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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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两撇胡子的军官——兹德尔任斯基,讲得眉飞色舞,他说萨尔塔诺夫水坝一战,是俄国的忒摩比利[31],拉耶夫斯基的事迹可与古代英雄媲美。兹德尔任斯基讲拉耶夫斯基冒着可怕的炮火,带着两个儿子冲上水坝,父子并肩战斗。罗斯托夫听着这个故事,一言不发,他对兹德尔任斯基的兴高采烈不仅不表同情,而且相反,却露出羞于听他讲述的样子,虽然无意反驳他。在奥斯特利茨和一八○七年战役之后,罗斯托夫凭他个人的经验得知,人们在讲述战绩的时候,常常说谎,他自己就扯过谎;其次,他有丰富的经验,知道在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全然不像我们想象和讲述的那样。所以他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故事,也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本人,这个满脸胡子的人有个习惯,老是俯身凑近听他说话的人的脸,在狭窄的棚子里紧挨着罗斯托夫。罗斯托夫默默地望着他。“第一,在那个要冲上去的水坝上一定非常混乱和拥挤,假如拉耶夫斯基真的带领儿子上去,那么,这并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多对他周围十来个人发生一些影响,”罗斯托夫心里想道,“其余的人不可能看见拉耶夫斯基是怎样以及同谁冲上水坝的。而且,就是那些看见这个情景的人,也不会大为感动,因为在那性命交关的时刻,谁还顾得上关心拉耶夫斯基的骨肉之情?其次,萨尔塔诺夫水坝能否拿下,并不是祖国存亡的关键,不能和忒摩比利隘口战役相比。这么看来,何必做出这样的牺牲?又何必让儿子也来参加战斗?要是我的话,不用说不会把弟弟彼佳带到那儿,就连伊林——他虽然不是我的亲人,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也要被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罗斯托夫一面听兹德尔任斯基说话,一面想。但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在这上头也是有经验的。他知道这类故事可以为我军增光,所以要装做不怀疑的样子。他现在就是这样做的。
“我可受不了啦,”伊林看见罗斯托夫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谈话,就说,“袜子,衬衫都湿透了。我去找个避雨的地方。雨似乎下得小了。”伊林走出去,兹德尔任斯基也跟着走了。
五分钟后,伊林踏着泥泞跑回棚子来。
“乌拉!罗斯托夫,快走。找到了!离这儿二百来步有一家小酒馆,咱们的人都聚在那儿。那儿总可以烘干衣裳,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也在那儿。”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是团队医生的妻子,是医生在波兰娶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德国女人。这个医生不是由于没有财产,就是由于初婚不愿离开年轻的妻子,就带着她随军东奔西走,在骠骑军官中间,医生的醋意成为经常说笑的话题。
罗斯托夫披上斗篷,叫拉夫鲁什卡拿着东西,同伊林一起走了,他们冒着小雨,时而在泥里滑行,时而踏着水,远方的闪电不时地照亮了黑夜。
“罗斯托夫,你在哪儿?”
“在这儿。好大的闪电!”他们彼此交谈着。
十三
小酒馆门前停着医生的篷车,酒馆里已经聚了五六个军官。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个胖胖的淡黄头发的德国女人,身穿短上衣,头戴睡帽,在一进门角落里一张宽凳上坐着。她的医生丈夫在她后面睡觉。罗斯托夫和伊林迎着一阵欢快的惊叫声和大笑声走进酒馆。
“嗬!你们这儿好快活。”罗斯托夫笑着说。
“您怎么错过了大好机会?”
