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尽管他本人一心想快点脱身,而且那个瑞士姑娘在等他,可是他已经干惯了他的工作,一讲开头就无论如何也停不住嘴,因此详细地开导陪审员们,说假如他们认为被告们有罪,他们就有权利裁定他们有罪;假如他们认为被告们没罪,他们就有权利裁定他们没罪;假如他们认为他们犯了这一种罪而没有犯那一种罪,他们就可以裁定他们犯了这一种罪而没有犯那一种罪。随后,他又向他们解释说,尽管这种权利已经托付给他们,他们却应当合理地使用这种权利。他还打算对他们解释说,假如他们对所提出的某个问题做出肯定的答复,他们通过这个答复就裁定了那个问题所提出的全部罪行;假如他们不同意那个问题所提出的全部罪行,他们就得声明他们不同意哪些罪行。不过,他看一眼怀表,发现这时候已经差五分就要到三点,就决定立刻把他的发言转到叙述案情上去。
“这个案子的情况是这样。”他开口讲起来,把辩护人、副检察官、证人们已经说过好几次的话全部重述了一遍。
庭长讲着,他两旁的法官都带着深思的样子倾听,偶尔看一眼怀表。他们觉得他的发言虽然很好,也就是说合乎规定,可是未免长了一点。副检察官也有这样的看法,所有法庭工作人员和所有在法庭里的人也都这样想。庭长结束了本案的总结发言。
看样子,一切话都说完了。可是庭长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他的说话权利。他非常爱听他自己的动听的声调,认为还得再说几句,讲一讲交给陪审员们的这种权利的重要性,讲一讲他们必须小心谨慎地使用这种权利而不要滥用它,讲一讲他们已经宣过誓,他们就是社会的良心,议事室里的秘密千万不可泄漏,等等,等等。
马斯洛娃从庭长开口讲话起,就一眼也不放松地瞅着他,仿佛深怕听漏每一个字似的。所以涅赫柳多夫不必担心遇到她的目光,尽可以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心里正在发生一种常有的现象:起初,一个自己爱过的人的多年不见的脸,由于分别期间所发生的外部变化而使人暗暗吃惊;随后,那张脸渐渐变得跟许多年前完全一样,一切已经发生的变化统统不见了,于是在自己的精神的眼睛前面出现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与众不同的、精神的人的主要神情。
涅赫柳多夫的心里就在发生这样的变化。
不错,尽管她穿着长囚衣,尽管她的身材整个放宽,胸脯高耸起来,尽管她的下半张脸展宽,尽管她的额头和鬓角上现出细的纹路,尽管她的眼睛略微浮肿,可是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卡秋莎;正是她,在基督复活节的星期日早晨,那么纯洁地抬起眼睛来瞧着他,瞧着她所爱的人,同时她那对满含着爱慕的眼睛由于心境快乐和生活充实而带着笑意。
“居然有这么惊人的巧遇!真想不到,偏巧这个案子在我陪审的时候开审!偏巧我有十年没在任何地方遇见过她,今天却在这儿,在被告席上遇见她!这件事会怎样结束呢?快一点吧,唉,只求快一点审完才好!”
