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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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圣彼得斋戒日,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诺耶的女邻居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别洛娃来莫斯科朝拜这儿的圣徒们。她建议娜塔莎斋戒祈祷,娜塔莎当即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主意。娜塔莎不顾医生禁止一大早外出,坚持要斋戒祈祷,而且不像罗斯托夫家里通常那样做的,只是在家里做三次祈祷就算完事,而是要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那样,要整个星期每天都不错过晚祷、弥撒和晨祷。
伯爵夫人喜欢娜塔莎这样热心;在医药治疗无效之后,她心中暗暗希望祈祷比药物更能治女儿的病,她虽然提心吊胆瞒着医生,但是满足了娜塔莎的愿望,并把她托付给别洛娃。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夜里三点钟就来叫醒娜塔莎,可是多半发现她已经是醒着的。娜塔莎怕睡过了晨祷的时间。娜塔莎匆匆地洗过脸,谦逊地穿上最坏的衣裳,披上旧斗篷,在凉爽的空气中抖抖索索,走到被朝霞照得明亮的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依照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的劝告,娜塔莎不在自己的教区做祈祷,而是到另外一个教堂,据虔诚的别洛娃说,那里面有一位过着极端严肃和高尚生活的神父。教堂里的人总是很少;娜塔莎和别洛娃在嵌在唱诗班左后方的圣母像前面停在她们常站的地方,每当她在这不寻常的早晨凝视着被烛光和从窗户投进来的晨光照亮的圣母暗黑的脸庞,听着那她紧跟着念和努力在理解的祷文。在这伟大的不可知的事物面前,娜塔莎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谦卑感觉,当她听懂了祷词的时候,她那带有个人色彩的感情就和她的祷词融合起来;当她不懂的时候,她更愉快地想到,想懂得一切的愿望是值得骄傲的,懂得一切是不可能的,只要相信和皈依上帝就行了,因为她觉得,此时此刻上帝支配着她的灵魂。她画十字,鞠躬,当她对自己卑劣的行为感到恐惧,弄不明白时,只求上帝宽恕她,宽恕她的一切,对她发慈悲。最能使她全神贯注的是忏悔的祷告。大清早回家时,只碰见去上工的泥瓦匠,扫街的清道夫,回到家里,所有的人还在睡觉,这时她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她觉得有可能改正错误和有可能过一种纯洁、幸福的新生活。
在她连续一个星期过这种生活期间,这种感觉天天都在增加。领圣体,或者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喜欢说的“领圣餐”,在娜塔莎心目中其幸福是那么伟大,她甚至觉得她活不到那极乐的礼拜日。
但是,幸福的一天终于到来,在这值得记念的礼拜日,她穿着雪白的细纱衣裳领过圣餐归来,好久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心气平和,不为她眼前的生活感到压抑。
这一天来给娜塔莎看病的医生,吩咐她继续服他两个星期以前最后开的药粉。
“每天早晚一定要继续吃药,”他说,显然,他对自己的成功由衷地满意,“不过,还是不能大意。伯爵夫人,您就放心吧。”医生一面麻利地接过一枚金币,握在手心里,一面开玩笑地说,“她很快就会又跳又唱了。最后一剂药非常、非常有效。她大有起色了。”
伯爵夫人喜形于色地回到客厅,她看了看手指甲,吐了一点唾沫[32]。
十八
七月初,莫斯科越来越多地流传着令人惊慌的战事消息:都在谈论皇帝告民众书,谈论皇帝离开军队回到莫斯科。由于直到七月十一日还没有见到宣言和告民众书,关于俄国情势的流言更夸大了。传说皇帝的离开是因为军队处境危险,还说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拿破仑的军队上百万,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俄国。
七月十一日,星期六,宣言出来了,但是还没印好;在罗斯托夫家做客的皮埃尔,答应第二天星期日把宣言和告民众书带来,这些东西他可以从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弄到。
那个星期天,罗斯托夫家的人照常到拉祖莫夫斯基家的教堂做弥撒。正是七月的炎热天气。罗斯托夫家的人在教堂门前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了,在炎热的空气中,在小贩的叫卖声中,在人群的鲜明耀眼的夏装中,在林荫道的树木落满了尘土的叶子上,在前去换防的一营军队的军乐声中和他们的白色制裤上,在马路上辚辚的车轮声中,在赤日炎炎的刺目亮光中,令人感到酷夏的疲倦,对现状的满意和不满意,这种感觉在城市的晴朗炎热的日子里显得特别强烈。来拉祖莫夫斯基家的教堂做弥撒的,都是莫斯科的名门贵族以及罗斯托夫家的老相识(许多富豪之家本来通常都是到乡下过夏的,这一年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都留在城里)。娜塔莎陪伴着母亲,跟着一个在前面分开人群的穿着制服的仆人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一个年轻人用过高的耳语声谈论她:
“这是罗斯托娃,就是那个……”
“瘦多了,然而很美!”