“好家伙!瞧这一对落汤鸡!不要弄湿了我们的客厅。”
“不要弄脏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衣裳。”几个声音一齐说。
罗斯托夫和伊林赶快找一个不致使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感到难堪的角落换湿衣裳。他们走到隔扇后面;但这间小贮藏室挤得满满当当的,一个空箱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三个军官坐在那儿打牌,他们怎么也不愿让出地方来。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拿出一条裙子当帷幔,罗斯托夫和伊林就在帷幔后面,在带来背包的拉夫鲁什卡的帮助下,换上干衣服。
在一只破炉子里生了火。有人找来一块木板搭在两个马鞍上,铺上马被,弄来一个茶炊、食品箱和半瓶罗姆酒,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作主人,大家围着她坐下。有人递给她干净的手绢,请她擦擦那纤丽的小手,有人把短上衣铺在她的小脚上防潮,有人把斗篷挂在窗户上挡风,有人赶走她丈夫脸上的苍蝇,免得闹醒他。
“别管他,”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露出怯怯的、幸福的微笑,说,“他一夜没睡,总是睡得这么香甜。”
“不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那个军官回答,“要巴结巴结大夫。将来他替我截胳膊锯断腿时,也许对我发发慈悲。”
只有三只茶杯;水脏得简直看不出茶的浓淡,茶炊里只有六杯水,但这样更令人高兴:按照年龄的大小依次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不太干净的短指甲的小胖手里接过茶杯。看来,这天晚上所有的军官的确都爱上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甚至隔壁三个玩牌的军官也服从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献殷勤这个普遍的情绪,很快丢下牌过到茶炊这边来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看见自己周围这群漂亮而且彬彬有礼的青年,高兴得容光焕发,尽管她努力不露出来,尽管她显然害怕在她身后睡觉的丈夫在睡梦中每一动弹。
茶匙只有一把,糖却很多,搅不过来,因此决定她轮流给每个人搅和。罗斯托夫接到自己的杯子,掺进一点罗姆酒,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搅和。
“可是你并没放糖啊?”她总是微笑着说,仿佛不管她说什么,也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很可笑,而且别有用意似的。
“我不要糖,只要您亲自用手搅一搅就行了。”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同意了,她找茶匙,但已经被别人拿走了。
“您用手指头搅吧,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罗斯托夫说,“那样更好。”
“烫!”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高兴得红了脸,说。
伊林提来一桶水,把罗姆酒往水桶里滴了几滴,他走到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面前,请她用指头搅搅。
“这是我的杯子,”他说,“您只要把指头伸进去一下,我就把水喝光。”
茶炊喝干后,罗斯托夫拿出一副牌,建议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块玩“国王”。抓阄来决定谁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搭档。同意照罗斯托夫的规定:谁做了“国王”,谁就有权吻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手,谁当了“坏蛋”,谁就得在医生醒来时,给他烧好茶炊。
