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真是可惜。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他说完,就把那张问题表交给首席陪审员,请他宣读一遍。
大家就站起来。首席陪审员清了清喉咙,左右脚替换地站着,把问题和答案念了一遍。所有法庭工作人员,包括书记官、律师们以至副检察官在内,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被告们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显然没有了解答案的意义。大家又坐下来,庭长就问副检察官说,他认为应该对被告们处以什么样的惩罚。
副检察官原来就要定马斯洛娃的罪,现在出人意外地成功了,不由得暗暗高兴,就把这种成功归因于他自己的口才。他查了查书,略微欠身站起来,说:
“我认为应该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条和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条第四款处分西蒙·卡尔京金,根据第一千六百五十九条处分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条处分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
所有这些惩罚都是依法所能判处的最重的惩罚。
“审理暂停,由法官们去议定判决。”庭长站起来说。
大家随着他站起来,带着办完一件好事的轻松愉快的心情纷纷走出法庭,或者在法庭里走动。
“我们,老兄,闹出丢脸的错处来了,”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走到涅赫柳多夫跟前说,当时首席陪审员正在跟涅赫柳多夫谈一件什么事,“要知道,我们打发她去做苦工了。”
“您说什么?”涅赫柳多夫叫起来,这一回他完全没有留意到教师的惹人不愉快的随便态度。
“可不是,”他说,“我们在答案里没有注一句:‘她犯了这样的罪,但是没有杀人害命的意图。’刚才书记官对我说,副检察官判她做十五年苦工。”
“可是我们本来就是这样裁定的。”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开始争论,他说既然她没有拿那笔钱,她也就不可能有杀人害命的意图,这个道理是不言而喻的。
“不过要知道,我走出议事室以前,是把答案念过一遍的,”首席陪审员辩白说,“谁也没有反对。”
“那时候我正走出房外去了,”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说,“可是,您怎么就放过去不管呢?”
“我根本没想到。”涅赫柳多夫说。
“您没想到不要紧,可就出了事了。”
“不过这是可以纠正的。”涅赫柳多夫说。
“哎,不行,现在全完了。”
涅赫柳多夫瞧着那些被告。他们,这些已经决定了命运的人,仍旧在栏杆和士兵之间坐着,一动也不动。马斯洛娃不知为了什么事在微笑。涅赫柳多夫的灵魂里有一种恶劣的感情在活动。这以前他原以为她会无罪开释,在这个城里住下,他自己正在踌躇,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才好,因为跟她保持任何关系都是困难的。可是现在,苦工和西伯利亚,干脆消除了他跟她保持任何关系的可能:那只没有打死的鸟不再在猎物袋里扑腾,也就不再使人想起它了。
二十四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的推测是正确的。
