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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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utôt
une
affaire
d’amour
sale.[61]”米西本来想说出这句话,可是没有说出口。她呆望着前面,她的脸色跟刚才她瞧着他的时候全然不同,变得黯淡无光。不过,她就连对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也没有说出这句低级趣味的俏皮话,而只是说一句:
“我们大家往往又有快活的日子,又有不快活的日子。”
“难道连这个人也欺骗我?”她暗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这样做可就太不对了。”
如果一定要米西解释一下她所谓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会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她又毫无疑问地知道,他不但在她的心里勾起了希望,而且差不多已经应许她了。这倒不是因为有过什么明确的诺言,而是因为有过那些眼神、微笑、暗示、沉默。可是她仍旧认为他是属于她的,对她来说失掉了他是很不好受的。
二十八
“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涅赫柳多夫顺着他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暗自想着。方才他跟米西谈话的时候所体验到的沉重心情至今没有离开他。他感到,在形式上,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他对她倒没有什么错处:他丝毫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束缚他自己的话,也没有向她求过婚,不过实际上他感到已经跟她联系在一起,应许过她了。然而今天他却全身心地感到他不能同她结婚。“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他反复地对自己说,这不单是指他跟米西的关系,而是泛指一切事情说的。“一切都丑恶而又可耻。”他走到他家的门廊上,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我不吃晚饭了,”他对跟着他走进饭厅里来的听差科尔涅伊说,饭厅里已经准备下餐具和茶,“您去吧。”
“是。”科尔涅伊说着,可是没有走开,动手收拾饭桌上的东西。涅赫柳多夫瞧着科尔涅伊,对他生出了反感。他一心巴望大家都躲开他,让他一个人待着,可是他觉得大家仿佛有意为难似的,偏偏缠住他不放。等到科尔涅伊拿着餐具走出去以后,涅赫柳多夫本来要走到茶炊跟前去斟茶,可是听见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的脚步声,就赶紧走进客厅,随手关上身后的房门,免得跟她见面。这个房间(客厅)就是三个月前他母亲去世的地方。现在,他走进这个灯光明亮的房间,看见两盏装着反光镜的灯,其中的一盏照着他父亲的画像,另一盏照着他母亲的画像,就想起了他和母亲在最后一段时期的关系,依他看来那种关系显得不自然、可憎。那也是丑恶而又可耻的。他回想在她害病的后期,他简直巴望着她死。他对他自己说,他巴望她死是为了让她免得再受苦,其实他巴望这一点却是为了免得让他自己看见她受苦。
他有意在他的心里唤起关于她的美好的回忆,就看一看她的画像,那是破费五千卢布聘请一个有名的画家画成的。在画上,她穿着黑色天鹅绒连衣裙,袒露着胸脯。画家分明特别用心地描画两个乳房中间的胸脯和美丽得耀眼的肩膀和脖子。这简直是十分可耻而又丑恶的。把他的母亲画成一个半裸体的美人,这件事含着一种可憎的、亵渎的意味。使得这件事尤其可憎的,是三个月以前,这个女人就躺在这个房间里,干瘪得像是一具木乃伊,可是仍旧不但使得整个房间里,而且使得整所房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重难闻的气味,任什么办法也不能把它盖过去。他觉得就连现在他也好像闻到了那种气味。随后他又想起她在临死的前一天伸出一只露出骨节的、颜色发黑的手来,抓住他的有力的白手,瞧着他的眼睛说:“要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不要责怪我,米佳。”她那对由于痛苦而暗淡下去的眼睛里涌上了眼泪。“多么丑恶!”他瞅着那个半裸体的女人,以及漂亮的、大理石般的肩膀和胳膊、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又对他自己说了一遍。这个画像上袒露的胸脯使他联想到另一个年轻女人,前几天他看见她也这样袒露着胸脯。那个女人就是米西,有一天傍晚她找出一个借口,叫他到她的房间里去,要他看一看她出外去参加舞会而穿着一身舞衫的模样。他带着憎恶的心情想起她的漂亮的肩膀和胳膊。此外还有她那个粗鲁的、野兽般的父亲以及他的往事和残忍,还有她那个bel