“要是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当了‘国王’呢?”伊林问。
“她本来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牌戏刚开始,医生的乱蓬蓬的头忽然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身后抬了起来。他早就醒来了,谛听人们在说什么,他显然觉得人们所说所做的一切毫无可乐、可笑和好玩的地方。他的面孔又郁闷又颓丧。他不同军官们打招呼,搔了搔头,请挡着路的人让他过去。他刚一出去,全体军官就哄然大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脸红得泪水都涌了出来,这么一来,她在军官们眼中显得更可爱了。医生从外面回来,对妻子(她已经收起幸福的微笑,惶恐地看着他,等待着判决)说,雨已经停了,要挪到篷车里过夜,不然东西要给人偷光了。
“我派一个勤务兵看着……派两个!”罗斯托夫说,“行了,大夫。”
“我亲自去站岗!”伊林说。
“不,诸位,你们都睡过了,我有两夜没合眼了。”医生说,他闷闷不乐地在妻子身旁坐下,等待牌局终了。
医生阴沉着脸子,斜视着他的老婆,军官们瞧着他那样子更乐了,很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赶快为他们的笑找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当医生领走老婆,和她一起进了篷车后,军官们在小酒馆里也躺下了,盖上潮湿的大衣;但是大家好久不能入睡,时而谈论刚才医生惶惶不安的样子和他妻子的兴高采烈,时而跑到外面,回来报告篷车里有什么动静。罗斯托夫好几次蒙上头想睡;但是又有什么议论吸引了他,又开始谈起来,又响起一阵无缘无故的、快活的、天真的笑声。
十四
两点多钟了,还没有人入睡,这时司务长进来传达进驻奥斯特罗夫纳的命令。
军官们仍然有说有笑,急忙准备出发;又烧了一茶炊泥水。可是罗斯托夫没等喝茶,就到骑兵连去了。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乌云在散开。又湿又冷,特别是穿着没有干透的衣裳更觉得又湿又冷。罗斯托夫和伊林两人走出小酒馆,在晨光熹微中端详了一下被雨淋得发亮的医务车的皮篷,车帷下面露出医生的两只脚,在车中间的坐垫上,可以看见他妻子的睡帽,听见她熟睡的呼吸声。
“真的,她太可爱啦!”罗斯托夫对和他一起出来的伊林说。
“多么迷人的女人!”十六岁的伊林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半小时后,骑兵连在大路上排好了队。传出了“上马!”的口令,士兵们画了十字,开始上马。罗斯托夫在前面骑着马,发出:“开步走!”的口令,——于是,骠骑兵四人一排,沿着两边长着白桦树的大道,跟着步兵和炮兵出发了,只听见马蹄踩在泥泞的路上的噗哧声,佩刀的锵锵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在那泛红的东方,青紫色的乌云碎片很快被风吹散。天渐渐亮了。乡村道路上总是生长着的卷曲小草,受到夜雨的湿润,更鲜亮了;低垂的白桦枝条,也是湿漉漉的,迎风摇曳,斜斜地撒下晶莹的水珠。士兵的面孔越发看得清楚了。罗斯托夫和紧紧跟着他的伊林,骑着马在两行白桦之间靠路旁行走。
罗斯托夫在出征途中随心所欲地不骑战马,而骑一匹哥萨克马。他是识马的行家,又是猎人,不久前他得到一匹顿河草原的白鬃赤毛、高头烈马,骑着它没有谁能追得上。骑这种马对于罗斯托夫是一种享受。他在想马,想早晨,想医生的妻子,可就是一次也没想即将到来的危险。
先前罗斯托夫去打仗时,总是胆怯;现在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惧怕。并非因为他闻惯了火药味而不怕(对危险是不能习惯的),而是学会了在危险面前控制自己。他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参加战斗时,什么都可以想,就是不去想那件似乎最使人关心的事——当前的危险。在最初服役的时候,不管他怎样骂自己胆小鬼,但是他做不到这一点;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自然而然地就做到了。他和伊林并马在桦树中行走,时而顺手从枝条上扯下几片叶子,时而用脚磕磕马肚皮,时而把抽完的烟斗不转身就递给身后的骠骑兵,他是那么从容不迫,无忧无虑,就仿佛他是出来兜风似的。他不忍看那话头很多、心神不安的伊林的激动的脸;他凭经验知道,这个骑兵少尉现在正等待着恐惧和死亡,内心是多么痛苦,也知道,除了时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治好他。