她听见,也许是她感觉到,有人提起了库拉金和博尔孔斯基的名字。其实,她经常有这种感觉。她经常觉得人人都在看她,都在想她的遭遇。娜塔莎在人多的地方总是感到痛苦,心如死灰,她现在穿一件镶黑色花边的藕合色的连衣裙,尽可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在人群中走过去,她越是保持平静、端庄,她内心就越痛苦和羞愧。她知道她很美,事实上也是这样,但这并不能像先前那样使她高兴。相反,近来这反而使她更难过,特别是在这城市中炎热的明朗夏天。“又是一个礼拜日,又是一个星期,”她一面回忆她在这儿度过的那个礼拜日,一面自言自语,“仍然过着没有生活的生活,仍然是从前常常轻松地过着的那个环境。漂亮,年轻,而且我知道现在我是善良的,从前我不好,而现在我是善良的,我知道,”她在想,“可是,就这样不为任何人白白地虚度这最美好、最美好的年华。”她站在母亲身旁,和站在近处的熟人互相点点头。娜塔莎按照老习惯细细打量女人们的装束,指责一位站在近处的女人的举止和她不合礼法地把十字画得太小,立刻又悔恨地想到人家评论她,而她现在评论人家,忽然听到祈祷的声音,她为自己的卑鄙而心惊,为她又失去往日的纯洁而战栗。
一位仪表堂堂、衣着整洁的小老头念祷文,他那温文尔雅的庄严神情感动了礼拜者的心灵,都肃然起敬,安静下来。教堂的门关上了,帘幕缓缓地拉上;不知什么地方发出神秘的低语声。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胸中充满了泪水,一股又喜悦又苦恼的感情使她激动。
“教导我应当怎么办,我应当怎样生活,我怎样才能永远、永远改过自新!……”她想。
助祭走上布道台,宽宽地张开大拇指,把他的长发从法衣下面捋出来,在胸前画了十字,庄严地高声朗诵祷文:
“让我们一起向主祷告吧。”
“让我们全体在一起不分等级,没有仇恨,出于兄弟的友爱而联合起来——向主祷告吧。”娜塔莎想。
“为了升入天堂,为了我们的灵魂得救!”
“为了天使的世界和住在我们上方的全体神明。”娜塔莎祷告说。
在为战士祈祷的时候,娜塔莎想起哥哥格杰尼索夫。在为在海上和陆上旅行的人祈祷的时候,她想起安德烈公爵,为他祝福,并且求上帝饶恕她,为了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在为爱我们的人祈祷的时候,她为家里的人——为父亲、母亲、索尼娅祈祷,第一次感觉到她对他们的过失是多么大。在为恨我们的人祈祷的时候,她在心中想出仇人和恨她的人,也为他们祈祷。她把所有债主们和同她父亲打交道的人都当做仇人,每当她想到仇人和恨她的人,她总记起给她带来不幸的阿纳托利,虽然他不是恨她的人,但是她仍然把他当做仇人,乐于为他祈祷。只有在祷告的时候,她觉得才能清楚地、平静地想起安德烈公爵和阿纳托利,像想起一般的人一样,这是因为,与她对上帝的畏惧和崇敬的感情相比,对他们的感情就无所谓了。在为皇室和东正教最高会议祈祷时,她特别深深地鞠躬,画十字,心里说,尽管她不懂,但也不能怀疑,仍然爱那有无上权威的最高会议,并为它祈祷。
念完祷文,助祭在胸前的肩带上画了十字,说:
“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命交给我主基督!”