esprit[62]的母亲的可疑的名声。所有这些都是可憎的,同时又是可耻的。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
“不行,不行,”他暗想,“必须丢开这一切,必须摆脱跟科尔恰金一家人,跟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跟遗产,跟其他一切的虚伪关系……对,要自由地呼吸。我要出国,到罗马去,钻研我的绘画。……”他想起他怀疑自己的才能,“哦,那也没关系,只要能自由地呼吸就成。先到君士坦丁堡[63],再到罗马,只是要赶快辞掉陪审员的职务。还要跟律师把那个案子谈妥。”
于是忽然间,在他的想象里,异常逼真地浮起那个女犯人的影子以及那对斜睨的黑眼睛。在被告们提出最后供词的时候,她哭得多么厉害啊!他匆匆地在烟灰碟里把吸完的纸烟揉搓一下,把烟头弄灭,另外又点上一支,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于是在他的脑海里,他同她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场面就开始一个连一个地出现。他想起他跟她最后一次的相逢,想起当时支配着他的兽性情欲,想起那种情欲得到满足以后他所感到的失望。他想起她的白色连衣裙和天蓝色的腰带,想起那次晨祷。“是啊,那天晚上我爱她,怀着美好纯洁的爱情真心爱着她,而且远在那以前我就爱她了,我头一回在姑姑们家里住下,写我的论文的时候,我就已经深深地爱着她了!”紧跟着他回想他当时是什么样子。那种朝气、青春、充实的生活就像一股清风似的迎着他吹过来,他不由得感到痛苦而哀伤。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这中间的区别是巨大的。这个区别,比起在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陪着商人灌酒而且今天上午受到审判的那个妓女之间的区别来,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同样地大。当初他是生气蓬勃的、自由的人,在他面前展开无限的可能;如今他却感到已经被愚蠢的、空洞的、毫无目标的、渺小的生活的罗网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从中看不见任何出路,甚至大概也不想闯出去了。他想起当初他怎样以他的耿直性格自豪,当初他怎样为他自己定下了永远说实话的原则,而且果然做到了实话实说,现在他却完全陷在虚伪里,陷在最可怕的虚伪里,陷在他四周的一切人都认为是真理的虚伪里,不能自拔了。在这种虚伪里是没有任何出路的,至少他自己看不出有什么出路。于是他深深地陷在那里面,习以为常,觉得倒也逍遥自在了。
该怎样来解决他跟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关系,他跟她丈夫的关系,才能使他不至于羞得不敢正眼看那个丈夫和他的孩子们呢?怎样才能毫不做假地了结他跟米西的关系呢?他一面承认土地私有制不合理,一面又由于继承母亲的财产而占有土地,这个矛盾该怎样才能解决呢?该怎样做才能在卡秋莎面前赎他的罪呢?他不能丢下这件事情不管。“我不能抛弃一个我爱过的女人,只限于付给律师一笔钱,以便解除她本来就不该遭到的苦役刑。我也不能用金钱来赎罪,不能像我以前给她那笔钱的时候自以为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