庭长从会议室里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念道:
一八八×年四月二十八日,本地方法院刑事庭奉皇帝陛下诏谕,根据各位陪审员先生裁定,依照刑事诉讼程序法第七百七十一条第三款、第七百七十六条第三款及第七百七十七条判决如下:农民西蒙·卡尔京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年二十七岁,着即褫夺公权,发送西伯利亚服苦役刑,卡尔京金八年,马斯洛娃四年,并承受刑法典第二十八条所列后果;小市民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年四十三岁,着即褫夺其个人并按其社会地位所应享有之一切特有权利及特权,处以三年徒刑,押送监狱执行,并承受刑法典第四十九条所列后果。本案诉讼费用着由各该被告平均负担,若被告无力负担,则由国库支付。本案各项物证着予变卖,戒指追回,酒瓶销毁。
卡尔京金站着,仍旧挺直身子,把两条胳膊紧贴在身子两旁,翘起手指头,脸上的肌肉不住蠕动。博奇科娃显得十分沉着。马斯洛娃听完判决以后,脸色涨得通红。
“我没罪,没罪啊!”她忽然叫起来,声音响得整个大厅都听得见。“这是冤枉人。我没犯罪。我没起过那种心,我想都没想过。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呀。”她说完,就往长凳上一坐,放声大哭。
卡尔京金和博奇科娃走出庭外去了,可是她仍旧坐在原来的地方痛哭,宪兵不得不碰一碰她囚衣的袖子。
“不行,不能让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涅赫柳多夫对自己说,完全忘了他那种恶劣的感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急急忙忙赶到过道上去想再看她一眼。门口正拥挤着活跃的一群人,那是陪审员们和律师们在走出去,因为办完了案子而感到满意。这就使得涅赫柳多夫只好在门口耽搁几分钟。等他走到过道上,她却已经走远了。他加紧步子追上去,顾不得他的举动引起人的注意,一直跑到她的前面才站住。她已经止住哭声,光是抽抽噎噎地饮泣,用头巾角擦她那红一块白一块的脸。她从他身旁走过去,没有看他一眼。他等她走过去以后,急忙走回去,为的是去见庭长,可是庭长已经走掉了。
涅赫柳多夫一直追到法院看门人的房间里才碰上他。
“庭长先生,”涅赫柳多夫走到他跟前说,那时候庭长已经穿上薄大衣,看门人递给他一根银顶手杖,他正伸手接过来,“我可以跟您谈一谈刚才判决的那个案子吗?我是陪审员。”
“哦,当然可以,您就是涅赫柳多夫公爵吧?见到您很高兴。我们以前见过面。”庭长说,跟涅赫柳多夫握手,愉快地想起跟涅赫柳多夫相逢的那个傍晚他自己跳过舞,而且跳得那么好,那么快活,简直比所有的青年人都出色。“有什么事要我给您效劳吗?”
“关于马斯洛娃的那条答案发生了一点误会。她没有犯毒死人命罪,可是她被判决做苦工去了。”涅赫柳多夫带着满心愁闷的样子说。
“法庭正是根据你们做出的答案议定判决的,”庭长说着,向大门口走去,“不过就连法官们也觉得你们的答案不符合案情。”
他这才想起他本来想对陪审员们说明,如果他们回答:“是的,她犯了这样的罪”,而没有否定杀人害命的意图,这个答复就肯定了预谋杀人的罪行,然而当时他忙于办完这个案子,没有这样做。
“不错,可是难道这个错误就不能纠正吗?”
“上诉的理由总是可以找到的。这得找律师谈一谈。”庭长说,把帽子戴到头上,略微歪一点,同时继续往门口走去。
“不过这未免太可怕了。”
“是啊,您要知道,马斯洛娃的面前本来不外乎有两种前途。”庭长说,显然想尽量讨好涅赫柳多夫,对他谦恭些。他把络腮胡子理到大衣领子外面,伸出手去轻轻挽着涅赫柳多夫的胳膊肘,往门口走去,继续说道:“您一定也要走吧?”