“把我们自己交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复述着。“我的上帝啊,我完全服从你的旨意,”她想,“我无所求,也不希望什么;教导我应当怎么办,怎样运用自己的意志!你千万要收留我,收留我!”娜塔莎怀着真诚的急切心情说,她不画十字,垂下一双纤细的手臂,仿佛在期待那个无形的力量马上就把她接走,把她从她的悔恨、欲望、责难、希冀和罪过中拯救出来。
在祷告的时候,伯爵夫人好几次回头看女儿那副受感动的、眼睛发亮的面孔,她祈求上帝帮助她的女儿。
出人意外,在礼拜的中途,不按照礼拜的程序(娜塔莎是非常熟悉这些程序的),助祭忽然拿起小板凳,就是那个在三一节跪在上面念祷文的小板凳,放在圣体栏栅门前。一个戴着紫色丝绒法冠的神父走出来,他理了理头发,吃力地跪下来。大家都跟着跪下,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这是刚从最高会议送来的祷文,祈求俄国从敌人入侵下得救的祷文。
“全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主啊,”神父开始朗读,他那声调的清晰、质朴和温和,只有斯拉夫教士在朗读经文时才有这样的声调,它不可抗拒地感动着俄国人的心。
“权威至高无上的上帝,我们的救主啊!今天请你以怜悯和祝福的心,来看待你卑微的子民,请宽大为怀,听取我们祈祷,宽恕我们并可怜我们!纷扰你的国土并企图毁灭全世界的敌人,在与我们为敌;彼等无法无天,纠集一起,图谋推翻你的王国,毁灭你的圣城耶路撒冷,毁灭你爱的俄罗斯:玷污你的庙堂,倾倒你的祭坛,亵渎你的圣龛。主啊,歹徒们将横行到几时?逞凶到几时?
“上帝啊!我们向你请求,请倾听我们:请伸张你的神威,帮助我们最笃信上帝、最有权威的仁君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陛下;请念其正直,念其文弱,赐予你理所应得,使他保护我们,保护你所选定的以色列。请降福于其意念,降福于其所为,降福于其事业;请用你全能的双手加强他的王国,让他克敌制胜,犹如你使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33]。请保佑他的军队,那些武装起来,并以你的名义全力准备战斗的人们,请赐予他们铜弓,请拿起矛和盾来助战;请让那些加害于我们的人遭到诅咒与羞辱;愿他们在你忠诚的武士面前如风前的尘沙,愿你强有力的天使他们溃散而逃,愿他们在毫无察觉中陷入圈套,愿他们因暗施诡计而自食其果;让他们跪倒在你的臣仆脚下,被我们的军队一扫而光。主啊!你能拯救强者和弱者;你是上帝,世人不能胜过你。
“我们祖先的上帝啊!不要忘记你历来的慈悲、怜悯和仁爱;请不要对我们不予理睬,请宽容我们的渺小,请以你的宽大慈悲为怀,不计较我们的错误与罪过。请为我们创造洁净之心,复活我们正义的精神,加强我们对你的信仰,坚定我们的希望,激励我们彼此真诚相爱,请以团结精神武装我们,以保卫你赐予我们世代相传的土地,不要让恶人统治你所降福的人们的命运。
“啊,上帝,我们的主,我们信仰你,依仗你,不要让我们仰仗于你赐予怜悯的希望破灭,请赐予神迹,让那些憎恨我们,憎恨东正教信仰的人,蒙受耻辱和失败,使万邦皆知,你是我们的主,我们是你的臣民。主啊,请今日就赐予我们你的仁慈,使我们得救,让你的子民因你赐予的仁慈而欢欣雀跃吧,打击我们的敌人,让他们在你忠实臣仆的脚下迅速毁灭。你是一切信仰你的人的保护者,救主和胜利之源,一切光荣归于你,归于圣父、圣子、圣灵,无尽无休,直至永恒。阿门。”
娜塔莎现在的心灵最容易动情,这个祷告对她的影响是强烈的。她一字不漏地听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以及关于你的耶路撒冷遭到破坏这一段祷文,她怀着满腔的热忱祷告上帝;然而她并不十分了解她向上帝祈求什么。她全心全意同情祈求正义精神,祈求以信仰和希望来鼓舞人心,以及祈求以爱鼓舞信仰和希望。但是她不能祈求将敌人踩在脚下,因为几分钟以前她还希望有更多的敌人,以便爱他们,为他们祈祷。不过,她也不能怀疑那跪着朗读的祷文的正确。她对罪人所受到的惩罚,特别对她自己的罪过所受到的惩罚,内心深切地感到虔诚和悚畏,她请求上帝饶恕所有的罪人,也饶恕她,赐给他们和她本人以平安和幸福。她觉得上帝听见了她的祷告。