太阳在乌云下一带晴空刚一出现,风就停了,好像风不敢破坏雨后夏日早晨的美景;水珠仍然在洒落,但已经是垂直地落下,——四周一片寂静。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接着又钻入它上面一长条乌云里。几分钟后,太阳撕破乌云边缘,又在乌云上边出现了。周围一切都明亮起来,闪着光。仿佛响应亮光似的,前方立刻响起了大炮声。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考虑和断定炮火的远近,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的副官就从维捷希斯克驰来,命令跑步前进。
骑兵连绕过同样急速快走的步兵和炮兵,驰下山坡,穿过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庄,又上一个山坡。马开始出汗了,人也热得满脸通红。
“立定,看齐!”前面传来营长的口令。
“左转弯,开步走!”前边传来口令。
骠骑兵沿着我军阵地走到左翼,停在第一线的枪骑兵后面。右边是我军密集的步兵纵队——这是后备军;在山上更高的地方,在一尘不染的明净空气中,在晨光明亮的斜照中,在最远的地平线上,可以看见我军的大炮。可以看见前面谷地里敌人的纵队和大炮。我们的散兵线已经在谷地里投入战斗,可以听见他们和敌人欢快地互相射击的声音。
罗斯托夫好像听到最愉快的音乐似的,听到这久已不曾听过的声音,觉得很舒服。特啦啪—嗒—嗒—嗒啪!——有时劈里啪啦一齐响,有时一声接着一声连响好几下。四周又沉寂了,然后,好像有人放爆竹似的,又噼噼啪啪响起来。
骠骑兵在原地不动站了一个来小时。炮轰也开始了。奥斯特曼伯爵带着侍从从骑兵连后面驰来,停下来和团长谈了几句,就向山上的炮位驰去。
奥斯特曼刚离开,枪骑兵就听到一声口令:
“成纵队,准备冲锋!”他们前面的步兵分成两排,让骑兵通过。枪骑兵出动了,长矛上的小旗飘动着,飞奔着向山下左方出现的法国骑兵冲去。
枪骑兵刚冲到山下,骠骑兵就奉命上山掩护炮兵。骠骑兵站到枪骑兵的阵地上,从散兵线那儿就咝咝地呼啸着飞来遥远的、没有命中的炮弹。
罗斯托夫好久没听见这种声音了,觉得比以前的射击声使他更高兴,更兴奋。他挺直身子,仔细观看山前开阔的战场,整个身心都贯注在枪骑兵的行动上。枪骑兵向法国龙骑兵扑过去,在烟雾中混成一团,五分钟后,枪骑兵退回来,不是退回原地,而是退到左边。在骑着枣红马的橙黄色的枪骑兵中间和后面,可以看见一大片骑灰色马、穿蓝制服的法国龙骑兵。
十五
罗斯托夫用他那锐利的猎人眼睛第一个望见那些蓝色的法国龙骑兵追赶我们的枪骑兵。混乱的枪骑兵人群,和追赶他们的法国龙骑兵,越来越接近了。已经可以看见那些在山下显得很小的人们互相厮杀,互相追赶,挥动胳膊,或者挥动佩刀。
罗斯托夫就像看猎犬追捕野兽似的,看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用嗅觉就能感到,倘若现在就同骠骑兵向法国龙骑兵冲锋,他们会站不住脚的;但是,要冲锋,就得即刻冲锋,一分一秒都缓不得,不然就迟了。他环视四周。大尉站在身旁,他也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骑兵。
“安德烈·谢瓦斯季扬内奇,”罗斯托夫说,“我们可以把他们冲垮……”
“倒是厉害的一着,”大尉说,“的确是……”