他仍旧不肯顺从刚开始在他心里抬头的忏悔心情。这件事依他看来无非是一种巧合,马上就会过去,不会干扰他的生活。他感到他的处境好比一只在房间里做了坏事的小狗,主人揪住它的颈圈,把它的鼻子按在它做出丑事的地方。小狗尖声叫着,往后倒退,想躲开它的行动的后果越远越好,想忘掉它,可是铁面无情的主人不肯放开它。涅赫柳多夫也正是像这样感觉到了他以前所做的那件事的全部丑恶,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强有力的手,然而他仍旧没有领会他以前所做的那件事的意义,不承认有一个主人。他仍旧打算不相信在他眼前摆着的这件事就是由他造成的。但是那只铁面无情、目力看不见的手,已经抓住他,他已经预感到逃不脱了。他仍然鼓起勇气,按照已经养成的习惯,露出安详的姿态坐在头一排的第二把椅子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满不在乎地摆弄他的夹鼻眼镜。不过,他在心灵深处已经体会到不单是他以前的那种行径,就是他的闲散的、放荡的、残忍的、自得其乐的全部生活也是十分残酷、卑鄙、下流的。在整个这段时期,在这十二年当中,由于某种奇迹,有一块可怕的帷幕一直遮住他的眼睛,既不让他看见他的那种罪行,也不让他看见他后来的全部生活,可是现在那块帷幕却在抖动,他已经不时窥见那后面隐藏着的东西了。
二十三
最后,庭长结束他的发言,用潇洒的手势拿起那张问题表来,交给向他这边走过来的首席陪审员。陪审员们就纷纷站起来,知道现在可以走出去,都暗暗高兴,可是不晓得该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到哪儿去才好,仿佛在为一件什么事害臊似的。他们陆续走进议事室。他们刚刚关上房门,就有一个宪兵走到这个房门口来,在房门外面站住,从刀鞘里拔出军刀,握着它,让刀尖靠在他的肩头上。法官们站起来,走出去。被告们也给押出去了。
那些陪审员走进议事室里以后,像先前一样,头一件事就是拿出纸烟来,开始吸烟。原先他们坐在法庭里各自座位上的时候,本来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他们的地位反常而虚伪,可是如今他们一走进议事室,开始吸烟,那种感觉就消散了。他们带着轻松的心情在议事室里分头坐下,顿时活跃地谈起来。
“那个小妞儿没有罪,她受了牵连,”好心肠的商人说,“应当从宽发落才对。”
“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了,”首席陪审员说,“我们不应当顺从我们个人的印象。”
“庭长的总结发言讲得很好。”那个上校说。
“哼,好得很!我差点睡着了。”
“关键在这儿:要是马斯洛娃没有串通那些茶房,他们是不会知道有那么一笔钱的。”生着犹太人脸型的店员说。
“那么依您的看法怎么样呢,钱是她偷的?”有一个陪审员问。
“我说什么也不相信,”好心肠的商人叫起来,“这都是那个红眼睛的妖婆干出来的。”
“他们全是宝货。”上校说。
“可是要知道,她说她没进过那个房间。”
“您倒真听信了她的话。我可是一辈子也不会相信那个贱婆娘的。”
“可话说回来,您光是不相信,也还是不解决问题嘛。”店员说。
“钥匙在她手里。”
“钥匙在她手里又怎么样?”商人反驳说。
“还有那个戒指呢?”
“可是,她不是说过了吗,”商人又叫起来,“那个大个子商人本来就脾气暴,又多喝了几盅,就把她揍了一顿。嗯,后来,当然了,他觉着不过意了。‘喏,你拿去吧,’他说,‘别哭了。’这个人可是壮得出奇:刚才我听到他的身量有两俄尺十二俄寸高,有八普特[49]重呢!”
“这些都不关紧要,”彼得·格拉西莫维奇插嘴说,“问题在这儿:这件事究竟是由她教唆和出谋划策的呢,还是那两个茶房?”
“单是那两个茶房办不成这件事。钥匙在她的手里嘛。”
这种七嘴八舌的议论进行了相当久。
“对不起,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坐到桌子这边来讨论吧。请。”他说,在主席的位子上坐下。
“那班窑姐儿简直是坏蛋。”店员说。他为了肯定他认为马斯洛娃是主犯的看法,就讲起一个这样的姑娘怎样在林荫路上偷去他朋友的怀表。
那个上校趁此机会讲起一个越发惊人的关于盗窃银茶炊的案子。
“诸位先生,请你们讨论问题吧。”首席陪审员用铅笔敲着桌子说。
大家静下来。提出的问题如下:
(一)西蒙·彼得罗夫·卡尔京金,克拉皮文县博尔基村农民,年三十三岁。他是否犯了这样的罪:在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于某某城,抱着劫夺商人斯梅利科夫的钱财的目的,蓄谋杀害他的性命,于是串通别人,将毒药放入白兰地酒内,交他喝下,因而使斯梅利科夫丧命,并且盗窃他的钱财约二千五百卢布和钻石戒指一枚?
(二)叶夫菲米娅·伊万诺娃·博奇科娃,小市民,年四十三岁。她是否犯了第一个问题内所开列的罪?
(三)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娃·马斯洛娃,小市民,年二十七岁。她是否犯了第一个问题内所开列的罪?