于是他逼真地想起当初他在过道里追上她,把那笔钱塞给她,然后从她身旁跑掉的情景。“啊,那笔钱!”他回想当时的情景,又是恐惧,又是憎恶,就跟那时候他的心情一样。“哎呀,哎呀!多么丑恶!”他也像当时那样大声说出来。“只有流氓,坏蛋才干得出这种事!我,我就是坏蛋,就是流氓!”他大声说道。“不过,难道真是这样吗?”他停住脚,不再走动,“难道我真是坏蛋,难道我确确实实是坏蛋?然而不是我又是谁呢?”他回答自己说。“再者,莫非只有这一件事吗?”他继续揭露他自己,“莫非你跟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以及她的丈夫的关系就不丑恶,不下流?还有你对财产的态度呢?你认为财产不合理,可是你又借口说那些钱是你母亲的,就放手用起来。还有你那游手好闲的、肮脏的全部生活。而这一切的顶峰,也就是你对卡秋莎的行径。你这坏蛋,流氓!随他们(别人)爱怎样评断我就怎样评断我好了,我能够欺骗他们,可是我欺骗不了我自己。”
他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在最近这段时期对人们所发生的憎恶,特别是今天对公爵,对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对米西,对科尔涅伊所发生的憎恶,其实就是对他自己的憎恶。说来奇怪,这种承认自己卑鄙的心情,固然不免使人痛苦,同时却又使人快乐而心安。
涅赫柳多夫生平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他称之为“灵魂的扫除”这类的事情。他所谓的灵魂的扫除,指的是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往往经过很长一段时期的间隔以后,忽然,他感到他的内心生活疲沓了,有时甚至停顿了,就着手把堆积在他灵魂里而成为这种停顿的原因的垃圾统统清除出去。
在这样的觉醒以后,涅赫柳多夫总要给他自己定出一些规则来,打算从此以后永远遵守,例如写日记,开始过新的生活,希望这种生活以后再也不会改变,也就是像他对自己所说的那样,turning
a
new
leaf[64]。然而每一回,人世的诱惑总是降伏了他,他不知不觉地又堕落了,往往比以前堕落得更深。
他照这样打扫自己,提高自己,已经有好几回了。那年夏天他到姑姑们家里住下的时候,他是第一回做这种事。这是一次最有生气、最热情洋溢的觉醒。这次觉醒的效果保持得相当久。后来,在战争时期,他辞去文职,到军队中工作,愿意献出他的生命的时候,又有过这样的觉醒。不过这一回他的灵魂很快就被垃圾塞满了。后来还有过一回觉醒,那是在他辞去军职,到国外去钻研绘画的时候。
从那时候起到今天,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期没有打扫过他的灵魂,所以他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肮脏过,他的良心所要求的东西和他所过的生活之间也从来没有像这样不协调过。他看到这个差距,不由得心惊肉跳。
这个差距那么大,污垢又那么多,起初他灰心了,认为不可能打扫干净。“要知道,你已经尝试过道德上的自我修养,打算变得好一点,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诱惑者[65]的声音在他的灵魂里说,“那么何必再试一次呢?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大家都是这样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嘛。”这个声音说。然而,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经在涅赫柳多夫的身上觉醒,只有这个人才是真实的,只有他才是强大的,只有他才是永恒的。涅赫柳多夫不能不相信他。尽管他实际上是一个什么人和他希望成为一个什么人之间的差距那么大,可是对已经觉醒的精神的人来说,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做到的。
“不管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要冲破这种束缚我的虚伪。我要承认一切,对一切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他果断地对自己大声说,“我要对米西说实话,讲明我是一个放荡的人,不配跟她结婚,我只是平白无故地打搅了她。我要对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首席贵族的妻子)说实话。不过,对她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要对她的丈夫说我是坏蛋,欺骗了他。对于遗产,我也要处理得合乎真理的原则。我要对她,对卡秋莎说,我是坏蛋,对她有罪,我要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事情来减轻她的厄运。对,我要去见她,请求她宽恕我。对,我要像小孩子那样讨饶,”他收住脚,站定,“如果必要的话,我就跟她结婚。”
