“他在办公室里吗?”涅赫柳多夫问。
“不,他在这儿,在探监室里。”看守回答说,涅赫柳多夫觉得他神色慌张。
“莫非今天是探监的日子?”
“不是的。有一件特别的事。”他说。
“那么,怎样才可以见到他呢?”
“他一忽儿就出来,您就可以跟他谈您的事了。您略微等一忽儿。”
这时候,司务长从旁门里走出来,脸上又光又亮,唇髭被烟草的烟子熏黑,制服上的丝绦亮闪闪的。他对那个看守厉声说道:
“为什么你把人带到这儿来?……把他领到办公室去……”
“我听说狱长就在这儿。”涅赫柳多夫说,看到司务长也露出惶惶不安的神情,不由得暗自吃惊。
这时候,里边的一扇门开了,满头大汗、神态激昂的彼得罗夫走出来。
“这回他就会记住了。”他转过身对着司务长说。
司务长用眼睛指了指涅赫柳多夫,彼得罗夫就沉默下来,皱起眉头从后门走出去。
“他要叫谁记住?为什么他们都这么慌张?为什么司务长对他使眼色?”涅赫柳多夫暗想。
“您不能在这儿待着,请到办公室里去吧。”司务长又转过身来对涅赫柳多夫说。涅赫柳多夫刚要走出去,狱长却从后门走进来,神情比他的部下还要慌张得多。他不住地唉声叹气。他看见涅赫柳多夫,就转过身去对看守说话。
“费多托夫,把女监第五号牢房里的马斯洛娃带到办公室去。”他说。
“请您跟我来。”他对涅赫柳多夫说。他们就顺着一道高陡的楼梯上去,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间,那儿只有一个窗子,放着一个写字台和几把椅子。狱长坐下来。
“这个职务真是苦而又苦啊。”他对涅赫柳多夫说,取出一支很粗的纸烟来。
“看样子,您疲倦了。”涅赫柳多夫说。
“我厌倦这整个工作了。这是一种很难干的职务。我打算减轻犯人的厄运,可是结果反而更糟。我一心只想怎么样才能走掉。这个职务真是苦而又苦。”
涅赫柳多夫不知道狱长觉得难办的究竟是些什么事,不过今天他看出来狱长的心境特别灰心而绝望,引人怜悯。
“是的,我想这是很苦的,”他说,“不过为什么您担任这个职务呢?”
“我没有家业,却有一家子人要养活。”
“不过,如果您觉得苦……”
“哦,我仍旧可以跟您说,我在尽我的力量给他们谋利益,我仍旧在尽量减轻他们的痛苦。换了别人处在我的地位,根本就不会这么办。要知道,这种事谈何容易:这儿有两千多人呢,而且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人应当懂得怎样对付他们才成。他们也是人,谁都会怜惜他们。不过呢,纵容他们也不行。”
狱长就讲起不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有些男犯人打起架来,结果闹出了人命案。
这时候马斯洛娃由看守领着走进来,就把狱长的话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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