罗斯托夫没听完他的话,就策动坐骑,驰到骑兵连前头,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出动的口令,跟他有同感的骑兵连都随他之后策动了战马。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和为什么这样做。他做这一切,正像他在打猎时所做的那样,不假思索,不假考虑。他看见龙骑兵离得近了,他们在奔跑,队形很乱;他知道,他们是支持不住的,他知道,时机只在转瞬之间,若一放松,就一去不返了。炮弹是那么起劲地在他周围咝咝地呼啸,马是那么跃跃欲奔,简直拢不住它。他策动了马,发出口令,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听见身后展开队形的骑兵连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飞奔着向山下龙骑兵冲去,他们刚一下山,大步的奔跑就自然而然换为疾驰,随着接近自己的枪骑兵和追赶他们的法国龙骑兵,就越跑越快。离龙骑兵很近了。前面的龙骑兵看见了骠骑兵,开始向后转,后面的停住了。罗斯托夫怀着堵截狼的心情,完全放开他的顿河马,疾驰着堵截混乱的龙骑兵。有一个枪骑兵站住了,一个步兵怕被马踩着,伏在地上,有一匹失掉鞍子的马混在骠骑兵中间。几乎所有的龙骑兵都往后逃跑了。罗斯托夫从其中选择一个骑灰色马的,向他追去。他在路上遇见一个灌木丛;那匹骏马驮着他从灌木丛飞跃过去,几乎把尼古拉颠下马鞍,眼看再有几秒钟就追上敌人——他所选择的目标。那个法国人从他的制服看来是一个军官,他在灰色马上弯着腰,用佩刀赶着马飞奔。顷刻之间,罗斯托夫的马的前胸碰着那个军官的马屁股,几乎把它碰翻,就在这一瞬间,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举起佩刀,照着那个军官劈去。
就在他这样做的一刹那,罗斯托夫的全身劲头忽然消失了。那个军官倒了,他的倒下与其说是由于刀劈,他的肘弯上方只受了一点轻伤,不如说是由于马的冲撞和恐惧。罗斯托夫勒住马,用目光察看他的敌人,看看他战胜的是什么人。那个法国龙骑兵军官一只脚在地上跳动,另一只挂在马镫上。他吓得眯缝着眼,好像等待随时挨另一下,他皱着眉头,带着恐怖的表情从下往上望着罗斯托夫。他的脸苍白,溅满了泥,头发淡黄色,样子年轻,下巴上有一个酒窝,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一点不像沙场上含有敌意的脸,而是一副最普通的家常的脸。在罗斯托夫还没决定怎样对付他之前,那个军官就喊道:“我投降!”他慌慌张张想把脚从马镫里抽出来,但是抽不出,他那一对惊慌的蓝眼睛不停地仰望着罗斯托夫。驰过来的骠骑兵帮他把脚抽出来,扶他坐到鞍子上。骠骑兵在四面八方收容龙骑兵:有一个受了伤,满脸是血,不肯放弃他的马;另一个抱着骠骑兵,坐在他的马屁股上;第三个由骠骑兵扶上马。前头的步兵一面跑一面射击。骠骑兵带着俘虏急忙驰向后方。罗斯托夫同别人一起往回走,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使他心中发闷。俘虏这个军官和劈他一刀,引起一种他无法究明原因的模糊的、混乱的感觉。
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迎接回来的骠骑兵,叫来罗斯托夫,向他表示感谢,并且说,他要把他的英勇行为报告皇帝,申请授予他圣乔治十字勋章。在罗斯托夫被叫去见奥斯特曼伯爵的时候,他想起他不待命令就发起冲锋,现在长官叫他,一定是为他擅自行动而处罚他。所以奥斯特曼的一番赞扬和应许给他奖赏,本来应该是使他受宠若惊的;但是仍然有一种不痛快的漠然感觉,使他恶心。“是什么使我苦恼呢?”他在离开将军时问自己,“是为伊林吗?不是,他安然无恙。我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吗?不是,完全不是那回事!——另有一种类似后悔的东西使他痛苦。——是了,是了,是为那个下巴有一个小酒窝的法国军官。我清楚地记得,我举起手臂又停住了。”
罗斯托夫看见押走的俘虏,他驰到他们后面,想瞧瞧那个下巴有一个小酒窝的法国军官。他穿一身古怪的制服,骑一匹骠骑兵的驮马,心神不安地四外张望。他臂上的伤简直不算是伤。他向罗斯托夫装出笑脸,向他挥手致意。罗斯托夫仍然觉得不舒服,有点内疚似的。
当天和第二天,罗斯托夫的朋友和同事都看出他闷闷不乐,不是生气,而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神情专注。他喝酒毫无兴致,老是一个人躲起来在思索什么事情。
