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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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走上楼梯,然后穿过他所熟悉的一个宽敞华丽的大厅,走进饭厅。在饭厅里,一家人已经围着饭桌坐好,只有母亲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不在,她是从来也不走出她的房间的。饭桌的上首坐着老科尔恰金。左边,挨着他坐的是医师。右边是客人伊万·伊万诺维奇·科洛索夫,以前当过省里的首席贵族,目前担任银行的董事,是科尔恰金的具有自由派思想的朋友。左边其次一个人是米西的小妹妹的家庭女教师雷德尔小姐,她身旁坐着那个四岁的小姑娘。饭桌右边,在她们对面,是米西的弟弟,科尔恰金家的独生子,中学六年级学生彼佳,全家人都在等他的考试,为了他而留在城里没有走。彼佳的身旁坐着一个大学生,是彼佳的补习教师。饭桌左边,再其次一个人,是四十岁的老姑娘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信奉斯拉夫派思想。她的对面是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或者叫米沙·捷列金,是米西的表哥。饭桌的下首是米西本人,她旁边放着一份没有动用过的餐具。
“嗯,这才好。请坐,我们刚在吃鱼。”老科尔恰金正小心地用假牙咀嚼,费力地说着,抬起布满血丝的、看不出眼皮的眼睛瞧着涅赫柳多夫。“斯捷潘。”他嘴里满是食物,扭过脸去对一个壮实而庄严的饭厅仆役说,用眼睛指了指那份空着没有人用的餐具。
虽然涅赫柳多夫同老科尔恰金很熟,已经有很多次在吃饭的时候见到他,可是今天老科尔恰金通红的脸,他那两片厚嘴唇在他背心里掖着的餐巾上边发出来的吧唧吧唧声、他那肥厚的脖子、尤其是他那将军气派和整个过于肥胖的身材,不知怎的,使涅赫柳多夫看得特别不顺眼。涅赫柳多夫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所耳闻的这个人的残忍性格,当初这个人在某一地区做长官的时候,常常下令把人鞭笞一顿,甚至把人绞死,上帝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因为他已经有财有势,并不需要禄位高升。
“菜马上就端来,老爷。”斯捷潘说着,从放着许多银瓶的食器柜里取出一把大汤匙来,向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漂亮听差点一下头,那个人就立刻动手摆好米西旁边没有动用过的餐具,那上面本来盖着一块浆硬的餐巾,折叠得很精巧,正好露出餐巾上所绣的家徽。
涅赫柳多夫绕着整个饭桌走一圈,同所有的人握了手。他走过去的时候,除了老科尔恰金和女士们以外,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他同其中大多数人从来也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却绕着饭桌兜了一个圈子,同所有在座的人握手,这种事今天依他看来显得特别不愉快,而且可笑。他为迟到而道过歉,刚要在饭桌尽头米西和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之间的空位子上坐下,可是老科尔恰金要求他即使不喝白酒,也仍旧应该到另一张桌子那儿去吃一点冷荤菜,那儿放着龙虾、鱼子、干酪、咸青鱼。涅赫柳多夫没有料到他自己会那么饿,等到他开始吃夹干酪的面包,就停不住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哦,怎么样,你们颠覆了社会基础吧?”科洛索夫讽刺地引用反动报纸上抨击陪审制度的一句话说,“你们把有罪的判了无罪,把无罪的判了有罪,对不对?”