(四)如果被告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未犯第一个问题内所开列的罪,则她是否犯了这样的罪:在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于某某城,她在毛里塔尼亚旅馆工作的时候,在旅馆客人,即商人斯梅利科夫所住的房间里,从一个锁着的皮箱里秘密偷窃现款二千五百卢布,并且为此目的,随身带去事先配好的钥匙一把,用以开启那个皮箱?
首席陪审员把第一个问题念了一遍。
“怎么样,诸位先生?”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答复。大家一致同意做出答复说:“是的,他犯了这样的罪”,认定他既犯了毒死人命罪,也犯了盗窃罪。只有一个年老的劳动组合[50]成员不同意裁定卡尔京金有罪,他对所有的问题都主张以宣告无罪释放作为答复。
首席陪审员以为他不了解,就对他解释说,从各方面来看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断定卡尔京金和博奇科娃有罪,可是那个劳动组合成员回答说,他了解这一点,不过最好还是怜恤他们。“我们自己也不是圣徒啊。”他说,还是坚持他的意见不变。
对于第二个有关博奇科娃的问题,经过长久的讨论和解释以后,大家做出了答复:“她没有犯这样的罪”,因为没有明显的证据足以证明她参与毒死人命罪,在这方面她的律师曾经特别强调过。
商人有意开脱马斯洛娃,就坚持主张博奇科娃是一切罪行的主谋犯。有许多陪审员同意他的意见,然而首席陪审员要严格地按法律办事,就说没有根据裁定她是毒死人命罪的同谋犯。经过长久的辩论以后,首席陪审员的意见得胜了。
对于第四个有关博奇科娃的问题,大家做出答复说:“是的,她犯了这样的罪”。后来,经劳动组合成员的坚持而加上一句:“但是应该从宽发落”。
可是,第三个有关马斯洛娃的问题却掀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首席陪审员坚决主张她既犯了毒死人命罪,也犯了盗窃罪,可是商人不同意,跟商人站在一边的有上校、店员、劳动组合成员。其余的人似乎摇摆不定,然而首席陪审员的意见渐渐得势,特别是因为所有的陪审员都已经疲乏,情愿附和那种能够快一点得出结论,因而大家都得到自由的意见。
涅赫柳多夫根据审讯的经过情形,根据他对马斯洛娃的了解,相信她不论是在毒死人命还是偷盗钱财方面都没有罪。起初,他相信大家都会承认这一点,可是后来却看出大家倾向于判她有罪,因为那个商人的辩护很笨拙,他出头辩护分明是由于马斯洛娃在姿色上中了他的意,这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掩饰的,并且因为首席陪审员正是针对这一点进行了反击,主要的却是因为大家都已经疲倦了。涅赫柳多夫原想反驳他们,然而他不敢替马斯洛娃讲话,觉得好像大家就会立刻知道他同她的关系似的。不过他又感到他不能让事情就照这样发展下去,非反驳不可。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刚要开口讲话,正巧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虽然到这时候为止一直沉默着,现在却显然被首席陪审员的权威口吻惹恼了,忽然开口反驳他,恰好说出了涅赫柳多夫所想说的话。
“请容我说几句,”他说,“您说钱是她偷的,因为钥匙在她的手里。可是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能在她走后另配一把钥匙来开那个皮箱吗?”