罗斯托夫老在思索那使他惊奇的辉煌的战功,赏他圣乔治十字勋章,并且得到勇士的名声,——可是有一点总也弄不明白。“这么看来,他们比我们还害怕!”他想,“难道这一切就叫做英雄气概吗?那个生着小酒窝和蓝眼睛的人有什么罪?他是多么惊慌啊!他以为我要杀死他。我为什么要杀死他呢?我的手发抖了。可是授给我圣乔治十字勋章。我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
正当罗斯托夫思索这些问题,怎么也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使他不安的时候,服役的幸运车轮转到他身上了。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之后,他首先被提升,把一营骠骑兵交给他指挥,在需要勇敢的军官的时候,他受到了信任。
十六
伯爵夫人接到娜塔莎生病的消息后,虽然她尚未康复,很虚弱,她还是带着彼佳和全家来到莫斯科,于是罗斯托夫全家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家搬到自己的住宅,并且完全在莫斯科住下来。
娜塔莎的病很严重,甚至关于她的病因、她的行为和与未婚夫决裂的思虑,都已退到次要的地位,这对她本人和对她的双亲倒是一桩幸事。她病得这么厉害,已经使人不再去想她在这一切事情中有多少过错,她不吃不喝,夜不成眠,眼看着消瘦下去,经常咳嗽,从医生的言谈中,知道她的病很危险。现在只想千方百计挽救她。医生们来给娜塔莎看病,有时会诊,说了很多法语、德语、拉丁语,互相指责,开了他们所知道的医治各种疾病的各式各样的药方;但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他们不可能知道娜塔莎所患的病,正像不可能知道一个活人所患的任何一种病:因为每一个活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总是有特殊的、前所未有的、复杂的、不见于医典的疾病,不是医书上写的肺病、肝病、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等等,而是各种器官的无数病症同时发作的综合症中的一种。这个简单的道理不可能进入医生的头脑(正像巫师不会去想他的巫术不灵一样),因为他们一生的事业就是治病,因为他们就是靠这吃饭,还因为他们在这上面消耗了他们一生最好的年华。而且,这个想法之所以不可能进入医生们的头脑,主要的还因为他们看到他们之有益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对于罗斯托夫全家也的确有益处。他们有益并不是因为强迫病人吞掉大部分有害的东西(害处几乎感觉不出,因为毒性很小),但是他们是有益的,必需的,必不可少的(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有、将来也会有江湖郎中、巫婆、顺势疗法和对抗疗法的原故),因为他们满足了病人和关心病人的人们的精神需要。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就会有减轻痛苦的需要、同情和行动的需要,于是他们就来满足这种人类永恒的需要。满足这种人类永恒的需要——在儿童身上则表现为最原始的形式——抚摩一下碰痛的地方。小孩磕着碰着,立刻投到母亲或者保姆怀里,要人吻吻和揉揉疼痛的地方,大人给他揉揉或者吻吻疼痛的地方,他就觉得轻松些。儿童不相信家里最有力、最聪明的人会没有办法消除他的疼痛。于是,减轻痛苦的希望,当母亲抚摩他的肿处时表示的同情,就给了他安慰。医生对娜塔莎是有益的,因为他们亲吻和抚摩她的疼痛,他们使人相信:只要车夫到阿尔巴特药房去一趟,花一卢布七十戈比买一点用好看的盒子包装的药粉和药丸,只要每隔两小时——一定不多也不少,用开水服下那些药,准会药到病除。
如果不按时给丸药,给温和的饮料,给鸡肉饼,不遵守医生对一切生活细节的嘱咐(遵照医嘱做这些事是全家的慰藉),那么,索尼娅,伯爵和伯爵夫人岂不是无事可做了吗?他们怎么可以不采取任何措施,眼看着娜塔莎就这样瘦弱下去呢?事情弄得越严重,越复杂,周围的人就越感到安慰。假如伯爵没有为娜塔莎的病花费数千卢布,而且为了把病治好再花数千卢布;假如她还不见好,他不惜花几千卢布送她出国,在那儿给她会诊;假如他不能详细讲一讲梅蒂维埃和费勒如何不懂医道,弗里茨如何高明,而穆德罗夫如何诊断得更好;——假如他没能办到这一切,他对爱女的病怎么能够忍受下去呢?如果伯爵夫人不能有时和生病的娜塔莎吵吵嘴,为了她未能完全遵照医嘱,那么,伯爵夫人岂不是无所事事了吗?