十九
皮埃尔从罗斯托夫家出来,回味着娜塔莎感激的目光,遥望那高悬空中的彗星,从这天起,他感到,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新的东西——永远折磨他的那个问题,即尘世间一切都是梦幻和毫无意义的问题,在他的心目中消失了。那个可怕的问题:“为了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过去不论做什么,心中总是想着这个问题,现在并不是给他另换了一个问题,也不是对先前的问题有了解答,而是在他心目中老有个她。不论是在听还是亲自参加那些无聊的谈话,不论是在看书还是听到日常生活中的卑鄙无耻和愚昧无知,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令他吃惊了;他不再问自己:既然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和不可知,人们何必还忙忙碌碌,但是他老回忆最近一次他所看见的她的模样,而且他的一切怀疑都消失了,并不是她解答了他心目中的问题,而是一想到她,就立刻把他带到另一个光明璀璨的精神境界,其中不可能有是或者非,那是一个令人值得活下去的美和爱的境界。不论在他面前出现什么人世间卑劣的事,他总对自己说:
“就让某人盗窃国家和沙皇吧,而国家和沙皇总是赐他以荣誉;她昨天向我微笑,要我去看她,我爱她,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他想。
皮埃尔照旧出入交际场,仍然大量饮酒,过着悠闲懒散的生活,因为除了在罗斯托夫家消磨时光外,还要打发剩余的时间,于是老习惯和他在莫斯科结交的人都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到那个紧紧抓住他的生活。但是近来从战地传来越来越令人不安的消息,娜塔莎的健康逐渐复元了,她在他心中已经不再引起往日那种有所节制的怜悯感情,而这时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越来越萦绕着他。他觉得,他现在所处的景况不能继续很久了,一场势必改变他全部生活的惨剧将要临头,他急不可耐地寻找这场即将到来的惨剧的预兆。共济会的一个道友告诉皮埃尔一个引自圣约翰的《启示录》的有关拿破仑的预言。
《启示录》第十三章第十八节说:“在这里有智慧;凡有聪明的,可以计算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他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34]”
同章第五节说:“又赐给他说夸大亵渎话的口,又有权柄赐给他,可以任意而行四十二个月。[35]”
法文字母按照希伯来文的字母数值排列起来,前九个字母表示个位,其余的字母表示十位,就得出下列的意思:
ɑ
b
c
d
e
f
g
h
i
k
l
m
n
o
p
q
r
s1
2
3
4
5
6
7
8
9
10
20
30
40
50
60
70
80
90t
u
v
w
x
y
z100
110
120
130
140
150
160按照这个字母表,把拿破仑皇帝这个名字中的字母都换成数字,其总和为666,因此,拿破仑是《启示录》中预言的那个兽。另外,再按照这个字母表,把那个“说夸大话亵渎话”的兽的限期——四十二也变为数字,其总和也是666,由此可知,到一八一二年,拿破仑的权限就满期了,因为这位法国皇帝在一八一二年已满四十二岁。这个预言使皮埃尔很吃惊,他时常问自己,是什么结束那个兽的也就是拿破仑的权力的期限,他根据那个字母数字来计算,极力找出使他感到兴趣的问题的答案。皮埃尔把问题写出来:亚历山大皇帝?俄罗斯民族?他把字母代表的数字加起来,但是总数不是大大超过666,就是少于666。有一次他写出自己的名字皮埃尔·别祖霍夫伯爵来计算;得数也差得多。他改变拼法,把z换成s,添一个de,再加一个冠词le,仍然得不出预期的结果。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如果问题的答案在他的名字里面,那么,这个答案里面一定要有他的国籍。