他停住,照他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抬起眼睛往上看,对一个什么人说:
“主啊,帮助我,教导我,到我的心里住下,清除我心中的一切污垢吧!”
他祷告,请求上帝帮助他,到他的心里来住下,清除他心中的一切污垢,同时他所要求的那些事就已经实现了。住在他心里的上帝,已经在他的思想感情里醒过来。他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因此不但感到自由、勇气、生活的快乐,而且感到了善的全部威力。这时候,凡是人能做的最好的事,一切最好的事,他觉得他自己都能够做到。
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那又是好的泪水,又是坏的泪水。其所以是好的泪水,那是因为精神的人虽然这些年来一直在他的心里沉睡,然而现在却在他的心里醒过来了,他就流下了欢喜的泪水;其所以是坏的泪水,那是因为这是自怜自爱的泪水,为他自己的美德所感动的泪水。
他觉得浑身发热。他走到一个已经卸下冬季套窗的窗口,推开窗子。窗外是花园。那是月夜,没有风,空气清新。车轮在大街上辘辘地响了一阵,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在窗子的紧跟前,现出一棵高大的杨树的阴影,光秃的树枝的影子犬牙交错,清楚地印在一块打扫干净的小空场的沙土地上。左边是堆房的房顶,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发白。正面,树木的枝丫交织在一起,后边现出一道围墙的黑影。涅赫柳多夫瞧着被月光照亮的花园和房顶,瞧着杨树的阴影,吸进清爽新鲜的空气。
“多么好啊!多么好啊,我的上帝,多么好啊!”他说,指的是他灵魂里所起的变化。
二十九
马斯洛娃一直到傍晚六点钟才回到她的牢房里。她已经走不惯路,如今却在石头路上步行了十五俄里,筋疲力尽,脚都走痛了;而且那个严厉得出人意外的判决弄得她垂头丧气,此外她的肚子也饿了。
先前,有一回审讯暂停,大家休息的时候,她旁边的那些法警吃起面包和煮硬的鸡蛋来,她嘴里就满是唾沫,觉得饿了,可是向他们讨一点吃,她认为在她是有失体面的。后来又过了三个钟头,她倒不再想吃东西,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在这样的状态下她听到了她没意料到的判决。起初她以为听错了,不能一下子相信她听到的话,不能把她自己同苦役犯的概念联系起来。然而她看见法官和陪审员的脸色平静而认真,他们把这个消息看做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她就愤慨起来,向整个法庭嚷着说她没有罪。可是她看到就连她的嚷叫也被他们看做是一件自然的、意料中的事,不能改变局势,她就哭起来,感到不得不顺从这种硬加在她头上的、残忍的、使她吃惊的不公正。尤其使她吃惊的是,那么残忍地定了她的罪的,都是些年轻的而不是年老的男人,他们总是用那么亲切的眼光瞧着她。只有一个人,也就是副检察官,她看出来,心境完全不同。先前她在犯人室里坐着,等候开审的时候,后来在审讯暂停的时候,她看见那些男人怎样装做为了办别的事而在她的门口走来走去,或者索性走进她的房间里来,只为仔细看一看她。不料忽然间,尽管她没有犯她被控诉的那些罪,那些男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竟然判了她苦役刑。起初她哭了,不过后来她止住哭,精神完全麻木,坐在犯人室里,等着押回监狱里去。这时候她只巴望着一件事:吸一支烟。博奇科娃和卡尔京金在宣布判决以后押到这个房间里来的时候,正碰上她处在这种状态。博奇科娃顿时开口辱骂马斯洛娃,把她叫做苦役犯。
“怎么样,你打赢官司啦?你没罪啦?如今你大概逃不脱了吧,下贱的窑姐儿。你这是活该。等你做了苦役犯,恐怕你就没法打扮得妖里妖气了。”
马斯洛娃坐在那儿,把两只手揣在长囚衣袖管里,低下头,呆望着前面两步开外一块踏脏了的地板,嘴里只是说:
“我没惹您,您也别招我。是啊,我没惹您。”她反复说了好几次,随后完全沉默下来。直到卡尔京金和博奇科娃给人押走,一个法警给她送来三个卢布的时候,她才略为振作起来。
“你是马斯洛娃吧?”他问。“拿去,这是一个太太送给你的。”他说,把钱交给她。
“哪个太太?”
“你拿着就是。谁高兴跟你们多说废话。”