“颠覆了社会基础……颠覆了社会基础……”公爵反复说着,笑起来。他是无限信任他这个自由派的同事和朋友的才智和学识的。
涅赫柳多夫却不顾失礼的危险,完全不理睬科洛索夫的话,坐下去,凑着一盆刚端上来冒着热气的汤菜,继续咀嚼着。
“让他先吃吧。”米西含笑说,用代名词“他”来使人注意她和他之间的亲密关系。
这当儿,科洛索夫精神焕发,高声讲起一篇使他愤慨的、反对陪审制度的文章的内容。公爵的表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附和他的见解,讲起同一家报纸上另一篇文章的内容。
米西照往常那样极其distinguée[52],装束得漂亮而又不刺眼。
“您大概累坏了,也饿坏了。”她等涅赫柳多夫嚼完,就对他说。
“不,不算特别累和饿。那么您呢?去看画展了吗?”他问。
“没有,我们改期再去了。我们在萨拉马托夫家里打lawntennis[53]来着。确实,克鲁克斯先生打得很出色。”
涅赫柳多夫到这儿来是为了散一散心。他在这个家庭里素来感到愉快,这不但是因为这儿的豪华有优美的味道,对他的心境起着愉快的作用,而且也因为这儿有一种阿谀的亲热气氛总是在无形之中围绕着他。不过今天,说来奇怪,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从看门人、宽楼梯、花卉、听差们、桌上的摆设起,直到米西本人为止,一概惹得他厌恶。今天就连米西在他的眼里也显得不可爱,不自然。他不喜欢科洛索夫那种自以为是的、庸俗的自由派论调,也不喜欢老科尔恰金那种牛样的、神气活现的、浑身是肉的身材。斯拉夫派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法国话惹得他不愉快,家庭女教师和补习教师的拘谨的面容也惹得他不愉快,而特别惹得他不愉快的是米西提到他的时候所用的代名词“他”。……涅赫柳多夫对米西素来在两种态度之间摇摆不定:有的时候他仿佛眯细眼睛瞅着她,或者仿佛在月光下瞧着她,在她身上看见了一切优美的东西:他觉得她又娇嫩,又美丽,又聪明,又自然……有的时候他好像在明亮的阳光下似的,却忽然看见了她的缺陷,而且也不能不看见。今天在他就是这样的日子。今天他看见了她脸上的一切细纹,知道而且看见她的头发松散,看见她的胳膊肘尖尖的,主要的是看见她大手指头上的宽指甲,简直跟她父亲的手指甲一样。
“那是一种非常乏味的游戏,”科洛索夫讲到网球的时候说,“我们小时候玩的棒球却热闹得多。”
“不,您没有实际体验过。那种游戏好玩透了。”米西反驳说。涅赫柳多夫却觉得她把“透”这个字说得特别不自然。
这就掀起了一场争论,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和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也都参加了。只有家庭女教师、补习教师和孩子们一声不响,分明觉得乏味。
“总是吵嘴!”老科尔恰金说,扬声大笑,取下掖在背心里的餐巾,从饭桌旁站起来,把他的椅子往后一撤,发出哗啷一响,立刻就有一个听差把椅子接过去。其他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他站起来,往一张小桌子那边走过去,那儿放着些漱口盅,盛满了香喷喷的温水。他们漱过口,继续谈那些谁也不发生兴趣的话。
“难道不是这样吗?”米西扭过脸来对着涅赫柳多夫说,有意要他来肯定她的见解,那就是再也没有一件事比游戏更能显出人的性格的了。她却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她平素怕在他脸上看见的那种精神恍惚的、而且依她看来似乎心怀不满的神情。她想弄明白这是什么事情引起来的。
“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涅赫柳多夫回答说。
“您要去看妈妈吗?”米西问。
“是啊,是啊。”他说着,取出一根纸烟来,可是他的口气却分明在说他并不想去。
她沉默下来,用疑问的眼光瞧着他,他觉得难为情了。“真的,又要到人家的家里来,又弄得人家扫兴。”他这样想他自己。他就极力显得殷勤,说是如果公爵夫人肯接见,他是乐于去的。
“对,对,妈妈会很高兴跟您见面的。您在那儿也可以抽烟。伊万·伊万诺维奇也在那儿。”
这个家庭的女主人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是一个经常躺着的太太。她躺着见客已经有八年了,身上穿戴着花边和缎条,周围满是天鹅绒、贴金的摆设、象牙器皿、铜器、漆器、花卉。她从来也不乘车出门,只接见她所谓的“自己的朋友”,也就是一切依她看来在某一方面超群出众的人。涅赫柳多夫也被她看做这一类的朋友,因为她认为他是个聪明的青年人,因为他母亲原是这家人的亲密的朋友,也因为如果米西能够嫁给他,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的房间在大客厅和小客厅后面。米西原来走在涅赫柳多夫前边,等到走进一个大客厅里,却坚决站住,手扶着一把涂金的小椅子的椅背,瞅着他。
米西很想出嫁,而涅赫柳多夫就是一个好配偶。除此以外,她喜欢他,她已经习惯于一种想法:他是属于她的(不是她属于他,而是他属于她)。她就用精神病患者常用的那种不自觉的然而固执的狡猾手法来达到她的目的。她目前跟他谈话,就是为了要他说明他的心事。
“我看出来您必是遇到了一件什么事,”她说,“您怎么了?”
他想起他在法庭上同卡秋莎的相逢,就皱起眉头,涨红了脸。
“是的,我是遇到了一件事,”他说,情愿说出真话,“而且是一件奇怪的、不平常的、重大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您不能说一说吗?”