他写出俄国人别祖霍夫。计算的结果得出671。只多出5这个数;“e”代表5,这个“e”在L’empereur一词前的冠词里是省略的。他也照样去掉“e”,虽然这是不许可的,于是得到了答案:俄国人别祖霍夫等于666。这个发现使他兴奋。他怎么会与那个《启示录》预言的伟大事件有联系,有什么联系,他不知道;但是他毫不怀疑这个联系。他对娜塔莎的爱情、敌基督、拿破仑的入侵、彗星、666、拿破仑皇帝以及俄国人别祖霍夫——所有这一切都必然成熟,爆发,把他从那个着了魔的、充满了莫斯科习气的(他觉得他是这种习气的俘虏)、毫无价值的环境中拯救出来,使他走上建立丰功伟绩和得到伟大幸福的道路。
在朗读那篇祷文的星期日的前一天,他曾答应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把《告俄国民众书》和军队最新的消息从他的老相识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带给他们。第二天一早皮埃尔去拉斯托普钦伯爵家,在那里遇见一个刚从军队来的信使。
这个信使是莫斯科舞会的常客,皮埃尔认识他。
“看在上帝面上,您能不能帮帮我的忙?”信使说,“我有满满一口袋家信。”
在这些信中间,有一封是尼古拉·罗斯托夫给他父亲的信。皮埃尔拿了这封信。此外,拉斯托普钦伯爵把刚印好的皇帝《告莫斯科民众书》、刚发给军队的几项命令和他的最新的告示交给皮埃尔。皮埃尔看了看给军队的命令,其中有一项命令载有伤亡和受奖人员的名单,他在名单上发现尼古拉·罗斯托夫因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中表现英勇而奖给四级圣乔治勋章,在同一命令中,又发现安德烈·博尔孔斯基被任命为猎骑兵团团长。虽然他不愿向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提博尔孔斯基,但他急切地想用他们儿子获奖的消息使他们高兴,于是把铅印的命令和信打发人先送到罗斯托夫家,而把《告民众书》、告示以及其他命令留下来,在去吃饭的时候亲自带给他们。
和拉斯托普钦伯爵的谈话,——他那谈话的腔调忧心忡忡,慌慌忙忙;和信使的相遇,他在谈论前方军情不佳时漠不关心;关于莫斯科发现间谍和传单的谣传——传单上说,拿破仑在秋季前要占领俄国两座都城;关于皇帝明天将要莅临的谈论——所有这一切,又以新的力量在皮埃尔心中唤起激动和有所期待的感情,自从出现彗星,特别是自从开战以来,皮埃尔一直怀着这种感情。
皮埃尔早就想服兵役,他本来可以这样做的,不过有两件事妨碍他这样做,第一,他是共济会会员,受誓言的约束,共济会是宣传永久和平和消灭战争的;第二,他看见许许多多莫斯科人穿着军服,宣传爱国主义,他不知为什么觉得羞于照样做。他未实现参军意愿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怀有一个朦胧的意念:俄国人别祖霍夫,是具有兽的666数字的意义的,对于结束那头说夸大亵渎话的兽的权限的大事业,早已注定由他来完成,因此,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须等待那必然会实现的事情。
二十
每到星期天,总有知近的熟人在罗斯托夫家吃饭。
皮埃尔想单独见到他们,所以早一点就去了。
近一年来,皮埃尔发胖了,假如他长得不是这么高,四肢不是这么粗大,劲头不是大得足以灵活自如地带动他那肥胖的躯体,那么,他就会显得丑陋了。
他气喘吁吁,口中念念有词,走上了楼梯。他的车夫已经用不着问他要不要等候。他知道,伯爵在罗斯托夫家里不到十二点是不会离开的。罗斯托夫家的仆人欢欢喜喜地跑过来给他脱斗篷,接过手杖和帽子。皮埃尔按照俱乐部的习惯,把手杖和帽子都放在前厅。
他在罗斯托夫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娜塔莎。在他还没有见到她之前,他在前厅脱斗篷时,就听见她的声音了。她在大厅练习视唱。他知道,自从她得病后,就未曾唱歌了,所以她的歌声使他又惊又喜。他悄悄推开门,看见娜塔莎穿一件做礼拜时常穿的雪青色连衣裙,她边走边唱。当他开门时,她是背朝着他的,但当她陡然转过身来,看见他那张神色惊奇的胖脸的时候,她的脸绯红了,快步向他走去。