这笔钱是妓院的女掌班基塔耶娃打发他送来的。她走出法庭的时候,找到民事执行吏,问一声她可不可以送一点钱给马斯洛娃。民事执行吏说可以。这样,她得到了许可,就脱掉钉着三个纽扣的麂皮手套,露出又胖又白的手,从绸裙子后面的皱褶里取出一个时髦的钱夹来,那里面放着相当厚的一大叠息票[66],都是她刚由她在妓院里挣来的证券上剪下来的。她从中拣出两卢布五十戈比的息票,另外添上两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和一枚十戈比的硬币,交给民事执行吏。民事执行吏叫来一个法警,当着女施主的面把那些钱交给法警。
“请您一定送到。”卡罗利娜·阿尔贝托夫娜·基塔耶娃对那个法警说。
法警看到她不信任他,就生气了,因此他才那么气愤地对待马斯洛娃。
马斯洛娃得到了钱很高兴,因为这笔钱可以使她得到她现在一心巴望得到的那种东西了。
“只求能弄到一支纸烟,抽上一口就好了。”她暗想,她的全部思想都集中在这种吸烟的欲望上。她那么想吸烟,只要各办公室的门口飘出烟草的气味,送到过道上来,人在空气里可以闻到那种烟气,她就贪婪地把这种空气吸进去。不过她还得等很久才行,因为本来应当由书记官下令遣送她回监狱,可是他忘记了那些被告,只顾跟一个律师谈一篇被查禁的文章,甚至发生了争论。在审判以后也还有好几个年轻的和年老的男人走进来为了看她一眼,彼此交头接耳地小声说话。不过现在她根本不去理会他们了。
最后,到四点多钟,她才被押解回去。两个押解兵,那个下城人和楚瓦什人,押着她从法院的后门走出去。她还没走出法院,刚到法院的门道里,就已经把二十个戈比交给他们,托他们买两个白面包和一包纸烟。楚瓦什人笑起来,接过钱说:
“行,我去给你买就是。”他说完,果然老实地把白面包和纸烟都买来,还把找回来的零钱交给她。
在路上是不能吸烟的,因此马斯洛娃带着仍然没有得到满足的吸烟欲望一直走到监狱跟前。两个兵刚刚把她押到大门口,正巧从火车站送来大约一百名男犯人。她在过道里碰见他们了。
那些犯人有留着胡子的,有剃光胡子的,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俄罗斯人,有其他民族的人。有些人剃掉半边头发,戴着脚镣哗啷啷响。他们弄得前屋里满是灰尘、脚步声、谈话声、汗酸气。这些犯人走过马斯洛娃面前,都死气白赖地盯住她看。有些人走到她跟前,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由于淫心而脸容大变。
“嘿,这儿有个小妞儿,好漂亮。”有个犯人说。
“小姑姑,您好哇。”另一个犯人说,对她挤了挤眼睛。
有个犯人肤色发黑,后脑壳的头发剃光,露出青色的头皮,脸上的胡子剃掉,只留下唇髭,两只脚上拖着脚镣哗啷啷响。他跳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
“莫非你不认得你的老朋友啦?得了,别装腔了!”他叫起来,龇出牙笑一笑,闪着炯炯有光的眼睛,她连忙把他推开。
“你要干什么,混蛋?”副狱长从后边走过来,吆喝一声。
那个犯人把身子一缩,连忙跑掉了。副狱长转过头来骂马斯洛娃。
“你在这儿干什么?”
马斯洛娃打算说明她刚从法院被押解回来,可是她疲倦得很,懒得开口讲话。
“她从法院来,长官。”押解兵的班长从那群过路人当中穿过来,把手举到帽檐上说。
“哦,那就把她交给看守长。这儿简直闹得不像样子!”
“是,长官。”
“索科洛夫!把她带走。”副狱长嚷道。
看守长走过来,生气地推一下马斯洛娃的肩膀,对她点一下头,领着她往女监的长廊上走去。到了女监的长廊上,她周身被人摸索过,搜查过,没有发现什么东西(那包纸烟已经塞在白面包里),她就给送进今天早晨她离开的那个牢房里去了。
三十
囚禁马斯洛娃的牢房是个长方的房间,九俄尺长,七俄尺宽,有两扇窗子,靠墙砌着一个灰泥脱落的大炉灶。房间里摆着些木板已经干裂的板床,占去三分之二的空地。房中央,对着房门口,挂着乌黑的圣像,旁边插着蜡烛,下边挂着落满灰尘的蜡菊。房门左边,有一块地板颜色发黑,上面放着一个臭烘烘的木桶。看守刚刚点过名,女人们锁在牢房里过夜了。
牢房里一共住着十五个人:十二个女人和三个孩子。