“现在我不能说。请您容许我不说才好。所发生的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充分考虑。”他说着,脸涨得越发红了。
“那么您对我都不肯说?”她脸上的肌肉颤抖一下,她手扶着的小椅子也挪动一下。
“是的,我不能说。”他答道,感到他这样回答她实际上也是在回答他自己,承认他自己确实遭到了一件很重大的事。
“好,那我们走吧。”
她摇一下头,好像要甩掉那些不必要的思想似的,然后迈开比平时更快的步子往前走去。
他觉得她好像不自然地抿紧嘴唇,为的是忍住眼泪。他看到他自己惹得她伤心,不由得害臊、难过,可是他知道,他稍稍表现一点软弱,就会把他自己毁掉,也就是说,就会把他自己跟她联系在一起,拆不开了。可是今天,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于是他一句话也没说,跟她一块儿走到公爵夫人的私室里。
二十七
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已经吃完她那顿很讲究、很滋补的饭。她老是独自一个人吃饭,免得让外人看见她做这件缺乏诗意的事。她的躺椅旁边立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咖啡。她在吸一支用玉蜀黍叶制成的纸烟[54]。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是一个身材瘦长的黑发女人,牙齿很长,眼睛又大又黑,仍旧极力打扮得少俊。
关于她同那个医师的关系,人们说过不少坏话。以前涅赫柳多夫一直忘了这一点,可是今天他不但想起来了,而且看见那个医师就坐在她的椅子旁边,看见他那抹了油而亮光光的、从中间分开的胡子,就不由得感到非常恶心。
科洛索夫在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身旁一把又矮又软的圈椅上坐着,靠近那张小桌,在搅动咖啡。小桌上放着一杯甜酒。
米西跟涅赫柳多夫一块儿走进她母亲的房间里,可是她没有在房间里留下来。
“等到妈妈累了,把你们赶走,你们就来找我好了。”她转过身来对科洛索夫和涅赫柳多夫说,从她的口气听来倒好像她跟涅赫柳多夫之间根本没出什么事似的。她快活地微笑着,在厚地毯上不出声地迈动步子,走出房外去了。
“啊,您好,我的朋友,请坐,谈一谈吧。”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说,现出她那种精致的、假装出来的、完全像是出于自然的笑容,露出两排好看的长牙,这一口假牙做得非常精巧,完全跟以前的真牙一样。“我听说您从法院里来,心绪很郁闷。我想,这种工作对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来说未免太苦。”她用法语说。
“是的,这话是对的,”涅赫柳多夫说,“人常常会感到自己不……感到自己没有权利审判别人……”
“Comme
c’est
vrai.[55]”她叫道,仿佛被他的这句话的真实性震动了似的。她像往常那样巧妙地奉承跟她谈话的人。
“哦,您那幅画怎么样了?我对它很有兴趣呢,”她又说,“要不是因为我有病,我早就到您的家里去了。”
“我完全把它丢在一边了。”涅赫柳多夫干巴巴地回答说,今天她的假意奉承在他看来就跟她要遮盖的老态一样明显。他再也不能强制自己顾全礼貌了。
“这可不应该!您要知道,列宾亲自对我说过,他有很不错的才能。”她扭过头去对科洛索夫说。
“她这么说谎,怎么会不害臊。”涅赫柳多夫皱起眉头,暗自想道。
等到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终于相信涅赫柳多夫心绪恶劣,谁也不可能把他引到愉快隽永的谈话里来,她就转过脸去对着科洛索夫,问他对一出新上演的戏有什么看法,从她的口气听起来倒好像科洛索夫的意见一定会解决一切疑问,这个意见的每一个字都一定会永垂不朽似的。科洛索夫把这出戏批评了一顿,趁此机会发挥了他对艺术的见解。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被他的见解的正确所震动,极力想为这个剧本的作者辩护,不过立刻或是让步,或是寻找折衷的理由了。涅赫柳多夫在一旁看着,听着,可是他所看见和听到的却同他面前的情况完全两样。
涅赫柳多夫时而听着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讲话,时而听着科洛索夫讲话,看出来:第一,不论是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还是科洛索夫,都完全没把这个剧本放在心上,他们彼此之间也漠不相关,如果他们在谈话,那也无非是为了满足每逢吃过饭以后想活动一下舌头和喉咙的肌肉的生理要求罢了;第二,科洛索夫喝过白酒、葡萄酒、甜酒以后,已经有几分醉意,然而不是像平素难得喝酒的农民们的那种醺醉,而是像喝酒成瘾的人们所常有的那种薄醉。他身子不摇晃,嘴里也不说胡话,而是处在兴奋和沾沾自喜的不正常状态里;第三,涅赫柳多夫看出来,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在谈话当中带着不安的神色瞧着一个窗子,有一道斜射的阳光射进窗口,开始移到她身上来,那就可能过于清楚地照出她的老态。
“这话多么真实啊。”她针对科洛索夫的一句评语说,在她躺椅旁边的墙上按一下电铃的按钮。
这时候医师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房外去了,像是这个家里的人一样。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一面继续谈话,一面目送他走出去。
“劳驾,菲利普,把那个窗帘放下来。”她看见那个漂亮的听差听到她的铃声走进来,就用眼睛指一指窗上的帘子说。
“不,不管您怎么说,它总还有点神秘主义的东西,而没有神秘主义的东西也就不成其为诗了。”她说着,同时斜过一只黑眼睛去,生气地瞅着放下窗帘的听差的动作。
“没有诗,神秘主义就成了迷信,而没有神秘主义,诗就成了散文。”她说,悲哀地微笑着,同时一眼也不放松拉上窗帘的听差。