“我想试试再唱一下,”她说,“这总算有点事儿干。”她仿佛抱歉似的又补上一句。
“好极了。”
“您来了,我真高兴!我今天快活极了!”她说,皮埃尔在她身上又看到久已不见的活泼情态,“您可知道,尼古拉得圣乔治十字勋章了。我多么为他自豪啊。”
“当然知道,命令是我送来的。好了,我不打扰您了。”他又说,就要往客厅走。
娜塔莎拦住他。
“伯爵,怎么啦,嫌我唱得不好吗?”她红着脸说,但她并不低垂眼帘,而是疑问地望着皮埃尔。
“哪里……为什么?恰恰相反……不过,您为什么这样问我?”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急切地回答,“不过我不愿做您不欢喜的事情。我一切都相信您。您不知道,您对我是多么重要,您对我做了多少事情……”她说得很快,没有注意她说这话时皮埃尔的脸红了,“在那同一命令中我看见了他,博尔孔斯基(她提起他时,说得很快,声音又低),他在俄国又服役了。您以为怎样,”她说得又快又急,显然怕力不从心,“他有一天会原谅我吗?他不会永远对我抱有恶感吧?您以为怎样?您以为怎样?”
“我以为……”皮埃尔说,“他没有什么要宽恕您的……假如我处在他的地位……”由于回忆,在皮埃尔的想象中立刻再现那天的情景:他安慰她说,假如他不是他自己,而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是个自由的人,他会跪下向她求婚,于是,仍然是那种怜悯、柔情和爱慕的感情充满了他的心胸,仍然是那些话来到他的嘴边,但是她不给他说这些话的时间。
“您啊—您,”她说,满怀热情地说出这个您字,“您是另一回事了。我不知道有谁比您更善良,更宽厚,更好的了,而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如果当时没有您,甚至现在没有您,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因为……”泪水忽然涌出她的眼眶;她转过身去,拿起乐谱举到眼前,又唱起来,又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这时彼佳从客厅跑进来。
彼佳现在是一个漂亮的、面颊红润的十三岁的男孩,嘴唇又厚又红,像娜塔莎的嘴唇。他准备考大学,但近来他和同伴奥博连斯基秘密决定去当骠骑兵。
彼佳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他的同名者[36]的。
他请求皮埃尔打听一下骠骑兵要不要他。
皮埃尔不听彼佳说话,在大厅里来回踱步。
彼佳拽拽他的胳臂,让他注意他。
“我的事情怎么样了,彼得·基里雷奇,看在上帝的面上!全靠您啦。”彼佳说。
“啊,是了,是了,你托的事。去当骠骑兵吗?我去说,我去说。今天就去说。”
“怎么样,亲爱的,怎么样,宣言弄到了吗?”老伯爵问,“伯爵夫人在拉祖莫夫斯基家做礼拜,听到了新的祷文。祷文好极了,她说。”
“弄到了,”皮埃尔回答,“明天皇帝就要到……举行了贵族非常会议,据说,一千人中要抽十人去当兵。对了,我还没向您道喜呢。”
“是的,是的,感谢上帝。军队有什么消息?”
“咱们的军队又后退了。据说已经撤到斯摩棱斯克了。”皮埃尔回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伯爵说,“宣言呢?”
“告民众书!啊,对啦!”皮埃尔在衣袋里掏起来,可是找不到。他一面拍身上的衣袋,一面吻走过来的伯爵夫人的手,眼睛不安地东张西望,显然是等待娜塔莎,她已经不唱了,可是没有走进客厅。
“真的,我实在不知道我把它放在哪儿了。”他说。
“看你,总是丢三落四的。”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进来了,她脸上带着柔和而兴奋的神情,她坐下,默默地望着皮埃尔。她一进来,皮埃尔本来阴郁的面色,顿时容光焕发,他一面寻找文件,一面向她瞟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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