“是的。”涅赫柳多夫说,匆忙地穿上大衣,跟他一块儿走出去。
他们走到令人喜悦的灿烂阳光下,立时就得大声说话,才能压过车轮在马路上响起的辘辘声。
“这个局面,您明白,是奇怪的,”庭长提高了喉咙,继续说,“因为她,这个马斯洛娃的前途不外乎两种:要么几乎是无罪开释,只在监狱里囚禁一个时期,而且她先前监禁的日子还可以从中扣除,甚至只要短期拘留一下也就算了;要么就是去做苦工。中间的道路是没有的。要是你们添了一句:‘但是没有致人死命的意图’,她就无罪开释了。”
“我正是不可原谅地忽略了这一点。”涅赫柳多夫说。
“关键就在这一点。”庭长含笑说道,看一下怀表。
这时候离克拉拉约定的最后时间只差三刻钟了。
“现在,要是您高兴的话,不妨去找律师谈一谈。必须找一个上诉的理由。这总是可以找到的。到贵族街去,”他回答街头马车的马车夫说,“三十个戈比,绝不多添一个。”
“老爷,您上车吧。”
“再见。如果您有事要我效劳的话,请到贵族街的德沃尔尼科夫的房子里来找我。这个地名是容易记住的。”
他亲切地一鞠躬,坐上马车走掉了。
二十五
涅赫柳多夫同庭长谈了话,又吸到了清新的空气,这才略微心安了一点。这时候他暗想,他所经历过的心境,是由于整个上午在极不习惯的条件下度过而被他夸大了。
“不消说,这是惊人的、使人震动的巧事!我一定要做一切能够做的事来减轻她的厄运,而且要赶快做。马上就动手。对,我应当就在这儿,在这个法院里,打听清楚法纳林或者米基申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了这两个著名的律师。
涅赫柳多夫就回到法院里,脱掉大衣,走上楼去。不过他在头一道走廊上就遇见了法纳林。他拦住法纳林,说有事要跟他商量。法纳林认得他,也知道他的姓名,就说很愿意为他出力。
“虽然我已经累了……不过,要是所占的时间不多,您就把您的事对我讲一讲。我们到这边来吧。”
法纳林把涅赫柳多夫领进一个房间里,多半是某个法官的办公室。他们在一张桌旁坐下。
“那么,是什么事呢?”
“首先,我想要求您一件事,”涅赫柳多夫说,“不要让外人知道我在过问这个案子。”
“嗯,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
“我今天做陪审员,我们把一个女人,一个没罪的女人,判去做苦工了。这件事使得我心里难过。”
涅赫柳多夫连自己也没料到,竟然涨红脸,说不下去了。
法纳林对他瞟了一眼,又低下眼睛去,听着。
“哦。”他只应了一声。
“我们把一个没罪的女人判了罪。我希望撤消原判,把这个案子告到最高法院去。”
“告到枢密院去。”法纳林纠正他说。
“这就是我想求您承办的事。”
涅赫柳多夫想把最难出口的话说完,因此他马上又接下去说:
“至于这个案子的酬劳费和各项开支,不管是多少钱,统统由我承担。”他说着,脸红了。
“哦,这方面我们以后再商量好了。”律师说,看到涅赫柳多夫毫无经验,就宽厚地笑了笑。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
涅赫柳多夫讲了一遍。
“好吧,明天我就来办这个案子,查一查案卷。后天,不,星期四,下午六点钟请您到我家里来,我给您一个答复。就这样,好不好?那我们走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在这儿查问一下。”
涅赫柳多夫向他告辞,走出去了。
他跟律师谈了一番话,再加上他已经采取步骤为马斯洛娃辩护,就使他越发心安了。他走到外面。天朗气清,他快活地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街头马车的马车夫们纷纷要为他出力,可是他情愿步行。顿时,有一大串关于卡秋莎,关于他对待她的那种行径的想法和回忆,在他的头脑里翻腾起来。于是他又闷闷不乐,一切都显得阴郁暗淡了。“不,这些我留到以后再考虑好了,”他对自己说,“现在却相反,应该丢开这些沉重的印象,散一散心才对。”
他想起科尔恰金家的宴会,就看了一下怀表。时候还不算迟,还能赶上宴会。一辆公共马车响着铃铛开过来。他就紧跑几步,跳上车去。到了广场,他下车,雇了一辆漂亮的街头马车坐上去。十分钟以后,他的马车就停在科尔恰金家的大厦门口了。
二十六
“请进,老爷,他们在等您,”科尔恰金家那幢大厦的亲热而肥胖的看门人说,拉开大门口的橡木大门,门上安着英国制的铰链,不出声地开了,“他们已经坐上席了,不过吩咐下来,说是等您到了就请您去。”
看门人走到楼梯口,拉了拉通到楼上去的铃。
“有哪些外客?”涅赫柳多夫一面脱衣服,一面问道。
“有科洛索夫先生和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另外就都是家里人了。”看门人回答说。
楼梯上边,有一个漂亮的听差,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往下看一眼。
“请上来,老爷,”他说,“主人吩咐过,请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