“菲利普,您不该放下这个窗帘,要放下的是大窗子上的窗帘。”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痛苦地说,显然在怜惜自己,因为不得不费那么多气力来交代这些话。她为了安慰自己,就立刻举起她的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把那根正冒着烟而香味扑鼻的纸烟送到嘴上去。
胸脯宽阔、筋强力壮的美男子菲利普,仿佛赔礼似地微微一鞠躬,一句话也没说,迈开他那两条健壮有力、腿肚鼓起的腿在地毯上轻轻走动着,顺从地走到另一个窗口,仔细地瞧着公爵夫人,开始拉好窗帘,务必不让一丝阳光照到她的身上。可是就连这样,他也还是没有做对,于是受尽折磨的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又不得不中断她关于神秘主义的谈话来纠正那个头脑不清楚、无情地烦扰她的菲利普。一时间菲利普的眼睛里有个火星闪了一下。
“‘鬼才知道你要怎么样。’他心里大概在这么说。”涅赫柳多夫在一旁瞧着整个这场戏,暗自想着。不过,菲利普,这个美男子和大力士,立刻掩盖他的不耐烦的动作,沉住了气,开始依照疲惫不堪的、娇弱无力的、虚伪透顶的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吩咐他的话去做。
“不消说,达尔文的学说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真理,”科洛索夫说,懒洋洋地靠在矮圈椅上,用带着睡意的眼睛瞧着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然而他超过了限度。对了。”
“那么您相信遗传吗?”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问涅赫柳多夫,嫌他的沉默惹人厌烦。
“遗传?”涅赫柳多夫反问道。“不,我不相信。”他说。这时候他全神贯注在不知什么缘故他脑海里出现的一些奇怪的形象上。他暗自想象大力士和美男子菲利普赤身露体的模样,然后把赤裸裸的科洛索夫放在他的身旁,肚子活像西瓜,头顶光秃,胳膊没有筋肉,像是两根藤条。同样,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的两个肩膀本来由绸缎和天鹅绒盖住,这时候也在他的脑海里隐约露出它们实际上是什么样子,不过这种想象过于可怕,他极力把它赶走了。
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不过米西在等您去呢,”她说,“您到她那儿去吧,她想给您弹舒曼[56]的一个新曲子……那曲子很有味。”
“她根本就没有想弹什么曲子。这都是她不知什么缘故在说谎。”涅赫柳多夫暗想,站起来,握一握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的透明的、露出骨节的、戴满戒指的手。
他在客厅里迎面遇见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她立刻开口讲话。
“说真的,我看得出来陪审员的职务弄得您苦恼不堪。”她照例用法语说。
“是的,请您原谅我,今天我心绪不好,我没有权利弄得别人扫兴。”涅赫柳多夫说。
“您为什么心绪不好呢?”
“请您容许我不谈为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找他的帽子。
“您总该记得,以前您说过,人应当永远说实话,而且当时您就对我们大家说了些很不客气的实话。可是现在您为什么就不愿意说了呢?你记得吧,米西?”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扭过脸去对米西说,这时候米西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这是因为当时我们是在做游戏,”涅赫柳多夫严肃地回答说,“在游戏当中人是可以说实话的。可是在实际生活里我们却很坏,我的意思是说我很坏,至少我就不能说实话。”
“您不必修改您的话,您最好还是说一说我们在哪方面都很坏吧。”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说,一味耍嘴皮子,仿佛没有注意到涅赫柳多夫的严肃神情似的。
“再也没有比承认自己心绪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说,“我就从来也不肯对自己承认心绪不好,因此我的心绪永远很好。好吧,那我们到我的房间里去吧。我们来想法排遣您的mauvaise
humeur[57]。”
涅赫柳多夫生出一种感觉,近似于一匹马被人摩挲着,要给它戴上笼头、套上车子的时候必然会生出的那种感觉。可是今天他比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拉车。他道歉说他得回家去了,就开始告辞。米西跟他握手,比平时握得久一点。
“您要记住,在您是重大的事情,对您的朋友来说也是重大的,”她说,“明天您会来吗?”
“多半不会来。”涅赫柳多夫说,感到害臊,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他自己害臊呢,还是为她害臊。他涨红脸,匆匆地走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啊?Comme
cela
m’intrigue,[58]”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等涅赫柳多夫走后,说,“我一定要问明白。这大概是一件affaire
d’amour-propre:il
est
très
susceptible,notre
cher[59]米佳[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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