天色还十分亮,只有两个女人躺在板床上。其中一个是呆子,因为没有身份证而关在这儿,她差不多总在睡觉,现在身上盖着长囚衣,连头也蒙上了。另一个是害肺痨病的女人,犯了盗窃罪而在这儿服刑。这个女人没有睡着,光是躺在那儿,头底下枕着长囚衣,睁大眼睛,费力地忍住咳嗽,压下一口已经涌上喉头而搔得喉头发痒的黏痰。另外的女人一概没有戴头巾,只穿着粗麻布衬衫。有些人坐在板床上做针线活,有些人站在窗子跟前看走过院子的男犯人。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今天早晨送走马斯洛娃的老太婆科拉布廖娃,她神色阴沉,拧着眉头,满面皱纹,下巴底下挂着松弛的皮肤,像是一个口袋。她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人,淡褐色头发编成短小的辫子,两鬓已经花白,脸颊上有一颗生出毫毛的疣子。这个老太婆已经判处苦役刑,因为她用斧子砍死了丈夫。她所以砍死他,是因为他缠住她的女儿不放。她是这个牢房的头目,可是仍然偷卖私酒。她戴着眼镜做针线活,那一向操作的大手照农民那样用三个手指头捏着针,针尖对着胸口。她身旁坐着一个女人,也在做针线活,缝一个帆布口袋。她肤色有点发黑,身量不高,生着狮子鼻,眼睛又小又黑,性情温和,唠唠叨叨讲个不停。她是铁路上一个看守人的妻子[67],被判了三个月徒刑,因为她没有举着旗子出来接一班火车,不料那班火车出了事故。第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是费多霞,同伴们叫她费尼琪卡。她是个十分年轻俊俏的女人,皮肤白净,脸色红润,生着孩子气的、亮晶晶的天蓝色眼睛,梳着两条淡褐色的长发辫,盘在小小的脑袋周围。她遭到监禁是因为她蓄谋毒死自己的丈夫。她刚结完婚就立刻打算毒死丈夫,那时候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可是在她取保出狱,听候开审的八个月当中,她不但已经跟丈夫和好,而且深深地爱上了他,临到法庭开审,她却跟丈夫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了。尽管她的丈夫和公公,尤其是已经疼爱她的婆婆,用尽全力在法庭上设法替她开脱,然而她还是被判决流放到西伯利亚做苦工去了。这个善良、快活、常常微笑的费多霞的板床正好同马斯洛娃贴邻,她不但热爱马斯洛娃,而且认为替她操心,为她出力是分内的事。另外还有两个女人坐在板床上,闲着没干活。其中一个年纪在四十上下,脸容苍白消瘦,大概从前生得很美,如今却又瘦又白。她双手抱着一个娃娃,袒露着一个白而且长的乳房,喂他吃奶。她的罪行是这样:她的村子里有一个新兵被押走,依照农民们的看法这个人被抓走是不合法的,老百姓就拦住警察分局局长,把新兵夺回来。这个女人正好是不合法地被抓走的汉子的姑母,她头一个抓住那个新兵所骑的马的缰绳。另一个在板床上闲坐着的女人是身量不高、满脸皱纹、性情温和的老太婆,白发苍苍,脊背伛偻。这个老太婆坐在炉子旁边的板床上,装出要捉住一个四岁的小胖子的样子,那个男孩头发剪短,在她面前跑来跑去,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小男孩只穿着一件小衬衫,在她面前跑过来跑过去,嘴里老是说着一句话:“你瞧,你逮不着我!”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儿子一同被控犯了纵火罪,她极其心宽地忍受着她的监禁生活,只是挂念跟她同时入狱的儿子,不过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的老头子,担心她不在家,老头子会长出满身的虱子,因为她的儿媳妇已经走掉,没有人招呼他洗澡了。
除了这七个女人以外,还有四个女人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子跟前,手扶着窗上的铁格子,跟方才马斯洛娃在大门口碰见而如今在院子里走过的男犯人比手势,大喊大叫,同他们搭话。这些女人当中,有一个正在为偷窃罪服刑,生得魁梧笨重,浑身是肉,头发棕红,脸和手都是白里透黄,满是雀斑,脖子很粗,从解开纽扣而大敞着的领口里露出来。她用沙哑的声调对着窗外大声嚷着不堪入耳的话。有一个女犯人跟她并排站着,身量跟十岁的小姑娘那么矮,皮肤发黑,模样不中看,上身很长,腿却十分短。她脸色通红,生着些紫疱,两只黑眼睛相距很远,嘴唇厚而且短,包不住突出的白牙齿。她不时对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尖起嗓子发笑。这个女犯人因为喜欢打扮而得了外号叫“美人儿”。她犯盗窃罪和纵火罪而受审。她们身后站着一个怀了孕而挺起大肚子的女人,穿着很脏的灰布衬衫,模样可怜,面容很瘦,青筋暴起。她因为窝藏贼赃而受审。这个女人沉默不语,不过她始终对院子里发生的事情露出赞许和动情的笑容。站在窗边的第四个女人犯了贩卖私酒罪而在服刑,是一个身材不高然而结实的农村妇女,生着很突出的暴眼睛,脸容温和。这个女人就是跟老太婆玩耍的小男孩的母亲。她另外还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儿也跟她一块儿关在监狱里,因为她找不到人来照管她这两个孩子。