“嗯,是啊,嗯,是啊。”商人附和道。
“再者,她也不可能拿那笔钱,因为处在她的地位,她没法处置那笔钱。”
“我也正要这么说。”商人肯定道。
“恐怕是她到旅馆里去了一趟,才引得那些茶房起了歹心。他们就利用了这个机会,事后把一切罪责都推在她的身上。”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讲得很冒火。他的火气勾起了首席陪审员的火气,结果首席陪审员特别固执地坚持他的相反意见。可是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讲得那么有道理,大多数人都同意他的话,认定马斯洛娃没有参与过偷钱的事,也没有偷过戒指,认为戒指是人家送给她的。等到大家讲起她是否参与过毒死人命罪,那个热心为她辩护的商人就说,必须裁定她没犯这样的罪,因为她根本没有必要把他毒死。然而首席陪审员说不能裁定她没犯这样的罪,因为她自己都招认她放过药粉。
“她放是放了,不过她以为那是鸦片。”商人说。
“她就是用鸦片也能害死人。”上校说。他喜欢把话岔到题外去,就趁这个机会讲起他内弟的妻子怎样服鸦片自尽,要不是附近有医生,连忙采取急救措施,她就死了。上校讲得那么动听,那么从容,气派又那么尊严,弄得他们谁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打断他的话。只有店员受到这个例子的感染,决心打断他的话,好讲一讲他的故事。
“另外有些人却服惯了鸦片,”他开口说,“一回就能喝四十滴。我有一个亲戚……”
可是上校不容许别人打岔,继续讲鸦片对他内弟的妻子所发生的后果。
“可是,诸位先生,要知道现在已经四点多钟了。”有一个陪审员说。
“那么该怎么办呢,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发话了,“我们就裁定她犯了这种罪,可是没有劫夺钱财的意思,她没有盗窃他的钱财。就这样好不好?”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对他自己的胜利很满意,就同意了。
“不过应该从宽发落。”商人补充一句。
大家都同意。只有那个劳动组合成员坚持己见,认为应该说:“不,她没有犯罪。”
“反正结果就是这样,”首席陪审员解释说,“没有劫夺钱财的意思,她没有盗窃钱财。这样一来,她也就没罪了。”
“就照这么办好了。再要求从宽发落,这就把什么漏洞都堵上了。”商人快活地说。
大家都已经那么疲劳,又给这场争论闹得头昏脑胀,因而谁也没有想起来在答案里添上一句:是的,但是没有杀人害命的意图。
涅赫柳多夫当时极其激动,连他也没注意到这一点。答案就照这样写下来,送到庭上去。
拉伯雷[51]写过一个律师,办案的时候引证各式各样的法律条款,念了二十页无法理解的拉丁语法律条文,然后向法官提议掷骰子,看掷出来的点子是单数还是双数。如果是双数,那就是原告有理;如果是单数,那就是被告有理。
目前也是这样。大家所以会做出这样的而不是另一样的决定,倒不是因为大家都同意这样做,却是因为第一,庭长的总结发言虽然讲得很久,这一回却偏偏漏掉了他平素总要交代的话,也就是陪审员们答复问题的时候可以说:“是的,她犯了这样的罪,但是没有杀人害命的意图”;第二,上校把他内弟的妻子的事讲得太长,太乏味;第三,涅赫柳多夫当时过于激动,竟没有注意到漏掉了一句没有杀人害命的意图之类的保留意见,以为有了“没有劫夺钱财的意思”这样一个保留条件就消除了判罪的可能;第四,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当时不在房间里,首席陪审员重读那些问题和答案的时候,他正好出去了;不过主要的却是因为大家都已经疲乏,都巴望着快一点散会,所以才同意了这个可以把事情快一点了结的决定。
陪审员们摇了摇铃。宪兵本来立在门外,手里握着拔出鞘来的军刀,这时候就把军刀收回鞘里,闪到旁边去。法官们纷纷就位。陪审员们一个跟着一个走出来。
首席陪审员神情庄严地拿着那张表。他走到庭长跟前,把表交给他。庭长把表看一遍,分明感到惊讶,摊开了两只手,就转过身去跟他的同事们商量。庭长感到惊讶的是陪审员们提出了第一个保留条件:“没有劫夺钱财的意思”,却没有提出第二个保留条件:“没有杀人害命的意图”。从陪审员们的决定看来,事情竟成为这样:马斯洛娃没有偷窃,也没有劫夺钱财,同时又没有任何明显的目的而毒死了一个人。
“您瞧,他们送来多么荒唐的答案,”他对左边的法官说,“要知道这等于判她去做苦工而她又没有罪。”
“不过,她怎么能没罪呢。”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她简直没有罪。依我看来,这种情形应该引用第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法庭倘若发现裁决不公正,就可以取消陪审员们的决定。)
“您觉得怎么样?”庭长转过身去,对那个和善的法官说。
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刻回答,他瞧了瞧面前放着的一份公文上的号码,把那些数目字加在一起,不料得出来的和数不能用三除尽。他本来在占算:要是用三除得尽,他就同意。现在尽管除不尽,不过他心肠太软,还是同意了。
“我也认为应该这么办。”他说。
“那么您呢?”庭长转过身去,对气愤的法官说。
“我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坚决地回答说,“报纸本来就已经在纷纷议论,说陪审员们总是开脱罪犯;如果法官也开脱罪犯,那它们会怎么说呢?我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庭长看了看他的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