“像你这样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吃药,就永远别想好!”她气恼得忘了自己的忧愁,说,“这不是好玩的,你会弄成肺炎的。”伯爵夫人说出这个不只她一个人不懂的医学术语后,就已经感到莫大的安慰了。假如索尼娅没有得到这样的喜悦感:她在开头的三夜不曾脱衣裳,准备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行事,而且现在她也经常熬夜,为了不错过给病人服下那装在金色小盒里的有点毒性的药丸,那么,她会怎么样呢?甚至娜塔莎本人,显然她也说任何药都治不了她的病,这一切都是胡闹,——她也高兴地看到人们为她做出这么多的牺牲,她必须在一定的时间服药。她甚至高兴她不遵从医生的嘱咐,以表示她不相信医疗和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医生天天来,号脉,看舌苔,不理会她那悲伤的表情,和她说说笑笑。可是当他走进另一个房间,伯爵夫人紧跟着他走进去的时候,他就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虽然有危险,他希望这最后一剂药能奏效,要等着瞧;病多半是在精神上,但是……
伯爵夫人极力不让自己和医生察觉,把一枚金卢布塞到医生手里,每次都是怀着宽慰的心情回到病人那儿。
娜塔莎的症候是吃得少,睡得少,咳嗽,精神总是萎靡不振。医生说病人不能离开医药,因此就让她在空气窒息的城里待着。一八一二年的夏天罗斯托夫全家没有到乡下去。
虽然服了大量的药丸、药水和药粉,爱好小玩意的肖斯太太收集了一大批盛药的小瓶和小盒,虽然缺少已经习惯了的乡村生活,但是青春占了上风:娜塔莎的悲伤开始蒙上一层日常生活的印象,已经不那么痛苦地揪她的心了,渐渐地成为过去了,娜塔莎身体渐渐好起来。
十七
娜塔莎比较平静了,然而并不快活。她不仅回避所有外界的欢乐:舞会、滑冰、音乐会、剧院;而且没有哪一次的笑不是笑中含泪的。她不能唱歌。她一开始笑或者想独自一人唱歌,就被眼泪哽住了:那是悔恨的泪,对那一去不复返的纯洁时光回忆的泪;恼恨的泪,恼恨她白白地毁掉了那本来可以过得幸福的青春生活。她特别觉得,笑和歌唱对她的悲伤是一种亵渎。她完全无心调情逗乐,甚至不需要克制自己。她嘴里这样说,心里也这样想:这个时期所有的男人,在她看来都和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一样。内心的警卫严格禁止她有任何欢乐。而且她已经不再有往日的生活情趣,那无忧无虑、满怀希望的少女时代的生活情趣。最经常也是最使她难受的是回忆往日的秋天,打猎,“大叔”,以及和尼古拉一起在奥特拉德诺耶度过的圣诞节。哪怕再过上一天那样的时光,她肯付出任何代价!但是这一切都永远地结束了。预感没有欺骗她:自由自在和随时都准备享受各种欢乐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还要活下去。
她愉快地想到,她并不像她以前所想的那么好,而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坏,而且坏得多。不过这还不够。她知道这一点,她问自己:“以后怎么办呢?”以后什么也看不到。生活里毫无欢乐,而生活在流逝。娜塔莎显然尽力不使任何人感到负担,不妨碍任何人,她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她避开家里所有的人,只有和弟弟彼佳在一起才感到轻松。比起和别人在一起,她更乐意和他在一起;和他面面相对,有时大笑起来。她几乎不出家门,在常到他们家来的人里,她只欢喜皮埃尔一个人。没有哪一个比别祖霍夫伯爵待她更温存,小心,同时又严肃的了。娜塔莎在不知不觉之中感受这种温柔体贴,因此和他在一起得到了极大的欢愉。然而,她甚至不感谢他的温存。在她看来,皮埃尔做任何好事都是不费力的。皮埃尔仿佛很自然地对每个人都好,他做好事并没有邀功的意思。娜塔莎有时看出皮埃尔在她面前局促不安,态度不自然,特别是当他害怕在谈话中可能有什么会引起娜塔莎难堪的回忆。她看出这一点,她认为这是由于他禀性善良和腼腆,照她的理解,他对所有的人,包括她在内,都一视同仁。自从在她极度激动的时刻,他无意地说出,如果他是自由的话,他要跪下向她求婚和求爱以后,皮埃尔再没有向娜塔莎表露过自己的感情;在娜塔莎看来,那些显然是安慰她的话,不过是像大人在安慰啼哭的小孩时随便说的话。不是因为皮埃尔是一个已婚的人,而是因为娜塔莎觉得她和皮埃尔之间隔着十分强大的精神上的障碍,——她觉得她和库拉金之间就没有这种障碍,在她头脑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想法:在她和皮埃尔的关系中不可能从她这方面,更不可能从他那方面发生爱情,不仅如此,就连男女之间那种温柔多情、羞羞答答、富有诗意的友谊(她知道不少这样的例子),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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