她也像别人那样瞧着窗外,可是手里不停地织着一只袜子,听到走过院子的男犯人所说的话,就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她的小女儿,那个披散着淡色头发的七岁小姑娘,只穿一件小衬衫,站在红头发女人身旁,伸出瘦小的手揪住她的裙子,带着呆呆的眼神专心地听着那些女人和男犯人互不相让的骂人话,然后嘴里小声学着念一下,仿佛要把它背熟似的。第十二个女犯人是教堂诵经士的女儿,把她的私生子丢在井里淹死了。这是个身量很高、神态端庄的姑娘,淡褐色的头发扎成一条不长的粗辫子,然而松了,披散开来的头发乱蓬蓬的。她那对暴眼睛呆呆地出神。她对四周发生的事情一概不注意,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灰色衬衫,光着脚在牢房的空地上走来走去,每逢走到墙根底下,就很快地猛一下转回身来。
三十一
铁锁哗啷一响,马斯洛娃给送进牢房里来了。大家都转过脸去瞧她。就连教堂诵经士的女儿一时间也停住脚,拧起眉毛,瞅着走进来的人,不过她什么话也没说,立刻又迈开坚决的大步走起来。科拉布廖娃把她的针扎在棕色的粗麻布上,从眼镜里探问地瞧着马斯洛娃。
“哎哟!你回来了。我还当是你会无罪释放呢,”她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差不多跟男人一样,“看样子,他们判你坐牢了。”
她摘掉眼镜,把活计放在身旁的板床上。
“我,好闺女,刚才还跟大妈念叨来着:说不定人家一下子就把她放了。听人家说,也有过这样的事。有人还得着一大堆钱呢,这就要看交什么运了,”铁路看守人的妻子立刻用唱歌般的声调讲起来,“唉,没想到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看起来,我们算的卦全不灵。好闺女,看起来主有主的意旨啊。”她一刻也不停嘴地讲着亲切好听的话。
“莫非你真判了罪吗?”费多霞问,现出怜悯的温柔神情,用孩子气的、明亮的天蓝色眼睛瞧着马斯洛娃,她那张快活而年轻的脸完全变了样,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马斯洛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默默地往她的床位走过去,在床板上坐下。她的床从尽头数起是第二张,紧挨着科拉布廖娃。
“我看,你还没吃饭吧。”费多霞说着,站起来,走到马斯洛娃跟前。
马斯洛娃没有回答,把两个白面包放在床头上,开始脱衣服。她脱下满是灰尘的大衣,从鬈曲的黑发上取下头巾,坐下来。
那个驼背老太婆本来在板床的另一个尽头跟小男孩玩耍,这时候也走过来,在马斯洛娃面前站住。
“啧,啧,啧!”她怜惜地摇头,啧着舌头说。
小男孩也跟着老太婆走过来,睁大了眼睛,努出上嘴唇,瞅着马斯洛娃带回来的白面包。马斯洛娃经历了这一天遭到的种种事情以后,看见这些同情的脸,不由得想哭一场,她的嘴唇就颤抖起来。不过她极力忍住哭,一直到老太婆和小男孩走过来,都还没哭出声。可是她听到老太婆那种好心的、怜惜的啧舌声,尤其是瞧见小男孩用严肃的眼睛看一看白面包,又看一看她,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整个脸开始颤抖,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早就说过嘛:你该请一个有本事的律师才成。”科拉布廖娃说。“怎么,法庭要判你流放出去了?”她问。
马斯洛娃想要回答,可又说不出话来。她哭着从白面包里取出那包纸烟,烟盒上画着一个脸色红润的太太,梳着很高的头,袒露着一块三角形的胸脯。马斯洛娃把那包烟拿给科拉布廖娃。科拉布廖娃瞧着烟盒上的那幅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主要是不赞成马斯洛娃这样乱花钱。她取出一支烟来,凑着灯点上,自己先吸一口,再把它塞在马斯洛娃手里。马斯洛娃没有止住哭,一口连一口地狠命吸那支烟,喷出烟雾来。
“做苦工。”她抽抽搭搭地哭着说。
“他们根本不敬重上帝,这班该死的恶霸,吸血鬼,”科拉布廖娃说,“他们无缘无故就把这个姑娘判了罪。”
这时候,那些仍然站在窗子跟前的女人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小姑娘也在笑,她那孩子气的尖笑声同另外三个大人的沙哑刺耳的笑声合成一片。院子里有一个男犯人做出一种什么举动,招得窗口的看客们忍不住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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